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幾天,揚州城來了一位器字軒昂、英挺俊逸的貴氣公子,他身邊還跟了一個武功深藏不露的壯碩家僕。
他們白天在城中各處看似悠哉游哉的閑逛,晚上則出入妓院、賭場,出手闊綽。這位公子俊雅而略帶狂做的氣息,不知迷倒了多少妓院裏視男人如無物的勢利花魁。
剛從城中最具規模的妓院怡春園套問消息出來,這位名叫趙驥的公子問向剛從外面打探消息回來,正迎向他的隨從洪鐘。
“可有查到什麼線索?”
“稟殿……”洪鐘話才出口,就叫趙驥銳利的眼神給制止。
趙驥幹練謹慎、威儀天成,就只一個眼神示意,就能輕易教人臣服,更提醒洪鐘此次他們暗訪查案更該謹言鎮行,免得誤了大事。
“哎呀!”洪鐘這個直腸直肚的大刺刺漢子,懊惱的猛然一拍自己連個稱呼都改不過來的腦袋,改口道:“是,公子!”
“知府衙門那邊調查得如何?”趙驥一派抬然自得的邊走在大街上,邊問向洪鐘。在經過一座廟口時,還不忘掏出一錠銀子往老乞兒面前的破碗裏放。
“稟公子,屬下向城中的知府衙門打探過了。半年前城外的十里坡上確實曾一天內死了二十幾個來路不明的人。當時衙門裏那些個差役也沒追查個究竟、就將屍首全給埋了,以懸案處理。”
“大屠殺?當時可曾留下任何線索或有人目擊?”趙驥走到一座拱橋上,忽地停下腳步將手中的摺扇瀟洒的轉了兩轉,望着橋下的河水沉思。
“沒有線索、沒有目擊人證。不過依府衙差役的形容,那些死了的人衣飾華麗不俗。”
“這麼說來,這些人若非富貴人家,也該是官宦之家嘍?”趙驥手中的扇子輕敲着橋圍,大膽的推斷。
“公子的意思是……”洪鐘跟隨趙驥好些年了,趙驥這話一出口,他便懂了幾分。想必一向睿智聰明的趙驥又有了什麼出人意表的想法。於是繼續道:“依那些差役的形容,那為首的老爺年約五十歲,倒跟杭州尹王爺頗相似。”
“據驗屍的仟作推斷,那為首的老爺死於何種兵器?”
“應是長戟之類的。”
“長戟?解不群使的兵器不就是長戟?”趙驥眸光微斂,仍是盯着橋下河水深思。
尹王府與解家父子的過節,趙驥也曾耳聞,但尹王叛變一案早交由刑部審查、執行,若十里坡上被殺害的是尹王府的人,又何須解不群自己出手?這其中必有問題。
趙驥皺起兩道劍眉。
“依公子的推斷,是不是解不群背着刑部和律法,私自在十里坡上殺了尹王爺?”洪鐘振奮得像個討賞的孩子。
“沒有真憑實據,推斷也不過是推斷罷了。”趙驥說著便邁大步往城東去。
“公……公子,咱們這會兒上哪兒去啊?”洪鐘措手不及的杵在趙驥身後大喊,提着快步趕了好一會兒才追上。還好!差點又忘了規矩叫出太子殿下,他這御前侍衛副統領的腦袋,遲早要因為改不了口而搬了家。
原來趙驥就是深受世人景仰敬重的太子趙奎安。對於尹王叛變一案總覺得事有蹊蹺,因此自請皇上下旨,親至江南明查暗訪。
“到如意賭坊轉轉。”趙驥又是氣定神鬧的抄了小巷捷徑,直往城東的如意賭坊去。
妓院、賭場雖是龍蛇雜處的罪惡淵藪,卻也是打探各路消息的最佳處所。趙驥明白此理,自是非去不可。
主僕兩人在小巷中行了一會兒,突然一個瘦小的灰色身子夾雜着不遠處幾個惡漢的怒罵聲,向趙驥急撞過來。
趙驥輕輕鬆鬆的側身一閃,避過這個走路不帶眼睛,就要撞上窄巷牆壁的小東西。大手迅速的順勢一提,將這瘦弱的小東西從後頸拎了起來。
“放開我!”急於逃命的於巽君雙腳懸空,還以為自己已經落入惡人之手,四肢狂亂揮舞掙扎,但仍掙不脫趙驥的掌握,情急之下雙手攀住趙驥手臂,張口就咬。
“臭小子,放肆!”洪鐘見主子被冒犯,伸手抓來。
“洪鐘!”趙驥沉聲喝止洪鐘的舉動,在於巽君還未咬上他的手臂前,伸指點了她身上幾處穴道。
於巽君頓時全身僵直,張口無法出聲,只能睜着一雙驚惶盈淚的水睬,楞楞的看着眼前這俊逸的男人。
趙巽望着她眼中如夢的光芒像彩虹般美麗,只錯愕的感到心下一陣莫名的悸動。
“真該死!”他因自己對一個塗了滿臉麵粉的“男人”產生這種不曾有過的異樣反應,吃驚得倏地放開他。
於巽君就這麼無辜的直墜落地。“叩”一聲,她的額頭撞上牆壁,立刻瘀育一片。
“唉!天啊!”趙驥看着自己的無心之過,無奈的仰頭拍拍自己飽滿的前額。正想扶起他,那批夾雜着賭場打手和妓院龜公的惡霸,已經追到準備搶人。
於巽君害怕的情緒泛升到高點。
她這是什麼命運?
