第三章
「爸爸有沒有說要見我?」伊蘿娜問。
「副官說,國王不願意見任何人,小姐。」
伊蘿娜走到窗戶旁邊向外眺望着。
順着河谷看下去,許多面國旗迎風飄揚着。和煦的陽光將飄動的旗幟投影在一幢幢白色建築上面,顯得極為生動。
「真是奇怪,」她說:「我一定要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們到底怎麼為明天安排啊?」
瑪妲悶不吭聲。從她臉上的表情,伊蘿娜知道她正在擔憂着。
「不會有事的,瑪妲,」她保證地說:「我相信不會有事的。」
表面上,她似乎在安慰瑪妲,實際上,她是在為自己打氣。然而,話雖是這麼說,她內心的恐懼卻有增無減。
從請願團離開以後,她就一直躲着父親,深怕他在息怒以前又召見她。
其實,她多少可以體會出一點父親心裏的感受。他是那麼地仇視亞雷德親王,如今卻要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心裏一定很不是滋味。
她心想,這種事情對王族而言是稀鬆平常的事。
嫁給達布羅加的亞雷德親王,和嫁給歐洲其它國家的王子又有什麼不同呢?
何況,他並不是外國人,而且他們還有相同的民族習性呢!
「可能是因為我住在民間太久的緣故,」伊蘿娜想:「所以才會被這種聯姻嚇住。」
她承認那是她內心深處的想法。然而,她曉得,如果她在別人面前也表現得這麼惶惑不安的話,母親一定會引以為恥的。
也許請願團的用意是要她和亞雷德親王藉著聯姻,不僅解救達布羅加,也建立他們的婚姻生活。
然而,最使她感到苦惱的是她對親王一無所知。而且事實上,在宮內她也找不着可以詢問的人。
伊蘿娜知道,如果她向史提上校或其它官員探聽親王的消息,那會傷到她的自尊。
她也深信,如果他們是父親的心腹,那麼他們對薩勒斯的看法一定和父親一樣。
「看來,我只好順其自然了。」伊蘿娜苦笑地告訴自己。
整個下午,她除了在花園裏散步外,其餘的時間都花在四處流覽久違的王宮上。
她早已忘記她的祖父--那位博學之士到底擁有多少萬冊豐富的藏書了。
也不記得曾祖父如何醉心於希臘文化,收藏多少雕像、古瓮與花瓶。她確信這些收藏必會深受巴黎考古家的重視與珍愛。
她想,倘若母親在巴黎的老朋友看到迴廊牆壁上那些出自大師之手的名畫,必然會嘆為觀止。
此外,幾個世紀前,達布羅加國王披戴的金銀盔甲也都保存得很好。
伊蘿娜曉得,王宮裏的珍品都經由母親妥善地整理保存。
匈牙利籍的母親不僅博覽群籍,而且對古物的研究更是獨到。
母親酷愛歷史,伊蘿娜也因而樂此不疲。她真巴望此刻能夠有一個人陪在她身邊,答覆她所有的問題。
實在有太多伊蘿娜深感興趣,而又值得一看的東西。不過太陽逐漸偏西了,她曉得,這該是她梳洗妝扮準備用晚餐的時候了。
父親仍然沒出現。她走回卧室,心想,等一會兒就可以就像昨晚一樣,和父親一同用餐了。
瑪妲在門口迎着。
「我想,小姐,您今晚一定寧可在卧房用晚餐而不願到樓下去吧!」
「我一個人嗎?」伊蘿娜問:「我不能和父親一同吃嗎?」
「不能,小姐。」
「為什麼不能呢?他還在生氣嗎?」
瑪姐遲疑了片刻才說:
「他另有約會,小姐。」
「另有約會?」伊蘿娜問:「你是說,他和別人同進晚餐嗎?」
「是的,小姐。」
瑪姐說話的神情有異,伊蘿娜不由得懷疑起父親的晚餐約會很不尋常。
「你一定有事瞞着我吧!瑪妲,」她說:「為什麼爸爸邀請共進晚餐的人值得那麼神秘?」
瑪妲有意躲避她的視線。
「別勞神了,小姐,您不會認得這種女人的。她們真是可羞……她們就是那個樣子。」
伊蘿挪記得瑪妲也用過完全相同的字眼形容在巴黎近郊遛馬的那些漂亮小姐們。
她沉默了片刻,然後平靜地說:
「你的意思是……爸爸另外還有一個……一個……女人?」
「如果您要這麼說的話,」瑪妲嫌惡地回答:「這就是您可憐的母親這麼多年來一直容忍的事。」
伊蘿娜睜大眼睛瞪着瑪妲。
現在她才了解一些母親偶爾提到的,有關她在王宮的生活。
她所忍受的,不僅僅是皮肉上的痛苦而已,而是一種更深的,心靈上的煎熬。
「那種女人!」
像大多數的孩子一樣,伊蘿娜從不願意自己的父母牽扯上任何不道德的事情。
她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居然會發生在她身上。無論如何,她不敢相信,父親竟然還會被其它的女人吸引。
到現在,她才知道自己對事態的看法是何等幼稚愚蠢。
雖然達布羅加人天性熱情,他們的音樂和舞蹈無一不具火爆的味道。
但是她的父親……!
