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摩根走進地牢,手中仍然緊握着浮誇無用的令牌,他的腳因為緊張而難以邁開,地牢裏有着潮濕的氣息,讓人聞了就不舒服。他用絲絹捂着鼻皺眉,如果不是為了拔除那根深刺在心中長達十八年的尖刺,他絕不可能紓尊降貴地來到這裏。
有人在半夜裏冒死打擾他的睡眠,將他從溫暖的被窩裏拖了出來。在火神殿落成的前一夜、在他準備大肆慶祝的前一夜,軍人們通報,說是捉到了那個配戴着雷龍晶的年輕女人。
年經女人軟倒在地上,身上殘破的白衫已經沾上不少血跡,四周環繞着不少戒備森嚴的軍人。
“抬起她的頭。”摩根的手都在抖了,他甚至沒有勇氣接近。
一個軍人用劍柄粗魯的撬起雲焰低垂的臉龐,她的眼睜原本是緊閉着,在仰頭的那一刻睜開了眼睛。摩根倒吸一口氣,後退了好幾步。
他認得這張臉,深邃的紫色眼眸,以及完美得讓人難忘的容貌,十八年來不時出現在他的夢中,這張臉就是他今生的夢魘。“是她,就是她沒錯。”他顫抖着低語。
有人獻上從雪焰身上取下的雷龍晶。“這是她頸項間的東西,當初祭司道恩將這枚雷龍晶帶出王宮,傳說只要有這攸雷龍晶的人,就可以得到火神的眷顧。”
摩根接過那枚渾圓的晶體,手抖得更厲害了。他沒有想到事情會如此順利,他什麼都不在乎,也不想理會那些護國軍,他明白要是失去了領袖,那些人就會分崩離析。
“我等待這一刻已經太久了。”他低語着,用手愛憐地觸碰雷龍晶,跟着他顫抖地將手中的雷龍晶吻了又吻,將包裹在青白色圓石外的寶石拔開,青白色的圓石內部漾着隱約的七彩光芒,這是真的!
的的確確是可以召喚火神、奎爾國代代相傳的寶物!
“十八年來火神從不曾出現在我面前,子民們不停地懷疑我,質疑我不是被火神祝福的王。火神?哈,那只是一項迷信,有了雷龍晶,就等於是有了火神的許諾,我就是奎爾國的王,沒有人可以違逆我。”他的笑聲愈來愈大,逐漸變成瘋狂的大笑。
“火神將會制裁你!”雪焰看着眼前這個男人,迷惑間只覺得自己似乎在對方身上感到些許的熟悉。
令牌無情地打了下來,雪焰的身體被打得再度軟倒,鮮血緩慢地滑下了她的唇畔。“不知死活的女人,你已經落在我的手中了,還談什麼制裁?我知道那些人把希望放在你身上,而我要滅了他們的希望,讓他們從此死了心。”摩根狂笑着,緊握着雷龍晶轉過身去,吩咐着部屬。“傳令下去,在火神殿前堆起柴堆,我要在那些愚昧的人們面前燒了她當火神的祭品。”
雪焰只是用那雙平靜的紫色眼眸,一瞬也不瞬地看着逐漸離去的摩根。她其實並不懼怕,只是胸口還有着激動的情緒,就像是已經等待了許久,有某些情緒要在不久之後爆發了。
她的身體疼痛着,因為軍人們的虐打而遍體鱗傷,大量失血讓她覺得寒冷,但是那些傷並不足以讓她低頭。她微仰着頭,冷靜地看着窗外逐漸爬升的太陽,心裏卻只想念着一雙銀色的眸子。
※※※
巨大的門緩緩被打開,金碧輝煌的火神殿在十八年後,重新聳立在奎爾國的首都,鄰近王宮的那處,一扇門房推開了,摩根軍們推出龐大的柴堆,在前來觀看火神殿落成的成千上萬人民前,仔細的堆起大量的柴薪。
火神殿的門是大開着的,數以萬計的人民聚集在殿前廣場上,可以看見殿內有着巨大的火盆,數十尊高聳的雕像代替了石柱,代表着北方大陸上數十個國家的支柱。
摩根意氣風發地走上前來,在眾多的人民面前,第一次覺得勝券在握。
上天是站在他身邊的,不然怎麼會在前一夜,將那個唯一能威脅他的女人送到他眼前?如今他手中還握着雷龍晶,還有誰能質疑他的尊貴?