先前才經歷太難不死,可是現在又被兩路人馬搶着推入火坑。她再看看趙驥,不確定的想或許是三路人馬……
“人是我的!”
“你這個臭婆娘,滾開!”
怡春園的錢老鴇和如意坊的陳不仁,爭着向前抓住跌坐地上無法動彈的於巽君。不料連她的衣角都沒碰上,趙驥強健的手臂一揮,兩人已經向後飛出丈余。
“敢管閑事?小子你活得不耐煩了!”其餘唆羅見主子被欺,提拳一擁而上朝趙驥主僕倆攻來。
趙驥和洪鐘對付這種市井流氓自是輕鬆有餘,只片刻就將這群地痞打得七零八落、哀叫連連。
“趙公子,饒命!”首先認出趙驥的錢老鴇爬跪對他面前求饒。
這個出手闊氣,近日常在她怡春園中出現的貴公子,怎麼她一時忙着搶人,竟沒認出他來呢!
“滾開!”陳不仁隨後趕過來,一腳端開擋道的錢老鴇,指着於巽君向趙驥申訴道:“趙公子,剛才眼拙失禮了!她老子欠咱如意坊大筆賭債,按例咱們抓她抵債不為過……”
“我呸!”錢老鴇也不是省油的燈,顧不得疼的雙手叉腰,兇巴巴的怒斥陳不仁。“如意坊是啥么東西?土匪!她老娘已將她賣給咱怡春園,可是立了賣身契銀貨兩訖的。人合該是咱園子的!想搶?門兒都沒有!”
錢老鴇為立昭信,還從腰袋裏拿出一張賣身契理直氣壯的張揚。哪想到陳不仁竟粗手一伸,就將那紙賣身契搶過來撅得粉碎。看那錢老雞還狂個什麼勁!
“你這人渣……”
“你這婊子……”
一隻母老虎和一匹惡狼開始動手互毆。
“全都住手!”趙驥嚴厲的狂吼一聲,震懾得兩人立即停手不敢造次。
煩咧!一個半斤一個八兩,同是壞胚子,還吵?
“你們都理直氣壯,哼?”趙驥敲着手中的摺扇,斜睨着兩人。現在他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了解身後那可憐的小東西不管落入哪方手中都是不幸。既然讓他碰上了,豈能袖手旁觀?他閑適的揚揚唇角問向一旁的洪鐘:“按我朝律法,販賣人口和抓人低債是被允許的?”
洪鐘一臉無辜的搖頭聳肩,果然與趙驥默契十足。
“趙公子,這……”兩人同時為難得支支吾吾。
“既然大家都不清楚,乾脆全上知府衙門弄個明白如何!”
“不……不用了!”兩人心虛的連連搖頭拒絕。
開玩笑!三歲娃兒都知道他們這麼做有違律法。去到知府衙門一問,豈不是自投羅網,還出得來嗎?
趙驥玩味的一笑,回頭低瞥一眼地上的於巽君,連他自己也無法解釋,為何想保護這惹人拎的小東西的情緒竟是異常強烈?
