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塞巴斯蒂安沒有回屋,一直到那灰色的小汽車沿着帶狀1號公路走遠了,他還站在門廊上,覺得又好笑又可氣。梅爾雖然走遠了,但她剛才的惱怒和懊喪還停留在空氣中。
性格倔強,精力充沛。他在沉思默想。這樣一個女人會讓一個性情溫和的男人筋疲力盡的。塞巴斯蒂安自認為是個性情溫和的男人,雖然他剛才也逗弄了一下她,就像一個小夥子撥弄余火未盡的木炭,想看一下他究竟能讓余灰重燃幾次。
要想生火,冒一下被火輕微燒幾下的險還是值得的。
然而,這時的他已累得無心於此,而且他已因同意幫忙而很生自己的氣。這全都是因為這兩個女人,他想。一個滿臉的恐懼與絕望,另一個怒氣沖沖且一臉的輕蔑。如果他們兩個不在一起,他可以分別將她們打發走,但夾在她們兩個中間,那種極其矛盾的心理,使他最終做出了讓步。他走下台階時這樣想。既然已經答應,他就得幫忙,雖然他已答應自己要好好休息一陣子。他要向任何一方願意聽他禱告的神靈祈禱,不要讓他看到他難以忍受的場面。
但現在,他要利用這段時間,這一整個無事可做的上午,來好好恢復一下他那疲憊不堪的大腦,放鬆一下疲憊不堪的神經。
屋後有一個圍場,與它相連的是一個外表塗成白色的馬廄,低低的,在太陽底下反着光。他還沒有走到近前,就聽到了迎接他的馬的嘶鳴。這聲音聽起來是那麼熟悉,那麼質樸,那麼親切,他不由得笑了。
馬廄里,渾身油光烏亮的黑色牡馬和一身傲氣的白色牝馬靜靜地站在那兒,讓他想到了兩個雕刻精美的棋子,一個烏黑亮麗,一個潔白如雪。這時牝馬多情地一甩尾巴,朝圍欄躍去。
他知道它們可以躍過去,他在草場上時,它們經常這樣做。他與它們之間彼此信任,都知道圍欄只是給他們營造一個家,而不是一個樊籠。
“真是個美人兒。”塞巴斯蒂安抬起一隻手撫摸着她的臉和她修長的脖頸,“與你的他相處得好嗎?普緒珂。”
她將鼻孔的氣噴在他手上,從它的眼裏,他看到的是愉快,實際上他更喜歡認為那是幽默。他翻過圍欄,牝馬溫柔地歡嘶;他撫摸着她脊背的一側,手滑向她圓圓的肚子。
“再有幾個星期。”他自言自語着。他幾乎能感覺到她體內的生命,那小傢伙在睡覺。他又一次想到了摩根娜,雖然他想他表妹夫不一定喜歡他拿摩根娜和一匹懷孕的母馬相比,哪怕是一匹像普緒珂這樣的阿拉伯良種馬。
“安娜對你照顧得好嗎?”他用臉貼着牝馬的脖子,牝馬溫順的性情讓他很是慰藉。“當然好了。”
他自言自語着撫摸了一會兒,讓她感到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裏他們彼此都很思念。然後,他轉向牡馬。
“你呢?厄洛斯,你對你的情人一向傾心吧?”