他輕輕擺動臂膀,示意部下將火神殿內巨大的火盆推出來。火盆里燃燒着旺盛的火,從建國以來就不留熄滅,即使是在十八年前他奪權的那一夜,殺盡了王宮內的所有人,火盆內的火仍舊兀自燃燒着,那就像是一項深刻的凝視,非要看盡結局不可。
火神真的是在看着這個國家嗎?
摩根的心中有了些微的恐懼,但是他很快地將那些恐懼置之腦後。他嘲笑着自己的愚蠢,關於火神的種種只是王族為了控制百姓,才會編造出這種謊言,這世上哪會有什麼火神?那只是騙人們的小把戲。他不久前就下令,要人準備無數的雷逵石,只要將它們投入火中產生耀眼刺目的光,做出火神被召喚出的假相,人們就會相信他可以呼喚火神了,人民真是太好騙了。
“我的子民們,聽我的命令。”他平舉雙手,享受着眾人的安靜,陶醉於自己此刻尊貴的身分。“這是一個值得慶祝的日子,在今天火神殿將再度開啟,而火神將會再度眷顧奎爾國。”他揮揮手,示意部下將雪焰推出來。
狼狽不堪的雪焰,被兩個軍人挾持着,被丟棄在龐大的柴堆之前。她的身體因為劇痛而些微瑟縮,冷汗潮濕了黑色的長發,她勉強瞟起眼睛,透過有些模糊的眼住下看去。
她有些吃驚,沒有想到會看到那麼多的人,原來奎爾國竟是如此龐大,在黑森林之外還有着無數的人民。她的視線在人群中搜尋着,卻難以找尋到目標,但是她心中清楚,他正在看着她!隱約間還能感受到,那雙熟悉的銀眸始終看着她。
摩根走到她的面前,粗魯地捏起她的下顎,強迫她美麗的臉龐迎向眾人。人群間傳來壓抑的低呼,有人驚訝於她的美麗,也有人驚訝於在那張美麗面容上看到的血跡。
“這個女人,就是奎爾國長期動亂的主因,她是護國軍的領袖,長年來領着那些流寇在製造動亂,謊秤自己是奎爾國的王族。”他狠狠一甩手,將雪焰甩落在地上,冷酷地微笑着,站起身來後退幾步,拿出懷中的雷龍晶重新面對群眾。“然而,這一切都是謊言,真正的王族只有我,火神可以證實我手中的雷龍晶才是王族的象徵。”
“你只是個掠奪者,為奎爾國帶來長久的災難。火神若真有眼,那你就一定會受到制裁。”冷靜的聲音清晰無比,從雪焰的口中傳出,她毫不懼怕地迎視着摩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紫色的眼眸像是能看穿一切。
“該死的,把她綁在柴堆上!”摩根惱羞成怒地狂吼着。他的權威容不下任何的質疑,尤其是來自這個女人質疑,他不會讓她有再開口的機會。“她是危言聳聽的魔女,我要在今天燒了她,獻祭給火神。”他宣佈道。
雪焰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被推上了柴堆,軍人們用達克獸的獸皮製成的繩索,牢牢將她捆綁在柴堆上。她的身軀倚靠在柴推上,目光在人群間移動,之後緩緩地閉上。
摩根獰笑着,從巨大的火盆中拿出火把,之後緩慢地靠近雪焰。他要親手解決她的生命,看着她在火堆中死去,如此才能讓他從此後安心的穩坐王位。
條地,一道銀光從眾多的摩根軍隊後方閃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接近,所有碰觸到那道銀光的人全倒了下去,非死即傷地躺卧在血泊中。
還來不及眨眼,揮舞着長劍的詹士已經奔上祭壇前。
他的衣衫破碎,戰袍因為整夜的戰鬥,早已經不知遺落在何處。他在暗巷內突圍后,焦急地等待了一整夜,竟然得到雪焰被擒,黎明時就將要被火焚的消息。
霎時間,他什麼都無法思考了。那些復國、復仇的念頭都被捨棄,他只是發了狂地要來救她,完全沒有想到眾多的摩根軍可以輕易殺了他。
在生死的關頭,心是那麼的急切,他只能想着要再見到她──
“啊,我認得你。”摩根快速的躲在軍隊之後,看着眼前這個渾身是傷,卻滿是殺意的男人。“我記得那雙銀眸,十八年前我親手剜出瓦恩族人每一雙令我不快的銀色眼睛時,卻獨獨遺漏了瓦恩家族長子的。你是詹士,瓦恩族長最引以為傲的長子,這十八年來領着那些該死的護國軍,在我的土地上作亂。”他咬牙切齒。
詹士冷然看着摩根,心中復仇的意念竟然詭異地消失了,他偏過頭去,眼裏只容得下雪焰,當他看見她全身的傷痕時,他的銀眸變得陰暗,手中的長劍幾下揮動,原本站在雪焰身邊的軍人全都在一瞬間倒下。
“放下她。”他不容反駁地說道,發覺摩根的軍隊集結往祭壇上走來。
“你瘋了嗎?她可是我十八年來最置之死地的人,怎麼可能在現在放過她?”
