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爺。”天福輕聲叫着背對着自己的高大男人。透過高壯身軀射出的燭光在離緒飛周身圍成一道金邊,將他襯托得宛如神將。

“爺。”天福畏懼地又輕喚了一聲。明知主子爺做事的時候最討厭被打擾,但這件事緩不得。

椅子上坐得挺直的男人將頭自帳冊抬起。粗黑的濃眉、刀削斧鑿的面容、高挺的鼻樑,不知迷煞多少待嫁女兒。

“天福,這事還要我再提醒幾次,你才不會再犯?”離緒飛打了摺子的濃眉顯露他的不悅。工作的時候他要求絕對的專心,不容任何人打擾。向來堅持完美的性格不容挑釁。

“爺……”天福一聽見離緒飛微怒的訊問,結巴得更嚴重。平常時候他一向是辯才無礙,但惟獨在主子面前……算了,不提也罷。

“回答我。為什麼又犯禁?”離緒飛隨手將看完的帳本擱在一旁,語氣還是一樣的森冷、咄咄逼人。

“有……有要……事。”

“是嗎?”離緒飛眯起眼,回想上一次天福口中的“要事”是啥。“是柳小姐又闖入禁區撒野嗎?”柳伊婷——及着父親柳思袁和他一點微不足道的交情,行事毫無分寸的女娃。

“轟出去。”離緒飛向來不把柳思袁放在眼裏。又怎會在意柳伊婷的面子掛不掛得住?反正,兩人的婚事只有柳家一頭熱。成不成親?和誰成親?離緒飛向來不放在心上。

“不是,柳小姐回家了。”被離緒飛訓了一次,天福也明白柳伊婷根本舉無輕重。被趕了幾次,柳伊婷早就識相的回柳家,不再待存離府丟人現眼。

“什麼事?”離緒飛忘了她並不意外。對柳伊婷,他一向只有應付,從沒用過心。

“江南慕容的慕容羽求見。”老爺在世時和慕客家的恩怨他是知道的,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冒着被爺刮的危險入書房通報。

“江南慕容?”放下嘴邊的茶杯。

是他嗎?

除了慕容樺,離緒飛再想不到別人。但是依他的性子,沒有理由在十年老死不相往來后還有臉來離家。

“慕容羽公子求見。”慕容羽三字也讓天福聯想到老爺的仇人慕容樺。但這兩人可有關係?

“慕容羽?”

“爺不認識嗎?是否要轟出去?”或許是他多心。慕容羽可能只是另一個想來白吃白喝的高級叫化子。

“不,讓我會會他。你要他等會,我一會就來。”

???

“哇!好大、好氣派喔。”慕容羽低呼,睜着圖眼看着挑高的大廳,一張小嘴甚至忘了合上。“比家鄉的宅子大得多。”

“公子。”奉茶的丫環輕喚一聲,明目張胆地打量慕容羽。

“嗯?”慕容羽不明所以的被人喚住。

又是一個痴痴打量她的人。為什麼?她臉上有髒東西嗎?

“您的茶。”真是個好看的男人。雖然瘦弱些,但那副均勻的骨架比起自己的不知好上幾倍。光澤有彈性的皮膚甚至沒有一點瑕疵。

“謝謝。”被丫環看得不好意思,慕容羽有技巧地以衣袖擦臉。“你……有事嗎?”在江南的舊宅里,丫環從不曾這樣看她。

慕容羽美則美已,但隨侍的丫環知道她非男兒身,自然不會拿女人看男人的眼光看她。美得像女人的男人自然比美女吃香得多。男人愛,女人也搶。

“沒有。”丫環的兩腳像是生了根似的動也不動。

“翠兒,下去。”剛進入大廳,天福就瞧見翠兒調戲慕容羽。那一張麻臉幾乎黏上慕容公子那張美得過分的小臉。

“福總管?”翠兒回過神,不情不願的移開半步。

“下去。”天福皺眉。他不喜歡翠兒那副失神的樣子。

“福總管……”雖是離府的總管,天福事實上大不了翠兒幾歲。“我不想走。我想留下來伺候公子。”非關男女情愛,翠兒對慕容羽有說不出的好感。

“不想?”音調拔高了幾度。“這裏由不得你不想。”天福對翠兒喝道。

“你……吼我?”和自個兒一同長大的天福從不曾吼她。

“我……我……”天福又結巴了,為自己的失控不解。

“你什麼你?討厭,天福最討厭了。”翠兒一個旋步,轉身離去。

“翠……”算了。就算追上去,一時間翠兒也不可能原諒自己。天福沒忘記離緒飛交代的事,和翠兒的事只得緩緩。

“慕容公子,我家主人請您稍後片刻。他一會就來。”