“這個人我要了!他欠你們的債由我來償還。”趙驥臉色俟地斂致,那渾然天成的氣勢讓陳不仁和錢老鴇哪敢說個不字。
洪鐘也立即向前,將他們帶到一旁清算債務。
“巽君!巽君!孩子——”忽然由巷尾傳來一聲聲由遠而近的焦急呼喚。
趙驥的銳眸往巷尾望去,只見一個負傷的老頭往這邊急踞奔來。再看看於巽君臉頰掛着兩行清淚,殷切的望向那老漢,心中猜知一二,便動手解開於巽君的穴道。
“老爹——”行動恢復自由的她飛身往老王撲去,不忍心的哭道:“您還好吧?他們怎麼可以這麼傷您!”
“不礙事、不礙事!倒是你……啊,他們竟敢傷了你的額頭!”老王瞧着她額上的於青,氣憤的抄起一旁的木棍,就近往剛向洪鐘手裏接過錢的陳不仁身上打去。
“這位大叔,事情已經解決了,何妨息事寧人。”趙驥手中的羽扇格開老王擊向陳不仁的木條。手勢一擺,洪鐘立刻斥退那兩路惡霸。
“滾!”兩路人馬立即連滾帶跑,消失得無影無綜。
“是你們救了這孩子?”老王拉了於巽君就要向前致謝,哪知於巽君睜着晶亮的美眸戒懼的瞅着趙驥不肯向前。
如果她沒聽錯,他說過——他要了她。而他剛才也已經付了買她的贖款。
這個人面獸心的傢伙,到底是何居心?平白花了那麼多銀子買她做啥?
“巽君!”老王不解的看着她的異樣。
“我……”
“既然沒事,我們先走一步了。”於巽君的反應逃不過趙驥似能穿透人心的利眼。他不以為意的帶着洪鐘就要離開。
“請留步!”老王突地放開於巽君,雙膝跪地向趙驥頻頻磕頭,說出一番令人意外的話。“請公子大發慈悲,帶走這孩子吧!小老兒求求你t”
趙驥雙眉微蹙。心想,這個老頭兒真是愛說笑,只不過順手救了他兒子,他竟將人也奉送給他,真是豈有此理!
他出宮辦案可不是鬧着玩的。眼前這小子白嫩軟弱、手無縛雞之力,將他帶在身邊豈不累贅!
“大叔,出手相救不過是舉手之勞,你不必放在心上,這就別過。”趙驥有禮的拱拱手,對一旁的洪鐘使了個眼色就要走人。
老王見他就要走,一急便爬跪過來抱住他的右腿不肯放手。
“公子有所不知。這孩子留在這兒,遲早被剛才那些個地痞流氓再抓去抵我欠的賭債,或是再被我家裏貪財的婆娘給賣了,早晚都是死路一條。你好人做到底!救了她,不管你去哪裏,這孩子手巧又貼心,一路照應着公子,你不會吃虧的。”
老王說到激動處,老淚縱橫、憂心不已。他瞧得出趙驥相貌堂堂必定出身不凡,於英巽跟着他總好過跟着自己受苦。
“老爹!”於巽君感念老王如此護着她,早已泣不成聲。
趙驥沉着一張俊臉默然不語。
倒是洪鐘沉不住氣的回道:“這位老大叔,咱們回京路途遙遠,帶着你家娘娘腔的傻小子同行,不方便的!”
洪鐘愈瞧眼前這個小娘娘腔就愈覺得有趣。只是“娘娘腔”這詞兒一出口,就知失禮,猛地打了自己一個巴掌。
回京?
