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春聯悄悄打破大廳里沉重得快壓垮每個人的沉默氣氛,好讓每個人都能呼吸點新鮮的空氣,不被那個好似從地獄裏剛逛完一圈回來,心情低迷又惡劣的男人給繼續影響下去。
「步萬歲?」給他沉思這麼久了,他是悟出個什麼大道理了嗎?
「嗯?」步千歲音調低寒地應着。
「我們還要這樣坐多久?」她與其它人一樣,捶着酸疼的四肢問這個命令他們得端坐在這不動,以供他觀賞的人。
他硬瞠開眼皮,直直瞪看着他們,「直到我的眼睛能夠適應你們的長相為止。」
自他被扶蘇從大門口拖回來后,他就坐在這裏與他們兩相對看了將近三個時辰,可是三個時辰下來,他還是無法度過他的視覺震撼期,依舊覺得他們每個都長得像是一顆顆堆在他面前的燙手山芋。
嘖,頭好痛。
看了他們這度久,步千歲還是不能說服自己得將他們納入他的手下來掌管,一想起他們擁有的「技能」后,他更覺得自己得去煎一帖葯來治治他的頭疼。
「唉。」步千歲嘆息地撫着額,「我是該同情她還是同情我自己?」
在這三個時辰內,他除了仔細盯審這些人的外貌特徵,和詢問他們是否有別的技能外,他順道也藉由他們打聽起那個陷他於水深火熱的主使人——扶蘇。
扶蘇的身世很平凡,她原本也是個金陵城大富人家的千金,自家道中落雙親過世后,她這個沒有經商頭腦,也不會善用家產的千金小姐,在坐吃山空吃完家產後,為了維生,才不得不開了這間妓院來過活,說穿了,她只是一個典型的家族落敗下的受害者。
撇去她的家世不談,他總覺得扶蘇這個人,有點怪怪的。
首先,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以這間妓院的收支情況來看,這裏早就該倒了,查看過帳簿后,他更發現裏頭只有負債完全沒有收入,扶蘇這個不懂經營的姑娘,是怎麼還能夠撐着而沒讓這裏倒閉關門?她究竟是在暗地裏用了什麼手法,才能讓這個生意差得像個空殼的妓院繼續開門的?
此外,要不是方才聽這群人在那邊七嘴八舌的為扶蘇說好話,勉強聽到幾個重點的他,還真不知為何這些奇才會聚集在這裏。
不會打理商務、連自己都快養不活了,可是扶蘇就像撿狗撿貓似的,一個個的把流落街頭的他們給撿回來,還為這些身無一技之長的人們在妓院裏安插了一個職務,不但給他們工資還讓他們有個棲身之所,把他們當成一家人似的,合樂融融地一塊生活。
嗯,真看不出來,那個外貌如天仙,內在似惡魔的女人,居然還有良心存在,只是,有行善的善心是很好,但扶蘇不會真的以為,這些人真能在妓院裏工作吧?若她以為這些人只需經過他的巧手多加琢磨,就可派上用場為她營業,那他也只有舉高兩手對她投降了。
在這方面,她的天真,真教他不知該怎麼說。
再來,他根懷疑,那個滿缺德的女人,是不是有對特定對象變臉的本事?
他已經分不清楚扶蘇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了,昨夜的她,是個既缺德又狠心的女人,而今日這些人,卻又告訴他,扶蘇是個曠世難求的大善人,是不是她對這些奇人都懷有一顆溫暖的心腸,而只有對他這種正常人,她才會有不同的不平等待遇?
他曾試着把心底的疑問提出來向這些人請教,可是所得到的答案,全都一致,皆沒有人相信那個心地善良的扶蘇姑娘,曾那麼狠心的坑他銀兩又掐着他的弱點威脅他。難道是昨天他被追得太累,所以他的神智不太清醒,才會對扶蘇的記憶產生了誤差?可是他口袋裏少了的七百兩銀票,卻又如鐵證般地告訴他,他的遭遇並非幻想。
「愈想疑點愈多。」步千歲抓着發,頭痛地趴在桌上,怎麼理也理不清腦海里的問題。
「萬歲,你就想想辦法幫幫老闆吧。」秋海糖為他斟了杯熱茶,滿心期盼地拍着他的肩,「你看老闆一個弱女子,她真的很需要一個好人手來這裏幫她的忙。」
步千歲心思百般錯雜地荃着她,並揣想着她的話。
雖然,他從不懂得體貼女人,也不會因為一個女人而被迷得神魂顛倒,但扶蘇的外貌,任男人只消瞧她一眼,就會因她而引發出男性的扶弱主義,為求她一笑,散擲千金;為求她一展歡顏,恐怕吞劍、跳火圈也都會火里來水裏去的為她而做;倘若她開口要求男人留下來,也許一大堆沒理性被述昏頭的男人們,便馬上會如她所願地為她委身在妓院。
只是他步千歲並不是那種沒理性的男人,他會不走出這上杲的大門而留在此地,繼續接受視覺戕害和頭痛的原因只有兩個,一是,在這風聲鶴唳的金陵城裏,他無處可去、無人可投靠;二是,扶蘇加諸在他身上那有如金箍咒般的威脅恫喝,讓他不但連走也沒法走,就是不想留下來也不行。
但,就算他硬着頭皮圉下來好了,他又能拿這票先天不良、後天不全的天兵怎度辦?
