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夏爾,為什麼現在角色又掉換過來,變成你躲着我?」那場躲貓貓不是應該結束了嗎?
沉鬱的藍眸因觸及她眸中的悲傷而痛縮着,每一個呼吸起伏,在她的柔聲指控下,成了鞭笞靈魂的酷刑。
夏爾下意識的伸出手,渴望抹去她臉上斑斑的淚痕,眼角餘光卻接收到來自於布利蕭先生的目光批判──
不要扼殺這份純真!
僅是片刻,他的雙手已經蠻橫的推開她,步履斜倒如醉,再一次成為狼狽的逃兵,倉皇離去。
門扉輕輕合上,將內與外阻隔成兩個不同世界。
夏爾的身影沒入車裏,黑色禮車將孤獨的美麗少年送離了她的視線、她的世界。
他毫不留情轉身離去的背影,擊倒了菲菲一直以來的沉默堅強,她終於忍不住縱聲大哭。
「噢,菲菲,我可憐的菲菲!」布利蕭太太將徹底潰堤的她擁入懷裏,給予她母親般的支援和安慰。「別難過,別哭泣,像夏爾這樣的壞男孩,並不值得你為他傷心呀。他是撒旦派遣來人間毀滅女人的使者,像你這樣的好女孩,不應該被他迷惑……」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夏爾是受了傷的折翼天使,他是那麼的悲傷又脆弱,華麗的盛裝背後,卻藏着無盡的蒼涼。
他的心太冷、太暗,需要一盞燈來守護着……
菲菲伏在布利蕭太太豐滿的胸脯里,哭得像個弄丟了心愛寶貝的稚童。她想替夏爾辯護,她想糾正布利蕭太太錯誤的想法,可是湧上咽喉的除了喘泣,再也無法發出任何其他的聲音。
菲菲哭得那麼無助,那麼旁徨,雙手揪住布利蕭太太的衣袖試圖振作。
一再重複上演的惡夢,為什麼永遠不肯停止,為什麼要一再逼得夏爾退無可退,最後又只能縮回他親手設下的界線內,獨自舔舐一身傷痕,寂寞的面對黑暗?
「菲菲,別為他哭泣,不值得的……」布利蕭太太未曾察覺,這樣的安慰只是徒然加深她的傷悲。
此時此刻,訂製鋪成了一座籠罩在哀傷之中的孤城。
布利蕭先生一聲不吭,默默走向門口,將刻寫着「營業中」的燙金牌額翻成背面。
簡短的一句「休息中」,宛若一名剛毅的武士,守護着這座孤城,謝絕外界干擾。
【第九章】
來自塞納河左岸的迷人香頌,乘着夜風輕柔地拂來,卻讓一陣濃濃的哀傷阻擋,無法進入訂製鋪。
「晚安。」菲菲垂着紅腫的雙眼,披上披肩,低聲道別。
布利蕭太太不願讓她更為難堪,因此未多說什麼,將分裝在紙盒裏的法式烤布丁以及杏仁核桃派塞進她懷裏,憐愛的告別。「路上小心,我的小衣匠。」
菲菲勉強擠出笑靨,接受布利蕭太太親熱的道別之吻,然後向埋首於縫紉機前的布利蕭先生揮了揮手。
走出了訂製鋪,門外繽紛的街景,再美她也看不見。
天空中繁星點點,但這樣的星夜在此刻看來,象是梵谷所看見的世界,充滿了混亂的氣流與欲焚的瘋狂。
懷裏抱着不斷冒出香氣的布丁與派,菲菲沉浸在深深的悲傷中,忘了疲倦,忘了飢餓。
她踩過一路綿延的青石板道,腳步顛躓,少了往昔的愉悅輕盈,純真的大眼幽幽的流轉,望過街上一對對相擁的愛侶,紅透的鼻頭又泛起酸楚。意識到自己即將失態,她趕緊笨拙的抓起披肩胡亂抹着小臉。
即使悲傷欲絕,即使痛苦難耐,也不能暫停時間的流逝,亦無法阻止這個世界繼續運轉,因為心境無法改變命運,只能邁動怯弱的雙腿持續前行,才會知道盡頭是否真的存在於遙遠的彼方。
菲菲揚起乾澀的嘴角,擠出一抹為自己打氣的微笑,強迫自己繼續走完這條看似永無止盡的漫漫長路。
笑着、笑着,成串的淚花卻從眼角滑落,她像個迷了路的傻瓜,邊笑邊哭,像失去羅盤指引的旅人,茫然地摸索着。
突地,一盞立在坡道上的巴洛克式朦朧路燈,穿過錯落的人潮,越過悲傷的陰影,直直映上她愣忡的濕潤大眼。