她斷然地告訴自己,不能要求一個人,尤其是達布羅加人,像僧侶一樣過着禁慾的生活。
她無法想像,雖然父親身為一國之君,但到底有那一種女人能夠受得了他火爆的脾氣,反覆無常的舉止?
雖然她有滿腹的疑問,卻無法對瑪妲談及。
「你對極了!瑪妲,」她大聲地說:「我寧願在房間裏用餐。正好我迫不及待地想閱讀一本才發現的好書呢!」
她上床之後,一夜輾轉難眠。
她不斷地想到父親和那個女人。
雖然她猜想,國王的情婦一定住在王宮裏面,但她寧死也不願啟齒問這個問題。
當然啦,王宮這麼大,那裏還怕容不下一間閨房。但是,只要一想到這個不正經的女人竅取了母親的地位,而自己竟然還和她睡在同一個屋頂之下,伊蘿娜就覺得無法忍受。
東方泛起了一片魚肚白色,她突然醒悟,別再多管閑事了。
她父親的私生活與她無關,她該關心的是達布羅加的安全啊!
母親告訴過她,「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要她以救自己的國家為念,盡自己的能力為人民謀幸福。
「我希望能夠再聽見他們的歌聲與笑聲。」伊蘿娜告訴自己。
她決定在結婚以前,一定要和父親談談加重人民負擔的稅務問題,有關關閉墓園及禁止服喪的事。
從她讀的歷史書上,她曉得,在許多國家中,往往只是一點點的苛政,便使人民憤而起來反抗。
「人民一定恨透了爸爸,」她想:「因為當他們所愛的人死了以後,他們不能請牧師作安息禱告,也不能為他們修造墳墓。」
她覺得,只要她決定對付這些荒謬的事情,一旦時機來臨,她就會勇敢上陣。
現在就只是見他的問題了。
清晨,她一再請瑪妲去問,何時能見他一面。
瑪妲第三次去國王的房間了,所得到的答覆依然是否定的。
「我真希望現在能去騎馬。」伊蘿娜想。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昨天發生的事情。
雖然一大堆事情擱在她心頭,卻無法忘記自己被親吻時那一剎那的感受,和那個陌生人炙熱有力的雙唇。
「我必須忘記這些!」伊蘿娜坐在黑暗的角落裏告訴自己:「那簡直是卑鄙無恥的行為,誰叫我愚蠢地離開隨從,不然絕不會發生這種事情。」
在巴黎,她從來不敢自己一個人出外騎馬。她以為在偏僻的達布羅加郊外應該絕對安全,豈知她全然估計錯誤。
「您何不到花園裏去散散步呢,小姐?」瑪妲問。
「我只想見我父親,」伊蘿娜回答:「我想和他談談。」
她筆直地走向房門。
「把我們從巴黎帶來的白色禮服拿出來,」她命令着:「我們好決定明天到底穿那一件。」
「我早就整理出來了,小姐,其中有一件,我想您一定覺得是最漂亮的。」
「我回來之後會仔細挑選的。」伊蘿娜回答。
她拾級而下,沿着迴廊來到國王的會賓室里。
史提上校正好在會賓室當值,伊蘿娜看到他,心裏非常高興。
「早安,上校!」她說。
「早安,公主殿下!」
「為了見我父親,我已經請示了三次,我認為我必須和父親商量一下為明天籌備的事宜。」
「我可以告訴公主殿下有關的內容。」史提上校回答。
他一面說一面走到桌前,拿起一紙諭令。
「為什麼我不能當面和國王談論這些細節呢?」伊蘿娜問。
上校躊躇署,她曉得,他正在考慮應該告訴她多少真相。