一聽到它的名字,厄洛斯後腿直立,昂首向天長鳴一聲,聲音洪亮,很有人性。他的高傲讓塞巴斯蒂安開懷大笑。
“你也想我了,你這個雄壯的傢伙,不管你承認不承認。”塞巴斯蒂安還在大笑,拍一拍厄洛斯光亮亮的脊背,引得它歡快地跳起舞來。
塞巴斯蒂安繞着厄洛斯轉了一圈,抓住一把馬鬃,飛身躍上了馬背。厄洛斯早已迫不及待,兩者都盡情享受了一番縱情疾馳的歡樂。
當他們飛躍圍欄在草場上奔跑時,普緒珂看着他們,眼裏充滿了愛意和驕傲,就像一個母親看着自己的孩子們嬉戲打鬧一樣。
下午時,塞巴斯蒂安感覺稍好了點,從芝加哥回來后的空虛感漸漸少了。但他仍然盡量不去碰那孤單單坐在空空的沙發上的玩具熊,至於那張照片,他還得要看看。
塞巴斯蒂安的書房四壁皆書,屋頂裝飾着鑲板。他在一個很大的紅木書桌旁坐下,漫不經心地處理着一些文書。塞巴斯蒂安隨時都有五到十個生意要照應;這些生意他或是獨立經營,或是主要合伙人。房地產、進出口、雜誌、在密西西比州的鯰魚養殖,這些都是他極感興趣的生意。他眼下最熱心的,是內布拉斯加州的一個小型俱樂部聯合會的棒球隊。
他十分精明,總能在生意中贏利;他很聰明地把那些日常管理事務交付給一些專家來打理,但他自己也常因突發奇想而買進賣出。
他享受着金錢所能帶給他的樂趣,也常常大手大腳地花掉他掙來的錢。他從小就過慣了富裕的日子,所以那些讓許多人咋舌的花銷對他來說只是紙上的幾個數字。簡單的數字遊戲——加或減——對他來說是一種永無盡頭的娛樂。
對於寵物慈善活動,他總是慷慨解囊,因為他信任舉辦這些活動的人。他的捐獻不是想要得到稅額優惠,也不是出於慈善,而是出於道義。
但是,如果人們把他當作一個道德高尚的人,他十有八九會感到十分難堪,而且肯定會非常生氣。
他整個下午都沉醉於工作、讀書、練習一種新魔術,他想把這個魔術玩兒熟。玩魔術是他表妹摩根娜的特長,塞巴斯蒂安休想在這方面趕上她,但他天生好強的個性,使他練不好就不肯罷休。
不錯,他會口中噴火,但這是一個巫師的最基本的功夫。他能在空中漂浮,但這也不是什麼高難功夫。除此之外,他還會幾種帽子戲法——他又想到了這正是梅爾所嘲笑的——他不是什麼魔術師,他的天賦是遙視。
正如一個傑出的演員渴望唱歌跳舞一樣,塞巴斯蒂安也渴望施展他非凡的才能。
玩了兩個小時,眼看着沒什麼進步,塞巴斯蒂安不耐煩地把它放到了一邊。他準備好一份精美晚餐,在留聲機上放了幾首節奏緩慢的愛爾蘭情歌,隨手打開一瓶300美元的葡萄酒,那滿不在乎的勁兒,看上去就像一般人打開一瓶啤酒一樣。
他在浴池裏泡了好長時間,閉着眼睛,腦子裏什麼也不想,任憑水花濺在身上。穿上一條絲綢睡褲,他觀賞着夕陽落照,等待着夜幕的降臨。
不能再拖延了。塞巴斯蒂安不太情願地又下了樓。他沒有開燈,而是點燃了蠟燭。他並不需要什麼藝術裝飾,他只是感到這樣更舒適。
有一種檀香和香草的味道。這一切讓他想起了他母親在唐納凡城堡房間的情形,每當此時,他都感到非常安慰。有些昏暗的光線更能召喚他的神力。
他在沙發旁站了好大一會兒,嘆了一口氣——很像一個工人舉起鐵鎬時發出的聲音——兩眼看着大衛·梅里克的照片。
這是一張幸福的小臉,非常漂亮,倘若不是正凝神息氣,塞巴斯蒂安會對他笑一笑的。某些古老的、神秘的字詞在他腦中匯聚,當他覺得可以了,便將照片放到一邊,又拿起那個滿眼哀傷的小黃熊。
“好吧,大衛,”他嘴裏喃喃着,虛無的聲音在幾個空房間裏回蕩,“讓我想想。”
沒有頓悟,也沒有眩目的光,儘管這不是沒有可能的,不是不可能。他只是在漂移,兩隻眼睛從霧色變成青石色,又變成烏雲色。他目不轉睛,一眨也不眨,目光穿過房間,穿過屋牆,穿過夜空。
圖像。圖像在他腦子裏形成又如蠟燭般融化。他的手輕撫着大衛的玩具熊,身體僵直得如一塊石頭。他的呼吸均勻舒緩,均勻得如在睡夢中。
