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第六章(2)

可是......她究竟該死的在哭什麼?!

想念她的家?還是覺得自己被虧待了?

易堯惱怒地豎起眉,她若隱若現的嚶泣隨風傳送入耳,有一搭沒一搭地扯痛他的神經。

明知道不該在乎她,偏偏就是控制不住從心縫裏偷溜走的思緒。

他討厭她的眼淚,也厭惡自己莫名其妙的罪惡感。理論上,要有罪惡感的人應該是玄燁才對。易堯發現自己正循着她的泣聲移動步伐,他倏地停下腳步,斂起連自己都不屑的軟弱,往回走。

他的黝眸蒙上一層懊惱......關懷一個自己厭惡的女人,實在有夠他媽的諷刺!

任何轉變都是一種辛苦的挑戰,但是為了一個肯定的眼神,一個小小的讚美,再辛苦也值得。

這天,朝露發現茶壺裏又沒熱水了。

她不想等滿容來倒,提起小銅壺走向廚房。

奴才剛開始看見她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都嚇了一跳,可是沒有人發出不平之聲,也沒有人出面幫助她,朝露清楚他們全用看戲的心態在背後指指點點。

她盡最大的努力漠視心中像漣漪一樣一圈圈向外擴張的難堪與心酸。

其實尊貴的出身正是她拋棄面子的最大障礙。

皇格格讓她比一般人擁有更驕傲的自尊及脆弱的心靈,就像此刻,她得花比尋常人更大的自制力,來抑止自己丟下手中的銅壺躲回房裏去。

強忍着難堪,她走近滾水旁,也不曉得要先拿塊布墊手,直接就伸手往燒得火紅的鍋蓋探去。

“哎唷!”只見她痛呼出聲,鍋蓋“匡啷”掉落,巨大聲響頓時讓廚房一片寂靜,所有的人都停下工作,轉頭側目。

朝露尷尬地站在原地。

“呼!嚇我一跳,我還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咧,怎麼有人連這種小事都不會做?”有刻薄的人看清楚狀況后,誇張地拍着胸脯說道。

“不要說了!人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擔待點就是了。”

馬嬤嬤走了過來:“少福晉,您需要什麼,只管吩咐奴才們做,要是傷了您的金枝玉葉,奴才可過意不去。”

耳旁聽着他們一個奚落來,一個陰損去,朝露心裏又悲又氣又怒。她咬牙走開,手掌的紅燙刺痛直往心坎里鑽,卻怎麼也比不上蝕心的世態薄情。

她翻了自己房裏的柜子,沒有葯。於是走到澹松軒,易堯不在,她翻着抽屜找怯毒丸。

“格格!”

驀地一聲喊,讓朝露倏地抬起頭。

“淳嬤嬤!”

朝露忘情地奔向前,衣袖勾到桌旁的大竹筒,筒中圖軸噼里啪啦倒了一地。

“格格!我的好格格啊!想死奴才了!”淳嬤嬤不顧禮節,上前一把抱住她心愛的格格。這可是她一手帶大的心頭肉啊!

“淳嬤嬤,你怎麼來了?”乍見熟稔的臉孔,朝露激動不已,哭了半天才止住。

“高魯生安排熟人讓我偷溜進來的。”淳嬤嬤蹲下去撿拾地上那些畫。

“是誰?”朝露想不到高魯生還能在寶日郡王府尋到路子。

“是李度。”淳嬤嬤答道,“高魯生和李度還算有點交情,特地跑到恭親王府拜託,李度就叫他兒子小猴子偷偷帶我進來。”

朝露的淚水忍不住又在眼眶裏打轉,他們為了她費盡功夫,比起這些日子在郡王府所受的待遇有如天淵之別。

“我的好格格,別哭了。”淳嬤嬤上前替她拭淚,“奴才不能待太久,這趟來是特地送衣裳給您的。還有,這本書是德主子叫我拿來的......”