於巽君一聽倏地抬起淚痕斑斑的小麵粉臉,望向趙驥。
他們要回京城?而他們當她是個娘娘腔的男人?於巽君突然心念一轉,何妨順了老王心愿隨他們回京。她看得出來這主僕二人武功深不可測,再加上自己以男裝掩飾,此去京城安全得多了。
“這位小兄弟,我主僕二人有要事在身,實在不便攜伴同行,後會有期。”趙驥執意不收留他,拱拱手內力一使、已震得抱住他腿的老王倏地鬆了手,舉步便要走。
“剛才公子既然買下巽君,不管公子到哪裏巽空君自然是該跟着公子的。”於巽君壓低聲音,提起勇氣繞到趙驥身前攔阻。
“喂!小子,你這不是強人所難嗎?”洪鐘忿忿不平的就要推開於巽君,卻被趙驥揚起的手勢所阻止。
又是他的眼神作祟!趙驥一觸及於巽君殷殷期盼又無助的眼神,也不知壞了哪昧神經,腳步硬是邁不開來。他嘆了口氣,出人意料的對於巽君說:“罷了!你以後就跟着我吧。”
然後再回頭對洪鐘說道:“洪鐘,拿兩百兩銀子給這位大叔,這樣也不枉我們白白帶走了人家一個孩子。”
趙驥說完提步就走。
“丫頭,快跟了去!”老王推了推仍一臉楞然的於巽君,在她耳邊催促道。
於巽君這才回過神急忙追上前,邊跑邊回頭,依依不捨的望着如今在這世上唯一對她好的老王。
洪鐘這面噁心善的大漢,自懷中拿出一疊銀票,抽出其中一張兩百兩的交給老王。
“大叔,你往後就別再賭了,輸掉了半條命和一個兒子,教訓也夠了。”
“是!是!”老王手裏捏着銀票頻拭老淚,望着於巽君跟在趙驟主僕身後漸行漸遠的纖弱背影,抑不住的放聲大哭。
他還是把於巽君給賣了!把他無血緣卻疼在心坎里的小女兒賣了!
☆☆☆☆☆☆☆☆☆
“來!來!下好離手——”
如意坊是揚州城中第一大賭場。下賭的氣氛熱烈,莊家或賭客的吆喝聲、下注聲和擲篩子聲不絕於耳。
趙驥雖然無端收了一個小跟班,但仍行程未變的到如意坊打探消息。
於巽君自幼養在深閨,自是風清高雅,哪裏見過地痞無賴群聚、貪婪慾望橫流的賭場。一顆心自是忐忑不安,打從進入如意坊開始,她便緊跟在趙驥身後,不敢離開他半步。
趙驥回望怯懦的他一眼,同情的搖搖頭。
他這膽怯的摸樣,哪像個男人?
趙驥好人做到底,索性握住他的手在擁擠的賭場中前進。
在趙驥擰眉訝異于于巽君的手不似男人的粗糙,倒纖細柔膩得像女人的柔荑時,於巽君已觸電似的抽回手臉兒一紅。幸好塗了滿臉麵粉,否則她真不知道該如何掩飾自己的窘態,
趙驥還以為於巽君是羞於兩個大男人手牽手不成體統而抽回手。一陣莞爾。也就不以為意的由他去。
“趙公子,您來啦!”賭坊管事的一見貴客臨門,便趕緊迎向前諂笑作揖,並將貴客給迎上樓。
進了這間專供熟客開台豪賭的獨止房間,趙驥並不吩咐開台聚賭,逞顧着和洪鐘在一旁低聲商討些什麼,完全忽略了於巽君的存在。
等洪鐘領命到樓下場子打探消息。趙驥正想好好盤問了解於巽君的一切,一回頭就見他頗不以為然的盯着牆上一幅仿製的古畫直搖頭。
“小兄弟對王維的雪溪圖有興趣嗎?”
“王維?不,這不過是普通畫匠的仿製品罷了。”於巽君自信的搖搖頭,目光仍停留在畫上。
“你懂畫?”這個發現讓趙驥很訝異,一個生於市井的小民竟懂得鑒賞古畫?趙驥不由得仔細審視眼前這個衣不合身,又塗了滿臉麵粉的瘦弱男子,在他身上竟發覺不到半點粗鄙的氣質,相反的他的舉止文雅、談吐不俗頗有大家風範。
他勾起了趙驥的好奇心,決定試他一試,於是拿了一錠白銀吩咐賭場小廝備妥水墨丹青於房中。
“還請小兄弟賜教!”
於巽君看也不再着牆上那幅拙劣的畫作一眼,熟練的提筆憑着腦海中的印象再描摹一幅王維的雪溪囹,並解釋:“王維作畫善於運用水墨,使畫面呈現淋漓狀態,他用筆不拘一體或一法,先渲染形骸后勾勒,或先鈞勒形體后再造染,水暈墨章得心應手,出神入化,這種以筆立其形質,以墨分陰陽向背,雖創始於吳道子,而達成最高點的卻是王維……”
“小兄弟似乎對王維的畫作很有研究?”趙驥見於巽君聚精會神的揮毫,筆下將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特質,寫其生不求形似,竟境高雅清爽,水墨運用發揮到極致。心底由衷的佩服起這個不起眼的小東西。
“研究不敢,只是欣賞罷了。”
“王維的畫作具有三個特質:一是將詩書畫融合為一體;二是獨創效法加重意境;三是畫法易於學習……”趙驥與於巽君一席話,提起了他作畫的興味,悠然含笑的拿過於巽君手上的筆,續畫未完成的部分。
“公子絕非泛泛之輩!”於巽君讚歎着趙驥不下於她的繪畫造詣。和所有文人一樣,一說到自己精擅的便不吝於與別人分享,偏又奇怪的與趙驥這初識的男人總有說不完的話。直到畫紙在他們各題上一首詩完成後,還覺得意猶未盡。
“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趙驥閑適的放下筆問。
於巽君被他瞧得心臟撲通撲通狂跳不止、亂了心神,片刻之後才記起自己現在的身分。太投入於作畫了,希望別露出破綻才好。小兄弟?她是小兄弟呢!