剛開始時,他要先經受透過玩具襲來的悲傷和恐懼,接下來他便看到了抱着小熊哭泣的母親,抱着母親的淚眼朦朧的父親。
巨大的悲痛、劇烈的恐懼、極大的憤怒,但最強烈的還是愛。
這些都退去了。他再往後看。用一個孩子的目光看。一個俊俏的臉龐,蘿絲的臉,靠在有圍欄的童床邊。微笑,輕言細語,輕柔的手,偉大的母愛。另一張臉,一張男人的臉,年輕,單純。動作遲緩,手掌粗糙,結着老繭。這裏也是愛,與母愛稍有不同,但卻一樣深厚。這愛意中有一絲敬畏和恐懼。還有……塞巴斯蒂安嘴唇緊閉:到後院看看。
圖像一個個滑過。夜晚的哭鬧,莫名的驚恐,很快又被關愛的大手哄睡。餓了要吃奶,母親送上的溫暖的乳頭和充足的奶量讓他十分滿足、愉快。色彩、聲音、溫暖的陽光,一切都令人愉快。
一個新生兒在茁壯成長。
突然,他感到了一股熱流在體內奔涌,一種難以名狀的疼痛。他感到牙床部位的陣痛。搖床的晃動和輕柔的小曲兒給了他安慰。
又一張臉。另一種不同的愛,但同樣的那麼溫柔。瑪麗·愛倫讓玩具小黃熊在他面前跳舞。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抱起他,把他舉到空中,在他肚皮上吻着,讓他覺得直痒痒,而她卻在大笑。
她內心有一種渴望,這種渴望在她腦子裏太過模糊,他看不太清。十分複雜的情感。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塞巴斯蒂安想要問她。這就是你害怕自己不能得到的嗎?
然後,她從他腦海里退去了,就像一個粉筆畫被一場雨沖洗掉了一樣。
他在睡覺,做着甜美的夢,一縷陽光照在了他握起的小手上,樹蔭清涼柔和像一個吻。寧靜,無邊的寧靜。
這寧靜突然間被打破,他半睡半醒、很氣惱地哭叫,哭叫聲被一隻手掐斷,不熟悉的手,陌生的氣味,氣惱變成了恐懼。那張臉——一閃即逝,塞巴斯蒂安努力着想要把它留在腦海。
他被緊緊地抱着,塞進了小汽車。小車裏散發著陳腐的食品、灑落的咖啡以及那人的汗臭味兒。
圖像像走馬燈似的在他腦海里一個個映現,塞巴斯蒂安看着、感受着。當孩子的恐懼和淚水使他在筋疲力盡中睡著了時,所有的圖像都隨之消失了。
但他已經看到了,他知道該從什麼地方下手。
摩根娜的商店在十點鐘準時營業。盧娜——她的一隻大白貓——先是在她兩腳間轉來轉去,接着就在屋子中央停下來梳理它的尾巴。摩根娜想查看一下整個夏季的銷售情況,徑直走到了現金進出記錄機前,肚子輕輕碰到了玻璃櫃枱,她自個兒笑了起來。
她的肚子越來越大,像要佔滿整個屋子。她喜歡她現在這個樣子,喜歡這越來越重的生命,喜歡她和納什締造的這個小生命。
她想起來那天早上丈夫在這個越來越大的小山包上吻了又吻,然後突然往回一跳,兩眼圓睜,好像在裏面睡覺的小傢伙踢了他一腳。
“天哪!摩根娜,他踢了我一腳!”他把一隻手像茶杯一樣扣在摩根娜的肚子上,咧着嘴笑着,“我能數清他有幾個腳趾頭。”
只要他像常人一樣,每隻腳上有五個。摩根娜一邊想着一邊笑了。就在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
“塞巴斯蒂安!”她伸出雙臂,滿臉的驚喜。“你回來了!”
“前兩天剛回。”他拿起她的手,印上幾個響亮的吻,退後兩步打量着她,眉毛往上一挑:“嗨!天哪!這麼大了!”
“可不是嘛!”她拍拍肚子,繞着櫃枱向塞巴斯蒂安走來。
懷孕絲毫沒減少她的性感,事實上,倒是讓她更嫵媚了。她——就像人們常說的新娘和要做母親的女人那樣——光彩照人。一頭捲曲的黑髮瀑布般披在背後,一身鮮紅的套裝,兩條優雅的長腿。
“不用問,你一定過得不錯。”塞巴斯蒂安說,“我能看得出來。”
“我可得問問你。聽說你在芝加哥幹得很漂亮。”她臉上帶着微笑,但眼裏卻是深切的關懷,“困難嗎?”
