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大雪覆蓋著東海岸,上學的孩子高興得手舞足蹈。寒風從加拿大刮過來,天氣寒冷入骨。水管凍裂,汽車停駛,街道變成了溜冰場。

勇敢的人或者堅強的人擁進購物中心和商業區,物色聖誕節禮物,選擇鮮艷的包裝和飾帶。郵件里送來了假日賀卡,廚房裏飄出燒烤的香味。

波士頓人冷得發抖,揮着鏟子,望着老天爺又下了六英寸厚的雪。

勞拉裹着一層又一層的禦寒衣服,手裏拿着一把雪鏟,走出門來清掃車道。陽光從白色的大地上反射過來,刺痛她的眼睛,於是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副太陽眼鏡戴上。寒冷的空氣刺痛她的臉頰,扎痛她的喉嚨。她真是高興得不得了。

她在紅色的滑雪帽下面戴着耳塞,音樂在她的耳朵里迴旋。聖誕音樂,像她的心境一樣,那麼美好,那麼愉快。她一邊鏟起第一鏟雪,一邊心裏在想,她的生活已經完美無缺了。

一個星期之前,她打贏了第一場官司。只不過是一樁小小的財產損壞案件,對法律界來說簡直是無足輕重的,她認為。可是,她面對法官,擺出她的論點,她贏了。她有了兩個新的客戶,他們要寫遺囑。

她才剛剛開始啊。

聖誕節快要到了。在她的記憶里,她從來沒有那樣迫切地等着它的到來。她喜歡看房子上閃閃爍爍的彩燈,喜歡看傻乎乎的聖誕老人騎着馴鹿飛過草坪,瞥見窗戶後面裝飾得光彩奪目的樹叢。

她甚至盼望擠進人流,瘋狂地進行假日採購。她時而放聲歌唱,時而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不在乎朱莉婭和格溫朝她翻眼睛。她對“勞拉在戀愛了”之類的話付之一笑。

她沒有在戀愛,她只是喜歡跟一個激動人心的男人進行又刺激又浪漫的冒險活動。那是完全不同的。如果她是在戀愛,她就會感到很擔心。她就會守在電話機旁邊,咬着指甲等着他來電話。她就會分分秒秒地想着他,籌劃每天晚上待在他身邊,情緒波動很厲害。

根本沒有那回事,她認為。她又幹着自己的活兒。嗯,也許她經常想着他,在零星的時間裏,幾乎在所有的時間裏。但她並沒有守着電話機,她沒有不吃飯,她的情緒也很高漲,很穩定。

他沒有接受邀請到海尼斯港來一起吃聖誕晚餐。她有沒有因此生氣?當然沒有。她想念他,當然希望他來,但她既沒有拚命要求,也沒有不停指責,更沒有連哄連騙。

因此,勞拉一邊把雪拋到肩后,一邊得出結論,她並沒有在戀愛。

突然間,一雙手捏住她的屁股,她的鏟子飛出手去。她還來不及直起喉嚨發出一聲尖叫,已經被人旋過身來。接着,她發現自己正盯着一雙非常惱怒的藍眼睛,原來是羅伊斯。她注意到他滿頭是雪,肩膀上也是一層雪。他的嘴巴在顫動。

“什麼?”

他搖了搖頭,深深地吐了口氣,然後拉掉她耳朵上的一個耳塞說:“我說,你到底在幹什麼?”

“清掃車道。”

他用手耙過她的黑髮,抹掉頭上的雪說:“我不是瞎子。”

“那鏟子雪是不是打在你身上了?”她竭力忍住,以冷靜的口氣說,“對不起。”她還哈哈一笑,不過裝得不像,倒像是一聲咳嗽。他眯攏了眼睛。“真的,我不知道你在後面。”她認輸了,伸出胳膊摟住他的腹部,坦然笑起來,“真對不起,可是你老是偷偷地挨近我。”

“要是你耳朵里不在放那震天價響的音樂,你本來聽得見世界上的別的聲音。你幹嗎在這兒鏟雪呀?”