“在下姓於,於巽君,杭州人氏。”再刻意壓低聲調,於巽君學着男子拱手作揖的姿勢。雖仍掩不住天生的嬌柔,倒也有幾分書生溫爾爾雅的氣質。
趙驥從小在皇宮裏被太監宮女服侍着長大,對像於巽君這種陰柔得過火的男人早就見怪不怪,而不把他做女子想。
倒是她提起自己是杭州人氏,讓趙驥頗意外。
“杭州人氏?你不是那老者的孩兒?”
於巽君睜着水靈靈的晶眸看着趙驥猛搖頭。他不僅有傑出迷人的外貌,和詩畫並佳的內涵,她更因他那傲然不羈的氣質,第一次從一個男人身上感受到何謂“抨然心動”。
趙驥明白的點點頭,一把址下牆上的劣畫撕成兩半。於巽君見他拿起木桌上墨色未於,兩人齊同完成的畫作,以為他就要將它掛上。
“公子,萬萬不可!”於巽君急道。伸手就搶下,卻無意中碰着了趙驥充滿力量的大手,她觸電似的縮回手,羞窘得無地自容。
“當然不可!你我的風雅之作豈能掛在這賭場之中,讓貪婪邪傣之人欣賞。”文人自有文人的傲氣,兩人都不例外。趙驥明白他的意思,可就不明白自己手上長刺了嗎?怎麼這於巽君一碰上他的手,明明是個大男人,卻羞得像個小姑娘?
趙驥將那字畫妥善收好后,正想詳問於巽君的身世,也好奇他是否長相怪異才得以麵粉塗臉掩飾。可是才一抬眼.正巧觸及他那專勾他魂魄的媚眼,恍然又失了神。
直到樓下大院裏傳來陣陣抓賊聲,他才回復神智.為自己屢次無法控制的失態感到氣悶不已。
他不喜歡這樣!不喜歡這種從未有過,無法自持而深受吸引的感覺,更何況對方還是個不經世事的男子!
他沉着臉不由分說的開了門,自廊上飛躍而下至一樓庭院中。
於巽君委屈的想不出自己哪裏得罪了他,一見他臉色陰沉的開門離去,她環顧這賭場房間一遍心中發寒,唯恐他真要撇下她不管,匆匆緊跟着他追了出去,想也沒想的,提着輕盈的身子隨趙驥自廊上躍下。
然而足未點地,身子已被趙驥提抱着落地。
“你找死!”趙驥沉聲低吼。
這個沒有武功底子的軟腳蝦,竟有膽隨他這個擁有絕妙輕功的練家子自樓上跳下,也不怕摔死?
麻煩!他收留了他可真是替自己攬個麻煩上身了!