“我額娘還好嗎?”朝露等淳嬤嬤的叨絮叮嚀告一段落後,插口問道。

“德主子還好。”淳嬤嬤嘆口氣,“她雖然傷心,但是也說了,既然格格如願嫁了自己所愛的人,就好好在郡王府過日子吧!她說她會想法子讓皇上答允格格回宮的。”

朝露點點頭。

“好了,奴才該走了,被宮裏知道奴才來見您可就不好了。”淳嬤嬤拉住朝露的右手。

這親昵的一碰,疼得朝露眼淚差點掉出來。她忍着不敢叫出聲,淳嬤嬤卻發覺她的異樣,低頭一看,忍不住驚呼起來:“格格!您的手怎麼燙成這樣?”

“沒什麼。”朝露慌得把右手藏在背後,一面推着淳嬤嬤,“只不過是點小傷,不用大驚小怪。嬤嬤趕緊回去吧,別耽擱了。”

這下換成淳嬤嬤走不開腳了。她直落着淚,嘴裏叨着怎麼會燙得這麼嚴重。磨蹭了許久,最後才在小猴子的帶領下離去。

朝露回到房裏整理衣物,然後翻了翻德妃給的那本《女訓》。一翻之下,赫然發現書裏頭夾了許多金葉子。

額娘......

她怔忡地看着這些金葉子,想着娘,想着她要自己好好過日子的話......

孤身一人,處在這個迥然陌生的環境裏,她內心的孤獨惶恐沒有人能體會。

這裏當真是她未來的棲所嗎?

“少福晉。”

一聽到聲音,朝露立即轉過身。只見整天未露面的滿容,站在後頭瞪大眼睛瞧着桌上的金葉子。

“什麼事?”

“奴才幫少福晉送晚膳來。”滿容說著話,眼睛還是離不開金葉子。

朝露瞧着外頭,想不到天暗得這麼快,紅霞輝映的天邊一下子就沉淪在昏黑夜色里。

“擱着吧。”

“嗯......奴才今天太忙了,沒來服侍少福晉,明天奴才會早些過來。”

朝露無所謂地點點頭,逕自收好金葉子和《女訓》。

滿容剛走,小猴子就一溜煙進來,放了一瓶藥膏在朝露手心裏。

是大內的珍貴藥材“百花散”,專治燙傷紅腫的。

“這葯怎麼來的?”朝露心頭一熱,趕忙用話掩飾了。

“是高公公托我爹帶給少福晉的。”

“謝謝你,小猴子。”朝露感激地對他微笑。在這時候,任何一點溫暖、一點關懷,都足以令她感動萬分。

這晚,直到燈油耗盡,月兒高懸時,她知道又是一天枯等。易堯是不是忘了她的存在了?

偌大的空間在寂靜的壓迫下,益發顯得孤寂襲人。她踽踽走到餐桌,拿起碗筷,剛伸手想挾菜,卻有一股嗆鼻的餿味直撲而來。

朝露皺起眉頭,聞了聞飯菜......

“嘔??”桌上儘是餿飯剩菜!

她氣得渾身發抖,衝動地想去斥責那些該死的奴才,可是念頭一轉,她又頹然坐了下來。

奴才們會這般欺負她不是沒有原因的,他們根本就瞧不起她。就這樣前去,徒惹來他們的訕笑,何苦呢?

朝露自卑又自慚地望着眼前的飯菜......他們的膽大妄為,全在易堯的默許下......為什麼他要這般對待她?為什麼他這麼討厭她?他曾經熱情地擁抱過她,難道真的只是在逢場作戲?

含着悲淚,朝露重新拿起筷子,撿了肉片邊的綠豌豆,在茶杯里洗了洗......

嗯,餿味沒有那麼重了......她挾了四五顆豆子放進嘴裏努力咽下喉去。宮裏現在應該都用過膳了吧?皇阿瑪不知道會不會想念她。明明才過不久,為何宮中的一切已恍如隔世?感覺離她好遙遠......好孤寂......

