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江南一帶,只要報出"熾焰堡"的名號,可說是無人不曉,先別提它在木業的執牛耳地位,幾乎囊括了長江以南所有的木材供應,光是報出熾焰堡堡主的家世淵源就夠讓人咋舌了。

熾焰堡武姓先人原為皇上的一品御前侍衛,因武功優異、護主有功,在告老還鄉、百年歸天後被追謚為忠誠公。因忠誠公有感宮中充滿爭權奪利的奸險醜惡,留下嚴禁後世身任官職的遺言,所以儘管武家子孫皆身懷家傳絕學,皇帝也頻頻來邀,他們依然不曾萌生拜官的念頭,而在木業發展出另一片田地,尤以這一代的少主武承旸最為傑出優秀。

但這樣的全盛時期在五年前武承旸失蹤后就已經不復見。

事實經過渲染,如今坊間傳聞的可信度值得商榷,但武家少主武承旸與其弟武承曄在一次外出收款是遇劫,武承旸被擄失蹤,武承曄負傷逃回,這一段算是每個傳聞版本都存在的共通點。此後,熾焰堡由不學無術的武承曄接手,商業頭腦差人一截,經營手腕低人一等,就連世代自豪的武技,到了從不潛心學武的他手上,那皮毛的功夫連一個尋常武師都打不過。若非憑藉先前兄長武承旸所打下的根基,一些念舊的客源不曾棄之遠去,怕此時熾焰堡已成了一個過往名詞。

熾焰堡少主離奇失蹤再無下文,是這些年來眾人茶餘飯後百說不厭的題材。有人說武承旸被賊人毀屍滅跡;也有人說他被打成了殘廢,苟活在邊疆地區;其中最讓人發噱的,要算是武承旸背負不了熾焰堡這個責任,藉此遁逃,被劫后反擊敗賊人首領,化為山賊開始打家劫舍的傳聞了。

也因此,當找到武承旸的消息傳出后,熾焰堡前頓時讓好奇的人群給淹沒,苦侯多時,只為見這名成就與神秘都遐邇聞名的傳奇人物一面。

雙騎的身影遠遠出現在大道的那端時,在熾焰堡門口引頸企盼的人們立刻爆起了陣陣歡呼,紛紛狂奔上前迎接,爭相目睹武承旸的面貌。

"老丈,您可沒說我有這麼受歡迎啊!"見此情景,"夜",不,武承旸眼中閃過一抹噱,輕輕地吹了聲口哨,"他們應該不會像您一樣,為了驗明正身而來脫我的褲子吧?一人難敵眾拳,我可抵不了。"

"少爺!"頭戴遮陽斗笠的財伯尷尬低喚,"您大可放心,他們不會脫您褲子的。"

找到失憶的少爺后,他立刻飛鴿傳書將這個大好消息傳回熾焰堡,隨即買了兩匹快馬,連袂趕回。但這段行程走來,隨着相處時間愈長,尋獲少主的狂喜亦漸淡,取而代之的是疑慮和驚慌。

以前少爺是穩重內斂,溫和有禮的,但眼前的少爺卻是輕佻、不識大體兼弔兒郎當。雖然外貌是十足地象,可……可……那言行舉止簡直就象是一個陌生人披了少爺的皮來招搖撞騙!就算是失憶,一個人的本性會改的如此徹底嗎?瞧瞧,他那優秀的少爺就從不做這種吹口哨的舉動,多不莊重、多不得體呀!

"唉,老丈,你當真要讓他們蜂擁而上嗎?"武承旸挑眉笑道,用腳尖踢踢財伯坐騎的馬腹,"一下子見這麼多人,我會害羞的。"

他的少爺不會叫他"唉",也不會做踢他馬腹這種粗魯舉動!財伯欲哭無淚地翻着老眼。他那見多識廣、睿智圓通的少爺更不會因為這種小小的場面就慌了手腳。

"老丈?"看人群帶起的沙塵更近了些,武承旸又喚。

但少爺的外貌和腰間的疤記都在推翻他的懷疑啊!財伯低嘆了口氣,輕勒馬韁:"既然少爺您不願意見這些人,那咱們繞道從偏門進堡好了。"

但是信誓旦旦,一口咬定他就是武承旸的人,此時正動搖着呢!財伯那細微的反應沒逃過武承旸的眼,俊美的臉龐只是揚着抹若有所思的笑,並沒有說什麼。怎能怪眼前着忠心耿耿的老者?畢竟連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誰了。

"那太慢了。"何況,還得冒被追上的風險。"我有我的方式。"武承旸笑着搖了搖頭,雙手一振,坐騎反而加速往來人疾奔。

"少爺!"財伯驚喊一聲,急忙追上。搞什麼啊?!說會害羞的人是他,忙不迭地往前狂奔的也是他,沖這麼快要是收勢不及撞到人怎麼辦?思及此,老臉一變,更是快馬加鞭,"少爺,您慢點啊!"