「他是不是……改變了心意,關於……關於……婚禮的事?」她問。
這正是她父親不顧任何後果,在諭令上批示的事。
「是的。」史提上校回答:「不過,您大概可以猜得到,陛下對於被迫同意這樁婚事相當生氣呢!」
「他必須了解他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想,我應該告訴您,」史提上校說:「首相和亞雷德親王今天早晨來過這裏,他們還要求見見您呢!」
「亞雷德親王?」伊蘿娜驚問。
「是的,親王來訪是預先安排好的。」史提上校回答。
「我怎麼一點也沒聽說這回事啊?」
「因為陛下不準親王和首相與您見面。」
伊蘿娜默不吭聲,史提上校繼續說:
「公主,我擔心國王給他們的答覆過於無禮。」
「怎麼回事?」
「他們站在門外請見公主殿下,隨即被引到會賓室里,當時值勤的正好是一個年輕的軍官,他覺得應該稟告陛下這件事情。」
伊蘿娜緊張地吸了口氣。她不太了解事情的前因後果。
「我父親怎麼對親王說?」她問。
上校猶疑了一陣子才說:
「達布羅加的公主伊蘿娜,在情勢所迫必須這麼做以前,不願見亞雷德親王,也不願和他說一句話!」
上校用低沈的音調模仿了一遍之後,又疾速地說:
「我很遺憾發生了這件事情。」
「我一定要見我父親。」伊蘿娜說。
她覺得怒不可遏,父親怎麼可以這麼無禮地侮辱她未來的丈夫。
在這個時刻,還有什麼事比這更不幸的呢?
史提上校一語未發,逕自穿過會賓室,走進國王的卧房,過了沒多久,他又出來,簡短地說:
「陛下立刻見您!」
伊蘿娜揚起頭來,走進父親的房裏。
國王雙腿岔開,坐在寬大的椅子上,手裏拿着一杯白蘭地酒,椅旁的餐桌上放了一個半空的酒瓶。
「有什麼事?」伊蘿娜走向他時,他粗魯地問道。
伊蘿娜恭敬地曲膝行禮。
「整個上午,我一直等着和您說話呢,爸爸!」
「我原來並不想見你的。」國王理直氣壯地說。
「我聽說,」伊蘿挪說:「您用我的名義趕走了亞雷德親王和首相。那不僅無禮,爸爸,而且實在是不智之舉。」
「你是什麼意思--不智之舉?」國王問,虎視眈眈地看着她。
「如果我要嫁給亞雷德親王,拯救這個國家,使人民安居樂業,那麼,讓他以為我粗俗而不識大體,實在是非常的遺憾。」
「你竟膽敢過問我的行動?」國王說。
他把杯子朝桌上重重地一放,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怒不可當。
「我們必須在這塊土地上開創新的局面,爸爸,」伊蘿娜回答:「我們必須停止敵對與仇視,使拿達克和薩勒斯能夠和平相處。」
國王掉轉過頭,輕蔑地大笑。
「你真的以為你能夠扭轉局勢嗎?就憑你,在破房子裏被你那假裝聖潔的母親拉拔長大的這塊料子?我告訴你,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兒的話,根本就是廢物一個。」
他說得如此粗俗,伊蘿娜一時不知道該用什麼話回答。
看見她無言以對,國王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如果你以為這個可笑的婚禮可以改變局勢,那你就是大錯待錯了。我一點也不相信這些關於俄羅斯要進犯我國的胡言亂語。」