一道孤冷的鷙悍身影坐在燈下,率性而落拓,無懼於世俗的目光,就這麼毫無所謂地抽着煙,獨坐在那裏。
「夏爾……」菲菲掩去嘴邊迷惘的呢喃,淚水奔流,象是終於重新獲得方向的旅人,直直向前行。
夏爾沒有赴宴。
數不清的煙蒂散落在他的腳邊,以他為中心,環繞成祭祀儀式般的圓弧狀。
沒有酒精可麻醉,他只好尋求尼古丁紓解苦痛,向沒有上帝坐鎮的黑色天空無聲禱告,祈求屬於他的命運女神不要放手,不要像那些許下承諾卻總是轉身離去的人,將他遺棄在冰冷的荒地。
菲菲的淚水滂沱的持續落下,一步又一步,她飛快的縮短彼此的距離,來到他的身後。
這副顛覆巴黎藝術界、上流社會情與欲的美麗身影,總是以高傲的優雅與全世界劃清界線,以墮落而糜爛的方式抗議命運的荒謬。
此時此刻,遠比這座城市還要璀璨的孤傲身軀,卻是如此頹然,毫無形象可言的席地而坐,彷佛在等待,彷佛在期盼;等屬於他的命運玩笑幾時結束,盼屬於他的純真救贖何時降臨。
菲菲淚流不止,緩緩蹲下身,讓額心靠上他剛直的後背,垂下紅透的雙眸,就這麼傻兮兮地抵着他。
夏爾雙肩一震,面色卻平靜而溫柔,感受到沁柔的野薑花香味,渾身的防備頓時放下。
「謝謝你……謝謝你答應我不去。」菲菲揚起今夜最明燦的笑容,帶着濃重的鼻音反覆道謝。
拿開嘴邊的短煙,仰望星空的夏爾徐緩的閉起雙眼,感覺體內的矛盾衝突逐漸平緩。
只要她一個碰觸、主動靠近,總能輕易撫愈他親手割裂的傷口。
她在他荒蕪的心裏播下一顆種子,剛開始只不過是冒出綠芽,稍一不察,已成濃密的林蔭。
空蕩蕩的胸膛中不再只是冰天雪地的荒涼,不再只有他孑然一人的身影,開始有了沛然的生氣。
她不是天使,她是他僅存的最後一份純真,是他寧願割棄一切都想留在心上的寶物。
「你可別弄錯了,我是因為覺得厭煩才沒參加宴會,不是因為你。」即使防禦已然鬆動,夏爾依然不肯正面投降。
「每次都說謊騙人……」菲菲小聲的咕噥。
「你在嘀咕些什麼?」聽不真切背後的柔軟低語,夏爾不悅地揚聲。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
菲菲退開抵得泛紅的前額,讓他順利轉過身,毫無阻礙的與她目光交會。
「真的沒說什麼?」夏爾傲慢地挑眉,湊近蹲得發麻索性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的狼狽人兒,犀利的藍眸反覆審視着她。
她笑着搖頭,甩落一串串鹹鹹的淚珠,然後有些欣羨地低喃道:「來到巴黎后,我還不曾參加過變裝舞會,真可惜,要是剛才能跟布利蕭先生借一件古董洋裝的話,也許我們可以……」
夏爾驀然拉她起身,拿開隔着彼此的紙盒,隨意擱放在地上。
「夏爾?」
「等我一下,一下就好。」他將額心貼上她的,輕輕吁出一聲嘆息。
菲菲知道,他是透過這樣的體溫傳遞,平息他內心的矛盾退縮。看似無堅不摧的冷心,其實藏着最是不堪一擊的脆弱。
夏爾需要她柔軟的守護。
只是,他太容易敏感不安,總是擅自決定兩人之間的距離,偽裝成不屑她的靠近,但他孤寂的意志卻一再向她發出求救訊號。
「親愛的松鼠小姐,你願意跟我跳一支森林之舞嗎?」
夏爾圈過她纖細的腰身,往懷裏一帶,佇立的路燈提供了迷離的氛圍,彷佛置身在只有兩人的華麗舞會中。
菲菲愣了半晌,迷糊的輕聲問:「可是……我們……就在這裏……」
「我是誤闖森林的納粹軍官,而你是錯把壞人當好人的松鼠,有什麼不對嗎?這麼棒的變裝盛宴,當然要用舞步來慶祝。」夏爾將下頷靠在她的肩頭,薄唇倚在她細嫩的耳旁,撩動彼此悸動的心。
菲菲仰高頭,頸上的紅色披肩拍打着兩人相貼的臉頰,象是艷紅的赤焰,煨暖了彼此一再相互傷害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