原先奔在前方的武承旸在距離人群約莫六七丈遠時突然一勒韁繩,頎長的身形離馬躍起,財伯還來不及反應,只覺腰部一緊,整個人騰空,眼前景象因疾迅而變得模糊,惟一清晰的是那一張張瞠目結舌的臉,從下方掠過……下方!財伯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老丈,站好,摔下去可不是好玩兒的。"戲噱帶笑的聲音把他的神志給拉了回來。

財伯直至此時才發覺他們兩人已然站定,所站的位置有多居高臨下--熾焰堡的石牆上!頓時雙腿一軟,很沒用的打起抖來,若不是身後的武承旸穩着他,怕他此時早已摔下牆去。驚嚇之餘,心頭的感慨讓他又開始老淚滂沱。

這樣的武功造化,除了他家少爺外,普天之下有誰帶着他這個累贅的老頭,還能輕巧地飛掠十丈高的大樹,最後再攀上熾焰堡那以大石造成、有三層樓高的堅固護牆,竄來有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的?還有少爺那用來帶他的軟鞭,是少爺向來慣用的武器啊!

又哭了,老人家就是老人家。武承旸好笑地搖搖頭,拍拍財伯的肩;"老丈,我要走了,您來不來?"

見他作勢向下躍,財伯急忙扯住他的衣擺:"當然要!等等我。"

眾人苦盼多日的主角,連臉都還沒看清,就這麼聯袂躍下了城牆,留下被震得目瞪口呆的人們,望着空蕩的牆頭,半晌回不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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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廳里,武承曄焦躁不安地踏遍了整個青花石地板,陰柔有餘、俊美不足的他,剝去身上的錦衣華服,那低下的氣質根本與街頭混混無異。

"曄兒,穩着點。"王氏見狀低聲安撫着,卻沒發現自己的聲音也綳得死緊,"那小子失了憶,什麼都記不起來,更何況咱們已做好周全的計劃,根本不足為懼的!"

是啊!武承曄原本擔慮的神情頓時被自滿取代。一個失了憶的傢伙有什麼好怕的?但一憶起兄長以往的優越才能,氣焰頓時又被削弱了一半。"可是……他有財總管那隻老忠狗護着啊!要是讓那老傢伙把一切都揭破,就什麼都玩完了!"其他的傭僕全讓他們用威嚇給震住了,現在怕的是那個死也不服他和他娘的老傢伙啊!

"這點娘早就想到了,忠狗就讓主人去管着,輪不到咱們費心的。"那老傢伙是忠心護主沒錯,但他護的哭不只武承旸一個啊!王氏浮現一抹得意的冷笑。

武承曄不解,還待再問,卻被一名入內稟報的僕人給打斷。

"稟報老夫人,二少爺,大少爺和財總管到了。"

武承曄聞言不悅地翻眼。那傢伙才一回來。頓時他的身份就從少主貶回二少爺了!

"嗯,下去吧!"王氏應道,望着僕人退下后,才又對武承曄低聲交代,"總之,一切就交給娘,你別擔心。"眼一瞥,瞧見已經來到門前的兩道身影,她頓時噤口,笑容揚起,十足地熱乎驚喜,方才的狡詐算計已全然不復見,"哎呀,財總管,真是辛苦您了!都多虧了您,才能將旸兒找了回來。"

"老夫人過獎了。"相對於王氏的激動,財伯的反應可顯得冷漠了。

打從老夫人嫁進武家他就看透她啦!端着人畜無傷的溫和表情,轉的卻是最最惡毒的心思!老爺在世時,已為了替二少爺爭權鬧得整個堡內雞犬不寧,老爺辭世后,更是為了二少爺之事而數度引起抗爭。要不是大夫人去世得早,那容得她如此囂張?而今他尋回大少爺一事該讓他們母子倆懊恨得捶胸頓足才是,又怎麼可;能會感到任何的欣喜?這樣的表現根本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嘛!

