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總經理,您找我?」尹凱雅才剛回到座位,就聽到朱也岑語帶幸災樂禍說總經理在大發雷霆,怒她的擅離職守,害她連買回的三明治也來不及吃,直接往桌面。一扔就走進總經理室。
該死的朱也岑,下次就別妄想她還會幫她!尹凱雅在心底暗咒,對朱也岑的落井下石憤怒不已。
「等一下的會議我希望你陪同出席。」原本站在落地窗前的沈智淵聞聲回頭,走回位置落座。
「我?」尹凱雅指着自己的鼻尖,狐疑地重複一次。
公司向來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是資料文件由誰整理,那場會議就由誰陪同出席。雖然今天下午的資料實際上是由她完成,但名義上掛的可是朱也岑的名字。
「對,不方便嗎?」沈智淵抬頭睇她,對她驚訝的反應暗自好笑。
「當然不會。」尹凱雅連忙搖頭。
「那就好,我們走吧。」沈智淵拿起西裝外套穿上。
「現在?」她瞪大了眼。
「早點出發,總比遲到給人不好的印象要來得好。」見她立刻替他拿起沉重的公事包,沈智淵伸手接過。
「這很重,我自己拿就可以了。」
沒料到他這突來的舉動,尹凱雅有點受寵若驚,呆站在原地一會兒,才邁步跟在他後頭出了辦公室。
「朱小姐,我和尹小姐去聯翌實業開會,如果有人找我的話,幫我留下對方的電話,我回來再和對方聯絡。」沈智淵邊走邊跟朱也岑交代,經過尹凱雅的座位時,桌上的三明治吸引了他的目光。
順着沈智淵的視線看去,尹凱雅翻了個白眼。早知道剛剛就把它收到抽屜里去了;她立刻挪身擋在桌前,迅速拎起三明治往椅子扔去,企圖掩飾。
已經補好妝、準備出席會議的朱也岑聞言臉色一變,可只一瞬間,她隨即呈現的又是嬌媚可人的笑臉。
「我會注意的,總經理您慢走。」她站起身,目送她們離去。
當他們一走出辦公室時,原本笑容滿面的臉迅速轉為猙獰,朱也岑冷睨着那闔上的門,拿起話筒撥號,悄聲地講起電話。
坐在車子裏,尹凱雅百無聊賴地扭着手指。
出了公司沒多久,沈智淵就將車子停靠路旁,說他要買個東西就下車去了,丟下她一個人在車上枯等。
其實,自己對他那不佳的態度,有時想想還挺內疚的。尹凱雅以手支頷,看着行人道上往來的行人,怔怔地發獃。
經過他大刀闊斧地改革后,磊新的蓬勃成長是有目共睹的,更難得的是,居於領導者的他獲得磊新上下的一致好評,他的氣勢並不橫霸,絲毫沒有一般僱主高高在上的通病,但所說的話卻使人輕易信服。
她之前對他的觀感,是否有所誤會?尹凱雅下意識地咬着手指頭,這個縈繞心頭的問題又再次浮現。當初只憑着關月輕描淡寫的簡短敘述,就定下他的罪狀!認定他背棄了關月、留關月在磊新受苦受難。
關月從來就不曾說過沈智淵的不是,所有的看法都是她自己推論而成,一口咬定,認為是溫柔寡言的關月在維護自家兄長。如今站在客觀的角度來看,才猛然發覺是自己過於武斷了。
但一開始就對人家劍拔弩張,如今要她放軟態度,她怎麼拉得下臉啊!尹凱雅申吟一聲,將臉埋入掌中。
也虧得沈智淵的涵養好,不管她言語再怎麼火爆衝撞也都一笑置之......天吶,想到她之前那些無禮的舉動,她就羞愧得直想一頭撞死!沈智淵的恢宏氣量反而更襯出她的氣度狹小。
「你很累了嗎?」一拉開車門,就看見她趴伏着,沈智淵坐進車內柔聲問道。
「想想事情而已。」尹凱雅坐起身子,卻依然低着頭,沒有臉看向沈智淵。
「那就好,可別讓別人說我虐待員工,將他們累得不成人形。」沈智淵戲譫道,輕緩地踩下油門,車子平穩前進。
尹凱雅只能回以苦笑,她怎麼會對這麼好的人有誤會呢?沉穩、內斂、溫柔、體恤下屬...她以前眼睛真給狗吃了不成?
