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夏爾!」皮耶笑鬧着疾呼,未曾察覺一股曖昧的洶湧暗濤正悄然蔓延。「這真是天大的笑話!放眼整個巴黎畫界,有誰比你熱愛畫花?沒有!沒有任何人!」
菲菲的眸子裏浮上迷濛,喃喃地問:「是這樣嗎?」
夏爾縮緊了乾澀如渴的喉頭,觸及那雙能夠赤裸裸拆穿一切假象的純真黑眸,他只能撇首閃躲,直接轉過略僵的身子,背對她柔軟的探索。
「我們可是一個合作無間的工作團隊。」老傢伙們繼續向菲菲介紹這裏的運作模式。「一流的人才和頂尖的技術融合在一起,便成了無堅不摧的大軍。」
「夏爾的加入是我們這支軍隊最大的突破,從此縱橫黑市,所向披靡!」
「你們……真的販售偽畫?」菲菲邊凝視着悶聲坐回畫布前的緊繃背影,邊分神詢問。
埃里特彎身舉起剛完成的一幅「花神芙蘿拉」,打趣地糾正道:「不不不,我們賣的是一種跳躍時空的美麗幻象,將那些渴望收藏真品到近乎病態者的夢想轉換為真實,正確說來,我們是在販賣一種滿足人心的成真美夢。」
「美夢?」菲菲迷惘地伸手撫過油畫的裱褙,感受一幅幅的美夢,恍惚的心思又轉換到記憶里雪夜的那場偶遇,笑鬧聲猶在耳邊縈繞,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沙沙沙……畫筆揮動於亞麻布上的窸窣聲平穩地傳來,偶爾佐以調色刀刮除多餘顏料,每一刀每一痕,隱約藏有細微的憤然。她靜靜凝視着獨自埋首作畫的孤鷙背影,感覺包紮起的右掌心開始滲出不知名的痛楚。
一股從未有過的惆悵酸楚積淤在胸口,一種陌生而濃烈的情愫,將她與那個背身相對的人影隔空連結。
畫著一幅幅華麗美夢的人卻是無夢可作,那種近乎將人吞噬殆盡的空洞與虛無,他一個人怎麼受得住?
彷佛感應到她充滿哀傷的憐憫凝視,刮著畫布的調色刀驀然一頓,夏爾徐緩地回睇着她,冰冷的藍眸滿是不羈與排斥,無聲的警告她,別再嘗試跨越橫亘在彼此之間的無形界線。
可是來不及了,從那個雪夜起,她已經橫越了纏滿鐵蒺藜的性靈防線,來到他身畔;再次偶遇時,她更無法遏抑渴望觸碰他的衝動,執意走入他的世界。
如何抵抗已經來到門前叩叩作響的命運?只能順從它的指引,哪怕前方是無垠的黑暗,她仍堅決涉入這片荒蕪,一探究竟,只為了碰觸他靈魂的溫度。
於是,不顧那張俊美臉龐上冷漠的警告之意,佯裝看不懂他眸里昭然若揭的矛盾拉鋸,菲菲笑開了恬柔的粲笑,憨真無邪,彷佛透過這記笑靨傳達她不願退往防線後方的柔軟堅持。
隨便你。夏爾回以輕蔑的眼神,繼續選擇背身相對,儘管他的心已如風中懸鈴,擺盪出飄忽的弧線,難以止息……
【第四章】
香醇的熱飲裝在方形的馬克杯里,纖巧的小手握住杯耳,規律地攪拌。
菲菲微踮起腳尖,輕輕走着。
溫暖的朝陽,透過菱形格窗,將率性地睡於古董躺椅上的深邃臉龐曬亮了,菲菲就這麼捧着熱巧克力,忘神的呆站在那兒看着那道美麗的側影。
密掩的長睫,分隔了湛藍瞳心與塵俗的距離,散發如金穗,披泄過凝雪似的蒼白肌膚,沉睡的夏爾,完全是一幅具神秘色彩的天然藝術品。
「你喜歡夏爾對吧?」臨屆清晨時,工作室里僅剩疲倦熟睡的夏爾,皮耶一反昨夜的瘋癲,嚴肅地質問道。
她先是愣了愣,迷濛的目光飄忽了一陣之後又沉重的垂落,間接默認。
「你喜歡他什麼?」皮耶認真地追問。「從你們之間的相處看來,你們只是幾次偶遇,對彼此毫不熟悉。你聽過關於夏爾的傳聞嗎?」
「聽過。」
「但那只是繪聲繪影的表象,你根本不清楚夏爾真正的能耐。」
「……真正的能耐?」
「總是遊走在道德禁忌里的野獸,不適合你這樣單純的小動物。」皮耶瞟了一眼熟睡的俊美倦容,神情凝重。「我們這群老傢伙從來不過問夏爾的私事,但多少知道他是抱持着什麼樣的心態玩弄那些權貴。崇拜美麗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夏爾是藝術的極致與突破,說真的,我從來沒見過這麼美麗的身體……」