魔根冷笑着,有些興奮地搓手,知道可以在同一時刻里解決兩個他最痛恨的人。
“護國軍竟然就是由你這種瘋子所領導的,我不明白為什麼竟還有人會支持你們,那該是怎麼樣的笨蛋?”他大笑着,挑釁地看着詹士,緩慢而誇張的將燃燒的火把丟在柴堆上——
“不!”詹士發出狂吼,那吼叫聲讓所有聽到的人都為之動容,就像是野獸失去心愛伴侶的咆哮。
火焰在瞬間就燃燒起來,開始吞噬着大量乾燥的木柴,被綁在柴堆上的雪焰透過模糊不清的視線看着他的身影,心中難以決定是悲是喜。他為什麼要來救她?他不是說她是個棋子,而當她為了他做盡一切時,他竟也會不舍?
濃煙瀰漫四周,熱氣環繞着,她的血與汗濕透了白色的衣衫,血滴落在火焰中,悄然蒸散。她咳嗽着,神智逐漸昏迷,朦朧間仍舊不肯移開視線,想要牢牢記住他的身影,就算是下一世也要記住他。
銀光在祭壇上閃動,上百名軍人撲上詹士,想以人海戰術將他制伏,但是他就有如最瘋狂的野獸,所有靠近他的人全都被廝殺,狂亂的銀眸里有着瘋狂的焦急,有好幾次他的視線都落在火焰里,發了狂似的想靠近那熊熊燃燒的火堆,軍人們乘他分心的時候,在他高大的身軀上砍殺。
群眾們像是被震撼般,沒有人能移動與說話,只能呆愣的看着眼前這血腥的畫面。高大的男人身上的傷痕愈來愈多,血液滔滔滴下,看來觸目驚心。
“就算你是奎爾國內最好的戰士,但是如此愚昧地自投羅網,也只有死路一條。”
摩根冷笑着,瞪大眼睛看着浴血奮戰的詹士,他緊張握着手中的雷龍晶,感覺圓石在微微發燙,但是他太興奮了,絲毫沒有察覺異樣。
火焰燃燒得十分劇烈,轉眼已經吞噬了大部分的柴薪,詹士轉過頭去,對於砍在身上的刀刃像是沒有感覺,他的銀眸緊盯着火焰中的雪焰,之後突然放下手中的長劍,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他筆直地走進火焰里……
火逐漸燒何上肌膚,雪焰在半昏迷間徒然感到一雙堅定的男性臂膀,溫柔的環抱她滿是傷痕的身軀,她勉強睜開眼睛,駭然地看進詹士的銀眸里。
“詹士。”她詫異地開口,火燒得她好疼,而濃煙讓她的聲音變得沙啞,單是發出聲音就感到喉間劇痛。
他對四周的火焰視若無睹,堅定地將她擁抱在懷中,像是擁抱着今生最重要的寶物。黑髮因為血液而潮濕,幾道血痕滑落深刻的五官。“噓,別說話,我來陪你。”
他擁抱着她,再也不願意放手。
“但是,你必須復國,奎爾國──”她語不成調,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在此刻選擇與她共同赴死。
他不是只當她是棋子嗎?她怎麼值得他的陪伴?淚水滑下雙頰,心卻是滿溢的,因為他的舉動而感動。他或許不善言語,或許曾自私地傷害她,但是卻用了最直接的方法來表達對他的真愛。
“那些都不重要,我已經看清什麼才是我所要的。”他能夠感覺到火焰燃燒到兩人的四周,像是要用盡所有的力氣,他牢牢擁抱着她。“這才是我所要的,雪焰,我要你,不論你是公主還是齊夫家的女兒,我要的只有你!”詹士的唇扯出一個笑,是她不曾見過最溫柔的微笑。
她的眼被淚水籠罩,輕輕靠在他的胸膛上,聽着他穩定的心跳,之後靜靜的閉上眼。她從不恐懼,也不遺憾,他的懷抱就是她魂魄的港灣。
