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洪若寧輕盈的腳步,踏上提督府里的青石板路。
洪若寧哼着小調,在提督府里閑逛。迴廊接着的廳堂她不敢亂闖,就怕落了個瓜田李下的下場。至於,青石板路接着的庭院,她倒樂得四處逛逛解悶。
嘶的一聲馬鳴,吸引了她的注意。洪若寧蹦蹦跳跳的跑離青石石徑。
馬廄里,黯兒百般無聊地低頭吃着牧草。偶爾,揮揮強健的馬尾,驅趕蚊蠅。
“好俊的馬。”
遠遠的洪若寧就看到通體全黑的黯兒,不只因為它那身黑得發亮的皮毛,更是因為它隱隱透出的氣勢。自然而不做作,但那股天成的氣度和自信還是難以隱藏,讓人無法忽略。相形之下,同廄其他較劣等的馬兒,就顯得遜色不少。
不是焦躁地踢着前腿,便是不自量力地嘶嗚出聲。那種嘶聲,不是中氣不足,就是難聽至極。雖然,洪若寧對馬懂得不多,只是聽過她老頭和富戶顯貴們談了幾句馬經。但現下,站在馬廄前,一切都瞭然於胸。
洪家太過節省,馬廄殘破得養不了名馬,只有幾匹低價的老馬充數。更何況洪老頭不許她到馬廄里亂晃,總覺得女孩家應該在屋裏作些針銀、女紅,順道貼補家用。可笑吧,富甲一方的洪家還要女兒的手工貼補家用。
不過,聰明如洪若寧才不會乖乖聽話,繡花針她可沒拿過幾次。就連出嫁當天的嫁衣,還是洪家拿劉家的聘金換來的。老傢伙一想到要掏出白花花的銀子,可比死了兒子還難過。不過,洪家也沒兒子可死。
“乖馬馬。”洪若寧走近馬廄,舉高了手,見黯兒沒有反對的意思,才輕拍了馬背。
這匹馬她是一見就喜歡,巴不得能騎着它上曠野。別人越是反對,她就越有興緻。騎馬,正是其中一樣。洪老頭總是說:“女孩家,還是別太野,摔傷筋骨可就糟了。”但洪家的老馬跑不跑得動都是個問題,想摔傷她,談何容易?
“別動手。”司徒青的聲音響起。他的聲音不難聽,醇厚得像醉人的美酒。只是,仿若無聲的步履、突如其來的人聲,還是嚇了她一跳。
“是你?”洪若寧看了來人。他是一直跟着她的嗎?否則,貴為提督的他,不會到這低下地方。她以為一般人多半不喜歡動物的氣味。即使要用馬,也會由下人來牽。
“會怎樣嗎?”洪若寧順着馬頸,一路向上摸。
司徒青不作聲。黯兒馱過洪若寧,應該不會對她造成傷害。畢竟,毀容的人不是她。
“不會嗎?不會就好。”
黯兒正巧彎下脖子,洪若寧一把把它抱住。
“這是你的馬?”馬廄里的馬理當都是他的,但這匹和他不親。
“是。”他不想看黯兒和她這麼親近。它是他的馬,而她是他的……
黯兒頂着洪若寧,在她耳際廝磨,並伸出略為粗糙的舌頭舔她。“不可以壞壞喔。你弄得我好癢呵。”洪若寧別開頭,黯兒卻鍥而不捨地跟進。
“你和它不親。”看看兩方的態度,洪若寧瞭然的下了定論。
司徒青只是遠遠地站着,連伸手拍它一下都沒有。
被黯兒踢的事司徒青不想再說。因為這麼一張臉,他失去了朋友,連同惟一懂他的黯兒也舉蹄踢他。
“你和它不親。”洪若寧再次陳述事實。她一向不是容易放棄的人。對於,吸引她的一切,她沒這麼快放手。
“它沒認出我,還踢了我一腳。”
“正常。是我也認不出你來。前後的差別太大。”司徒青的那半張臉雖然還是像以前一樣,但合上被毀掉的另半張,就不是原先的那張臉。黯兒認不出來,沒什麼好驚訝。
“別把你和畜生相比,你會認出我來。”雖然被洪若寧看過一次,而且還是在她意識不清的情況下。但是,司徒青可以肯定,他會讓她記得自己。即使他化成灰,她也不能忘記。
“是嗎?”她當然認得,認得他那張面具嘛!帶了面具的就是司徒青。
“一匹好馬,嗅覺相當靈敏。即使,不看外表,憑藉每個人不同的氣味,它應該能分辨主人。但是黯兒沒認出我。”
是這樣嗎?馬的嗅覺有好到這種程度?洪若寧沒聽人提過。
“就算是這樣,它認不出你也是正常。”
面具后的眉挑了一下。她的想法老是和常人不同。
“你把手伸過來,我就告訴你為什麼。”不待司徒青伸手,洪若寧兀自拉了他的粗掌湊到黯兒嘴邊。“你最近有沒有用藥,或吃些有奇怪氣味的東西?”