他愈說愈激動,聲調也愈來愈高。
「不過,我倒相信一件事,就是我的百姓拿達克人,從心底憎惡薩勒斯人。所以,縱使有如花似玉的少女甘願獻身於婚禮的祭壇,也無法改變他們的態度。」
「我認為您錯了,爸爸,」伊蘿娜回答:「我也認為今天在達布羅加有太多不合理的事有待改善。」
要與國王對抗實在很不簡單,伊蘿娜卻勇敢地看着國王,心平氣和地吐露心裏早就想說的話。
哪想到父親竟出奇不意地衝到她面前,重重地賞了她一記耳光。伊蘿娜完全被這突然的舉動嚇壞了。
這重重的一擊打得她踉蹌後退,跪倒在地。
「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批評起我的施政來了,」國王咆哮道:「簡直跟你母親一樣,還敢向我頂嘴。」
伊蘿娜正覺得耳鳴眼花,誰知她的肩膀上又是一陣被鞭子抽打的刺痛。
她完全沒有意料到這一招,根本不曉得父親何時拾起地上的鞭子,她只有不住地尖叫着。鞭子無情地、綿密地落在她背上、肩上,伊蘿娜緊咬下唇,血都滲出來了。
鞭子抽在身上,就像刀在割皮膚上一樣疼痛。突然,她聽到父親大聲喝道:
「滾出去,別讓我再看到你!等你一嫁過去,我會立刻叫你好看。」
伊蘿娜倒在地上動彈不得,更別提走出去了。她覺得天旋地轉,但是最後的自尊支持着她站起來,朝門邊走去。
她好不容易打開房門,看見史提上校站在外面。
伊蘿娜默默地從上校身邊擦過,順着來時的路線,一步一步地走回卧室,
等到她將自己一個人鎖在厲里的時候,才用手撫着面頰,覺得自己彷彿才由一場夢魘中醒過來一樣。
她幾乎不敢相信,父親竟然和她年幼時一樣痛毆她。
一時,恐怖的情緒又如烏雲遮天似地籠罩着她。
「我恨他!我恨他!」伊蘿娜憤憤地喊着。
這種強烈的情緒驅走了方才軟弱無助的感覺,她止住了盈眶的淚水。
她決定,絕不向他低頭認輸。
她也發誓,要與他的蠻橫無禮與作威作福的態度周旋到底。
十二座教堂的鐘聲此起彼落,忽遠忽近,莊嚴地響着。到處洋溢着群眾的歡呼聲,鼓樂的飛揚聲。
維多加的居民為了籌備這個隆重盛大的婚禮,竟然在極短的時間內創造了奇迹。
花團錦簇的拱門一道一道地林立着,街燈也都裝飾着漂亮的花環。每幢建築的樓台上都掛着-國旗和五顏六色的綵帶。
男女老幼個個穿着鮮艷的衣服,歡欣鼓舞地夾道慶祝着。
他們興奮地揮舞着手帕,搖動着手中的花束和國旗。
陽光燦爛地普照大地,暖風徐徐吹着。
伊蘿娜和父親共乘着一輛敞篷馬車,她曉得,在這些群眾面前她必須演好自己的角色--一個令人羨慕的新娘--明艷照人,喜形於色。
她和瑪妲由巴黎新裝中挑出的這襲禮服是白色絲質薄紗的盛宴裝。
長長的衣裙由腰部款款下垂,使得伊蘿娜在走動時顯得儀態萬千,風姿綽約。
其實,當初伊蘿娜選購這襲長禮服的用意是為了參加宮廷舞會或在公開場合露面時穿着的。
她絲毫沒有想到,這襲盛宴裝束如今竟成了她的結婚禮服,而且穿在婚禮中顯得特別高雅得體。
用精緻細絲紡成的面紗是達布羅加歷代王后依次相傳下來的。
但她並未把面紗蓋在臉上,而是拂在鑽石花冠上。這項鑽石花冠上的每一朵花都是伊蘿娜巧手慧心地扎飾上去的。
在許多珠寶鑲飾的王冠中,伊蘿娜單單選中了這項鑽石王冠。她覺得鑽石不僅有炫目的外麥,還具有深邃的內涵。