“因為雪在那兒,我的車也在那兒,我得去辦公室。”

他摘掉她的太陽鏡,塞進她上裝的口袋,說:“用一把十塊錢的鏟子能把車道里的雪鏟乾淨?我認為哪個小夥子也辦不成。”

“我自己完全能辦成。”她疑心重重地握起拳頭,擱在屁股後面,“要是你想說一些侮辱人的話,比如這是男人乾的活兒,我就拾起鏟子把你打得頭破血流。”

他抓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拉近他的臉。然後,他微微一笑,向她發出挑戰,“這就是男人乾的活兒。”

她發出一陣壺裏水開時的絲絲響聲,迅速旋過身去。但是,他先把鏟子奪到手。“進屋去吧。”他下令說,“暖和暖和身子。讓我來干這活兒。”

“我自己會於。”她抓住鏟子的柄,展開了一場拔河比賽。但是,她輸了,感到很泄氣。“這是我的車,是我的車道。”

“我不會袖手旁觀,望着你鏟雪。”

“哦,我覺得我應當去廚房,給你煮點熱巧克力。”

“好主意。”他用鏟子鏟滿雪,完全清楚自己在幹什麼,在冒什麼險,“留着那個糖稀泥吧。”一個雪球在他後腦勺上爆炸,但他沒有退縮,“等我幹完這活兒我們再玩。”

“我不會給你煮熱巧克力。”

“咖啡也行啊。”

“難道你沒有事於了?難道你不工作?”

“才七點半。我還有時間。”

他想要見她,事情就那麼簡單。他對自己說,他早點兒去辦公室。接着,他的車不知怎的停在她的房子前面。他坐在車裏望着她,只是望着她。她穿着那件紅色的長大衣,頭上戴着紅色的帽子,在白雪的襯托之下看上去像一根火柱。

他就那樣坐在車裏望着她,想要她。這使他感到很擔心。

第二枚飛彈擊中他的腰背部。他沒有理會,繼續鏟雪。

朱莉婭和格溫鼻子貼着玻璃,從樓上的窗戶里看着這一幕。“還要過多少時間,他才會抱住她,把她按倒在地?”格溫心裏想,說出口來。

“還要再挨三下,最多吧。”

“同意。最多十秒鐘她被按翻在地以後,他會一股腦兒地吻她。”

“最多五秒鐘。”朱莉婭宣佈說,“他幹得很快。”

“要過多久她才會意識到愛上了他?”

“哦,打得好,勞拉!滑進他脖子裏去了,那一定是冰冷冰冷的。我要說,她會欺騙自己,直到聖誕節,不過那只是截止時間。”

“我認為她已經知道。”格溫若有所思地笑笑,“她只是太固執,不願意承認罷了。”

“他呢?”

“哦,他迷上她了。難道你沒有發現他看她時的那種神色?老是那種神色?”

“即使整個兒波士頓沉入海灣里去他也會那樣看她?是啊。”

格溫嘆了口氣,“是啊。哦,快看。”

她們兩人笑着望着窗戶外面,只見羅伊斯飛快轉過身來,勞拉後退一步。“這將會是一次了不得的接吻。”朱莉婭預言。

外面,勞拉停止後撤,站住腳跟說:“我要那把鏟子。”

“你要鏟子?這把鏟子?”他把鏟子一扔,讓她望着它飛出去,以轉移她的注意力。然後,他將她一把抱住,在她倒地之前的最後一刻自己墊在底下,兩個人滾倒在積滿白雪的草坪上。

“傻瓜。”她伸出一條胳膊,抓起一大把雪。她還來不及將它抹到他的臉上,他已經抹了她一臉雪。那雪順着她的領子滑落下去,又冷又濕。她氣喘吁吁,渾身哆嗦。接着,他發現她嘴巴里罵個不停。

他吻着她,要把冷氣吻出她的身體,把思想吻出她的腦袋,把力量吻出她的手腳。她發出一陣低沉的抗議聲,但不過是裝裝樣子,然後用胳膊抱住了他。

她不知道草坪上的雪是不是在融化,形成一個湖泊;不知道那湖泊是不是在噝噝作響,就像噴泉那樣。

“要是你認為那樣就斗得過我……”她喘過氣來以後開口說。

“我已經制服你了。”他咧嘴笑笑,輕輕地吻着她,“你的鼻子紅了。”

“很高興你還提起這件事。”這次,她抹了他一臉雪。接着,她格格地笑個不停,趁他咒罵的時候想要扭脫身子,“瞧,你整個臉都紅了。非常迷人。”