“是呀,不過總算辦成了。”還沒等她再說什麼,幾個顧客進來想買一些水晶製品、草藥及雕塑。“這兒就你一個人嗎?”
“不,蔓蒂馬上就來。”
“蔓蒂來了。”她的助手應聲從外邊跳了進來,身穿一件白色連衣裙,朝塞巴斯蒂安莞爾一笑,“你好,美男子。”
“你好,靚妞。”塞巴斯蒂安沒有像往常那樣,當客人進來時從店內走出或是進到裏屋,而是來回走動,有些煩躁地撥弄着店裏的水晶製品,用鼻子嗅着蠟燭的氣味。摩根娜一閑下來就趕緊又走過來。
“在找一些有魔力的東西嗎?”
他皺着眉頭,手裏拿着一個非常光滑的,用黑曜岩打磨成的小球。“我不需要動用我的視覺。”
摩根娜猜到了什麼:“親愛的,是不是又有了麻煩了?”
儘管他很想要這個球,但他還是把它放下了。他無論如何也不想讓摩根娜知道他在想什麼。“由你來猜吧。”
“如果你願意,”她拿起那個球遞給塞巴斯蒂安,她對他太了解了,“這個就送給你了。黑曜岩最能辟邪。”
他讓小球從掌心滾到指尖再滾回來,“我想,作為一個店主,城裏的人你該大都認識吧?”
“差不多。怎麼了?”
“你知道薩瑟蘭事務調查所嗎?”
“調查所?”她皺起眉頭思考着,“是一家偵探所吧?”
“是的。”
“我想,我……蔓蒂,你男朋友不是曾經找過薩瑟蘭事務調查所嗎?”
蔓蒂正在記一筆賬,她只是將頭稍微揚了揚:“哪一個男朋友?”
“那個看上去挺有學問的,留着背頭,做保險的。”
“噢,你說的是加里。”蔓蒂對顧客滿臉堆笑,“希望您喜歡它。歡迎下次再來。加里是我以前的男友。”她補充道,“他佔有欲太強。薩瑟蘭為他工作的那家保險公司做了不少事,加里說她是他們公司最好的合作夥伴。”
“她?”摩根娜回頭看了一眼塞巴斯蒂安,臉上帶着一種有所保留的微笑,“噢——”
“沒什麼可‘噢’的。”他擰了一下她的鼻子,“我已同意幫助一個人,薩瑟蘭也卷進去了。”“哼,她漂亮嗎?”“不。”他一本正經地說。“那麼,她很醜?”“不,她……有點與眾不同。”“那是最好的。你幫她做什麼?”“一宗綁架案,”他眼中沒有了開玩笑的意思,“一個小孩。”“噢,”她下意識地用雙手蓋住了她的肚子,“我不知道是這樣。那個孩子……那個孩子他……你知道嗎?”
“他還活着,而且沒什麼事。”
“謝天謝地。”她閉上眼睛,鬆了一口氣,忽然間想起了什麼,“孩子?是那個被人從嬰兒圍欄里偷走的孩子嗎?從他自己家的後院裏?就是一兩個月以前?”