“我……”於巽君想說她別的武功不行,可是輕功和點穴的功夫尚且不弱,這樓的高度還難不倒她。然而趙驥沒給她解釋的機會,甫一開口便讓他給截斷了她的話。
“在這裏等我!”他將他藏到一尊石獅後面,接着便消失在庭院中。
於巽君只感到耳邊傳來陣陣雜亂的腳步聲和抓賊聲。
她好奇的探出頭,卻淬不及防的被人自背後扭住纖細的手臂且被捂住嘴巴。
她嚇得瞠大眼,想放聲呼救卻又發不出聲音。
“他XX的!活該這小子倒霉,既叫大爺碰上了,就非得充當老子的護身符不可!”小六子碎了聲,緊抓着於巽君不放。哪知他話才說完,後背已遭人劈來一掌,雖這掌只用了四成不到的功力,卻也教他難以招架的吐出一口鮮血灑在於巽君後背的灰衣上。
“大膽!”趙驥將小六於甩入庭院中、立即引來賭場保嫖將他左右提臂架住。
於巽君迅速躲到趙驥身後扯着他的衣袖,探出一雙驚惶的眸子看清之前挾持她的賊。這一看卻又赫然見到稍早欲擄她抵老爹賭債的陳不仁,心下一驚又扯緊了趙驥衣袖,收回視線不敢再看。
“別怕!那老爹的賭債我已替他償清,這些賭場小廝再也無法拿你抵債了。”趙驥回頭望了怯懦的於巽君一眼,又心生不忍。
“多謝趙公子!”陳不仁吃過趙驥的虧,知道他和他身旁的僕人洪鐘的武功高深莫測,而且出手闊綽大方,所以必恭必敬唯恐又得罪貴客。
“哪裏!敢問這到底怎麼回事?”趙驥不計前嫌地抬手回禮。
“回趙公子話,這小六子是本賭坊常客,可是這小子手腳不幹凈。日前賭輸了一隻青玉鐲子,今日再來翻本時竟將這隻鐲子倔了去。”陳不仁說著又惡狠狠揍了小六子一拳、順手便往他懷中搜去,果真搜出一隻上品青五製成的鐲子。
原來這小六子是揚州城中的無賴,以砍柴為生。那日在城外十里玻得到這隻玉鐲,視為珍寶般喜愛,哪知日前賭輸了它,自是千方百計要將它贏回;然而愈賭愈是輸得慘兮兮的贖它不回,在輸得一毛不剩的情形下動得了偷念。
於巽君越過趙驥肩頭看陳不仁手中的王鐲,眼眶蓄滿了淚。這……這玉鐲不是她送給奶娘的嗎?
洪鐘自陳不仁手中接過青玉鐲子呈給趙驥。
趙驥仔細審視這上品的青玉鐲子,不信小六子這種市井無賴能擁有得起這價償不菲的玉鐲,果然,在玉鐲內側刻着的“尹”字證實了他的想法。
“這人交給我,他對如意坊造成的損失由我擔下了。”趙驥豪氣千雲的對陳不仁道。在陳不仁滿口答應后,由洪鐘將小六子隨後押往上房。
“公子,饒命!”一入上房,小六子雙膝跪地猛磕頭,不知這英俊貴氣的公子哥兒打的是什麼主意?替他擔下了禍事,莫不是只是有錢公子以惡整人為樂,想整死他?“這鐲子爺兒要是喜歡,您就拿去好了!求求大人大量放過小六子。”
“快說!”洪鐘不耐煩的以手肘撞了撞小六子的后腰催促道。
小六子咽了咽口水,將那日所見到、聽到的全部據實以告。他常到茶館聽人說書,無形中學得幾成,現下就學起說書先生說得口沫橫飛、唱作俱佳。雖然偶爾誇張些,但總算不失真實。
“說也奇怪!那個叫奸賊的口口聲聲叫那個偏不認帳的體面老爺岳父大人,可手中的武器卻不留情面地殺光他老丈人全家大小,呸!這狗娘養的王八羔子,真不是東西!”說到這兒,小六子自說書的那裏聽來的忠孝節義精神都全數發揮了出來,禁不住破口大罵。
“他XXXX的!”洪鐘也忍不住附和他一句。
趙驥細聽小六子的敘述,冷靜地思考其中的來龍去脈.毫不放過技微未節。
“該死!”他咒罵了一句,只不過出口要比其他兩人要文雅多了。“再說下去!”
“是!那奸賊一雙色迷迷的賊眼老是盯着那個叫什麼小郡主的,要他那些賊子賊孫不可傷了她。還說什麼他一定要得到兩樣東西,一樣是什麼密函來着,另一樣則是那個貌美如花的小郡主了!”小六子一提到那小郡主,惋惜的嘆了一口氣,可又有話說了。“嘖!嘖!我小六子長眼睛以來,也沒見過像那個小郡主這麼標緻的美人,簡直是仙女下凡!可惜就這樣被那奸賊追到前頭斷魂崖上投崖自盡了。”
“當日揚州府尹請仟作驗屍時,可有搜到什麼密函?”趙驥面色凝重的問向洪鐘。
解不群千方百計想得到的密函?它的重要性必是非同小可。
洪鐘搖搖頭。“屬下問得很清楚,那日驗屍收埋時只除了搜得一些隨身的首飾銀兩已全部充公外,並沒有發現什麼密函。”
趙驥轉望向不遠處的斷魂崖嘆了一口氣,不僅為尹府幾百口慘死的生命,也為喪生在這斷魂崖下的南疆第一才女尹茵茵”的紅顏薄命感到同情。
尹王要尹茵茵快逃,除了護女心切外,是否也因為尹茵茵身上攜帶着極可能平反尹家冤屈,解不群急欲得到的密函?
