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納粹小子夏爾去年才因為和美術系助教與女教授的三角緋聞鬧上法庭,上學期正式被開除學籍,如今動向未明,時常出現在各大畫展與畫廊……」

烏琪的一番簡介猶在耳邊盤旋,對街駐足看報的人影已扔出幾個銅板,邁開長腿,筆直走向角落的咖啡餐車,點了一杯咖啡。

菲菲的目光猶如追蹤器,一路跟隨着。

滿街絢麗的景緻,抵不上夏爾仰頸啜飲的畫面;滿天湛藍,敵不過夏爾金色髮絲下的一雙海藍瞳眸;滿地殘雪,比不上夏爾細膩雪白的膚色。

他的存在,燎亮了冰封一季的寒冷城市,滋潤了遍目皆是白皚皚一片的枯燥雪景。

原來,他既不是墓園裏的一抹幽魂,也非遭受詛咒的惡獸,而是宛若現代貴族般的時尚少年。菲菲迷糊地暗忖。

對街瘦長的身影拿着隨手咖啡杯,邊踱邊飲,將手裏的一卷報紙夾在臂下,視旁人的注目如風景,逕自邁步行走,接着,他旋身轉而步上某棟建築物通往二樓的鐵架階梯。

彷佛定格魔法瞬間解除,菲菲掙脫了迷惘,渾身一震,裝在牛皮紙袋裏堆得高高的毛線團隨之抖動。

她左右張望了下車潮,趁着紅燈的空檔快步衝過對街。喇叭聲蓋過了異國姊妹淘們訝異的呼喊,她完全聽不見。

【第二章】

菲菲循從方才目光跟隨的路線,越過報攤與咖啡餐車,抱緊了牛皮紙袋,系帶短靴匆忙的踩上鐵架階梯,老舊的銹鐵發出嘎嘰嘎嘰的聲響,唐突且刺耳。

「等等!」喘得肺里嚴重缺氧,倉皇換氣之間,菲菲趕緊扯嗓喊住繼續往鐵梯上走去的傲然身影。「夏爾先生!」

前方原本置若罔聞的身影終於停下,緩緩站定,偏過優美的側臉,虛掩的金色髮絲削弱了太過犀利的眼神,焦距落在幾階之遙的傻氣臉蛋上。

夏爾眯細雙眸,仔細端詳着來者。

齊眉的濃黑劉海,髮長及肩,圓潤白皙的東方臉孔猶如奶油蛋糕,鑲上一對核桃狀的大眼,幽黑卻不夠靈活,因而顯得嬌憨遲鈍,象是歷經一場漫長冬眠后恍惚醒來覓食的小松鼠,唯獨秀挺的鼻子與緋紅如莓果的唇瓣,稍稍勾勒出猶然青澀懵懂的少女形象。

眼前的東方女孩身型纖細,連帽大衣穿來不顯臃腫,反使得嬌小的骨架益發迷你,毛茸茸的圍巾彰顯出那張圓形臉蛋更顯豐潤綿軟,看來,她全身上下能夠提供禦寒效能的脂肪全往小臉堆棧。

夏爾微勾起笑意,稍稍頓首揚眉,宛若晚宴中浪蕩的公爵,舉手投足皆象是吟誦着浪漫的詩篇。

「我不記得今天與你有約?」他的口吻婉轉中透着冰冷生疏,輕蔑的神情清晰的寫着不願與她多交談的驅逐意味。

菲菲終於順過氣來,不疾不徐地回道:「不,我和你沒有約,是……」軟膩的法語赫然中止在少年的眼神示意下,她順着他目光的方向回眸探看。

她懷中的毛線球全滾出了牛皮紙袋,而她竟然傻傻不知。

朱紅的毛線球沿着鐵梯一路滾落,毛線繞着鐵架梯階散了開來。

「啊!」菲菲愣了好一會兒,才匆匆轉身尋起毛線球的蹤影,並連忙捲起一條條紅色的軟繩。

夏爾冷眼旁觀,看了下她的狀況后,直接席地而坐。

他先放下報紙與咖啡,又取出煙來垂首點燃,讓肺葉灌滿濃郁的尼古丁,感受慢性自殺的糜爛美好。撩開過長的劉海,他托頰傲睨,心想,那蹲伏在鐵梯上忙碌收線的身影,此際看來果真像極了一隻拾掇球果的小松鼠。