“不錯。”
她拉住他的手:“你一定要找到他,塞巴斯蒂安,你一定要儘快找到他。”
他點點頭:“我正在做這件事。”
此刻,梅爾正在為安德賴特保險公司打一份訴狀,這家公司聘請她當律師,每月給她一定的報酬——這份錢能使她不至於挨餓——她最近幾個月另外得到了一些業務津貼。她左肩上有一塊傷疤,那是一個男子乘她不備時襲擊她留下的。那名男子聲稱患了腰椎間盤突出症,但他卻可以自己更換癟了氣的車胎。梅爾偷拍下了這個鏡頭,但卻被他發現了。
而那個輪胎是梅爾偷偷給放的氣。
除了那塊傷疤以外,應該說那個星期的工作還是挺順心的。
要是一切都這麼簡單就好了。
大衛。她就是忘不了大衛。她很清楚,一旦摻人了個人情感,你就很難保持頭腦清醒。現在的事情就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她盤問過蘿絲的鄰居,警察盤問過的那些人她也問過;像警方一樣,她得到的關於那輛停在離蘿絲家半個街區遠的小汽車的描述也有三種。對一個“可疑分子”的描述,也有四種截然不同的說法。
想到“偵探小說”這一詞,梅爾笑了。現在的情景太像偵探小說了。在梅爾的心裏,生活要比小說乏味的多。在現實世界裏,偵探工作就是成堆的文書,一連幾個小時坐在小車裏極不耐煩地等着什麼事情發生,再不就是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與那些不願意談話的人談話。也有例外的——但更糟糕——有些人談起來沒完沒了,但卻毫無價值。
但偶爾,生活中也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令人興奮的事,比如一個帶着頸圈的二百磅重的大猩猩把你推來搡去。這種樂趣,就是給一座金山,梅爾也不換的。
可這種生活又有什麼好呢?做着自己喜愛的事,謀一份營生,甚至工作得很出色,但如果不能幫助朋友,那又有什麼好呢?她生活中並沒有太多的朋友,說到朋友她就很自然地想到了蘿絲和斯坦,他們兩個的存在、他們與她共享大衛帶來的歡樂,都讓她感受到友情的珍貴。
她情願赴湯蹈火,只要能把大衛找回。
打完了訴狀,她又拿起一份在她桌子上放了兩個月的文件。這是關於大衛,梅克里的資料,內容少得可憐。
這裏有關於大衛的最主要的東西——他的身高、體重、膚色,他的腳印、手印,他的血型以及他左臉上的那個小酒窩兒。
但文件里並沒記載大衛笑時,他的小酒窩兒會變深,變得更加逗人。文件里也沒有對大衛的笑聲的描述,沒有寫當大衛用他那柔軟潮濕的小嘴親吻你時你會有什麼感受。文件里也沒說當你把大衛高高舉過頭頂玩開飛機遊戲時,他那雙漂亮的褐色眼睛有多麼明亮。
