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歡喜鎮的鎮口,立着一匹黑色駿馬,馬背上坐着一個器宇軒昂的男子。他背對着夕陽,紅光將他映照得耀眼無比,一人一馬恍如天將神兵一樣,璀璨奪目。
歡喜鎮的鎮民像見到老朋友似地一擁而上,一群人興奮地圍着他噓寒問暖,真誠歡迎他的到來。
「宇文谷主,你是來接語柔回去的?」素有熱心腸之稱的李大嫂笑開了臉。
「是,如果她還肯給我機會的話。」宇文豐翻身下馬,以非常謙卑的語氣回答着。
眾人驚呼一聲,怎地一陣子不見,霧穀穀主就像換了個人似的,以前他老是半天迸不出一個字兒來,連表情也是冷得像冬天的冰原一樣,怎麼現在卻轉性了?
「我就說嘛,夫妻吵架,床頭吵床尾合,咱們做丈夫的就要忍着點,頂多被訓一頓就算了,對不對啊?」一個滿臉鬍鬚的漢子爽快地笑道,他的話惹得鎮民們哄堂大笑,宇文豐也揚起了嘴角。
「那你快點去找她吧!別讓咱們礙着你。」李大嫂一聲令下,人群立刻自動讓出一條通道。
「還不是時候。」宇文豐忽然開口,俊臉浮現出一絲窘態。
「怎麼啦?小夫妻不是很久沒見了?怎地不去見她?語柔一定也很惦記着你。」李大嫂問道。
熱情的鎮民們因為他的一句話,再度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我是個不擅長表達感情的人,現在去了,也說不出她想聽的話,還是等些日子再說吧!」
鎮民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最後還是李大嫂開了口:「既然如此,你今晚可有地方住?」
宇文豐搖頭,他根本沒想到住的問題,現在經他們一提,才發現的確已到了傍晚。
「如果谷主不嫌棄,就住我家吧!」鐵匠老林熱心地說道。
「謝謝你,那我就叨擾了。」
宇文豐牽着「風」,跟着老林的身後走去,忽地又回頭對眾人道:「我到鎮上之事,請各位暫時不要讓語柔知道,等我想清楚了,自然會去找她。」
眾人笑着齊點頭,開始重新打量這個迥然不同的谷主,雖然他看起來還是很酷、很有距離感,但是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在在都顯示出他的改變。
他像是一個十多年不曾說話,忽然一開口就說個不停的人。他的冷漠像碎掉的冰塊一樣迅速剝落,逐漸地露出了他真正的性情。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是每個鎮民都為他的改變感到歡喜不已。
※※※
小鎮的生活極為規律,在林伯伯家吃了晚膳后,林伯伯一家人也準備就寢了。
宇文豐卻是輾轉難眠,最後,他決定出去走一走。俐落地開啟窗戶,他施展輕功竄出了林家。
在月明星稀的夜色中,他很自然地走向語柔的家。
屋內仍留有一盞燭火,他屏息地貼向窗口,尋找着她的影子。
在暈黃的燈光下,他看見莫語柔了。
她正坐在椅子上,溫柔地哼着小曲,雙手極為輕柔地拍着隆起的肚子。
宇文豐的呼吸一窒,眼眶不自覺地濕潤了。他到底是個怎麼樣的男人?!他的妻子懷有身孕,在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只能躲在窗外,近乎貪婪地用目光愛着她。
他沒有踏進屋內的勇氣。
他的語柔,集熱情與美麗於一身的女子,一個全心全意地愛着他的妻子,他卻傷透了她的心。