「你先吃點東西墊底吧!」沈智淵一手握着方向盤,一手拿起方才下車買的東西遞給尹凱雅。
看着眼前熱氣蒸騰的關東煮,尹凱雅怔住了。他剛剛下車就是去買這些東西?「待會兒的會議可能會開到五、六點,我擔心你會餓過頭。」見她遲遲沒有接過,沈智淵自嘲地笑道:「對我有成見沒關係,但可別跟這些東西過不去。趕快拿去,我還要開車呢!」
尹凱雅乖順地接過,熱氣蒸得眼眶濕潤,不知為何,她只覺得心悸得想哭。
「你怎麼知道我沒吃中餐?」良久,尹凱雅才開口低道。
「別告訴我你桌上的三明治是買來當點心吃的。」含笑看了她一眼,沈智淵搖頭。
「三明治是冷的,對空腹不好,下次如果錯過午餐時間就買點熱的。」尹凱雅咬着下唇,點點頭,拿起東西慢慢地吃着,關東煮的暖和咬在嘴裏,溫暖了身子,也溫暖了心。
「別光顧着和呂道誠見面,民生需求也是要注意。」沈智淵沒有發覺,在講這句話時,酸澀的語氣亦悄悄發酵着。
「讓女朋友餓肚子不好啊!」
「呂道誠?」尹凱雅皺起眉頭。她和他多久沒見面了?自從她進了秘書室后,同樣為新工作而忙碌的呂道誠已很久沒來找她閑扯了,為何會突然提到他?「我沒有和他見面啊,我整個中午都在幫——」尹凱雅突然噤口,再說下去會牽連到朱也岑,即使她罪有應得,自己還是不能這麼做。
「別急着解釋,我不會怎麼樣的。」她的沉默,讓沈智淵以為是默認了。
「他不是我男朋友。」尹凱雅堅定否認,她最受不了的就是被人誤會。
「我們只是同期進磊新比較談得來而已。」
「快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聽到她的否認,一抹釋然的笑意爬上唇畔,沈智淵覺得心情頓時愉悅了起來。
夕陽昏黃的光線斜斜射進沈家的窗檯,沈彌坐在搖椅上,看着窗外泛着金光的樹梢出神。
「爸。」一聲輕喚將他從沉思中拉回,沈彌回頭,看見沈智淵在他身後站着。
「你今天不用加班嗎?」沈彌巍顫地站起,見狀沈智淵急忙上前攙扶,頓失重量的搖椅激烈地前後擺動着。
「公司的事差不多告一段落了,可以不用那麼忙。」沈智淵將沈彌扶到客廳的沙發,倒了杯熱茶放在他面前。
方才扶着父親時,父親的身子抖得厲害,像是無法使力似的,這不過數步的距離讓他走得艱辛蹣跚。這是他記憶中一向驕傲、背永遠挺得筆直的父親嗎?「我以為,我的生命過得再完美不過,所有的缺憾都被我驅逐在外,這一生,不可能會有遺恨。」沈彌虛弱地靠着椅背,緩緩低道。
「卻沒想到,走到這個歲數,回頭望去,才發覺我一直以為的完美,卻是用我現在的後悔所構築而成。」
「爸......」這麼缺乏自信的父親,讓沈智淵覺得心懼。
沈彌伸手阻下他的話。
「要是我早幾年想開,你也不會離家那麼多年,關月也......」語音漸微,良久,沈彌才搖了搖頭。
「我老了,老了,這一生也來不及從頭了。」
「爸,關月到底去哪了?」杳無音訊的關月讓他挂念,但父親一直以沈默來回應他的疑問。
「她,走進了我泯滅天良所設下的泥沼中。」沈彌沉痛地閉起眼,歲月刻蝕的痕迹在他臉上滿布。
「我累了,我要上樓休息了。」站起身,沈彌步履不穩地往樓梯走去。
知道父親不可能再多說,沈智淵默默地上前攙扶,留下橘黃的夕陽映照着這空蕩的客廳。
方才,沈智淵走進辦公室,她看得出在他有禮的笑容下,隱隱透着疲憊。聽公司的小道消息說,這些天沈老頭的狀況不佳,血壓升高,住進了醫院,弄得沈智淵公司、醫院兩頭跑,而且,聽說情況並不是很樂觀。
看了緊閉的總經理室一眼,尹凱雅抿了下唇,臉上的表情帶着擔憂。這種生活和心理壓力,他受得了嗎?沒有人可以為他分擔,他只能一個人咬牙苦撐,在他應付自如的假象之下,他真如外表般的堅強嗎?