她清楚她內心很是空虛,非常悲痛、恐懼,她也清楚所有她的痛苦加上一千倍,也遠不及蘿絲每時每刻所經受的折磨。
梅爾打開了文件夾,從中抽出大衛六個月時在照相館拍攝的正面像,這是他被綁架僅一周前的照片。照片上,他對着相機微笑着,胖乎乎的臉上顯出了幾道細紋,手裏抓着他從醫院回家時她給他買的小玩具熊,頭髮正開始長多,一種近乎即將成熟的草莓的顏色。
“我們會找到你的,寶貝。我們會找到你並很快就帶你回家的,我發誓。”
她把照片重新放回,不敢再多看,因為如果她想保持一種沉着冷靜的職業態度,她就必須這樣做。對着大衛的照片出神於事無補,就像去雇一個長着海盜嘴幽靈眼的巫師一樣無用。
那個傢伙真讓她氣憤,讓她從頭到腳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冒火,他臉上的那種表情,他掛在嘴角的那種不陰不陽的笑,讓她直想揍他一拳。
他說話的聲音倒是很圓潤,但他低沉的愛爾蘭口音聽起來很不舒服。他的聲音透着一種居高臨下的盛氣,但他跟蘿絲講話時卻不是這樣,而是十分親切溫柔,非常有耐心。
他只不過是想要蘿絲振作起來,梅爾心想。她從一堆電話簿上邁過,走到放在門口的一個冰箱那兒,冰箱裏有好多飲料,全都是含咖啡因的飲料。他只不過想要使蘿絲振作起來,自以為是地要給蘿絲以希望。
大衛會找到的,但那要靠警方嚴謹而符合邏輯的偵破,而不是靠一個穿着六百美元一雙皮靴的幻想狂,靠他的什麼遙視。
就在她氣呼呼喝着冷飲時,門外傳來了那雙皮靴的聲音。
她沒問是誰,仍舊在門口靠牆站着,挺在嘴邊的瓶子冒着一絲青冷的氣,眼裏冒着一絲刺人的光。塞巴斯蒂安隨手關上身後寫着“薩瑟蘭事務調查所”的房門,漫不經心地環顧着屋內四周。
他到過的辦公室多了,有比這好的,當然也有比這更糟的。梅爾的辦公桌是從出售軍用剩餘物資商店買來的灰色的鐵桌,很實用,也很結實,但一點也談不上美觀。
兩個金屬文件櫃靠牆放着,上面連油漆都沒刷。屋裏有兩把椅子,一把是紫紅色,另一把已經褪色,說不上是什麼顏色了,兩把椅子分放在一個很單薄的桌子兩頭,桌子上有些不知是何年何月的舊雜誌,桌面上有不少香煙燒過的痕迹。
文件櫃和桌子後面的牆上,是一張美麗的蒙特雷海灣水彩畫,與整個房間不協調得就像一個站在游泳池邊的姿態優美的少女。整個房間不知怎的散發著一種春天草地的氣味。
他瞥了一眼梅爾身後,發現那是一個小廚房,裏面雜亂得令人難以置信。
他感到難以忍受。
把手插到口袋裏,塞巴斯蒂安對梅爾笑了笑:“一些古玩。”
她又喝了一口飲料,用兩隻手夾住瓶口,讓瓶子搖擺着:“找我有事嗎?唐納凡。”
“還有一瓶飲料嗎?”