不待司徒青回答,黯兒伸舌舔了下他厚實的掌心。
“吶,我來回答。沒有是吧?”
“確實沒有。”最驚訝的莫過司徒青。傷后,黯兒從沒和他這麼親近。
“馬也像人一樣,你得主動親近它,它才會親近你。黯兒是好馬,你身上帶着藥味,它把你誤認為賊。你不被踢才奇怪呢!”洪若寧向他扮了個鬼臉,轉身跑開。
唉!真是個會記恨的男人。
***
洪若寧看見在迴廊晃眼而過的言喜,急忙追上。
“言喜,言喜你等等我呀。”
她有點悶,司徒青不知有意無意老是限制她和下人閑談。要不就是一聲不響地出現在她身後。
起初還覺得有點可怕。但是次數一多,她便見怪不怪。下人甚至說,只要找到她一定就能找到鬼面提督——他們的司徒大人。這謠傳未免也太誇張了。有時候司徒青忙來忙去,不知忙到哪兒去了。就連她也找不着。
“洪姑娘,是您呀。”言喜欠個身。
全府上下都不願洪若寧離開,只盼她能永遠住下。她雖然有點小姐脾氣,卻是精明可愛,挺討人歡心。就連大人也不再待在房裏自怨自艾。左大人說的可真准,這肖龍的姑娘一來,大人果真化險為夷。
“我問你個問題,你可別隱瞞。”
“問……問題?”她想問什麼?有關於大人那張臉嗎?若是問大人為什麼老是帶着面具,這……他可不敢回答。
“別緊張,我初來乍到的,能問什麼問題?”洪若寧拍拍言喜肩頭。雖然,言喜比她高上半個頭有餘,腳尖一墊,手揚高一點,還是勉強能搭上。
“好,您問。和什麼有關?”總該聽聽她的問題是啥?說不定和大人無關。但大人的面具,有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儘管洪姑娘初來乍到,他擔心的問題還是有可能被問到。在提督府,司徒青被炸傷的事人人心知肚明,卻不願提起。
“我呀。”她可沒探入私隱的嗜好。別人的事,她不便管、也不願管。自個兒在提督府占怎樣的地位,她清楚得很。
“您問。”若和大人無關,一切的問題他都願意解答,就盼她能多待一會兒。
“你對我有多少了解?提督大人一年有多少薪俸?”
這就是她的問題?言喜傻眼。
“我在這也住了月余,但你們非但沒有趕我走的意思,反而怕我不肯留下,對我照顧的無微不至。究竟,你們有什麼目的?若非提督大人的薪俸多得沒地方花,能浪費在養我這吃閑飯的。要不,就是你們另有所圖。說吧。”
“這……”洪姑娘不認識左大人,更遑論左大人卜的卦。這要如何說起?
“我這樣說好了。我究竟有什麼特別之處,可以在這裏白吃白住?”