俗話說,強將手下無弱兵,但他的手下儘是些應該被淘汰掉的老弱殘兵,即使他有通天的本事,他也沒法讓這些人把這家妓院扛起來不再虧本。
「步總管。」其它人也紛紛效法起秋海糖,集體圍過來準備向他求情。他抬些掌,「別急着叫我總管,我還在考慮要不要接下總管追門爛差事。」
秋海糖皺着眉,「可是老闆說。」
「她說的是一回事,我肯不肯做又是一回事。」他還沒決定要不要照着那女人的威脅來扛下這個爛攤子,他只是口頭上隨便應允,免得她又拿着懸賞繪像來威脅他而已。
「你不願意幫老闆嗎?」冬眠眼裏含着兩泡淚水,「老闆人這麼好,若是這裏因為我們的關係而倒了,我們會很對不起她的。」
「你不同樣也是被老闆所收留的嗎?」武八郎也加入說服陣營,「不幫老闆,我相信你也會良心不安的是不是?」
步千歲冷冷低笑,「別把良心這兩字往我的身上套,我生下來時就忘了帶良心。」不要跟他講良心這兩個宇,他步千歲什麼都有,就是沒有良心。
「可是。」
「我的頭夠痛了,你們就別在我的耳邊吵,讓我想一想。」他煩躁地推開桌椅,張眼四處尋找那個把爛攤子交給他,就溜得不見芳蹤的扶蘇。
「你要去哪?」春聯跟在他的身後問。
「去找你們的老闆溝通一下。」他得先解決一下他的頭痛問題。
在春聯的指點下,步千歲悄聲地來到二樓扶蘇的香閨外,就着半掩的房門,他只看見她正坐在窗旁的案桌旁,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着盹。
他快手快腳地在打盹的扶蘇,整張小臉即將掉進墨盤裏染黑前,兩手及時捧住她的小臉並將她的身子扶正,在挪開雙手后,發現她仍是渴睡地打着盹,一雙明眸還是沒睜開來。
「扶蘇?」他拉來另一張椅子,坐在她身旁輕輕搖醒她。
「嗯。」打盹打得有些迷糊的扶蘇,順着他搖晃她的大掌一路傾斜偎靠至他的胸前。
措手不及的,步千歲的氣息緊縮在胸口,幾乎就快要窒息。
佳人半睡半醒,甜膩膩又酥軟至骨子裏的嬌嗓,令他全身泛過一陣甜美的顫抖,而她星眸微閉,微微翹着紅唇的模樣,更像是種縈繞不去、令人加速沉迷的致命蠱惑。
她知不知道,他是個男人?
午後的冬陽透過沾上霜雪的窗欞,斜斜地投映在她的身上,她的氣息悠悠而淺緩,所呼出來的淡薄白霧,徘徊在他黑黝的眼眸前,回蕩在空氣里的,除了外頭霜雪的味道,還有她身上淡雅的香氣,陽光將她的小臉襯托得柔和似水,他不禁伸出指,輕撫她煙黛的眉,不願睜開的眼睫,溫暖的體溫,直抵他的指尖,迅速竄爬至他的心房,令他飛快地收回指。
「這麼早,你就累了?」他深吸口氣,將軟倚在他肩頭上的她推起坐正。
「我在白日裏都沒什麼精神。」她孩子氣地揉着眼,一臉沒睡醒的模樣,煞是惹人憐愛。
「昨晚你沒睡好?」步千歲在她又要把眼睛閉上前,適時地握住她的雙肩,免得她又打盹打得東倒西歪。
「我習慣在夜裏工作,所以沒睡多少。」她秀氣地打了個呵欠,朝他露出純摯乾淨的笑顏。
某種不明的思潮,在她的笑顏下,不由自主地加入步千歲的腦海里。
他是不是該忘了這名笑得那麼令他怦然心動的美女,就是昨晚曾經狠心的想讓他掉進池子裏溺死的女人?他是不是該原諒她並為她找些借口來解釋她昨晚的行徑?