她遲疑片刻,聳了聳肩,又過去拿出一瓶飲料來:“我想你從山上下來,不是到這兒喝飲料的吧?”
“但有飲料喝我很少拒絕。”他接過瓶子,擰開口,迅速將梅爾打量一番:緊身牛仔褲,有划痕的皮靴。他的目光又回到上邊:上翹的下巴,下巴中間那個迷人的小窩兒,充滿懷疑的碧綠的眼睛。“今天上午你看上去的確迷人,瑪麗·愛倫。”
“不要這樣叫我。”儘管她只想稍微嚴厲一些,但話說出來卻是咬牙切齒。
“多麼好聽又老式的名字。”他則歪着頭跟她開玩笑,“不過,我想你叫梅爾更合適。”
“你究竟要幹什麼?唐納凡。”
他一本正經地說:“尋找大衛,梅里克。”
她差點相信了他。他說得很真誠,很真誠。她幾乎被感動了。但她突然間想到這根本不可能,便坐在屋子一側的椅子上,兩眼盯着塞巴斯蒂安。
“夥計,這兒只有你我兩人,我們可以有什麼說什麼。這件事與你無關。我之所以陪蘿絲去找你,是因為我不知道該怎樣說服她,因為這可以讓她暫時得到些安慰。但你那套東西我知道,也許你偽裝得很巧妙,讓人難以識破你的騙局。說什麼給我二十美元我就能改變你的命運,出很小一筆錢我就能幫你掙大錢、幫你得到權力和你想要的人。”
她拿着瓶子的手揮了一揮,又喝了一口。“你不屬於騙人小錢的那一類,你的胃口更大,總想欺世盜名。你愛看各種犯罪現場、愛提供這樣那樣的線索,並以此為樂。但是,你休想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蘿絲和斯坦的痛苦之上,我不允許你拿他們的孩子來滿足你的個人私慾。”
塞巴斯蒂安只是表露出些許憤慨,心想自己並不在乎這個頗有些口才的碧眼女人怎麼看自己,最終結果還要看能不能找到大衛,梅里克。
雖說他氣憤得拿瓶子的手握得更緊了,但他開口說話時,聲音卻是非常溫和。
“把我看透也說完了?薩瑟蘭。”
“我知道你是啥樣的人。”她坐在那兒神氣傲然。“我們也不要相互浪費對方的時間了。如果你覺得蘿絲講了她的事,佔用了你的時間,你該得到些報酬,你就開個價,我會一分不少地付給你的。”
他氣得有一陣子說不出話來。平生第一次他想掐斷一個女人的脖子。他想像着自己的手卡住了梅爾晒成褐色的長長的脖子,就要把她掐死。
“真佩服你,肩上扛了一個無用的腦袋走路也不搖晃。”他把喝了一半的瓶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將梅爾辦公桌上亂七八糟的東西胡亂翻騰,找到了一支鉛筆和一張紙。
“你要幹什麼?”看到他在桌上騰出一小片地方開始畫起來,梅爾問道。
“給你畫張圖。你大概是那種沒有圖片資料就無法辦案的人。”
她皺皺眉,看着他在紙上龍飛鳳舞地畫著,眉頭皺得更緊了。她一向嫉妒那些輕而易舉就能畫出一張圖的人。梅爾又喝了一口飲料,極力擺出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但她又止不住地想要看他畫出的那張臉。
她不由自主地靠近他,嗅到一種馬和皮革的味道。皮毛油光發亮的馬,油膩的皮革。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紫藍色的寶石,目光停留在它上面,寶石散發出的奇異的光,對她彷彿有一種催眠作用。
一雙藝術家的手。堅強有力、靈巧優雅,也許還十分柔軟,打開香檳或是解開女人的衣扣都十分老道。
“這兩件事情我經常同時做。”
“什麼?”她心裏一驚,抬頭看到塞巴斯蒂安已畫好了,緊挨着她站在那兒看着,她沒注意到他倆站得這麼近。
“沒什麼,”他抿一下嘴唇,對自己探聽她的心聲很是生氣。他剛才只是對梅爾盯着她的手看感到好奇。“有時候最好不要讓別人看出自己的想法。”她還在回味着他的話的意思時,塞巴斯蒂安把他的速寫畫遞給了她。“帶走大衛的就是這個人。”
她想把這幅速寫畫扔掉,把這個藝術家趕走,但她沒有這樣做,因為她感到很神奇。她一句話沒說,走到辦公桌邊,打開存放大衛資料的文件夾,裏面有四幅從警方那兒得到的速寫。她挑出一幅,與塞巴斯蒂安的畫比較着。
的確,他畫得更詳細,目擊者沒有注意到那人右眼下方的月牙形疤痕,也沒有注意到那人掉了一顆門牙。警方畫速寫的也沒能抓住那人面部驚恐的表情。但最重要的是,這兩幅畫畫的是同一個人——臉形、眼睛、稀疏蓬起的頭髮。
這樣看來,他是有點神秘。梅爾心想,儘力放鬆繃緊的神經。塞巴斯蒂安拿起四幅速寫中的一幅,修改了幾筆。
她又仔細看了看塞巴斯蒂安的速寫,坐回到椅子裏。當她身體向後靠時,椅子發出了吱吱嘎嘎的響聲。“為什麼是這一個人?”
“因為我看到的就是他。他開着一輛棕黃色墨丘利車,83年或84年產的。車身內部是米黃色,後排座位的左邊已開裂。他喜歡鄉村音樂,至少他帶着孩子開車逃走時車上的收音機里正放着鄉村音樂。車子朝東邊開走了。”他嘴裏喃喃着,眼睛眯成一條線,這樣子只有心跳一下這麼一瞬間,“是東南方向。”
是有一個目擊者聲稱看到了一輛棕黃色小轎車,沒有詳細描述,只是覺得以前沒見過,車就停在離蘿絲家不遠處。
梅爾忽然想起塞巴斯蒂安有可能也是從警方得到的這些情況,只是因她揭了他的老底,現在在拿這些東西蒙她。
但如果不是這樣呢?萬一……
“一張臉外加一輛車,”她努力裝出不感興趣的樣子,但聲音里有一絲掩飾不住的興奮。“無名無姓,也沒有車牌號?”