屋內的語柔渾然不覺有人在注視她,一隻手仍然輕柔地放在肚子上,非常溫柔地對她體內的孩子說話:「今天是第七天了,你的爹爹還是沒有來,不過你別傷心,他的頑固脾氣不是一、兩天就改得過來的,我相信他遲早會來的,我們要有耐心一點,好嗎?」
宇文豐一凜。她一直在等他嗎?才想着,注意力又被她接下來的話語吸引住了--「你體內流着一半你那個頑固爹爹的血,為了預防你以後和他一樣糟糕,娘決定每天陪你說話,不管是喜、是悲,娘都會一件一件地說給你聽。」
她沈思了一會兒,而後唇邊漾出一朵笑靨。「其實我又怎麼能怪你爹呢?我自己的脾氣也不好。我知道他是愛我的,但我氣他什麼都不說,寶寶,你以後可要記得喔,將心情和所愛的人一起分享是一件最幸福的事了!不像你爹,他總是什麼都不說,連哄我開心也不會,你說,這是不是很糟糕?」
語柔伸手抹去眼淚,又繼續說道:「愛他真的好辛苦,他沈默時我總會胡思亂想,想到最後就會鑽牛角尖,可是他還是像個蛤蚌,無論如何就是不肯多說一句話。」
宇文豐聽得-了,動也不敢動一下。
屋內,語柔仍然繼續說道:「東風老爹,也就是你爹的伯父,他告訴過我,你爹小時因為親眼目睹父母雙亡,所以決定封閉自己,不允許自己擁有太多的感情,我聽到后就哭了,原來他並不是天生如此,而是害怕受傷。從那一刻起,我就更愛你爹了。一直以來,我都試着想教他笑,教他有正常人的情緒,我要讓當年那個悲傷的小男孩忘了過去,我真的試了。」
莫語柔靠回椅背,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我一直以為我的愛可以改變他……你說娘是不是太天真了?我脾氣不好,明知道他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感情,卻老逼着他說出我想聽的話。」
她目光忽然移向窗外,有一剎那,宇文豐幾乎以為她看見他了,但是她卻又將視線移回手上,再次開始自言自語。
「如果你出生時,爹沒有在你身邊,那都是娘的錯。他一定以為我恨他,因為是我這個笨蛋親口告訴他的,我叫他走,說我永遠不要再見到他,說我再也不想聽到他說的話……娘很傻,對不對?他是一個這麼驕傲的人,我這麼做一定讓他很難過。他不會來的,因為我的話是那麼傷人。
「如果他肯開口,無論他說什麼我都會聽,我不會計較他不懂得甜言蜜語,也不會計較他不懂得哄我開心,只要他肯來,我不介意他保持沈默,只要他肯摟着我,像以前一樣溫柔地看着我,那我就滿足了……」
說到這,她再也忍不住徘徊在眼眶的淚水,彎下腰,哭得肝腸寸斷。是她自己不知足,才會傷害了宇文豐,毀了他們的愛,一切都來不及了……她哭得渾然忘我,絲毫沒有注意到有一道黑影走進了房內。
一雙溫暖的手輕輕地撫上她的肩頭,莫語柔一驚,猛一抬頭,淚眼中,她看到一個不可能出現的身影。
宇文豐並沒有開口,只是不停地拭去她的淚滴,唇迸始終漾着一抹溫柔的笑。
他真的來了?
莫語柔猛眨眼,想確定這是否為幻覺。
「你……你為什麼現在才來?」確定來人真是夫君后,她忍不住哭着枕他的胸膛。
宇文豐任由她盡情發-,只將她牢牢地摟住,苦澀地說道:「因為我以為-恨我。」
她聞言,哭得更大聲了,但仍是不住地用手捶他。宇文豐怕她傷了自己,便將她雙手扣住,摟着她坐下。
他輕撫着她搐動的肩膀,靜靜地享受她偎在自己懷中的溫暖感覺。
「你為什麼來了?」她躺在他懷裏,還是有作夢的感覺。
「我來接-回霧谷。」他淡淡一笑。「來了卻不敢進來,怕-還在生氣,怕-不肯和我走,所以只敢在窗外偷看-。」
「你剛才在窗外?!」她驚呼,那她剛才所說的一切,不是全被他聽見了嗎?