他跟她搏鬥着,將她的臉按在雪裏。她抓到多少雪就抹他多少雪,因此扭打了還不到兩分鐘,兩個人都已經濕透,渾身是雪,上氣不接下氣。

“讓我起來,你這惡霸。”她一邊推他,一邊笑得連說話聲音都在發抖。

“先是罵我傻瓜,現在又罵我惡霸。”他抓起一把雪,用一隻手把它捏成團。

她眼睛轉向一邊,盯着那團捏得不勻的雪,然後又望着他的眼睛說:“抹吧,你要付出代價的。”

他把雪團拋起,穩穩地接在手裏說:“哎呀,我現在在發抖呢。”他調皮地把雪團順着她的下巴抹去,一直抹到她的臉頰;她一動不動地躺着,下頜抬起,眼睛眯攏,等着最糟糕的事情發生。

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隨着他的眼睛失去笑意,目光在她臉上移動,手指摸着她的臉,她的脈搏開始怦怦亂跳。

“羅伊斯?”

“安靜一會兒。”他漫不經心地說,一個指尖仍在順着她那如冰般稜角分明的顴骨移動。然後,他低下嘴去,用嘴唇擦過她的顴骨。即使她的生命危在旦夕,她也說不出話來。

他想要相信,這是因為她漂亮,因為她的臉異乎尋常,非同一般,她的身體線條明快,引人人勝。但是,他知道,此刻不是慾望在他體內起作用。他懂得激情、需要和饑渴,這比那更多,這是一切。

他的嘴輕掃了一下她的嘴,彷彿在嘗試某種新的味道。然後又掃了一下,然後停在那裏不動了。

他從來設有這樣吻過她。誰也沒有這樣吻過。她已經慣於那種貪婪,那種迫不及待的要求,甚至渴求等等。但是,這種深不可測的溫柔卻是新的,這摧毀了她。

她的手軟綿綿地滑到地上。無論她是什麼,她擁有什麼,在他,他們,他們共同創造的東西面前屈服了。

他意識到她在發抖,便抬起身來。他吃了一驚,揮手抹去她頭髮上的雪。“你身上很冷。”他輕輕地說,“這也難怪。”

“羅伊斯……”

“你還是進屋去,讓身上干一干。”他幾乎嚇壞了,覺得無論如何得離開她了。他得控制自己。他一躍而起,把她從地上拖起來,“你的頭髮有一碼長,全濕了。我來把這打掃車道的活兒幹完。”

她覺得天旋地轉,肚子裏很難受。“好吧。”她很想進屋,坐下來讓兩條凍僵的腿恢復過來,“啊,我去煮點兒熱巧克力。”

“改日吧。”他從她身邊走過,拾起了鏟子,“不管怎樣,你的車道快清掃完了。我還有好多事要干呢。”

他們不會去談論已經發生的事,她知道,輕輕地吐了口氣。還是不談為好,等她把過去發生的事搞個明白以後再說。“好吧。”她往後退去,“歡迎你到裏面來,暖和暖和身子。”

“我沒事兒。再見。”

“再見。”她回到車子跟前,小心翼翼地繞了一圈,然後飛奔而去。

她氣喘吁吁地進了屋,連忙脫去外套,從脖子裏解下圍巾,拉掉帽子和耳塞。

她覺得屋裏太熱,又猛地剝掉穿在高領羊毛衫外面的背心。她坐在樓梯平台上脫去靴子,拉掉了外面的一雙短襪。

她仍然覺得太熱。她渾身發燙。她覺得有點發燒。也許她得了什麼毛病。不是正在流行感冒嗎?感冒總是流行的。她或許感染上了什麼病菌,因此她覺得頭重腳輕,渾身發熱,肌肉酸痛,手腳想要發抖。

她要吃點什麼葯。她要戰勝它。

接着,她抬起一隻手,用指尖摸了摸嘴唇。她的嘴唇仍在為他搏動,舔上去仍是他的味道。

她合上眼睛,將頭靠在膝蓋上,承認最糟糕的事情已經發生。她連震動的感覺都沒有就已經墜落下來,甚至沒有想到要抓住什麼東西。

她一頭墮入了愛河,愛上了羅伊斯·卡梅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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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大當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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