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這是八音盒的費用。如果必須用實質的價值來衡量,希望你以後能分得清楚什麼是屬於菲菲的東西。」
鑲着翠綠萊茵石的銀鑰插在門孔內,輕輕轉動,胡桃木大門緩緩開啟,夏爾行走時不由自主的放輕了足音。
即使周遭一片黑暗,在敏銳感官的帶領下,他仍迅速繞過散置着諸多畫具與顏料的大廳,來到擺設雅緻的卧房。
總是瀰漫著孤單氣息的空間裏,一股恬柔的野薑花氣味軟軟地入侵,纖細的人兒側身蜷躺在靠牆的床鋪上,睡得酣甜。
夏爾輕緩地踱近,倚着床沿蹲低身子,神色複雜地凝望着她單純的睡顏。
象是感應到某雙藍眸的熱度,菲菲迷糊的睜開眼,喃喃夢囈的小嘴忽地漾開一抹嬌憨的笑。
「我的八音盒。」床榻上的小醉鬼孩子氣地搶過它,萬般珍惜的護在懷裏。
夏爾輕笑,眸中浮動着淡淡的愛憐。「不過是個便宜的二手貨,也值得你這麼牽挂?」
意識沉浸在醉意中,菲菲笑得開懷燦爛。「這不是普通的八音盒喔,這是屬於我跟夏爾之間的小秘密,不信你聽。」
雪白的小手轉動齒輪,雪夜裏不期然邂逅、一再將兩人宿命般牽繫的古樸童謠便開始吟唱。
簡單的音符,譜奏出哀傷的樂章。
「聽,這個音樂就和夏爾那晚唱的一模一樣……」
菲菲輕閉雙目,陶醉的聆聽,未曾察覺床畔俊美的臉龐已抹上淡淡陰鬱。
「夏爾……你聽見了嗎?」靜謐的兩人世界,除了反覆奏鳴的音樂,僅有她甜美柔軟的呢喃。「獨角獸在哭泣,因為得不到真愛,所以只能孤單的死去……」
「我什麼也沒聽見。」
「因為你就是孤獨的獨角獸呀,當然聽不見自己內心的哭泣,用空虛的歡愉填補空蕩蕩的胸口,用浮華頹靡的生活麻痹靈魂,明明厭倦了這一切,卻還要裝作樂此不疲……我不想看見夏爾真的變成獨角獸。」
「菲菲,你喝醉了,給我安靜的睡覺。」
霸佔主人床位的耍賴小醉鬼難得一臉任性,拒絕當柔順的乖寶寶。「不要……我還不困,我清醒得很……我知道自己是誰,也知道你是誰。」
「我是誰?」
「你是被天神放逐,變成美麗少年的獨角獸,神話里的獨角獸變成了二十一世紀的夏爾.伯斯坦恩。」小醉鬼斬釘截鐵的如是答道。
懶得與她爭辯,夏爾強行關上八音盒,不料反被菲菲拉過大掌,握進發燙的小手裏,暖暖地熨着。
「夏爾,告訴我,為什麼你不畫屬於自己的畫,只模仿別人的作品?」
「那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你明明曾經對我這樣說的呀,寧願做一個有瑕疵的真品,也不願意當完美無缺的贗品,不是嗎?」
面對那雙迷惘的純真大眼,縱使防禦的心牆築造得再高,也難以阻攔她一再越界的入侵。
夏爾騰出另一手,輕柔地拿開八音盒,終於有了回應,「他們的眼裏,只看得見離經叛道的夏爾.伯斯坦恩,根本看不見從我手裏畫出的任何東西。」
「他們是誰?」她茫然不解的躺回枕上,小手依然緊扣着他的大掌不放。
「那些藝術界的評論家,那些膚淺又容易受輿論擺佈的群眾。」
「別讓那些狹隘的框架評價你……我相信你能畫得比那些真畫更美。」
「沒有用,就算我畫得再好、再神乎其技,那些盲目崇拜名牌符號的人們依然會將我排除在外,他們永遠不會承認我的好,他們的眼裏只看得見我的糜爛、我的叛逆、我的顛覆、我的反骨,甚至是我這美麗的軀殼,他們只看得見這些東西,永遠用主觀的第一印象將我分類。」
「所以你才開始畫那些仿畫,反過來嘲笑他們?」
「其實你還不算太笨。」
極少獲得他的稱讚,哪怕是充滿揶揄,菲菲仍笑眯了星眸,拽過他結實的肘臂,撒嬌似的蹭着,像極了惹人憐愛的小動物。
夏爾凝視得入迷,忘了抵禦,忘了抗拒,封印在層層寒霜中的心有了溫度,不再冰冷。