武承曄可沒王氏那般的好耐性,神色僵硬地垂下眼,勉強扯了扯嘴角:"大哥,我是承也。"

"大哥?!"武承旸眨眨眼,看向財伯,指指自己又指指武承曄,"他看起來比我還老耶,他沒喊錯吧?!"

"沒錯的。少爺您長得象大夫人,二少爺長得象二夫人,您會覺得詫異也是難免的。"財伯的回答帶着絲難掩的得意。第一次感覺少爺的失憶有那麼一點點好處,瞧二夫人被這口無遮攔的批評說得臉色多難看啊!

這老傢伙在拐着彎子說他母子倆貌不如人是吧?王氏暗自咬牙,臉上卻與心思相迥地堆滿了笑:"分什麼大夫人、二夫人呢?旸兒、也兒我都是同等看待啊!你都不知道,你失蹤的這五年,我是如何地茶不思飯不想,擔心得連覺都睡不好呢!"語音一轉,王氏以袖拭淚,不住唏噓哽咽。

財伯不屑地撇了撇嘴。早在少爺失蹤得第五談,老夫人就撤回找尋的隊伍了,若不是他不顧老夫人驅逐離府的警告依然鍥而不捨地找尋,如今又怎能將失憶流落在外的少爺帶回?是顧念到他主母的身份,才沒出聲反駁。

武承旸劍眉微挑,唇畔微勾的笑意更甚。一踏進大廳,他就感覺到強烈的敵意了。就算老夫人再會掩飾,也逃不過他精銳的審視。這些年來縱橫江湖的"夜",可不是浪得虛名的啊,傻傻地讓人用虛假好話哄着玩的事兒,也不是他會做的。

要比心計,那還不知誰輸誰贏呢!

"還好我失蹤了呢!"武承旸撫掌笑道,含笑的眸光在兩人身上掠過。這輕快笑語讓心中有鬼的王氏母子提懸了新。"吃睡不穩都能保持如此紅光滿面的模樣,更何況是吃好睡好了是吧?前些日子我還看過有個鎮上的富紳因過於腦滿腸肥而暴斃床塌呢!還好、還好,我的失蹤沒讓二娘您步上他的後塵,真是太慶幸了!"他狀似餘悸猶存地輕拍胸膛,眼中卻閃過一絲誰都不曾察覺的調侃。這種損人於無形的伎倆,對他而言只能說是最粗淺的入門工夫罷了。

啞巴吃黃連,王氏只能暗自咬牙,陪笑道:"可不是嗎?"死小子,等我摸清你現在的斤兩后,你可有得瞧了!

財伯笑得更開心了。他越來越欣賞失憶的少爺了,以往的少爺尊敬長上,儘管老夫人再如何過分,少爺還是以禮相待,又怎麼可能會做出這種事?突然間,他憶起一事:"少夫人呢?怎麼沒讓人去請她來?"財伯環顧四周。

武承曄聞言一凜,眼神開始飄移不定。

王氏見狀擰了眉頭。這孩子!這樣怎麼成得了大事?"我見到旸兒太高興了,一時忘了。也兒,去叫名婢女請你大嫂來。"怕兒子露了餡,她趕緊借故將他遣走。

"是。"武承曄求之不得,忙不迭地奔了出去。

"我成親了?"武承旸挑眉,看向財伯,驚訝地吹了聲口哨。

財伯暗自輕嘆了口氣。他就不喜歡少爺這吹口哨的輕佻樣啊!要是溫婉的少夫人見到,不知道要作和感想。和疼愛少爺一樣疼愛少夫人的他,心頭開始擔慮了。

"沒錯。少夫人是難得一見的好姑娘,少爺您待會兒開口可得斟酌點啊!"財伯忍不住細細交代,這些天相處下來,他已見識夠了少爺的語出驚人和率性。

"財伯,您對我真是沒信心吶!"武承旸撫着胸口,無限受傷地低喊,"憐香惜玉的道理我可還懂得的,我是那麼不知好歹的人嗎?"

就這副德行叫他怎麼有信心得起來啊!財伯欲言又止,看到那無辜的俊傲臉龐,最後還是無奈地嘆了口氣。要知足啊,少爺找得回來就是天大的喜事了。

"怎麼,旸兒連娶了媳婦的事都給忘了嗎?"王氏表面上擔慮交加,心裏卻是暗自竊喜。太好了!原先還擔心他會隱約記得一些過去的事,性說得費點心思來連騙帶哄的,現在什麼都迎刃而解,只要把這礙事的老傢伙解決了就成啦!