“別再裝了,薩瑟蘭。”他想如果不是他看出、感覺得出她有多麼焦慮不安,他會討厭她的,他肯定會,如果按他一貫的行為準則來說。
“一個孩子生死未卜。”
“他沒事,”塞巴斯蒂安說,“平安無事,只是有點困惑不解,比平時哭的次數多了。但沒人傷害他。”
她感到呼吸都困難了。她想相信這一切,她太想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了。
“千萬不要跟蘿絲講這些!”她語氣堅定地說,“這會讓她發瘋的。”塞巴斯蒂安不管梅爾說了什麼,接著說道:“偷走大衛的這個人很是害怕。我能感覺得到。他把大衛交給了一個女人,地方……東邊。這個女人給大衛穿上一件外套,一件有條紋的紅色襯衣。大衛在一輛車裏坐着,拿一串鑰匙在玩耍。他們開車開了一整天,然後在一個汽車旅館停下了。這個旅館前邊有個恐龍塑像。這個女人給大衛餵食,還給大衛洗了澡。大衛哭鬧時,她就抱着他來回走動,哄他睡覺。”
“在哪兒?”她問。
“猶他州。”他略微一皺眉頭,“亞利桑那,有可能,但更可能是猶他州。第二天他們接着朝東南方向開。這個女人倒不害怕,像在做他的工作。他們去了一條商業街——在德克薩斯的什麼地方,是東德克薩斯。那兒很擁擠。女人坐在一條長椅上。一個男人坐在她旁邊,在長椅上留下一個信封,把大衛放到一個嬰兒小推車上推走了。”
“第三天也像第二天一樣。大衛對於整天旅行很不耐煩,對一個個陌生的臉龐困惑不安。他想回家,被帶到了一個房子裏,一座很大的石頭房子,院子裏有幾棵樹葉茂密的古樹。南方。好像是佐治亞州。大衛被交給了一個女人,他哭了一會兒。一個男人過來環抱着女人和大衛。大衛有一個房間,牆上有一幅藍色帆船閩,有各種滑稽動物圍欄的童床上放了一輛玩具車。他們現在把大衛叫作埃利克。”
梅爾臉色十分蒼白,有點費力地說了句:“我不相信你說的。”
“不,你腦子裏也轉過是否應該相信我的念頭。忘掉你剛才說的那些吧,梅爾,想一想大衛。”
“我正在想大衛。”她跳了起來,手裏抓着那張速寫,“告訴我他的名字,請告訴我那該死的名字。”
“你認為事情就那麼簡單嗎?”他的頭向後仰了仰,“一問一答?這是技術,不是搶答遊戲。”
她讓手裏的速寫飄落到辦公桌上:“說得對。”
“聽我說,”他雙手在桌上一拍,把梅爾嚇了一跳,“我在芝加哥呆了三個星期,遙視一個喪失人性的傢伙把人切成碎塊,並能感到他這樣做時的快感。我投入了全部身心,竭盡全力,在他再次作案前發現了他。如果我現在工作速度不夠快,回答不了你的問題,那真他媽太糟糕了!”
梅爾不由後退了一步,不是因為他被塞巴斯蒂安的突然發火嚇住了,而是她從塞巴斯蒂安的臉上看到了他經歷那種恐怖場面時的極度恐懼。
“好吧,”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現在的情形是我不相信通靈,不相信巫術,也不相信任何鬼怪。”
他勉強一笑:“將來總有一天,你會見到我家裏的人的。”
“但是,”她接著說,好像塞巴斯蒂安剛才的話她沒聽見,“任何可以利用的東西我都不會放過。媽的,如果求神問鬼能幫助找回大衛,我們也要試一試。”她又重新拿起那張速寫,“我現在有了一張臉作線索,我就從他開始吧。”
“是我們一起開始。”
她還沒來得及想好該怎樣回答,電話鈴響了。“薩瑟蘭事務調查所。對,我是梅爾。情況怎麼樣?里科。”
塞巴斯蒂安看到她聽話的神態比剛才更加專心,嘴角也隨之露出一絲微笑。一點不錯,她很漂亮。想不到她還真是挺漂亮的。他對自己的這一發現感到有些不痛快。
“嗨,寶貝,你應該相信我。”梅爾在一個記事本上字跡潦草地記着什麼,“對,我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太好了!”她聽着話筒那頭的說話,時不時地點點頭,嘴裏喃喃着,“來吧,來吧,我知道該怎麼做。我從沒聽說過你,從未見過你英俊的臉蛋兒。我會把你的費用留在奧賴利處,”梅爾停了一會兒,又放聲大笑起來,“在你的夢裏,寶貝。”
她放了電話。塞巴斯蒂安能感覺得到她抑制不住的興奮。“到外邊走走吧,唐納凡。我得工作了。”
“我和你一起去。”這句話不知怎麼就溜出了口,而且一出口就讓塞巴斯蒂安後悔不已。如果梅爾的話不是那麼尖刻刺耳,那他一定會收回這句話的。梅爾又放聲大笑起來。
“聽着,夥計。還不到時候。我現在還不需要背上一個包袱。”
“我們要一塊工作——我希望這段時間越短越好。我清楚我的能力,薩瑟蘭。我還沒見識過你工作時是個什麼樣子,我要看看你怎麼行動。”
“你想看我怎麼行動?”她慢慢點點頭,“好吧,大師。在這兒等着。我得先換一下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