「知道嗎?我真的很討厭你這種天真無知的笨蛋,打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知道,像你這種傢伙非常惹人厭,絕對會是個令人抓狂的蠢蛋。」
可是,壓抑在討厭之後的,卻是超脫他掌控的深沉耽溺,哪怕只是她單純的一顰一笑,哪怕只是她憨直的隻字詞組,都像細密的網纏繞着他的心,於是,他無法裝作毫不在乎的看她轉身離開。
當他驀然回神時,他的心已經傾向她,一寸寸淪陷,一分分沉溺,落入她天真的陷阱,墜入她柔軟的甜蜜。
他的心象是已失溫過久,渴求着暖意,表面上故作高傲,實則隱隱等待着,等待她越過層層封鎖,直探他的心底。
困在陰森夢魘的心,一直等待着她的到來。
疲倦欲眠的菲菲,似乎聽懂了什麼,又好似已陷入無意識狀態,不捨得回蕩在耳畔的憂鬱獨白,仍甜甜的傻笑。
「要你別一直靠過來,乖乖待在自己的世界,你卻還是跳進來……就連皮耶那群老傢伙都不想看見你這種單純的蠢蛋受傷,偏偏你就是不肯跳到距離之外。」
愛情,是最狡詐的陷阱,令人無從防備,無從預料,跳脫了時空的限制,橫越了宿命論,也許是每一次的眼神交錯,或許是頃刻的呼吸相纏,早在意識到自己陷落之前已難以脫身。
「好難過……真不舒服……」菲菲勾扯着領口,開始體會醉后的痛苦不適。
將她的抱怨呻/吟當作回應,帶着粗率溫柔的嗓音繼續傾訴,「對,明明難受,你還是不肯離開。可是,當你終於想要放棄,反被制約的人卻是我。就好像人類創造了語言卻反被語言控制……遊戲規則怎麼走,怎麼玩,決定權都在我,可是從來沒有人當著我的面棄權,只有你,這隻令人心煩又厭惡的笨松鼠。」
夏爾在她身上看見自己遺落在記憶深處的那份純真──總是充滿信任,總是相信遭受放逐於黑暗的痛苦終會獲得光明的救贖。
菲菲是一份甜美無瑕的純真。
「皮耶說得沒錯,我的存在是一場悲劇,就像神話里的獨角獸註定要孤獨死去,而你,卻是一種帶着太多夢幻色彩的童話故事,可是,現在的我,已經失去了相信夢幻的那顆童心。」
「對……」意識模糊的小醉鬼開始胡言亂語。「我不要夏爾變成悲劇……你是最美麗的童話……我心中最美的童話……」
陰鬱的俊美臉龐終於牽起微笑,夏爾探手撫上她柔軟的臉頰,指腹眷戀的揉按着。
「傻瓜,你才是童話,是我已經不相信的,天真又不切實際的fairytale。」無法停止傾吐的渴望仍延續着,他將前額抵上她微燙的額心,悄聲啞語,「你知道嗎,fairy源自於神話里的命運女神Fay,那不正是你嗎?菲菲。」
他輕啄着她秀挺的鼻尖,啞聲繼續道:「菲菲、菲菲、菲菲……你就象是我失去的純真與童心,自從你出現之後,便一再主宰着我的抉擇,而所有的抉擇不正是決定命運走向的開端嗎?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你就是我的命運女神。」
「夏爾……我好難受……」菲菲撐開沉重的眼皮,尋求協助。「我的胃好不舒服……」
抵在她額前的夏爾柔聲嘆道:「你發燒了,當然不舒服。」而他竟然對着一個毫無酒量,睡倒在床上的小醉鬼告白,真是荒謬至極。
「好難過……我不想再喝了……」
「起來吃藥。」他稍稍退開身,將她一把拉起。
不堪如此激烈的晃動,一晚未進食,裝了酒精的胃囊終於絕地大反攻。
菲菲霍然張大雙眼,惶恐的瞪住來不及防範的夏爾,揪過他的外套雙襟,直朝那堵溫暖鼓動的胸膛大吐特吐。
他的「純真」吐了自己一身穢臭……
夏爾錯愕的瞪大了眼,酸臭的穢液波及他全身,連地板也遭殃,再望向不知自己闖了大禍的小醉鬼,沉默片刻,他赫然失笑。
他壓下拚命揮舞的一雙小手,讓吐完一肚子酸水、如釋重負的小醉鬼躺回床榻上,繼續她無憂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