“嗯。麻煩你了。”離緒飛早來晚到她一點都不在意,正好利用時間好好打量離府。到時候開口借錢才有分寸。

借的少,還要去向別人借。借的多,不免強人所難。一定要借得恰到好處,才能儘速趕回江南讓婉姨繼續過好日子,安心養病。這是慕容羽惟一能替父親做的。

天福前腳才邁出大廳,慕容羽不安分的小屁股就離開絨椅四處逛逛,不時發出驚呼。

慕容樺不是個盡責的當家主子,不事生產、對女兒亦漠不關心,家產沒幾年就敗光了。因此慕容羽雖生於富戶之家,但奇珍異寶沒見過多少,也沒有多少大家閨秀的風範,甚至純真得有點蠢。

“哇……這是什麼?”慕容羽伸出嫩白的食指撥弄奇形怪狀的收藏品。

離緒飛聽到大廳里傳來的陣陣驚呼,目睹一抹淡青色的小身影在偌大的廳堂里亂竄,不由得在大廳門口停了下來。

這女人是誰?慕容“公子”?

“爺?”天福不是個矮小的男人,但是站在離緒飛身後卻顯得有點渺小。

“爺?”天福又喚了一聲,拉回離緒飛的思緒。

該死,他竟然貪看那抹人影看到發獃。故意忽略自己的反常,離緒飛邁開大步走入廳里。

“慕容公子。”離緒飛冷冷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嚇了慕容羽一跳。

“呃,離伯伯好。”慕容羽小媳婦似的趕忙坐回椅上,併攏雙腳,不敢稍動一下。

離緒飛飄給天福一記“這人怪怪的”眼神,而天福則連忙聳肩撇清關係。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慕容公子的怪異絕對和他沒關係。

“奇怪,離伯伯好年輕。”慕容羽沒注意到主僕二人的眼神交流,兀自喃喃自語。

“慕容公子。”看來看去,離緒飛絲毫不覺得慕容羽是男子。明明是個嬌俏俏的佳人。

“在。”不知道為什麼,離緒飛的迫近和輕喚讓她好緊張。

“我們見過?”離緒飛微眯着眼打量慕容羽,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然。

“沒……沒有。”

慕容羽的回答離緒飛並不意外。雖然交遊遍天下,認識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但記憶力絕佳的他從未將他們混淆。

“光臨寒舍有何貴事?”

“借……借錢。”慕容羽一句話似含在嘴裏,讓離緒飛聽不清楚。

慕容羽完全不是借錢的料子。人人聽到她的來意莫不是擺起一張臭臉。眼前,離緒飛甚至還沒聽到她的來意,一張臉就嚴肅冷漠得嚇人。

“什麼?”離緒飛加大了音量,他可不是閑着沒事,等着聽她支支吾吾地拖時間。

慕容羽一張清麗的小臉垮了下來。

看吧,她又被拒絕了。

“我……我走了。”她最好把包袱款款,另外找人借錢。

走?這女人是專程來耍他的?

“說清楚。”不知道是因為憤怒,或不願斷了慕容樺的線索,離緒飛選擇將她留下問個清楚。

人家都拒絕了,怎麼可以誣賴她,指控她說的不夠清楚?

“我要你說清楚,聽到沒有?”該死,這傻女人是怎麼搞的?

“我要借錢。”慕容羽被逼急了,心一橫,扯開喉嚨喊了起來。

“臭叫化,乞討就乞討,別說的這麼好聽。去、去、去,要借錢到當鋪去,你這身衣服多少還能富些碎銀兩度日。啐,真是反了。這年頭叫化子還這等神氣。”

隨侍在身側的天福忍不住吼了起來,哪還記得離緒飛強調再三的規矩。

“誰准你開口?”離緒飛聲一沉,狠狠地瞪着天福。下人就得守下人的規矩,難道讓下人騎到主子頭頂?

“這裏還輪不到你開口。下去,別打擾我和慕容‘公子’詳談。”離緒飛刻意加重“公子”二字,可惜天福沒能注意,而遲鈍的慕容羽也不覺有何不妥。

“離伯伯。”哇,離伯伯不只年輕,脾氣還挺壞的。慕容羽咬緊打顫的牙,他凶人的樣子嚇壞了自己。

“離……”慕容羽看見天福射來怨毒的眼神,嚇得立即噤聲。

“天福,還不走?”

“我走。”在離緒飛令下,天福的腳哪慢得下來,連滾帶爬地奪門而出。

“把門關上,別讓人進來。”

廳門被掩上,挑高設計的廳堂沒來由的局促起來。

“你要借銀兩?”離緒飛低頭啜了口香茗。

“對,我想借的不多,請離伯伯量力而為。”

雖然,婉姨的病一時三刻還死不了,但她記得爹爹臨終前要她為越婉兒的後半生着想,讓她過好日子。現下,慕容羽也無心在意被離緒飛睨着的不適。

“我為什麼要借給你?”離緒飛淡淡地瞥了慕容羽一眼。“別忘了我們非親非故。說個理由,我不會讓你幾聲‘離伯伯’白叫。”

“這個……”慕容羽從衣袖裏掏出當年離凱飛和慕容樺往來的書信,遞給離緒飛。

離緒飛看完書信,冷峻的五官文風不動,內心卻波濤洶湧。當年父親離凱飛對慕容樺滿心信任,卻導致無情背叛的往事又浮上心頭。當年十三歲的離緒飛不是三歲孩子,對十年前的往事怎麼也忘不了。

“你和他什麼關係?”