聽出皮耶嗓音里的澀意,菲菲驚愕地抬眸,遲疑着該不該問出心中大膽的猜測。「難道你……」
「這麼漂亮的藝術品,有誰不熱愛、不迷戀?有誰捨得放棄對他的渴望?膜拜藝術是不分年紀、性別與階級的。」皮耶迂迴承認了她隱諱的猜測。「如果巴黎是一場流動的饗宴,那麼夏爾便是這場饗宴里最璀璨美味的唯一焦點,可是,他的存在對女人而言卻是個悲劇。」
菲菲揪緊了頸上的圍巾,忽然覺得一陣窒息感襲來,在皮耶繼續闡述之前悶悶地說道:「我知道你想對我說什麼,你覺得我暗戀的只是虛幻的假象,那只是一種會傷害自己的幼稚迷戀,是嗎?」
皮耶錯愕的轉頭看着她。「小傢伙……原來你根本不蠢也不笨嘛。」
她默然地搖搖頭,不為外人隨便加諸她身上的標籤多作辯解,只是睜亮了圓眸輕聲問:「皮耶先生,請你告訴我,怎樣的愛情才不算幼稚?又是怎樣的愛情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成熟?成熟與幼稚,該用什麼標準評斷?憑一顆真心被這個只重視利益的世界污染得多或少,還是能不能立即從一場錯誤的迷戀中徹底清醒?」
皮耶赫然失笑,「看似簡單其實複雜,應該就是指這種情形吧,你早就看清楚了夏爾糟糕的黑暗面,卻還是執意跳進來攪和?當兩個不同世界的人有了短暫交集卻還執意不肯退離,這種無益於己的固執便是幼稚。」
「不,不是這樣的。」菲菲執拗地辯駁。
皮耶並不打算繼續與她爭論,拿過大衣,推門離去之前,忽爾回頭撂下帶着勸誡的警告。「別嘗試靠近一團悲劇,這樣做,非但不能挽救什麼,反而只會加速它的滅亡。」
一陣乾咳震醒了恍惚失神的菲菲。捧着熱巧克力的柔荑微微發顫,茫然看着握拳低咳的熟睡側影,她不由自主地快步走向窗畔。
擱下熱巧克力,飛快解開頸上的圍巾,她緊瞅着睡得不甚安穩的俊容,眸光一觸及深鐫的五官,全然遺忘了下一步動作。
象是深陷在一場惡夢中,夏爾的臉色異常蒼白,明明暖氣已經調至最強,他卻象是倒卧在雪地里一般頻頻打顫,緊握着調色刀的右掌緩緩松放,彷佛就此打算放棄了一切。
霍地,一隻柔軟的小手握住正要滑下的大掌,替他填補起掌心的空虛,秀氣的纖指穿過每個指縫,緩緩的攏握,直至兩掌密合,再無空隙。
終於,不住顫動的眼皮緩緩睜開,混亂的意識,像從永無止盡的蒼茫大雪裏返回現實。
夏爾先是看見窗外照進來的金色光束,朦朧的溫暖里浮現一張靦覥的笑靨,那純真無邪的含蓄笑容,替他隔離了一再困住意識的那些難堪污穢,一份久違的溫暖悄然攀回心頭。
「早安。」菲菲露齒粲笑,輕聲道。
夏爾眯起氤氳的眸子,待霧影退去,看清了靦覥的笑顏。鼻端縈繞着她的香氣,若有似無的勾動那晚雪地中的回憶。
彷佛時光回溯,兩人仍置身在那座荒廢的墓園,而她,像只錯闖叢林禁地的小松鼠,天真的仰頭凝視他這隻披着美麗人皮的獸。
「你在這裏做什麼?」他的意識仍有些迷濛,分辨不清究竟是身在過去抑或當下,悶郁的胸口始終醞釀著一個難解的問題──她為什麼一直滯留在他心裏不走?
「等你。」
她柔軟的語調,一如瀰漫在他心口模糊的霧影,總是若有似無,看似無關緊要的幾次偶遇,卻象是傳說中的命中注定,在腦海、在冰天雪地的心上,一次次強行烙下特殊的印記。
頭痛欲裂。夏爾皺着眉頭,輕閉雙眼,試圖抹去倒映在眼瞳里的純真笑靨,可是焦距失去了自主控制,持續捕捉她靦覥的柔笑。
「老傢伙呢?」漸熱的陽光曬醒了他的意識,他環視空蕩無人的小公寓,思緒完全返回了現實。
「他們都回家去了。」菲菲凝視着兩人仍交握的掌,唇輕輕往上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