"是啊!"武承旸聳聳肩,"平白無故地多了一個妻子,真擔心失憶前的我眼光是低還是高,唉!"

"少爺!"才剛壓下的惱怒頓時升起,財伯不禁怒道:"您和少夫人年少時就見過的,感情好到上天都要嫉妒,您等會兒千萬別用這種話來折磨少夫人!"才剛叮嚀過的,少爺怎麼又說出這種話?!這些話要是讓苦等五年的少夫人聽到,怕不傷心死了!

"我只是猜測一下嘛!"面對波濤洶湧的狂怒,武承旸依然是一派自若的輕鬆神情,笑睨了財伯一眼,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別這麼生氣,您年紀大了還老愛發怒,這樣對健康不好啊!"

他怎麼覺得找回少爺,未來反而變得更令人擔憂了呢?財伯又嘆了口氣,發覺額角開始陣陣抽疼。

"是啊!財總管,旸兒失憶了,別對他太苛求。"王氏適時地扮演好人。

此時,方才離去的武承曄走進大廳,"財總管,少夫人要你去一下。"

八成是少夫人聽聞了少爺的失憶,在見面之前想先問問他,心裏好有個底吧!唉,叫他該怎麼說呢?財伯嘆了口氣:"少爺,財伯先告退一下。"

才走出長廊,就看到一名衣着華貴的姑娘和他擦身走過,走進了大廳。財伯停下腳步,狐疑地望向大廳的方向。啥時熾焰堡多了這號人物?那位姑娘的穿着打扮完全不象個婢女,何況,離散多年的武家人團聚,她來湊什麼熱鬧?

灰白的眉頭皺起,財伯越想越不對勁,回身往大廳的方向走去,接近廳門時,正好聽到裏頭傳來的話:"她就是你明媒正娶的媳婦,徐桃紅……"

什麼?財伯臉色一變,拔腿就要衝進大廳去,卻被人從身後扯住了衣角,"放……"財伯用力扯回,卻在回頭瞥見來人那染上輕愁的麗容時,驚訝得停住了動作。少夫人?!

察覺到財伯幾欲奪口而出的驚呼,商秋襲連忙搖搖頭,扯着他的衣袖示意離去。

"可是……"財伯着急地指向大廳。裏頭有人在假冒少夫人吶!他怎麼可能就這樣視若無睹地轉身就走?

"財伯,您聽秋襲一回好嗎?我會跟您解釋的……"商秋襲抑了聲低道。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財伯還想問,可對上商秋襲那寫滿懇求的雙眼,話哽在喉頭。再堅持下去,他是為難了少夫人啊!財伯嘆了口氣,只得暫時抑下滿腔的疑問隨她離去。

見財伯首肯,商秋襲吁了口氣。然而,足才踏出,卻又不由自主地頓了步,翦翦水瞳望向大廳的方向。他在裏頭……她好想見他,就算能聽到他的聲音也好……可,不成,她不能害了他!她閉上眼,一咬唇,殘忍地逼迫自己轉身邁步,離開長廊。

跟着商秋襲走到後院的財伯捺不下心頭着急,終於出聲:"少夫人,,您要走到哪兒去?我們還要會廳里去見少爺啊!"大廳那兒有人正假扮着少夫人,他還得回去揭發呢!

商秋襲黛眉微蹙,思忖着該怎麼開口。財伯疼他,聽到這件事不知要怎樣暴跳如雷了……她咬緊下唇,把心一橫,回頭倏地跪下!"財伯,請您聽秋襲的,求求您!"

"少夫人您做什麼?使不得,快起來呀!"財伯一驚,連忙上前相扶。

"請財伯您先答應秋襲,不然秋襲不起來!"商秋襲搖頭,堅持不起。

"什麼事您不說,財伯怎麼知道該不該答應?!"少夫人這麼嬌弱,他又不敢硬來!財伯急得幾乎跳腳,"您再這樣財伯要生氣嘍!您先起來啊!"

"財伯……"商秋襲緊捉住財伯的衣袖,清澈的美眸里儘是祈求。不先求得財伯同意了,她怎麼說得出口?

