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夏爾仰着臉龐,數滴清澈的熱液滑過眼角,如稍縱即逝的幾顆流星,沒入飄飛的金髮中,不見蹤影。
「夏爾?」菲菲絞着胸口輕聲問,恍惚憶起那晚他躺在墓園裏的景象,當時的他也是一語不發的瞪着天空,象是正壓抑着什麼。
這滋味好難受,他抑鬱的深切哀傷絞緊了她的每一根神經,她單純的心靈總是接觸明亮而光燦的歡樂,從未接觸過像他這樣貼近黑暗的陰鬱。
她好希望自己能幫助他舒緩積存過深的痛苦,好希望能輕輕抹去蟄埋在他眸底的陰霾,好希望能幫他止住深濃的悲傷,阻擋那些繪聲繪影的傷害。
可是,他的臉龐總是帶着無所謂的笑,細緻美麗的微笑底下是空洞的虛無,她感受不到他靈魂的溫度,感受不到他真誠的回應。
頻仍悸動的心,醞釀起一股模糊的熱烈澎拜,渴望能得到他一次真心回應的期待……這樣的她,是否也淪為盲目的崇拜者?
「從現在起,我不准你這樣喊我。」夏爾依然仰臉瞪着夜空,吞忍着苦味似的嘶聲道。
「為什麼?」倉皇收妥散亂的思緒,菲菲納悶地問。
「因為我討厭聽見你這樣喊我。」他緩緩閉起泛酸的雙眼,說得咬牙切齒。
「可是,你剛才已經允許過我了,況且,我並不覺得你討厭我這樣喊你。」
「愚蠢的人是不會知道自己蠢在哪裏,我喜歡與否,你根本無從猜測,無從判斷,你甚至連我是什麼樣的人都不清楚,少在我面前自以為是,少裝出一臉渴望關心、接近我的偽善表情,告訴你,我不吃這套。」
菲菲沉默許久后才悶聲反駁,「我沒有。」
「沒有最好。」終於將失控激昂的情緒沉澱,夏爾張開眼睛,漠然的抽身佇立,再度拉起一道無形的封鎖線,禁止這隻看似無害的小松鼠接近。
溫暖的體熱瞬間退去,菲菲不禁掩鼻打了個噴嚏。她揉揉泛紅的鼻尖,轉過身繼續方才未完的工作。
夏爾喉頭縮緊,故意冷眼旁觀。「別撿了,回宿捨去。」
她緩緩搖頭,風裏含糊飄來她呢喃似的輕柔嗓音,「不行,這樣太危險了。」
「蠢瓜,你以為清道夫是用來做什麼的?我教你別撿了!」他討厭看見她蹲在那攤殷紅前方,偏偏雙眼怎麼也移不開,灼熱的視線固定在她嬌小的背影上,捺着滿腔醞釀的怒意,靜等她挪動身子。
一秒、兩秒、三秒、四秒……這隻動作慢吞吞的笨松鼠不是應該很溫馴,很聽話?為什麼偏要挑這種真他媽該死的時間點漠視他的存在!
夏爾慍瞪着她的背影,陡然攢緊雙拳快步走近,粗蠻地使勁拽過不斷拾撿的纖瘦胳臂。「我不是教你別撿了!」
菲菲讓這無預警的一記突襲嚇傻,下意識捏握掌心,玻璃碎片就這樣刺入她白嫩的掌心,溫熱的殷紅液體不住滲出來。
藍眸震悚地瞪大,看着不斷從纖白掌心滲出的血,那宛若顏料般的鮮紅,他的耳邊彷佛又迴響着從沉重的回憶傳來的一聲聲虛軟的呼喚……
「夏爾?」菲菲隱忍着掌心的疼痛,關切地輕喚。
「我說過別這樣喊我!」他無意識地回吼,眼前的世界瞬間枯萎崩裂,僅剩扣握在掌中的這隻染血的小手。
胸膛中的一顆心急躁地鼓動,脈搏劇烈起伏,宛若與敵對峙,他惡狠狠的瞪住她受創的小手,一語不發,逕自扳開她仍緊握的掌心,小心地挑出碎片。
他的手勁輕柔又利落,不時揚眸看她拚命忍痛,頻頻瑟縮的彆扭表情,像小動物受了委屈,哀哀自憐,總是睜得清亮的黑色大眼此時眯成一彎新月,在他看來非但不覺得可愛,反而徒惹心煩。
忽覺喉頭有着莫名的乾澀,他張開嘴想敷衍的安慰她幾句,卻發不出聲音。
讓濃濃的孤寂盤據的這段歲月中,他的心已經遺忘了什麼叫作柔軟,什麼叫作溫柔,什麼叫作牽挂,什麼又叫作心疼……
「別擔心,我不痛,真的不會痛!」彷佛心有靈犀,菲菲孩子氣的逞強道。
象是有誰撞破了他心頭的迷惘之門,一顆不起眼的小果核,經由層層傳遞,落在他荒蕪的心上,悄然萌芽。