“尹家遭殘殺的這二十餘口葬在何處?”他問。
“尹家屍首都被收埋在那山凹中。”洪鐘指了指山坡的另一頭。
趙驥一回頭,正巧瞥見淚流成河、悲傷得幾乎要暈厥的於巽君虛軟的往後仰倒了去。
“於兄弟!”趙驥幾個箭步上前,將他扶坐在地上。見他的異狀,心下一緊,拉起自己衣服上的袖子替他拭去臉上斑斑的淚痕。
然而他愈是擦拭,於巽君的淚愈是止不住的往下滾落。直到他將她臉上的麵粉擦乾抹凈,露出一張他想也想不到艷若桃李的絕色容顏。
趙驥停下擦拭的動作,一時看得楞然。
難以置信他麵粉底下里着的竟是如此嬌美動人的容貌,太出人意料之外。
可是,他是個——男人啊!
“你……你……”趙驥沉着聲音為之語塞。
看出趙驥的驚訝和他農袖上沾滿的麵粉,於巽君下意識的伸手抹了抹自己刻意偽裝卻不堪淚水洗滌的臉蛋,再看看不沾麵粉的潔凈柔荑才知道自己已經露出真容。
她心底怨怪了句:“你……你這麼好心做啥?”
她一時無言以對,低頭迴避眾人不下於趙驥的驚訝所流露出的注視的目光。
“咦?這……這位小兄弟……”一旁的小六子瞧着於巽君的臉蛋出神,半晌之後像發現什麼似的一拍腿大聲叫壤:“是了!是了!那仙女……那個叫小郡主的仙女不就是這個……這個……”
小兄弟他叫不出口,怎麼看“他”都是那個令人一見難忘的小郡主啊!
“你說尹小郡主與我這……小兄弟很相似嗎?”趙驥濃眉微蹙的抬頭問向小六子。
小兄弟?瞧着於巽君的桃腮粉面,連趙驥都叫猶豫了。
“簡直一模一樣!只不過一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小六子偏着一張苦瓜臉左看右瞧,也實在搞混了的弄不清楚啦!
“他XX的小六子,你再不說清楚,小心我扁你,腦袋清醒些。”洪鐘握拳作勢就要打,嚇得小六子腿一軟跪地求饒。
“大爺,饒命!我說得都是真的!”
“洪鐘!”趙驥喝止,洪鐘便收拳退下。他轉而對小六子道:“小六子你去吧!今天的事和那日十里坡的所見所聞,你最好別對人提起否則解單和解不群父子鷹爪滿布,你這條小命怕是要休矣!”
“殺……殺人滅口嗎?”小六子膛大眼用着害怕極了的聲音問。一見趙驥緩緩點頭,趕忙改口澄清:“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全都與我不相干.我碰都沒碰過,今天什麼事也沒發生!”
小六子邊說邊跑,一溜煙便逃得不見人影。
於巽君見趙驥刻意遣返那個叫小六子的無賴,戒心乍起的瞧着他。
他到底是誰?
目擊的小六子自始至終都沒有提過解單、解不群父子的名字,只道是奸賊殺害尹家余口,他又哪會知道這兩個奸人牽涉其中?
難道他是為了密函而來?他是解單的親信嗎?