“您……”
“別您呀您的,我不過是個白吃白住的,您這樣多禮我可受不起。”洪若寧巧笑倩兮,黑白分明的明眸轉呀轉地。
“您……您生得好。對,是因為您生得好。”不知怎麼的,言喜渾身打了個冷顫。
“生得好?就這樣?”
“對。您生得好。”
言喜說的雖含糊,但也沒說錯。若非洪若寧恰巧生於龍年,又是第一個來到提督府的女娃。要進提督府,可難比上天。提督府可不是由人要進就進。就是連在朝中地位極為重要,又是司徒青拜把兄弟,有十幾年交情的左之賢,也要經通報。司徒青若不見,他也不能說闖就闖。
生得好。這是什麼回答?生得好可以是指她傾入城國的容貌,可以是指她身為洪家的獨女,或者可以是……是她正巧生在龍年。“生在龍年”也有可能是答案,她還記得言喜曾問過她是否是龍年生的。
“說清楚點。什麼叫‘生得好’?”
“生得好就是……就是……”言喜可不敢講。若是讓大人知道是他告訴洪姑娘,是為了讓他消災解厄才收留她,他的頭不被擰下來才怪。他還記得大人知道洪姑娘是肖龍時的震怒。
“就是什麼?”她討厭別人吞吞吐吐。
“是……”這要他怎麼說?人要留,但命也要保。
“是?”柳眉皺了起來。
“唉,反正生得好就是生得好。女孩子家別問么多。”言喜轉頭就走。這淌混水還是不碰為宜。
“喂,言喜。”洪若寧伸手欲拉他的衣袖,沒想到連根紗都沒碰着,他就溜得無影無蹤。
“喂……我還沒問完呢。喂……”洪若寧板起臉,做出洪老頭說這句話的樣子,連聲音也刻意壓低,而顯得蒼老。“哼,女孩子家問這麼多做什麼?”
女孩子為什麼不能問這麼多?她倒覺得挺好。不過,男人或長輩每富被問倒了,或是不想回答,總會來上這麼一段。
“哼,希罕呀。我自己會找到答案。”
***
天色漸暗,洪若寧已大半天沒看見司徒青。
“人都去哪兒了?”洪若寧四處閑逛,晃到人工的荷花池畔。從迴廊往外望,遠遠地看見言喜端了個托盤,往司徒青的書房去。
“言喜。”洪若寧奔至言喜面前。
“洪……姑娘,是……是您呀。”言喜不自覺地防備起來。這一回她又要逼問他什麼?
“言喜。”好不容易看見個人的洪若寧,不自覺地拔高聲量。“你幹麼那麼怕我?我會吃了你不成?我有這麼可怕?”洪若寧豈不知道他怕些什麼。不就是怕她又纏着他問東問西。不過,她噁心一起,故意對他裝呆。
“噓!小聲點。”雙手持着托盤的言喜,分不出手來點嘴唇,只能可笑地嘟着嘴。
“不可以喔。”洪若寧伸出食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不可以偷親人家喔。姑娘我可有喜歡的人,別對我有非分之想。”
“我……”他真會給這小妮子氣死。她當然是留給大人。他豈敢有非分之想?
“你什麼。想不認帳呀?”洪若寧沒如他所願地放低音量。先前他知情不報的仇怎可不報?
“小聲點,大人在讀書呢。”
“算了,饒你一命。這是要給大人送進去的嗎?”洪若寧指了指言喜托盤上的茶點。
“毀。我看大人在書房裏待久了,送點東西給大人解飢。”
嗯。這言喜倒還細心。“拿來。我替你送去。”
“您?您要送?”言喜戒備的看着洪若寧,就怕她又玩花樣。
需要怕成這樣嗎?他越不讓她送,她就非送不可。
“對。不成嗎?難道你怕我下毒,或對提督大人不利?”洪若寧囂張地睨着言喜,美眸帶着微怒。
“不是,倒不是言喜不相信您。只是……”直覺告訴他,讓她進大人的書房極為不妥。“只是這是下人的事。讓洪姑娘做這事未免有失待客之道。”
“有失待客之道?不會呀。反正我在府里白吃白住,做這些事也是應當。況且,我有沒什麼貴不貴的。沒憑沒依的小孤女,比你賤得多。”
“這……”
“還是信不過我?信不過我就算了,反正留在提督府里也沒意思。”洪若寧向司徒青借了幾本書。既然這裏沒戲唱了,倒不如回房看書去。
“洪姑娘,您別走呀。”言喜急了。她若是走了,大人會不會有危險呀?