“父女。”

“就憑兩家的一點關係和十年前的一封信,我就該借銀兩給你?”離家和慕容家的關係匪淺,但他譏諷的語氣慕容羽聽不出來。

當時她只是八歲的小丫頭,根本不知兩家的恩怨情仇。

慕容羽水瑩瑩的眸子頓時黯下,到頭來她還是不能讓婉姨過好日子。

“打擾了,告辭。”雖然不能讓婉姨過從前那般富裕的日子,但她起碼可以陪在婉姨身邊,陪她說說笑笑。

想走?沒這麼容易?

那一段從養尊處優的富家子弟,跌落到一窮二白的過往,離緒飛是怎麼也忘不掉。如今仇人的女兒上門,離緒飛豈有放過的可能?

“我說不借銀兩給你了?”

“喔?”慕容羽眨眨兩排柔長如小扇的睫毛。原來自己並未被拒絕。

“為什麼來借錢?”

咦,離伯伯問得好奇怪。借錢的原因自然是缺錢。

“回答我。”離緒飛熾烈的肝火一下子燒了起來,不耐煩的催促。

面對仇人的女兒,離緒飛竟強迫自己收起恨意。

“缺……缺錢。”慕容羽瞪大眼睛看着離緒飛好看的俊臉。他不常笑,性感的薄唇抿成直線,兩鬢甚有几絲白髮。

歲月畢竟在離伯伯身上留下了痕迹,但是和父親相比,離伯伯又未免太過年輕。慕容羽在心裏叨念。

“為什麼缺錢?”離緒飛要知道十年來慕容家的概況,不知道慕容樺是死、是活。若沒死,兩家的恩怨由始作俑者來扛便可;若是死了,他也不會善罷甘休。

“生意失敗。”其實對慕容家的事她也只知道個大概。慕容家現下雖由她當家做主,但過往的金錢來往她卻是一概不知。

“積欠了多少銀兩?”

“沒有。”如果不是為了讓越婉兒過好日子,她根本不需要到離家借銀兩。

“日子過不下去?”從慕容羽一身質料不差的男裝看來,他不認為慕容家的日子過不下去,頂多無法像十年前那樣優渥。

“沒有,但婉姨過不了好日子。”

“婉姨?”慕容家何時出現一個叫“莞怡”的人?從慕容羽談論她的語氣來看,她和“莞怡”的感情不是一天、兩天。“誰是莞怡?”

“婉姨就是婉姨啊。”他們好像有一點雞同鴨講。

“別跟我打哈哈。”他的脾氣一向不好。性急、強悍、又霸道得緊。

離緒飛飛快的搜索殘餘的記憶,慕容家名字裏帶“婉”字的,除了她以外沒有別人。“越婉兒?”“嗯。”婉姨是叫越婉兒沒錯。

很好。對不起離家的人除了慕容樺全都到齊了。

“慕容樺呢?”

“爹死了。”

“死了?”寒氣迸出他的薄唇,幾乎要凍壞她。

該死。閻王爺竟然先他一步把生意搶了。

“我會給越婉兒好日子過,但是我有條件……你要待在離府,一輩子不準離開。”離緒飛不含溫度的眼眸射出寒冰。

“不準出門嗎?”被慕容樺關久了,她不願一個人被鎖在園裏。

“放心,我不會關着你。要出門可以,但得先告訴我一聲。我怕人生地不熟的你會發生危險。基於兩家的交情,我必須無時無刻地盯着你。這點你明白嗎?”離緒飛將語氣放柔,但溫度並沒傳到眼眸。

“嗯。我答應。”單純的慕容羽哪裏想得到離緒飛對她心懷不軌。柔柔地低笑着,事情終於有了着落。

“我會派人下江南‘接回’越婉兒。”越婉兒本該屬離家——如果當初她沒有背叛離凱飛、背叛離家,隨慕容樺雙宿雙飛的話。

高大的離緒飛離開座椅,將慕容羽圈在椅子和自己偉岸的身體間,帶繭的指腹輕刷過兩片艷如紅花的唇瓣。

“羽兒,這輩子你離不開我了。”它喚她的名字,像是在飲醉人的醇酒。

“離伯伯?”幾乎被慕容樺隔離的慕容羽,不解於離緒飛的舉動。但她不習慣和人過分靠近,一如現在。

離緒飛退了一步。

“你離伯伯死了。我是他兒子,”離緒飛邁出廳門。“離緒飛。記好。不準忘了。”

悠悠的聲音傳來,“離緒飛”三字在慕容羽耳里化開,像是被投入湖底的石子,千轉百轉,漾出漂亮的漣漪。

從此,“離緒飛”這三字註定跟着她一輩子,再也分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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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愛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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