其它的珠寶就像瑪妲口中那些不正經的女人一樣,不過虛有其麥罷了。
清晨,園丁特地為她送來一束白色鮮花,伊蘿娜想,這束鮮花正好可以掩飾她顫抖的雙手。
其實,使她覺得軟弱無力的,不僅僅是背上疼痛的傷痕,更是對未來茫然不知的心悸。
由於多年依賴瑪姐已成了習慣,在這個重要的時刻,她更覺得需要瑪妲。
她和瑪妲在王宮前面依依不捨的一幕,這時又重現在眼前。
「願神祝福您,我親愛的小姐。」瑪妲眼淚汪汪地說。
都是父親,伊蘿娜埋怨着。若不是他禁止王宮裏的僕役出席這項盛典,瑪妲一定會在她身邊的。
「能不能請你說服爸爸,讓他們也同享這份快樂?」伊蘿哪對史提上校說:「尤其是那些認得我母親的人?」
「我已經照着您的吩咐全部說過了,公主,」上校回答:「但是陛下根本不予理會。」
伊蘿娜想,從現在起,要叫她打消對父親的恨意簡直難如登天。
但是她不得不承認……他看起來確實相當威武。
他穿着綴滿勳章的紅色短上衣,戴着大軍統帥的羽帽,披在肩上的外套綉滿金線,看起來英姿煥發。
只有他臉上晦暗的顏色和他眼中鬱積的仇恨,使伊蘿娜警覺到,他好像一座隨時都可能爆發的活火山。
她離開王宮時,祈禱上蒼保佑今天一切都平安順利。
她--然為了達布羅加的緣故,嫁給這位素昧平生的男人,那麼,讓人民覺得這個婚禮隆重而愉快是非常重要的。
值得慶幸的是,在往大教堂的路上,她無需和父親交談。
沿路的群眾熱情地向他們歡呼致敬,大把大把的鮮花投擲到馬車上,由王宮門口到都邑中心盛況不絕。
教堂前面的廣場上,群眾擠得水泄不通,狂歡的聲音響徹雲宵。
伊蘿娜甚至看到一群鄉下人也擠在人群中湊興。他們必定是由老遠的城郊趕來的,她想,消息走露得真快,連他們都知道都邑中發生的事情。
她也相信,自己能夠認出薩勒斯城邦的人來。雖然由外表上根本無從分辨。
也許只是她的幻想吧!那些人看起來似乎比較富有,衣着也比較講究,好像也比拿達克人顯得快樂。
國王的儀仗隊侍立在教堂門口,他們一進入這座莊嚴肅穆的偉大建築,馥郁香火立即撲鼻而來。
達布羅加人信奉東正教。
雖然伊蘿娜與母親在巴黎望過彌撒,但是現在她仍希望自己不要作錯太多動作。
教堂里早已坐滿賓客,伊蘿娜低着頭,挽着父親的手臂,沿着通道徐步向前。
她曉得國內有名之士都在座上。
仕女們個個花枝招展,男士們無論長幼也個個氣宇軒昂。
國王與伊蘿娜在走道上緩慢前進。伊蘿娜看到蓄着白髯的大主教站在最前面,十二位牧師站在旁邊。穿着紅色袈裟的侍者用手搖着香爐。
突然,她看到聖壇前面站着一位身材挺拔的男士。
她立刻緊張地低下頭來,再也不敢抬起頭。
雖然她就要嫁給這個陌生人了,但是她甚至不敢看他一眼,深恐自己大失所望。
她發覺自己陷緊父親的手臂,但她又立刻鬆手。
「我必須表現得一如媽嗎所期望的,」她想:「我這麼做,完全是為了達布羅加,為了將和平帶給老百姓。」
這個念頭使她深覺安慰。此時,她要嫁的這個人就站在她右邊,但她仍無法看到他。
大主教開始主持婚禮。
有人拿走伊蘿娜手中的花束,接着,她和他並肩跪在聖壇前面。
他跪在她身邊,使她微微發抖。她不曉得他是否也是如此。
由眼角的餘光,她看見他穿着白色及膝短袍。她曉得那是聯團隊的制服,雖然他並不屬於父親麾下任何一支隊伍。
也許薩勒斯也有他們自己的聯團隊吧!