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財伯的心裏更急了。少夫人雖然個性溫婉,可堅持起來,卻也是軟硬不吃的!"好,好,好,財伯答應了,少夫人您快請起來吧!"無計可施,就算不明情況,他也只得點頭了。

"謝謝財伯。"商秋襲又深深一福,才緩緩起身。

"少夫人,現在您可以說了吧!"財伯急道。他離堡這五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望向財伯那擔慮交加的臉,商秋襲心裏一陣難過,斟酌半晌,才開口低道:"財伯……您……以後別喚我少夫人了。"

財伯一雙眼頓時睜得老大:"您說這什麼傻話?!是不是老夫人她逼迫您什麼?她以為我這五年不在堡里她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走!我帶您去跟她評理!"他一把執起商秋襲的手,就要往大廳走去。

"財伯,您疼承旸吧?"商秋襲連忙收緊了手,急道,"若您希望他平安無事,若您不想再為他掛着生死未卜的擔慮,您就聽了我的吧!"說出這些話要費她多大的勇氣?聲至語尾不禁哽咽。這都是她心裏最深的痛啊!

"老夫人她竟敢拿少爺的性命來威脅您?!"財伯氣得吹鬍子瞪眼,更加暴怒。

商秋襲拚命搖頭,雙手收緊,,怕一鬆手,財伯會衝到大廳去找王氏理論,"不是的,跟二娘沒有關係……"但急怒下的財伯根本就聽不進去,情急之下,她只能放聲嘶喊:"是我的關係,全都是因為我!若不是我的命太硬克了他,他又怎麼會在成親一年之後就遇了難,生死未卜?這一切都是我的關係,是我害了承旸!"商秋襲沒發現,她一直說服自己不能流出的眼淚,如今已因心頭的自責爬滿了整個腮際。

曾經她祈求上蒼,只要他平安回來,她什麼都可以捨棄。曾經那麼一心一意地祈求,她卻不知道,自己許下的交換承諾卻是比奪去她的命還要來得殘酷--上蒼將他賜還,卻要奪去她伴在他身旁的幸福!

這五年來,她苦苦守着那一絲微渺的希望,說服自己他還活着,不管娘家兄長好言相勸,不管二娘軟硬相逼,她都不肯放棄,不肯另嫁他人,只憑着未見相公的屍首來支撐她堅定的信念。坊間的傳聞她聽過的,她寧願欺騙自己他厭倦了她,籍此遁逃到別的城鎮重新成家立業,她寧願選擇他忘了她、不再想見她的殘酷,也不願放棄希望,死心面對他已離開人世的事實。

財伯傳來的消息,為她拂去了五年來的暗沉。他沒死,他還活着,沒回來是因為失了憶,不是厭倦了她,不是忘了她!掩不住的狂喜,讓她變得度日如年,如坐針氈,每天總到堡前走上好幾遭,急切地數着他抵達的日子。她知道這樣是失態的,可五年累積的相思尋着可缺口決堤,太狂放、太澎湃,她壓不住啊!也分不得心去壓。

可這樣的期待,這樣等候的甜蜜折磨,卻在一個晌午,讓一段話,全給打散了。

我前個兒拿旸兒的八字去請人批,想心說在他回來時替幫他過過火,祛除一下霉運,看能不能早日記起從前的事。那位先生順道也看了你的八字,結果……他說不管我們如何替旸兒格除厄運都沒有用的,因為,最大的煞星就在他身旁--就是你。

腳踏的地,象虛浮了,暖暖的初夏,竟凍得她不住輕顫。讓她心傷牽挂了五年,求神拜佛了五年,結果害他遭逢厄運的始作俑者居然是她自己?!她原以為二娘喚她去,是要對她說承旸回來的確實日期的,卻在看見二娘於言又止的神情時,一股不詳的預感浮上心頭。她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直覺竟是如此敏銳。

二娘也不願相信啊,可那位先生卻舉證歷歷,成親不過一年,武功高強的旸兒竟被賊人所襲而死生未卜,二娘上個月才讓你遷出了主屋,五年來完全沒有消息的財伯立刻就傳回找到旸兒的喜訊,這不擺明了你和旸兒相剋嗎?要是旸兒回來后還是維持原狀……嘖,唉……

沒說出口的話,二娘已經用臉上的表情完全補足。她不知道自己回了什麼,只知道二娘開了口,那些話回蕩在她空白一片的腦海,一直回蕩,一直回蕩,回蕩在寂靜無邊的夜,回蕩在每個她想他的時分--

二娘覺得你不能再待在旸兒身旁了。財總管應該會告訴旸兒他已娶妻的事,回來后看不到人,旸兒一定會問的,到時候他又找回了你,那還不是一樣的結果?現在二娘心中有個計較,我有個外甥女,人品不錯,也很聽我只姨母的話,我去跟她說說,讓她頂了你這個位子。一個清白的姑娘家就這樣糟蹋,對她是太不公平了,可為了旸兒着想,就算我被娘家人怨,我也甘願吶!知識不知道秋襲你肯不肯了。

公平?是呵,對一個閨女來說是不公平的,可她呢?她該如何自處?她能怨嗎?她能反對嗎?她忍心拿他的命來換她一時貪享的幸福嗎?