「尹小姐,你在發什麼呆?這份表格趕着傳給『大翔』的。」朱也岑有一下沒一下地翻着桌上的文件,見尹凱雅停手,立刻不悅地催促。
「我有事找總經理談,不能幫你了,這份表格你自己做吧!」尹凱雅突然站起,走到朱也岑面前將原始資料遞還給她,然後轉身走向總經理室。
盯着眼前被退還的原始資料,朱也岑只氣得臉一陣紅一陣白。尹凱雅,你居然敢拒絕我?朱也岑泛着冷笑,眼神凌厲地望向她消失的方向。
尹凱雅連敲了兩次門沒人回應,她遲疑了一下,輕輕旋開門把走進,才發覺坐於椅上的沈智淵正在閉目假寐。
「總經理。」她開口輕喚。
聽到聲響的沈智淵立刻睜開雙眼,失神的眼眸眨了幾下,才回復平常的鷹隼風采。
「什麼事?」沈智淵坐起身子,帶着溫和的笑。
這幾天的日夜不休,讓他幾乎熬不下去。他不僅要處理公司事務,晚上要到醫院看顧父親,還得撥出時間尋找關月。醫生說,父親已失去了生存意志,最好要有心理準備。
他想找回關月見父親最後一面,但在完全沒有頭緒的狀況下,他只能漫無目的地找,卻絲毫沒有結果。他好累,心理與生理的雙重摺磨,就算擁有鋼鐵般心志的硬漢也會崩潰,更何況,他只是個凡夫俗子。
看着沈智淵強裝出來的笑顏,尹凱雅只有想哭的衝動。為什麼在這種身心俱疲的狀態下,他還能顧及他人?
「聊翌寶業來電,下禮拜一簽訂合約。」她根本沒事,只是一時的情緒衝動讓她邁開腳步,直至他問起,才想起自己的莽撞,急忙隨便找了件事報告。
「這我知道了,你在留言簿上的訊息我已經看過。」最近她對他的態度和以前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不再劍芒相向。沈智淵淺淺一笑。不過她為何改變,這是在沉重壓力下唯一值得欣慰的。
「那就好。」尹凱雅吶吶地低頭,努力思尋着還有什麼事要說。他眼底的疲憊讓她不忍就這麼轉身離去。
「對了,你知道公司里有誰跟關月交情比較好的嗎?」沈智淵開口問道,或許從公司這邊可以探聽到關月的去向也說不定。
「以前我和關月同一個部門,算是關係不錯。」也因此,一開始才會造成那種誤會。尹凱雅有點慚愧地絞着手指。
「你知道關月去哪裏了嗎?」這個消息讓沈智淵精神為之一振。
「沈老先生沒有提過嗎?」尹凱雅咬着唇,躊躇着不知該不該說。這消息也是她旁敲側擊得來的,其真實性有幾分根本令人懷疑,關月的閉口不談讓她無能為力。
「他不想提。」想起父親的沉默以對,沈智淵輕喟。
「如果你知道,請你告訴我吧!」
「我覺得,你可以透過擎宇去找關月。」尹凱雅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
「關月跟摯宇的總裁一起出國進修,但行蹤不定,擎宇從不肯透露,如果真要找關月,就得請擎宇代為聯絡。」
擎宇?沈智淵將這個名字在口中反覆咀嚼。擎宇的總裁何得何能,竟能讓連同學聚會都不讓關月參加的父親答應放人,而且還音訊全無?