她發覺自己不僅對他一無所知,就連他所屬的城邦也完全陌生。
她有點搞不清儀式進行的程序了,她還沒來得及準備好,就開始進行婚禮宣誓了。
站在她身旁的這個人隨着大主教一句一句地宣誓着。
「我,亞雷德塞伯斯汀賴迪勒斯,願意娶伊蘿娜蕾汀雅為妻。」
他的聲音低沈而富磁性。
他說得緩慢、嚴肅、堅決,聽起來很有誠意。
相對的,伊蘿娜想,自己的聲音則顯得軟弱無力。
親王牽起她的手,準備將戒指套在她中指上。
突然,一陣痛苦的情緒抓住了她,她深怕戒指太小。她想,如果戒指真的太小,那麼,全場的賓客都會認為是不祥的預兆。
對這類的事,達布羅加人一向都很敏感。
還好,戒指的大小正適合她的手指。他握住她手的態度,也和他的聲音一樣誠懇堅定。
「我現在宣佈你們兩位結為夫婦。」大主教以祈禱的聲調說道。
伊蘿娜這個時候才抬眼望他。
她一時難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這個人,覺得自己一定是在作夢。
後來她醒悟過來,原來她不僅見過這位她一直以為素昧平生的亞雷德親王,而且他還親吻過她呢。
他藍色的眸子驚異地停在她臉上。
她的心砰砰狂跳着,然後她強迫自己專註於下面的儀式。
婚禮結束后,伊蘿娜曲膝向父親致敬,親王也恭敬的鞠躬行禮。
國王卻忽然由座位中站了起來,拋下他們,逕自走出去。
這個舉動實在是史無前例的,伊蘿娜知道,父親所以這麼作,不僅是向在場的賓客,更是向她的丈夫強調,他是一國之君。
他是全場最重要的人,即使在他女兒的婚禮上也一樣。
親王向伊蘿娜伸出手臂,伊蘿娜便挽着他,一同隨着父親走出去。
她強顏歡笑地向走道兩邊的賓客頷首致意。
他們走到馬車前面時,國王早巳乘坐自己的駕車揚長而去了。
這輛馬車並非伊蘿娜先前乘坐的那輛。雖然同是敞篷車,上面卻飾滿白色鮮花。
伊蘿娜登上馬車后,發現這輛馬車裝飾得十分出色。她知道這輛馬車絕非父親的,一定是親王的。
雖然她進入都邑時受到群眾熱情歡迎,但是若與離開教堂時的盛況相比,便黯然失色了。
有更多的鮮花,更多揮動的手帕,更多的旗幟和更多真誠的歡呼聲。
她不勝嬌羞地瞥向身邊的親王,卻發現他正專註地向道旁的群眾揮手致意,於是她也用心地對她左邊的群眾揮起手來。
一長列車隊尾隨他們之後,載送達布羅加的達官顯要到王宮參加慶祝酒會。
她看着他,不錯,他眼中露出驚愕的眼神,嘴邊掛着微笑。
「我們以前見過面。」他說。
她一想到他還記得自己吻過她,不覺雙頰紅暈,垂下眼帘,一副不勝嬌羞的模樣。
她覺得他似乎在嘲笑她的羞赧。
他們到達正殿時,酒會即將開始。四面的鏡壁輝映着這些羅綺珠翠,雍容華貴的賓客。他們笑語喧嘩穿梭應對着。
王座前擺着一個六層大蛋糕。伊蘿娜驚訝宮內的廚師竟能在如此緊迫的時間內,烘焙出這麼精巧的蛋糕,其工夫之深實在令人讚歎。
她想,她一定要記得當面謝謝他們,還有,別忘了留一塊給瑪妲吃。
不過,這麼多的賓客蜂擁着她,向她道賀,幾乎不太可能記得這些細節。
酒會似乎無休無止。史提上校為她端來三明治和香檳,伊蘿娜顯得相當高興。
「我們原希望陛下舉杯為新郎和新娘祝福,」上校用只有她能聽見的音量低聲說道:「不過,他似乎並不在場。」
「也許應該請首相這麼做。」伊蘿娜回答。
她覺得,強迫父親主持這個酒會是不智之舉。
史提上校點頭同意。沒多久,首相便走到王座前的台階。
他-手裏握着酒杯。
「陛下,公主殿下,親王殿下,各位女士,各位先生,」他開始說:「在達布羅加的歷史上,今天是不平凡的一天。我相信由此刻開始,所有這些年來存在於我們中間的紛爭,都將消弭於無形。」
「所有的賺隙與仇恨,都要從這塊土地上,甚至從我們的心中連根拔除。亞雷德親王和他美麗的妻子,為我們所愛的這個島嶼,帶來了新的氣象。」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堅定地說:
「讓我們在場的每一位向他們表示衷心的感謝。」