她與他的目光在空中交會,引起她內心一陣悸動。她慌亂的收回目光,彷彿能懂他。下意識的搖頭不願相信他是壞人。
“於兄弟,現在沒有外人,也許你有話說?”趙驥一臉肅然的追問。
若只是容貌相似或許可稱之為巧合,但死的是尹家人,於巽君何以如此悲傷?這就令人懷疑,非得弄明白不可了。
她強忍悲痛的掙扎站起身心下已經想好了一番說辭。
她對着趙驟拱手歉然道:“趙公子,實不相瞞,我乃尹府夫人何氏的遠親,與尹郡主攀得上是表姐弟的關係,因着母方共同祖宗的血緣,兩人面貌酷似。只不過表姐生得此容是一貌美女子,而小弟長得此相卻無半點男人豪氣,不免遭人非議、輕視。”
趙驥犀利的眼睛直瞅得於巽君心虛得緊,趕忙低下頭。
“你何以自杭州來到揚州?又險些被賣為奴?”趙驥為人精明謹慎,半信半疑的再問。
“我……我……”她沒想到他會這麼一問,吞吞吐吐了老半天,忽地靈生一現才又接著說:“尹王府出了滅門禍事,我家與尹家關係雖遠未受波及,可我娘與尹夫人交誼甚好,知道尹王爺率僅存的家眷入京面聖申冤,特地要我隨後看看尹家有沒有需要幫忙之處,哪知來到揚州城外墜馬,被燒餅鋪的老爹夫婦所救,王大娘想將我賣掉換銀子,那天又差點被抓去抵贖債你是知道的。今天碰巧得知姨父一家慘死於此,悲痛乃人之常情。”
說到這裏,於巽君又是桃腮泛淚、泣不成聲。那我見猶憐的模樣讓趙驥有將他擁入懷中呵疼的衝動。
只是他以為於巽君是男人,這想法成何體統!
於巽君這番謊言說得合情合理,說服了趙驥與洪鐘。
“原來你是尹家遠親呀。”洪鐘不禁為於巽君生得這副脂粉氣息濃重的女人相貌感到同情不已。
唉!一個男人長得如此這般的像個娘兒們,也實在夠可悲的了!
於巽君見趙驥沉思不語,也不知道他是否信了自己的話,正想再解釋時,趙驥抬頭望了望天色,已早她一步對着洪鐘開口:
“天快黑了,我們先回客棧。明天你找人到那山凹去替尹府的冤魂做法事超渡,再想辦法到斷魂崖下尋找尹小郡主的屍首,找找她骨骸中有無遺留的密函,順道把她埋了吧。”他的寬厚與真誠,令於巽君感激、佩服莫名。
“是!”洪鐘應允后牽來三人所乘的馬匹。
趙驥憐於巽君親人慘死遭受莫大打擊,扶着虛弱的他上馬,再與洪鐘兩人各乘一匹馬回城中。
回程途中趙驥刻意放馬緩踱與於巽君並騎,且問起尹茵茵。
“於兄弟,可否請你說說尹郡主是怎樣的奇女子?”
趙駐這次南行,一路上聽說了不少關於尹茵茵的傳聞。說她是如何的貌美如仙、文采浩然,又如何的聰明機智……聽得他很好奇世上竟有這種奇女子!
尤其尹茵苗有何魔力,竟能讓解不群這玩遍京城名妓的統格子弟非她不娶?
“趙公子說得可是我那表姐嗎?”於巽君聽他對茵苗的好奇,一掃之前的陰霾輕笑出聲。
“沒錯!”
“我那表姐的長相、體態與我一樣普通。詩詞歌賦、水墨丹青不過略通一二,針修刺繡等女紅也只勉強過得去罷了。”
“聽你說得如此平平,我倒覺得你刻意說了反話,尹郡主一定是大大不平凡了。”趙驥回以悠然的笑意。
“這叫謙讓、叫虛懷若谷,懂嗎?”於巽君慧躇的笑睨他一眼。
話才說完,即惹來他一陣狂做的燦笑。“當然不懂!我們說得是你表姐,可是你的過謙卻像說得是你自己……”
“噢!怎麼會是我呢?”於巽君候地搗住嘴巴,隨即苦笑着反駁。欲蓋彌彰的擺個男人溺灑的模樣,大言不慚的說:“我一個大男人……”
黃昏日落彩霞滿天,清風徐來驅走不少春天少有的褥熱,倦鳥歸巢為這落美景增色不少。
趙驥與於巽君延續在如意坊的投緣,一路聊得楊然有趣。偶爾傳來趙驥狂放的笑聲。
兩人一時興起,開始吟詩詞、做對子。佳作如潮湧。
於巽君第一次在文學造詣上棋逢敵手,心中對允文允武的趙驥又敬佩幾分。只是不明白他為何要查探尹王府家眷被殺於十里坡一事。
而趙驥也折服於於巽君的文才。
相尹郡主為南疆第一才女,若說於巽君是南疆第一才子亦不為過。
直到回到城中客棧,兩人都還覺得時間過得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