他冷望片刻后,藍眸瞟向天際,空洞無神的凝視着,直到笨拙的小松鼠卷好毛線球,胡亂塞入懷裏的牛皮紙袋,然後咚咚咚重新在他面前站定。

夏爾夾煙的掌輕托右腮,深邃的藍眸上揚,即使坐姿矮了她一截,懾人的浪蕩氣質依舊張揚。

「你想說什麼?在我抽完這根煙之前說完。」

菲菲舉臂抹去額際的汗水,直勾勾與藍眸對望片刻,努力空出一手掏向綉着橘紅蝴蝶結的口袋,變魔術似的摸索了一陣,忽然遞上一枚細小的鉤環。

他皺起眉,望着她遞來的這枚耳環,縹緲的思緒緩慢地凝聚,沉默片刻后,才以百般嘲弄的沙啞聲調道:「原來是你啊……小蠢瓜。」

以為該已徹底遺忘的記憶在此時翻起,甚至超出他的掌控外,格外清晰,彷佛是昨夜才發生,細碎的寒雪頻仍地降下,凍結了兩人初識時交談的一幕幕。

對他而言,記憶是無關緊要的,而這個愚蠢的呆瓜竟莫名牽動了他善於遺忘的記憶,只是一個動作,便輕易掀開潛藏在意識底下的朦朧畫面。

「這個。」菲菲沒聽見他含在唇間的模糊細語,誤以為他沒看清楚,於是又挪近幾分。「那晚掉在我的口袋裏,應該是勾住頭髮時扯掉的。」

「你就是為了歸還這個耳環,所以喊住我?」

「嗯。」她認真的點點頭。

「果真是蠢瓜。」夏爾冷笑着嗤道。

他伸出空出的另一手取過純銀耳飾,在她回神之前挺立昂軀,漂亮的臉龐直衝着她咧開絕美的笑。

「讓我來教教你,若是下回碰到這種情況該怎麼做。」他帶着笑意,修長的手指把弄着精細的耳飾,吸引了她迷惑的目光。

頃刻間,他舉臂一擲,巧致的小耳飾化為一道銀色的星芒,消逝在她驚異瞠圓的眼前。

「早已經遺失的東西,就讓它繼續待在當初遺失的地方,永遠不應該再出現。」藍眸瞟來一記漠然的冷瞪,那晚雪夜裏曾經溫暖吟唱的嗓音,此刻卻比霜雪還要冰冷刺骨。

菲菲愣望着耳飾墜落處,耳畔仍嗡嗡作響,她下意識撫上耳廓,總覺得方才一瞬間,似乎聽見了某種脆弱的東西摔碎的尖銳聲響。

回神后,她趕緊左右梭巡,除了被放在鐵梯上的報紙與咖啡,不知因何動怒的他已經跨上另一樓層。

「等等!」她因為心急而難以平衡的斜斜倒倒,彎身撿起報紙與已涼的咖啡,奮力追趕。「你的報紙和咖啡!」

跨過一格格網狀鐵梯的夏爾不曾留步,未曾回眸,直接將身後喳呼的小蠢瓜當成絆腳的垃圾,徹底忽略。

「夏爾先生,你的報紙和咖啡……」

「扔掉。」俊臉上雖是噙着笑,他矯健的長腿卻是蹬得整座鐵梯都在震搖,連傻瓜都感覺得到,雙腿的主人怒意正熾。

「可是……」

「我說扔掉!」夏爾頭也不回的持續往前走,考驗腿力似的明明已到了樓頂又返身拾階下樓,眼神始終不曾閃爍飄移,對那道嬌小身影視若無睹。

菲菲愣了愣,一臉茫然,隨後又跟緊了他,依舊只能面對一頭晃飛的金髮與瘦拔的背影。「那個……」

「要我說幾次?扔掉,統統扔掉!」這隻愚蠢的松鼠究竟想跟到什麼時候?是聽不懂他的法文還是腦袋凍壞了?

半晌,後方疲於追逐的倉卒足音終於停止。

夏爾勾起一抹冷笑,感謝聖母瑪利亞垂憐,讓他不必再繼續忍受那隻又呆又丑的松鼠噪音滋擾。

他撥弄了下有些遮住視線的劉海,一頭金髮隨風飛揚,鞣羊皮裁製的寬版黑靴依然踩着階梯往下走。

「為什麼你不要你遺失的東西?是因為我碰過它的緣故嗎?」

聞言,頎長的身影霍然頓住流暢的腳步,及肩的發因他猝然側首回眸,擺盪出一道金色圓弧。他冷冷瞅着她,藍眸里清晰寫着「你又懂什麼了」的不屑鄙夷。

嬌小的菲菲站於三階之外,形成一種居高臨下的錯覺。「既然不要自己遺失的東西,那為什麼又願意碰我遺失的東西?」

夏爾眯起了眼,耐性用罄,連冷笑也一併收起。「你又在鬼扯什麼?」

菲菲伸手指着他的頸子。「那條圍巾是我的。」

俊臉彷佛凝聚着黑色風暴,他叉放在褲袋裏的雙手略微一僵,湛藍的眼睛裏一掃慵懶,眸光鋒銳如冰柱,方興未艾的怒意持續醞釀著。

片刻后,他淡淡地重新與她四目相對,繃緊的臉部線條如同刀刃劃開滑膩的奶油,刻出一道玩世不恭的笑。

果然又是這樣。菲菲再次確定了他是慣於壓抑怒意的,一旦真正動怒,便會撕裂某種平靜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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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華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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