“別走。”言喜拉了洪若寧的衣袖,死抓着不放。“我讓您送進去就是。但您可不能一聲不響就進房去。知道嗎?千千萬萬得讓大人先有準備。”他可是好心,不想她被大人用青花瓷杯給“請”出房。
“是是……我知道了。別嗦嗦地。”洪若寧接過托盤,把言喜推開。
***
幾聲清脆的敲門聲在門邊響起。洪若寧敲得夠大聲,即使司徒青坐在離門有一段距離的桌前,應當毫無疑問地能聽見。當然,前提是他的意識要夠清楚。
“我可以進去嗎?”
嗯?沒人應聲?
“我進去。”
還是沒人應門。
“真的要進去。”
洪若寧推開門,向書桌走去。
“喔,書還真不少。”洪若寧的手指滑過書背,滿架的書多少都和軍事策略有些關係,要不就是船艦的設計圖。
兩本書攤在桌上,司徒青脫下面具,伏在桌上睡去,桌邊的油燈卻未吹滅。
“這麼累呀。累了不去床上睡可會害風寒喔。”洪若寧將茶點放在桌上,一個人喃喃自語。
伏在案上的司徒青受到驚擾,轉了個面。原本面向桌面的臉側了個邊,被火藥炸爛的臉向外,正對着亮晃晃的油燈。他的缺陷攤在她面前,一覽無遺。
順手拿了件衣服往司徒青身上蓋。燈火下,司徒青那半面臉足以令人蹙眉。
除卻滿布扭曲的皮膚不說,被燒得無法再生眉毛、下垂的眼角、歪斜的下唇,這張臉不能說是完整。但洪若寧眼裏沒有輕鄙、厭惡,只有憐惜。
白玉般的手指,輕劃過他殘缺的半邊容顏。一個俯身,洪若寧在缺顏上印下一吻,紅着臉匆匆離去。
***
“言喜……”一早,司徒青的暴怒傳出書房。
“言喜,你該死的給我滾出來。”
“大人,言喜一早便出府辦事了,現在還沒回來。”一旁洒掃的奴僕膽戰心驚地在書房門答應,卻沒膽子推開房門。
“辦事?”司徒青的吼聲拔高,彷彿將言喜拆解入腹,依然不能平息他的怒氣。
“對,大人昨日不是吩咐他去左大人那兒嗎?他去左大人那給您送信呢。”
“送信?早不送,晚不送,卻專挑這個時候。”
怪了。大人今天的火氣可旺着。還是避之為妙。
“大人?”
“做什麼?”
“小人們……小人們……”
“快說。”盛怒之下,司徒青更加不耐煩。
“小人已經將這給洒掃好,小人想……”
“想么?想離開是嗎?”司徒青瞪視這緊合的房門,對下人不敢入內而發脾氣。
他就這麼可怕?
“唉。已經洒掃好了。”門外的奴僕個個抖着腳。
“滾。沒人強迫你們留下來看顧我這隻又丑,又會咬人的瘋狗。滾……”司徒青緊握雙拳,額上的青筋暴跳。
“大人,您別……”
“給我滾……”司徒青的雷吼后,緊接着一陣杯盤的碎裂聲。言喜的苦心被糟蹋了。
“是。”下人匆匆收拾竹耙、竹簍,就怕溜得不夠快。
“等着。”
“大……大人有何吩咐?”
言喜一回來,馬上叫他滾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