二娘知道你是真心愛着旸兒,可是命運弄人,也是沒辦法的事。若你不願意,二娘也不會勉強的,頂多是多看顧着旸兒一點,別讓他發生意外了……啊?你答應了,太好了!二娘早知你是個明理的人。

二娘欣喜地握着她的手,似乎還燙着她的肌膚。她答應了嗎?她首肯了嗎?是呵,又有什

可懷疑的?她即使心傷,又怎肯讓自己的自私害了他?

"少夫人,您怎麼這麼傻啊!"財伯心疼地哭喊,喚回了她的心神,"要是少爺恢復了記憶,知道這兒事,他鐵定要恨你的……"

"財伯……"望這那淚水縱橫的老臉,商秋襲真不知該說寫些什麼。原來剛才失神間,她什麼都說了。恨她?會的,他會的。她淡淡地揚了抹笑,有着哀莫大於心死的沉靜,"讓他恨我總比讓他沒了命的好。"

"那都只是老夫人的片面之詞,您怎麼能信?!就讓一個隨便介入的女人搶了少爺的疼愛,您捨得嗎?您等了五年,您捨得連面都不見嗎?"叫他怎忍心看一對深情鴛鴦就此拆散?何況這五年的煎熬滋味他是懂的,少夫人所受的苦恐怕是比他這老頭子還要多上千百倍啊!

她怎麼可能捨得?!商秋襲咬緊了唇,強忍着不再讓淚決堤。方才在廳外,她多想不顧一切地奔進,告訴他她好想他,告訴他這些年她等得多苦,想看清她朝思暮想、日夜牽挂的容顏,想感受他的體溫,證明這不是夢,不是醒來只會餘下滿懷空虛的冀求--

可,她怎麼能?!她只能緊緊握拳,讓指甲刺入掌心的痛楚抑制了她的衝動,不斷提醒她的罪煞來強迫自己帶着財伯遠離大廳,遠離所有見他、聽他的可能。

"即使是片面之詞,我也不能拿承旸的命來開賭的。"將心頭的苦楚掩下,商秋襲拉住財伯的衣袖,揚了抹笑,柔聲請求道:"我已經認命了,財伯,您答應過我的,別讓承旸瞧出了端倪,也千萬別告訴他,好嗎?"

財伯見狀忍不住又老淚縱橫。少夫人以為瞞得了他嗎?那紅透了的眼眶,又怎是認命兩個字可以帶過的?

"財伯對秋襲的疼愛,秋襲永遠銘記於心,請財伯答應秋襲這小小的要求吧!"見他遲遲不肯答應,商秋襲倏地下跪,伏首叩地。

"我答應了,我答應了!"財伯低喊,連忙上前攙扶,"少夫人您別這樣啊!您已經夠委屈的拉!夠委屈了……"

"財伯,我很好的,別難過了,這是我心甘情願的,一點也不委屈。"商秋襲掏出了綉帕,替財伯拭去淚水,"少夫人在廳里呢,別再這樣叫我了,要是讓大少爺聽見就糟了,以後就請您叫我秋襲吧!"

聽見商秋襲改了對武承旸的稱謂,財伯百感交集,只是不停地流淚。一對深情的少年夫妻,如今卻要形同陌路以主僕相稱,老天爺啊,你狠心嗎?

"財伯……"商秋襲又喚,柔軟的聲音帶着濃濃的懇求。

"我曉得了……秋襲……"財伯重重一嘆氣,充滿了無力感。早知道老夫人會從溫柔的少夫人下手,他就不會那麼放心地離堡尋找少爺的下落了。

"謝謝您了,財伯。"商秋襲淡淡一笑,笑里噙着抹難以察覺的苦澀。

一陣微風吹過,吹動了衣擺,商秋襲仰頭望天,被湛藍的天映得眯起了眸子。

旸,代表着天晴,只要他平安無事,她就能過得很好,即使見不着他,她也可以感受到他的明朗的。

旸,她晴朗的天,萬里無雲的天,再也沒任何牽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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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愛紅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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