「我只知道這樣了。」尹凱雅抬頭看他,自動開口幫忙。
「要我通知擎宇嗎?」
「那就麻煩你了。」這個進展讓他振奮不少,突然,一個念頭閃過腦海,他注視着尹凱雅,眼神專註誠懇。
「關月跟你提過家裏的事嗎?」或許,他可以找到她敵視他的原因也說不定。
他眼中的清澈讓她驀地心頭一跳,尹凱雅無法控制地紅了臉,心跳如雷。尹凱雅這嬌羞的神態讓他看得痴了,沒想到獨立倔強的她竟也有如此柔媚的一面。不同於珠也岑那種精心打扮的冶艷,而是帶着自然動人的純真之美。
「關月講過一點點......」她聲若蚊蚋,沈智淵豎直了耳朵才能聽清楚她所說的話。
「她說過什麼?」沈智淵眼裏盈滿了打趣的眼光,如今引起他興趣的不是關月說過的內容,而是那令她支吾其詞的原因,讓他想一探究竟。這是他那個能言善道的萬能助手尹凱雅嗎?
「其實也沒什麼啦......」尹凱雅嘿嘿傻笑,企圖矇混過去,一抬頭,看見沈智淵那興味盎然的臉,又猛然垂下頭去。
尹凱雅,你平常的果斷、幹練到哪裏去了?她不住為自己加油打氣,然而舌頭卻像讓貓咬了似的,囁嚅了好半天還說不出成句的話。
早知道就不進來了,落了這個尷尬的下場。尹凱雅暗自申吟,懊悔不已。做人不可太好心吶!
「嗯?」沈智淵挑眉睇她,為她手足無措的反應感到好笑。
「關月說,她有個哥哥,在五年前離開台灣,一直沒有回來過......」尹凱雅一個字一個字緩慢說道,突然,她抬起頭,怯疑的目光轉為急切,直視着他。
「當初你為什麼要丟下關月?她被沈老頭......沈老先生折磨得很慘,你知不知道?」這個橫亘心頭許久的問題,她終於問出口了。尹凱雅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話一說完,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漫然而生。
沒料到她有如此一問,沈智淵微微一怔,沈吟良久,才低低開口。
「我父親很固執,我們的觀念、作風根本是南轅北轍,雖然我是他最疼愛的長子,但我們所持意見相左,吵得也最激烈。關月是我唯一的妹妹,我當然會維護她,但在我父親不肯改變的守舊觀念下,我都自顧不暇了,對於關月的處境更無力改善。沈老頭......我也很想這麼叫他。」沈智淵雙手交疊置於桌面,勾起嘲諷一笑。他聽到了。尹凱雅臉微微一紅,帶着現行犯被捉個正着的窘迫。方才脫口而出的慣用稱呼,雖及時改口,沒想到還是被他聽了進去。
「相信嗎?我會離開,跟關月有相關大的關係。我父親對關月的態度,是我從國中時就一直反抗他的原因。」望着前方的眼變得迷濛,沈智淵的語音帶着回憶的沉湎。
「我無法忍受再看他這麼對待關月,卻又無能為力,關月看出我的兩難,她支持我離去的決定。」
尹凱雅的表情因他的話語而沉凝,雖然他是備受疼愛的長子,但他心裏所承受的苦,並不如表面上所見的那般令人羨慕啊!
「或許我是不該離去的,否則關月不會不知去向,而我父親也不會病倒在床。」沈智淵往椅背靠去,一直用來對外的完美面具卸下,脆弱憂鬱的情緒真實浮現。他知道他有權利拒絕回答她的問題,然而,心中卻有股衝動讓他想說,或許是不曾對人訴過苦的他,也想宣洩一下心裏的情緒吧!從小到大,親友都以他的優秀着稱,父親把希望都託付在他身上,但他們並沒有想過,為了迎合這些期望,他必須改變自己去符合他們的要求。
只除了在紐約那五年時間,那五年,他是真正為自己而活,為自己所創造「劍」這個身分而活。
「對不起。」尹凱雅低下頭,雙手因自責而越絞越緊。
「害你心情更差了。」她的本意是想替他分攤一點心裏負擔,沒想到卻反而勾起他不好的回憶。
「怎麼這麼說?」她的話讓他啞然失笑,把這些埋藏多年的心聲說出,讓他鬱悶的情緒霎時清明。
「我現在的心情非常輕鬆啊!」
「真的嗎?」尹凱雅狐疑地看着他的笑容,無法辨識那到底是強顏歡笑還是發自內心的微笑。她沮喪地撇撇嘴說道:「別安慰我了。」要安慰人的反被安慰,這不是悲慘到了極點嗎?