應該的,他應該這麼做的,因為她看來是如此的純潔和無辜,只要她輕扯嘴角,綻出甜笑,她就可以為自己赦免所有的錯事了。
嗯。他今天聽到什麼來着?
對了,家道中落。
因為家道中落的關係,窮嘛,所以貪財一點沒關係,她會獅子大開口,是因為她要養活的人不只她自己,還有一群人得靠她生活,嗯,她是該坑他的。
至於她的缺德。
可能是曾經有人看她無親無故的弱女子一名,藉此欺負過她或是讓她曾吃過什麼虧,所以她才會如此,所以說,這是她的保護色,她實際上是個非常有愛心和同情心的好女人,所以,缺德也沒關係,因為這也是應該的。
在心底為她暗自找足了借口原諒她的步千歲,心情忽地變得非常好。
他撫着她柔美的臉蛋,「對我笑一個。」
還沒睡醒,所以一切都好商量的扶蘇,照他的話,大方地對他綻出他所想看的醉人笑顏。
陶然欲醉的感覺紛紛湧上他的心頭,望着扶蘇那看似鮮艷欲滴,宛如上品蜜桃的小嘴,他有種想輕咬一口的渴望,想知道那看來誘人垂涎的芳唇嘗起來是多麼甜美。
「再笑一個。」她的笑容真的不只是會令人着迷還會讓人上癮,這種笑容,相信他看一輩子也看不厭。
扶蘇眨了眨眼,還是照他的話再做了一遍。
「再。」看不夠的步千歲,還想再叫她讓他多多貪看幾眼時,她卻挑高了柳眉。
扶蘇不再合作,「我為什麼要像個傻子不停的對你笑?」這男人有毛病啊?
「一笑千金。」他像只滿足的貓兒,「我方才在你身上賺了數千金。」被她坑了七百兩,現在全都抵回來了,真是值得。
「一笑千金?」她揉着睡姿不良而有點酸痛的纖頸,「喔,那個啊!那對聯我只是寫來玩玩的。」
「你一個弱女子,可以做的事還有很多,何必糟蹋自己學人家開什麼妓院?」他的大掌很樂意地取代了她的小手,力道有致地為她柔柔按摩了起來。
扶蘇舒服地閉上眼,「不開妓院我能做什麼?」
「最簡單的一種,何不嫁人?」按撫着她細緻的肌膚,步千歲漸漸地有些分心。
「我無財無勢的,沒家人沒背景,能嫁給什麼好人家?」因為舒適,她的嗓音變得更加誘人,「家世好一點的男人,一看到我窮成這樣,還拖着一群跟着我討生活的拖油瓶,嚇都被我嚇跑了。」
「不嫁人,你有什麼打算?」一逕望着她迷人的表情,和她撒嬌時宛如天籟般的嗓音,步千歲已經變得心不在焉。
她的聲音愈來愈小,「什麼打算也沒有,只好身似柳絮隨風飄零了。」
「要不要再睡一下?」很懷念她一身軟玉溫香的步千歲,在她的耳畔誘哄地問。
「嗯。」她又像只取暖的小動物窩回他的肩頭。
步千歲將她從她的椅子上拉抱過來他的身上,讓她貼靠在他的胸前,並將她的首放妥在他最能盡情觀賞的好角度,好整以暇地細細欣賞她美麗的睡顏。
窗欞外,被午陽融化的冰柱,化為清澈的水滴,自窗外悄然滴落,那影子劃過她的容顏,陽光好透明,靜靜灑滿她靜謐似水的小臉,聲聲遲來的回聲,清脆地在他的心版上迴響着。
被他誘人的體溫催眠得快投入睡海的扶蘇,小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拍着他的胸口,睡意朦朧的告訴他,「我知道我的要求很強人所難,但我希望從明天起,你能開始正式工作,好不好?」
步千歲將她的話字宇句句都收進耳里,撫順着她的髮絲,許久許久,他都沒有回應,眼底儘是她那揮之不去的嬌媚,那淺惑得他心動難止的誘惑,令他不禁想要一掬芳心。
「為了我,好不好。」她嘆了口氣,將小臉偎進他的胸膛里,菱似的紅唇,揚起一道優美炫人的細緻弧度。
「好吧,我幫你。」在她睡着時,他的吻,輕輕落在她光潔的額際。
他承認,他只是個男人。
步千歲決定,他要收回所有他答應過扶蘇的話。
咻咻的藤條聲,再一次地在曉霜齋的賞舞舞台上響起。
「嗚。你打我的屁股。」夏威姨嗚嗚咽咽地蹲在地上掩着臉哭泣。
「我是打在你大腿的肥肉上!」手執教鞭的步千歲,耐性盡失地揚着手上的藤條向她撂下最後警告,「拉長耳朵給我聽好,再跳錯一步,我就打爆你的腦袋瓜!」
「你們兩個是怎麼回事?」
被樓下一個怒吼一個哭泣的聲音吵下樓,不得安眠的扶蘇,一臉睡意地站在舞台下望着他們。
「老闆。」夏威姨含淚地向她求援。
「殷扶蘇。」步千歲恨得牙痒痒地死瞪着她。
扶蘇掩着唇打了個呵欠,對這對教舞學舞的師徒們朝她投射過來的眼神,頗感無奈。
「好了,別哭了,把眼淚擦擦再練。」她先安慰又哭又抱怨的夏威姨,然後再扭過頭對步千歲嘆息,「不要這樣瞪我,也別教得那麼不情願。」
步千歲握緊了拳頭大嚷:「叫我教一個舞痴跳舞,你要我怎麼情願?」就算是強人所難也要有個最底標的限度!