烈焰衝天,在最燦爛的火焰中,眾人都喘息着,看着那一對緊緊相擁的男女逐漸被火焰給吞噬。
摩根顫抖着,雙眼發光地走上前來,他看着火焰中的人影,知道那兩人再無生還的機會,他興奮地顫抖,握着雷龍晶的手愈來愈緊,知道時候已經到了。
“火神啊!我以奎爾國之王的名義呼喚你的聖名!”摩根大叫,高高舉起了雷龍晶。
突然,青白色的圓石卻自摩根手中脫出,在圓石飛走的那一瞬間,迸射出驚人的光亮……
大量的光與熱在祭壇上凝聚與擴散,一陣晶亮的火炬徒然迸發,籠罩在原先燃燒的火焰上,彷佛將世俗的火焰加以洗禮,在凈化過的火焰中,雪焰與詹士的身影逐漸出現。
雪焰身上的疼痛像是在轉眼間褪去,只剩下微微的溫暖,當她以為自己已經死去時,她竟還能感受到詹士的懷抱,以及他噴在自己發上的溫熱氣息,她嘗試性地睜開眼睛,仰起頭來,發現四周的火焰變得純凈,而那些純凈的火焰沒有帶來燒灼,反而在燒過他們身軀時,竟治好了那些漫流着鮮血的傷口。
她眨眨紫眸,原本捆綁的繩索早在火焰里燒毀,她緊緊環抱詹士高大的身軀,茫然而不解。“詹士,這是怎麼回事?”她悄悄地問,詫異地瞪大了眼睛。詹士也皺起濃眉,雙手忙着檢視她的身軀,直到確定她完好如初時,才有心神看向一旁。他也是從烈焰的地獄中,徒然被釋放的,原先的熱度與疼痛都消失了,此刻這些純凈的火焰像是在保護他們。
“是雷龍晶,雷龍晶發生了變化。”他看見半空中迸射火焰的晶體,仍舊環抱着懷中的女子。他不曾見過這種景象,天空被純凈的火焰包圍了,顯得如此明亮而神聖。
雷龍晶陡然間炸開,青白石子在半空中化成的人形,金色的發與眼,以火焰包裹着身軀,居高臨下的俯視着眾人,在眾人的驚嘆聲中,那人形緩緩落地,之後筆直走向雪焰。
“你是擁有釋出‘火之寶石’的使者。”他微笑着,四周燃燒着火焰。
雪焰搖搖頭,鬆開詹士的懷抱,想要往前走幾步,他卻擔憂得不願放手。“不會有事的,他不會傷害我。”她安撫他,眼睛不由自主地被火焰中的人吸引了。
“我並不是什麼使者,我只是齊夫家的女兒。”她有些遲疑地開口。
火焰中的人搖搖頭,微笑着。“你是聖王所選擇,可以釋放火的力量的使者,這一切都是聖王的旨意,也是給予你們的考驗。”他的視線落在詹士身上,金色的眼眸有着火焰,卻仍舊帶着笑。
“不容懷疑的,你是王族的唯一血脈,也是聖王選出的使者,火的使者。現在說出你的心愿吧!”火焰中的人淡淡回答。
“該死的,我不承認這一切,這是迷信、這是幻影,我不相信!”摩根突然發出狂吼,掙脫了原本包圍他的火焰,抓起長劍瘋狂地奔上前來,準備要殺害雪焰。
在最危急的一瞬間,火焰中的人影朝雪焰伸出一指,一道火焰瞬間從她的指中迸射而出,包裹上摩根的身軀,轉眼間烈焰之中就只聽見摩根的慘叫聲。
他記得那幕景象,火神站在那個女人身後,經由她的指,火神的火焰燒灼了他──
“火神將會制裁你,讓奎爾國回復以往的平靜。”雪焰喃喃說著心愿,緩緩閉上了眼睛。
火神微微一笑,四周純凈的火焰逐漸靠攏,他的形象慢慢模糊。“今後,如你所願,火的力量會一直守護這個國家。”在摩根被燒死的同一瞬間,火神陡然間凝為一體,晶亮的火焰竄入巨大的火盆中,之後消失不見。
看呆了的人群里,逐漸有人發出歡呼聲,然後就像是會傳染般,那歡呼聲愈來愈大、愈來愈激烈,終於演變成最激狂的吼叫聲。不論是護國軍或是平民百姓,都見證了火神給予雪焰的允諾,他們知道奎爾國的動亂已經過去,擁有呼喚火神力量的女王誕生了。