首相誠摯懇切的聲音相當感人。
接着他舉起酒杯說:
「我謹敬新娘與新郎一杯,頤神賜福給他們,直到永永遠遠。也願神祝福我們,賜給我們迫切需要的和平。」
在場的賓客不約而同地高呼:
「敬新娘與新郎!」
親王牽着伊蘿娜的手走上台階。
「我代表我的妻子和我個人向首相致謝,並重申我們奉獻自己効忠達布羅加的決心。我們深信,拿達克與薩勒斯之間的敵對與分裂,將成為歷史名詞,在這個島嶼上永遠絕跡。
「我也深信,在全國上下同心協力之下,我們必能開創國家的新局,正如我們開始新的家庭生活一樣,希望藉此為達布羅加世世代代樹立和平與富庶的典型。」
全場賓客一致鼓掌。親王轉向伊蘿娜,拿起她的手放到唇邊親吻,男士們連連歡呼。
細嫩的皮膚觸及他炙熱有力的嘴唇,使她感到一陣顫慄。
她抬頭看着池,覺得自己似乎也該說一些話。突然身後有聲音說:
「陛下要對公主殿下和您說話,先生!」
那是他父親的一個心腹,伊蘿娜發覺他對親王說話的聲調中隱含着敵意。
她不解地瞥向他,他卻逕自向前走,領着他們進入鏡廳隔壁的會客室中。
國王獨自在會客室中坐着,他臉上的表情使伊蘿娜覺得心驚膽跳。
他們身後的門被關上以後,國王粗暴地對親王咆哮道:
「我聽到了你們剛才所說的話。」
「希望您滿意,閣下!」
「滿意?」國王大叫道:「你以為你野心勃勃地妄想篡奪我的王位,甚至讓你的後代登上寶座,能叫我滿意?」
「我無意篡奪您的王位,閣下,」親王回答:「不過,我了解,我的妻子是您合法的繼承人,一旦那天臨到……」
「一旦那天臨到,」國王不屑地說:「那時候,你這個暴發戶早就沒命了。」
伊蘿娜覺得身邊的親王被激怒了,然而在他能辯駁之前,國王又繼續大肆咆哮道:
「我早巳洞悉你的陰謀了。你以為我能接納你作女婿,就能接納你的孩子?你錯了,我不准你碰我女兒一根汗毛,如果你膽敢這麼做,我會親手宰了你的!」
他一面喊着,一面嘲弄地用手比劃着。
「你不過是個普通的強盜而已,歷代的薩勒斯親王和他們所統治的匹夫匹婦沒有什麼兩樣。
「如果你想要女人,何不就在你所煽動抗命的那些骯髒的吉普賽女人中隨便挑選一個?毫無疑問地,她們和你這種人相配綽綽有餘。也許你父親就是一個吉普賽人呢!」
國王臉色漲得通紅,怒不可遏地說:
「我被迫……是的,被迫……把我的女兒嫁給你,但是不錯,那只是欺騙俄羅斯人的把戲,並不是叫你的陰謀得逞,也不是讓你隨意支使我的女兒。」
他揮動着拳頭,喝斥道:
「她和我一樣地憎惡你,在她眼裏,你不過是個粗俗的下人而已。一旦我高興起來,我會把你從王宮裏打出去,也會讓你嘗嘗絞刑的滋味,就像你釋放的那些囚犯一樣。我告訴你,一旦我抓到他們,通通處以絞刑。」
伊蘿娜被她父親尖酸刻薄的話嚇得楞在那兒,不知所措,甚至無能申辯。
然後,她覺得親王拉着她要走出去。
但是不是朝着通往鏡廳的門,而是朝着通往迴廊的門。
他們走到門邊時,國王彷彿知道他們的意圖,大聲喊道:
「回來,我的話還沒說完,我還有許多話要說,許多話要你仔細聽着!」
親王轉過身來鞠躬行禮,伊蘿娜見狀,也朝國王曲膝致敬。然後,他們打開房門,一同走出去。
他拉着她朝大廳走去,伊蘿娜以為他不認得路,就試着要左轉到正殿去。
「我們現在就離開這兒!」
伊蘿娜發覺他的眼神冷酷。
她可以感到他的憤怒,不禁憂心忡忡。
她想反對,她認為他們應該回正殿去,至少應該對首相解釋事情的原委。
可是,她繼而一想,又覺得沒有必要如此。
首相自然會由國王那兒知道詳情,而且無論如何,他也不難猜出他們不告而別的原因。
他們到達大廳時,當值的侍衛駕愕地看着他們。
「預備馬車!」親王命令。
侍衛立即穿過大門,下樓傳達命令。
馬車夫知道事態不妙,不敢稍遲,立刻驅車過來。
伊蘿娜形同傀儡般木然上了馬車,親王坐在她身旁。
沒有賓客送行,也沒有任何歡呼與祝福。
他們乘着馬車靜靜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