宇文豐點頭,一逕溫柔地拭去她臉上未乾的淚痕。
「你都聽見了?」她的臉脹得好紅。
宇文豐並沒有回答,只是一直望着她,像是從來沒看過她似地,眼神專註而溫柔。
「為什麼這樣看着我?」她不自在地別過臉。
「來這裏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到底想聽什麼?映晨將我訓了一頓,四老也將我訓了一頓,但我騎着『風』,風塵僕僕地趕到這裏,還是想不出要對-說什麼。-那一天是那麼地生氣,我不想再惹-生氣了。」
宇文豐一頓,輕輕吻上她因為驚訝而微張的紅唇。
坐在她眼前這個自說自話的男人,真的是宇文豐嗎?她那個沈默寡言、冷得像冰塊的丈夫?
「現在已經沒問題了。」他嘴角有着一抹得意的笑容。
「什麼沒問題了?」她傻呼呼地重複着。
「-剛才說了,只要摟着-、溫柔地看着-,-還是會愛我的,不是嗎?」
「宇、文、豐!」她忽地提高嗓門。
他捧起她的臉龐,迅速地吻住她的紅唇,止住她將要罵出口的詛咒。
直到她發出細小的呻吟,忘記剛才的紛爭時,宇文豐才依依不捨地退開。
他依然緊摟着語柔,矍鑠的黑眸泛起銷蝕人心的深情。
「因為-想聽,所以我只說一次,我不習慣說這些話,但是為了怕-又胡思亂想,所以我只說一次,-要注意聽好。」
莫語柔呆住了,他真的肯說了?
宇文豐清清喉嚨,俊臉有些無奈,更有些可疑的紅潮。
「我很在乎-……」他不自在地開口。
莫語柔的眼眶再次泛紅,嘴角卻溢出一抹滿足的笑容。
「-和『風』不一樣,-是我的馬,所以我重視-;但是-是我的妻子,是我……最重要的人,以後不要再吃『風』的醋,好嗎?畢竟-是馬,-是妻子,這是兩回事。」
她含笑地點頭,拚命用手背抹去淚水,她要看着他,將他此刻的模樣記起來,珍藏一輩子。
「我娶-不是為了責任,而是因為我願意。沒有人可以強迫我做我不願意的事,-明白嗎?」
宇文豐再度替她拭淚,淡笑道:「都快要做娘的人了,還這麼愛哭。」
「謝謝你!」她忽然主動地吻住他。
她知道要宇文豐說出這些話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但他還是說了。
只因為她想聽!
她又哭又笑,愛慘了這個大冰塊。
「別打斷我的話,我還沒說完呢!」他深吸一口氣,又繼續道:「映晨說女人都愛聽甜言蜜語,-是我的妻子,如果這句話可以讓-快樂,我願意說給-聽。」
宇文豐壓低了聲音,緩緩地說道:「我愛-。」
莫語柔激動地摟住他,任由淚水滑落臉頰,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緊緊地抱住他。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好抱歉我說過的那些氣話,我不是有心的……真的不是。」她哭着道歉。
宇文豐淡淡一笑,將她橫腰抱起,隨即走向床邊。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替她蓋好被子,柔聲道。
「別哭了,明天別人看到還以為是我又欺負-了。」他替她擦淚,重複他一整晚都在做的事。
「我愛你!」她躺在床上,鄭重地說道。
「我知道,睡吧!」他低下頭,輕吻她的眉心。
宇文豐隨即褪去了外衣,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心滿意足地將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感受他末出世的孩子的動靜。
「我愛-。」他再次輕聲說道,練習着這句他一直認為很困難的三個字,即使她睡著了,他還是一直說、一直說。
說了一遍又一遍后,他才發現要說出這三個字,其實並不是那麼困難。
他滿足地閉上眼,決定以後每天都要對她說上幾遍。他要在孩子一出世時,就讓他聽到這句話。
讓他的孩子一出生就被愛所包圍,讓他的孩子像母親一樣,可以毫無保留地釋放出自己的愛意。
等到孩子夠大的時候,他相信自己應該可以坦然表現出內心的情感了,他會說出這樣的一個故事--曾經,有一個孤僻的谷主,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很寂寞,直到他遇見了一個女扮男裝的馬僮,她改變了谷主的生活,她教他如何展顏歡笑,如何哭泣,如何生活在充滿愛的環境中。
最重要的是,她教會了他如何去愛一個人。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