剛才發出巨大光芒的雷龍晶,最後緩緩自空中降下掉入雪焰的手中,不再發出任何光芒,而圓石的中心,緩緩浮出了一個“色”字。
雪焰將圓石緊握在掌心,靠回詹士的懷中,她知道,這一切都過去了……
※※※
三個月後──
夢裏有些陰影,那是過去的不安,在時光褪去后竟又來糾纏。
雪焰驚醒過來,在陰暗的卧房中有半晌還不太能適應,嬌軀在柔軟薄毯下顫抖着,許久之後才能夠確定,困擾她的只是一場夢境。
她嘆息着翻身,感覺偌大的房間如此空蕩蕩,縱然有着最華貴的擺飾,卻也難以讓她感覺溫暖。這裏是她父母生前的卧室,在摩根掌權的時代是沒人使用的,直到她成為女王后才又住進這裏。
坦白說,她住不慣這裏。她反而想念黑森林裏的木屋,以及那達克獸的皮毛。
其實不只是卧室,如今生活的一切都不是她所習慣的。
三個月前她在全國子民的面前呼喚出火神,給予摩根制裁,也掃蕩了摩根的餘黨,成為奎爾國內的女王,被一些家臣們安排在王宮中,然而她的心卻是寂寞的。
還不太能接受這就是事實,她原來真的是王族血脈,但是有許多時刻,她甚至寧願不要這樣的身分。身邊一些親密的人都流散了,她不能夠輕易地見到他們,被限制在王宮中的生活讓她不耐。
輕輕地她又感覺到腹內一陣顫動,她的嘴角帶着笑,雙手輕覆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這些日子來,腹內的孩子是她唯一的同伴,她總是不斷對着孩子說話,懷念着孩子的父親。
復國之後,詹士被封為將軍,雖然位高權重,但是他們見面的機會微乎其微,每次看到他,都只看見他穿着戰袍低頭行禮的模樣。
家臣們沒人敢提女王未婚懷孕的事情,更沒有敢問孩子的父親是誰,他們只敢遠遠地站着,看着女王逐漸隆起的小腹而焦急着。
“你爸爸還是老樣子,總是不願意說什麼。你說,他會不會是在害羞?”雪焰小聲地問着肚子裏的孩子,孩子踢了兩下,算是給她的回答。
門在黑暗裏被悄然打開,她突然住嘴,閉上眼睛裝睡,以為是巡夜的宮女。但是那壓抑的呼吸聲,以及淡淡的氣息讓她絕不可能錯認,她因為認出詹士而緊張,雙手在薄毯下握緊。
老天啊!終於,他終於來看她了。
他站在她的床邊良久,深刻的五官在月光下有着憂慮的神色,黝黑的男性手掌猶豫地伸出,輕撫着她柔滑的臉蛋,像是怕驚醒她一般,每一個觸摸都是小心翼翼的。
她屏住氣息,幾乎就要睜開眼睛了,但是他將手收回去,緩緩解下腰間長年不離身的長劍,之後轉身離去。
雪焰再也忍耐不住,她翻身坐起,駭然地瞪視着那把長劍。戰士的一生是從不會捨棄武器的,除非他決定要做一次最慎重的道別。她明白那把長劍是辭別的意思后,驚慌的掀開薄毯,顧不得身上只穿着薄薄的衣衫,就下了床。
“詹士!”她呼喚着,聲音格外急切。
他沒有回頭,只有僵硬的站姿泄漏了他心中的詫異。他沒有想到雪焰會醒來,他只是相思難耐的前來看她最後一眼,想要這一眼就記住她所有的美麗,在將來好好的回憶關於她的一切。“你要去哪裏?”她的聲音顫抖着,視線不安的來回看着長劍與他的背影。
“在下要辭去將軍一職,離開王宮。”他用着生硬疏離的語調說道,剋制着不要回頭,知道自己一旦回頭看見那雙紫眸,就會情不自禁地將她擁入懷中。“請女王以後保重。”他淡然地說,往前跨出一步。