沈智淵起身走到她身邊,靠坐桌緣。
「真的、真的,我發誓。」為了使她信服,他甚至舉起了右手。
「謝謝你,我心情好很多。」
「那就好。」他的動作讓她莞爾一笑,兩人間的氣氛像相識多年般融洽。尹凱雅咬着下唇,猶豫了一會兒,鼓起勇氣說道:「之前因誤會而對你做出一些不禮貌的舉動,還請你原諒。」她越說頭越低,最後還來個九十度的大鞠躬。
「別放在心上,你也是為了關月打抱不平,說起來我還得謝謝你。」見她行此大禮,沈智淵沒有伸手去扶,反而正色着在她面前有模有樣地鞠起躬來。兩人互相偷瞄了對方一眼,視線對上,然後不約而同地大笑了起來。
她雖然能力值得讚揚,但愛恨分明的個性,太純、太不加以掩飾,在這玩弄城府心機的商場上,終究會吃虧的。笑聲漸歇,沈智淵愛憐地看着她,心裏默默許下了為她守護的自我承諾,卻沒發覺,這個舉動,涵蓋了許多連他自己也不曾發覺的情愫......
沈彌入院十數天,身體狀況一直沒有好轉,最後因高血壓引起的併發症惡化,在病發兩天後撒手人寰。
「沈老的兒子好不容易學成歸國,把磊新打理得有聲有色,沒想到,沈老竟沒福分享受,就這麼去了。」前來捻香祝禱的賓客對人世的無常感到不勝唏噓。喪禮上,沈智淵神色木然地跪伏回禮,擔任接待處工作的尹凱雅只能擔心憂慮地遠遠觀望,不斷前來的賓客讓她無暇離席靠近。
就算靠近了,她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安慰的話。尹凱雅登記賓客遞來的奠儀,心頭沉悶得像是壓了塊大石。在那面無表情的隱藏下,他不欲人知的內心又是如何地澎湃?是悲傷、是哀戚?還是無力回天的憾恨?一直到喪禮結束,關月依然沒有出現,這些天與擎宇的聯絡全都白費了。
遺體送入火葬場后,再回到喪禮會場的賓客在一番寒暄后已逐漸散去,自願幫忙喪禮的磊新職員三兩散落,整理着會場。此時,場外下起了雨,綿密地霧化了會場外的情景。
細雨打在庭園的葉片上,為它洗去覆蓋其上的世塵。身着黑色西裝的沈智淵站在雨中,雙手輕輕置於褲袋,頭微仰,不斷飄落的雨濕潤了他的發,集結的雨滴順着一綹落於額前的發蔓延過他的面容——尹凱雅撐着傘站在庭中,看到的就是這個畫面。
他的眼神迷離,就這麼懸宕在空中,焦距渙散在每一寸空氣里。他這孤孑的背影讓她胸口一窒,一股想上前緊擁住他的慾望油然而生,然而,她並沒有行動,只是慢慢地朝他走近,無言地遞過傘,為他遮去紛飛的雨絲。
沈智淵失焦的瞳眸逐漸聚集,凝聚在她哀傷的眼眸中。
一把藍色碎花傘也才多大,沒多久,連她的雙肩也濕了大半。
「你淋濕了。」沈智淵低道,伸手輕觸她的肩頭,濕氣濡上他的指尖,倏地,他突然手勁一收,將她緊緊攬進懷中。
他好孤獨,他渴望她用明亮的溫暖來帶他走出這片無助。
雨傘脫手飛出,在水漪不斷的地面打着轉,轉出一圈又一圈的嫩藍色彩。雨絲不斷飄打在兩人身上,他們卻都恍若未覺。
尹凱雅輕輕抓着他背後的西裝衣料,將臉埋在他的胸前,就這麼靜靜地讓他擁着。她的臉上佈滿水珠,卻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他的呼吸在她耳邊回蕩,尹凱雅抬起頭,望進他的黑眸。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會、緊鎖,雨勢逐漸變大,卻像施了魔法似的,兩人的目光就這麼任之交纏,無法轉移。
沈智淵伸手為她拂去貼在頰上的發,緩緩地低下頭。看着他越來越近的俊朗眉目,尹凱雅只覺得自己的心不停鼓跳着,只有期待,沒有抗拒。她緊張地閉上了眼,等待着他溫熱的唇。
