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盧少川說他年後要下鄉去代職一年,今天處室里剛下達的命令。

馬麗梅本能地覺察到,這是逃避,盧少川要從她身邊逃開,她的臉色在三秒鐘內晴轉多雲。

“為了避開我,你可是費盡心機啊!”馬麗梅話鋒譏誚。

盧少川心頭被重重踩了一腳,這是今天他第二次有這種被踩踏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像野地里的小草。

早晨他一到,鄭立文處長拿出一個紅頭文件,擱在盧少川面前,告訴他說處里將他樹立為重點培養對象,特意叫盧少川下鄉代職一年,這樣做也是為了堵住悠悠眾口。

鄭立文意味深長地看了盧少川一眼,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老盧,你是這裏的骨幹,我想你對上級的指示也是一貫擁護支持的,相信這次也不會令我失望。”

臨走前,鄭立文嘴角上翹,用了深沉的音調說:“等你再回來,一切可就不一樣了。”

這句話可以兩面理解。

盧少川想到了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被配滄州,山神廟裏大雪紛飛……

忽然有點放不下馬麗梅,但一想到馬麗梅那咄咄逼人的眼神,盧少川的心意就堅決了。

盧少川對馬麗梅的冷嘲熱諷似乎已經習慣了,一言不。

馬麗梅不肯罷休,“你早就憋着,給我來這麼一出呢吧?”

盧少川說:“我不比你知道的早多少。”

“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我也是被通知的,什麼狗屁代職?我這是被配,是靠邊站!你明白了吧。”

盧少川惡狠狠地說,目露凶光。

馬麗梅急問:“傅處長不是一貫器重你嗎?他為什麼對你這樣?!”

“傅處長?呵呵,他是我的前任領導,他早就退二線了。”

“啊?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你?你不就關心自己的生日嗎?不就關心床上那點破事嗎?你何曾顧及過我的感受?”

馬麗梅懵了,原來這麼久以來盧少川的種種反常,罪魁禍竟然在這裏,她心裏有點內疚,嘴上卻不依不饒,“破事?沒有那點子破事,咱們幹嗎還結婚?”

“你和我結婚就是為了這個嗎?”

盧少川反唇相譏,馬麗梅聽出他的話外之音,騰地紅了臉,說不出話來。覺得盧少川錯會了自己的意思,又覺得他的話鋒讓自己受辱,想要爭辯,卻又無從下手,可是自己錯了嗎?難道作為女人提出這方面要求,竟是荒唐無恥的?

“真是沒意思,真***沒意思!”

盧少川說著話,臉上的肌肉抽搐着,嘴角機械地牽動,像個表情古怪的小丑。冷笑着,這笑,在馬麗梅看來有神經質的成分,她毛骨悚然。

“跟我過很沒意思,是吧。”馬麗梅的語調黯然神傷,帶着幾分凄楚。

“什麼都沒意思,什麼什麼都沒意思。”

盧少川喃喃自語,往門外走。

馬麗梅從淚眼婆娑中看到丈夫的背影,撲上去搶過他手裏的包。

盧少川死死地攥住,馬麗梅情急之下,一口咬下去。

盧少川痛極撒手,手背上一個鮮紅的印子,邊緣滲出血漬來。他甩了幾下,眉毛抖抖地聳立着,瞪着馬麗梅,緩緩推開門。

辦公室鑰匙、錢包、家門鑰匙,手機,都在手包里,盧少川這麼離家,只能露宿街頭。

馬麗梅一邊想着,一邊拎起大衣,追了出去,沒有功夫換上棉鞋。

冬天的街道上行人漸少,冬青在寒風中撐開墨綠的紙條,彷佛在儘力驅趕寒意。街燈一盞盞地連成線,在流着淚的眼睛中看到的影像是兩條昏黃的火龍。

馬麗梅遠遠跟在丈夫身後。

她對他依舊不放心。

雖然說這一月以來,盧少川冷了馬麗梅的心,馬麗梅傷了盧少川的心,可畢竟是在一起生活了六年的大活人,就是塊堅冰,也早就被焐化了,怎麼能對彼此的安危置若罔聞呢?特別是女人。

馬麗梅也心軟。

盧少川踏出家門那一刻,馬麗梅覺得心裏只剩下這個人,一切都成虛妄,作為一個妻子,她擔心丈夫。

盧少川的性格悶悶的,平日言語很少,一般大事小情都是馬麗梅滔滔不絕,盧少川用“嗯,哎,行,好,知道,隨便……”等等這些詞來應付,像中國大多數家庭一樣,丈夫在家裏的角色像相聲演員里捧哏的。

但盧少川絕不是個窩囊的男人,只是不計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偶爾犯倔,十頭牛也拉不回,他不是俯帖耳的裙下之臣。

馬麗梅了解盧少川,加上大學,她和他認識十年了。馬麗梅從來不主動去觸怒盧少川,看到丈夫犯倔的時候,馬麗梅也能隱忍幾刻,所以日子過得很不錯。

這次,馬麗梅知道盧少川犯倔了,她追上去,不是因為懼怕盧少川,不是示弱,而是擔心,擔心,讓她願意為丈夫做一切的事。

馬麗梅曾經問自己,這就是愛嗎?

她無法回答,因為電視劇里的愛情都是轟轟烈烈大喜大悲,不哭出兩噸眼淚不算完的,絕不是他們之間這種杯水風波過後的沉默,體諒。忘卻,遷就。

馬麗梅一腦子想法,盧少川現妻子的尾隨,加快了腳步。

馬麗梅幾乎要小跑才能跟得上。

拖鞋,不跟腳,需要費更大的力氣,半小時后,她的腿腳酸麻,但盧少川還執拗地走着,她也準備奉陪到底。

彼此賭着一口氣。

漫長的冬夜寂寂無邊,盧少川沿着中山路一直往西走,走到了二環邊,繞到和平路,圍着人煙稀少的老廠區轉了三圈,腳步也漸漸放緩。

都是**啊,他走,他也累。

馬麗梅氣喘吁吁,走到後面幾乎忘記了怎麼邁步,腿腳完全機械化,如果這麼走下去,她覺得能走到山西。

從橋東走到橋西,足足有五十里地,走了4個小時。

彷彿在補償談戀愛的時候沒有壓過的馬路,馬麗梅差點累昏。

終於到了支持不住的時候,她拼勁全力跑上去,扯住盧少川的袖子,低着頭猛喘,胸腔里出轟鳴。

盧少川就勢拉起妻子,在路邊站定,抬手攔出租車,告訴師傅目的地,“我只有十塊錢,能到那裏算哪裏吧。”

幸運的是,恰好到小區外一千米的地方,師傅沒有計較,義務送他們到家門口。

盧少川半拖半抱,把馬麗梅弄回家裏。

熱氣撲面而來,馬麗梅覺得渾身僵硬,五官麻木,??的涼氣從腳底升起來,她的手依舊死死地拉着丈夫。

盧少川給她倒熱水,脫衣服,送她回床上,把妻子壓在被子下面,“以後別這麼瘋了,會凍壞的。”

馬麗梅被凍僵的眼淚融化了,沿着腮際滾下來,她張了張嘴,現嘴角乾裂,疼。

她帶着哭腔問盧少川,“你還走嗎?”

盧少川依舊點點頭。

然後打開衣櫃,取出另一床被子,毅然決然地走出去。

他不容置疑的眼神像一道冰牆唰地挺立在夫妻之間。

馬麗梅覺得曾經屬於她的幸福婚姻從此結束了。

除了流淚,她無計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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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麗梅的三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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