“不!”她喊着,顧不得雙足赤裸,就這麼撲上前去,牢牢從他背後緊抱着他,怎麼也不願意鬆手。“我不許你離開、為什麼你們都要離開我?依娃跟着瑞克走了,祭司則是把自己永遠地關在火神殿的悔過室中,終生不願意踏出一步。我以為你會留下,然而你竟也選擇離開我。”想到他將要離開,她的眼中滿是淚水,心疼痛得像是要死去般。
依娃追隨着瑞克,到其它戰亂的國家去行醫;而道恩則是因為自責,沒有辦法接受自己竟然對真正的公主做出不可原諒的事情,他自毀雙目,之後永遠的居住在火神殿內。
“我不能留下。”他嘆息着,全身肌肉綳得緊緊的,扭曲的嘴角有一抹苦笑。
“不要忘了我曾經對你說過與做過什麼,那些罪狀足以讓我被千刀萬剮。”
“我不在乎。”她的淚水濕了他的衣衫,再也剋制不住。這是她願付出魂魄去愛的男人,怎麼捨得讓他離去。
“今非昔比,如今你是女王,而我配不上尊貴的你。”他伸手要推開她的箝制,奈何那雙纖細的手臂牢牢地鎖在他的身上,不願意鬆開兩人之間的牽絆。
心其實是疼痛的,他早已被現實磨練得冷酷,在對待她的柔情時也是殘忍的,他舍不下她,又不願意給她任何東西,只是殘忍的奪取──
對於那時的種種,他幾乎要鄙視自己。
“不,我什麼都不是,我只是雪焰。”她哭泣着,軟弱地貼在他高大的背上,恐懼會被他遺落。“你說過已經看清了最想要的東西,你最想要的是我。我知道你是愛我的,不然在我被火焚的那一日,你不會衝進火中來拯救我,執意與我一同死去。”
“雪焰。”他嘆息着,雙手覆蓋上她的。“留下來,我求求你留下來,陪着我治理奎爾國,如果沒有你的陪伴,我一定做不到。”她懇求着,淚水怎麼也止不住,腹中的孩子踢動着,像是也在懇求。
“喔,別管什麼國家,我要你留下,就只是為了我,為了我們的孩子。”
“我曾經如此殘忍的對待你,甚至將你當成一個棋子。”他明白自己再也無法拒絕她,轉過身去,銀眸在黑暗中閃爍着,黝黑的手覆蓋上她隆起的小腹,感受那兒的胎動。
“如果你只是將我當成棋子,那時就不會沖入火中救我。”她又哭又笑地攀住他,纏住他強壯的頸項,暗暗發誓着今生絕對不鬆手。“你從不願意說,但是我知道,你愛我。”她嘆息着,躺卧在他的胸懷中。
詹士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更加緊密的擁抱着她。“我愛你!”他終於願意承認,聲音有着顫抖,說出本以為今生說不出口的句子。“或許在黑森林裏,也或許一直到水泉畔的那一日,我才知覺到自己已經深深地愛上你。當聽見你即將被焚時,我幾乎瘋了,只能想着你,以及我們的孩子──”兩雙手緊緊的交握,像是一個沒有說破的美好未來。他們都是亂世里的產物,他的殘忍,被她的柔情緩緩融化,直到今日他終於願意承認,這一生再也離不開這個溫柔的紫眸女子。
“留下來,陪着我,永遠永遠不要離開。”她輕輕吻住他,感受那有些陌生的情慾。雖然那是他教導她的,但是她的一切仍顯得生澀。
“永遠。”他承諾着,緩慢地抱着她往偌大的軟床走去。
王宮外,火神殿的火盆中,火焰陡然躍高,像是代表着奎爾國最美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