突地,心中陡然一酸,她剋制不住從深處爆發開來的悲凄,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扔下了筷子,捧起那瓶百花散縮進被窩裏,失聲慟哭......

“為什麼......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嗚......額娘......露兒好想你......皇阿瑪......皇阿瑪......您真的不要露兒了嗎?”

懷裏揣着的明明是滿滿的溫情,可是她卻捨棄了這些,跑來這裏受人輕視侮慢,任人欺凌糟蹋,全是為了她那份執着的愛情。

“嬤嬤......高魯生......”她哽咽地哭泣。

可悲的是,她沒有後路可退。

就在她自艾自憐的時候,驚訝地看到易堯踏進樓來。

“易堯?”乍見他的喜悅被他一臉的陰沉給僵凝住了。

“今天有宮裏的人來過嗎?”他居高臨下地看她。

“今天......沒......沒有。”朝露心中一凜,微微遲疑了一下,決定撒謊。

易堯對皇阿瑪非常敏感,她還是少生事端得好。而且他不尋常的出現也讓她心生警惕。

“宮裏從沒有人找過我。”

易堯偏着頭,一雙精沉的銳眸莫測高深地睨着她。隨後他輕輕一哼,勾起唇角,露出一貫的嘲弄表情。

“沒關係,你要是不嫌累,就繼續玩你的小把戲好了!”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易堯眉峰一斂:“別再裝出一副無辜的表情,在明眼人面前不需要太虛偽。還沒找到那幅畫是嗎?再加把勁!我祝你早日達成使命。”他陰鷙的口吻飽含諷意。

“我根本無心找畫,你為什麼老是要誤解我?!”朝露的胸口被湧上來的心酸梗住。

“誤解?”

易堯瞥眼瞧見桌上的飯菜完全沒動過,心中不禁起了一陣嫌惡。滿容一直告訴他少福晉抱怨飯菜不好,咽不下口,看來果真如此。哼!她可真挑剔哪!

“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能讓你如此委屈地住下來。你在我這裏大概過得很不習慣......若是捺不住,就回屬於你的地方去!”

朝露在他眸中讀出了憎惡與不耐。

原來他故意要奴才們欺負她,就為了要趕走她?

“我......沒有抱怨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說?”她凄惶地瞅着他,心中又苦又澀。

“沒抱怨?”易堯揚起一道濃眉,黑眸儘是譏嘲,“是誰找馬嬤嬤告狀?又是誰挑剔滿容的態度?”“我是找過馬嬤嬤,那是滿容太可惡,她...”

“住口!”易堯一聲暴喝,“我告訴你,王府里所有的奴才都是我的人,朝露格格,如果你想耍威風就回你的皇宮去!先是金鈴,再來是滿容,下一個你準備編派誰的不是?在我這郡王府不准你再教訓奴才,也不准你找他們的碴!我可不想因為你鬧得王府上下不得安寧!”

“我沒有......”朝露惶忑地咬住下唇,一顆心緊揪到又擰又痛,被扭曲的委屈鑽得她寒徹骨,“我沒有找他們的碴,是他們欺負我,不是我......”

“夠了!”他厭惡道,“別以為你的身份尊貴就可以在這裏猖狂!告訴你,你再這樣驕縱,別怪我不給你留面子!”

易堯冷斥完,轉身便走,彷彿連多留片刻都是浪費。

為什麼?為什麼他要用那種眼神看她?朝露的心畏抽了一下。被欺負的人明明是她呀,為什麼挨罵的人也是她?她又沒有抱怨什麼,為什麼他還那麼凶?她用手背抹去淚水,卻怎麼抹也抹不完。“我不敢抱怨了......嗚嗚......我再也不敢抱怨滿容了......”她知道哭也沒有用,只是不爭氣的淚水停不下來。

她無聲的哭泣,一如她無處可訴的委屈與冤枉。

滿是傷痕的心靈,獨自被扶影樓里濃濃的哀戚與孤絕圍困......她已經無力脫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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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情小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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