「轟隆——」一聲悶雷自遠方響起,震驚了在雨中相擁的兩人。
霎時,瀰漫的魔咒失去魔力,沈智淵猛然回神,看着眼前嫣紅雙頰的尹凱雅,心驚地冒出一身冷汗。
該死的他在做什麼?!沈智淵鬆開雙手,退後數步。他竟然利用己身目前的脆弱,來進佔她的同情心!他這樣跟一些利用人性弱點的騙子有什麼兩樣?
頓失憑藉讓尹凱雅睜開眼,看到他一臉懊悔的模樣,她咬緊了下唇。直至此時她才發覺自己的感情——她無法見他悲傷,無法見他故作堅強,眼見他獨自默默承受的苦,讓她心疼,讓她想為他分擔一切!
因為她對他的愛戀早已滋生;從一開始誤解他時的厭惡,在日漸相處下淡去后,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容貌、言談、個性、心思,他的所有所有、一切一切,宛如深刻的烙印,在她來不及發覺的時候,就在她心版上雋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更或許,早在第一眼遇見,他喊出她正確名字時就已交出了心......
望着他懊悔退縮的表情,尹凱雅聽到自己的心在大雨的侵蝕下化為碎片。他需要的只是一個可以暫為憑藉的心靈依靠,任何一個人都可以,他需要的不僅是她,不只是她!她只是剛好在這兒,心有所圖地趁虛而入,趁着他心裏最無助的時候靠近他,博取他的信任!
她是喜歡他的,但她憑什麼喜歡他?他是如此優秀,才能與品德皆備,而她只是一名脾氣爆烈的秘書,她竟傻得、不自量力地以為自己能安慰他?!
「對不起,我......」沈智淵手指順過全濕的發,一向精明清晰的思路在此時卻亂成一團,完全找不到頭緒,對自己的舉動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怎麼會對她如此唐突?他怎麼能夠?!她......她甚至是有男朋友——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讓沈智淵感到胸口一痛。
尹凱雅咬着下唇,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強忍着不讓自己哭出聲。他沉凝的臉色已說明了一切:他從哀傷的迷障中走出,卻猛然發現自己在神智不清的狀況下隨手抓來的人是她,差點吻她的這項認知讓他慌亂尷尬,因為,他對她根本毫感覺!她不是唯一......在大雨的降臨中,她明白了自己的感情,卻得到如此心痛的回應。她慘白的臉讓沈智淵渾身一震,他從沒見過她這種表情,像在隱忍着極大的哀傷不讓他發現。她不該是如此的,為何不和以前一樣,用火藥味濃厚的言語,強力抨責他逾距的舉動?
「凱雅......」這樣的她讓他看了彷佛心口壓了一塊大石,沈智淵開口輕喚,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朝她伸出手,想握住她的手,卻被她側身閃過。
「別碰我!」她不需要他同情的示好!尹凱雅揮開他的手,往後退了一步,盈滿水霧的眼望着他,隱含了太多情緒。驀地,她轉身狂奔,消失在傾盆大雨中。那臨去一眼,化為一把利劍,狠狠刺入他的胸膛。沈智淵佇立原地,良久才緩緩屈膝拾起地上的雨傘,輕執於手,怔怔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就這麼任雨打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