「你以為我會在乎你痛不痛嗎?蠢瓜。」他故作不在乎的嗤道,長年麻痹的心卻緩慢恢復了知覺,歷經漫長的冰封時刻,模糊的情感就這樣開始蔓延,連自己也無法解釋的一種強烈悸動正在蘇醒。
「可是……你的表情看起來比我還痛,好像是痛到快不能呼吸了。」
夏爾驀然呆愣,尚來不及撤退的複雜情緒仍糾結在臉上。那些原以為永遠不可能出現的,甚至是以為早已經遺失的那些感官知覺,這一瞬間全然清晰可察。
菲菲屏息等了半晌,沒有預料中的暴怒,沒有冰冷的惡瞪,沒有帶刺的敵意,沒有反唇相稽,只見那張優美的臉部線條微微抽動,抿緊的薄唇微掀,勉強揚起一道笑弧。
她困惑的眨了眨雙眼,這才聽見他飽含掙扎與壓抑的沙啞嗓音僵冷的揚起。
「那是因為我無法忍受一隻動物在面前垂死掙扎的模樣,絕對不是出於關心,絕對──與你無關。」
砰一聲,一扇簡陋的門被來訪者粗魯的踹開,散坐屋內各處的老煙槍們同時停下手邊的工作,紛紛掉頭看向風暴的來源。
總是喜歡在深夜來訪的漂亮小老弟今晚一反常態,未攜酒前來,亦未一身酒氣,鎖着眉的臉龐異常清醒,拽着不知從哪座乖寶寶樂園誘拐來的小乖乖,迅速轉進浴室,全然無視於一室老中青們愕然的側目。
皮耶拿起調色刀刮勻畫布上的底色,聽着從浴室傳來的水聲,吹了聲口哨,「今晚真幸運,我們不必出門買票,就能在骯髒狹小的工作室免費觀賞高畫質一刀未剪的成人劇場。」
正將畫作裱框的埃里特狐疑地掉頭看向他,「成人?我以為剛才夏爾是拖着一隻迷路的小鹿進門!」
「哈哈哈……小老弟餓壞了,連無辜的小鹿斑比都不放過!」
眾人哄堂大笑,笑到近乎掀起屋頂之際又倏然停止,一雙雙促狹的目光同時盯住正從浴室走出來的兩人。
「坐下。」夏爾不理睬身旁一伙人急着挖掘秘密的模樣,拉過傻愣愣的菲菲,讓她坐在角落的乳白色小椅凳上。
這下嬌小的身影頓時更顯袖珍,笑翻了一班老中青。
「閉上你們的嘴。」轉入儲藏室前,夏爾冷不防地回眸一掃,警告那群正打算開口向無辜小鹿搭訕的老傢伙們。
見慣小老弟陰晴不定的性格,老傢伙們笑了笑,壓根兒當是放屁。皮耶乾脆放下畫筆,拿起散放在畫具旁的巧克力棒,誘騙孩童似的,躡手躡腳湊近呆坐在凳上的小松鼠。
「來來來,哥哥這裏有好吃的糖果喔。」
「哥哥?!哈哈哈……皮耶,要是從你十五歲被寂寞的寡婦騙走童真開始算起,這個小傢伙都能喊你一聲爹地羅!」
皮耶扭頭白了埃里特一眼,「拜託,前晚在酒吧里還有兩個藝術學院的辣妹找我共度春宵!」
「是喔,她們肯定是沒瞧見你退無可退的髮際線才會受騙。」夏爾拎着被冷落已久的急救箱,冷笑着補充,支肘撞開頻頻搖動手中巧克力棒的怪大叔。
「嘿,在女朋友面前這麼不給你老哥面子?」皮耶擠出了足以榮獲奧斯卡影帝的受傷神情,可憐兮兮的拆開包裝紙,落寞的啃起巧克力棒。
「這個蠢瓜只是路過。」夏爾不着痕迹的瞄了誤闖猛獸區的小不點一眼,拉高她已經衝去臟血的右掌,取出急救箱裏的藥水替她上藥之後再纏上紗布。
「路過?噢,你這個二十一世紀的卡薩諾瓦,聽聽你說的話!每個自動來到你公寓前按門鈴的女人都是路過,哪個不是路過?那些路過的女人已經多到大排長龍,必須舉號碼牌等候召喚羅!」皮耶媲美舞台劇演員的演技,配合誇張的肢體動作,再度引爆鬨堂笑聲。
「那個……」當菲菲不知所措地開口,如浪的笑聲霎時頓住,短短一瞬間,凶獸們紛紛掉頭,眼巴巴瞅着誤闖禁區的可愛小鹿。
之前,她被臉色極臭的夏爾抓住手腕,拉進了某個東彎西拐的暗巷。她對這一帶並非全然陌生,這裏與學校相隔三個街區,龍蛇混雜,多是各色人種的新移民,像個小型的文化熔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