為博佳人一笑,委屈自己下海充當舞師的步千歲,在克服了自己不情願的心理狀態后,極其難得地拉下他向來高高在上的面子和身段,破天荒地來做這種他從未做過的高難度差事。
但為了教這個夏威姨姑娘一些舞步上的基本身段,就已經耗去了他一個上午的時間,而這身材胖壯得讓他已經得了偏頭痛的夏姑娘,到現在還是分不清哪只是左腳而哪只又是右腳,舞步也始終跟不上拍子,無論他怎麼糾正,她還是頻頻出現同手同腳的動作來惹他發火,更嚴重的是,他看來看去,發現不管他再花多少心血、耗去多少心神的來教,他還是只看到一團肉球在他眼前左晃右遙就算他去教一隻猴子跳舞,他相信那隻猴子現在八成已經會跳最高難度的霓裳羽衣曲了,但是這尊肉球姑娘,即使他去找來全金陵城教坊里最高桿的舞娘來教,她恐怕也會跟他一樣,都要對她豎白旗投降。
扶蘇柔柔地安撫脾氣已臻爆炸邊緣的步千歲。
「就當你在教你的妹妹跳舞嘛,有點耐心。」真是的,才教了一個早上而已,這樣他就受不了?
他兇狠地瞥她一眼,俊眸眯成一道窄窄的細縫,熊熊的怒火在裏頭翻滾暗涌。
「我只有弟弟沒有妹妹。」要是他小弟步少堤也像那個夏姑娘分不清左右腳,他第一個會先勒死那個笨弟弟!
「萬歲。」擦乾眼淚的夏威姨,怯怯地在他身後喚他。
步千歲已經忍耐不住的火氣,經她一叫當場炸開。
「不許叫我那個名字!」就是那個名字害他做出這種丟臉的蠢事來!
站在台下的扶蘇,聽了后只對他陰險地挑高黛眉,別有深意地看着他發火的模樣。
一看到她眼底殺人於無形的威脅深意,步千歲立即反應過來,馬上知道她又要拿懸賞一事來威脅他了。
他只好轉身對夏威姨咬着牙迸出扶蘇想聽的話。
「請叫我萬歲。」恨,好恨!
「積沙可以成塔,你所缺乏的,只是一點耐心。」扶蘇清清嗓子,客觀地分析出他目前所遭受的挫折由來。
「這不是耐心的問題!」如果事情真有那麼簡單就好了!
「那是什麼問題?」她看不出毛病到底是出在哪。
他的指尖直指舞痴,「問題就出在她身上!那女人天生就不是個跳舞的料!」
扶蘇懷疑的眼神降至他的身上,「喔?」
「我本身也有問題。」他用力地拍着自己的胸膛,「我是個男人,你要我怎麼教女人跳舞?我向來都只有看的份而沒有教的份!」
「看過總記得吧?」她倒是不以為意,無所謂地輕聳香肩,「隨便教她擺擺姿勢就成了,我不是很苛求的。」
他直接把教鞭交給她,「這麼簡單的話,為什麼你自己不來教?」
「我無才又無德的嘛。」她笑咪咪地把教鞭推回去,還是決定讓他自己去獨挑大樑一手承擔這種差事。
「不教了、不教了!」步千歲把心一橫,不管她是否又會威脅他,就是不願再教這名舞痴跳那種肉團舞蹈。
扶蘇立刻另有他策,「不教舞的話,那你就進廚房教武八郎做菜。」他要教導的學生還有很多呢。
「君子遠庖廚。」他兩手環着胸嚴正地拒絕。
「在這裏,你只能選擇當個小人。」她將他拖下舞台,用力將他給推進廚房,「進去!」
他不平地以身子卡在門邊大叫:「這種事,應該是你們女人做的,為什麼又是我去而不是你去教?」
她笑得好甜,彷佛像是沾了蜜,「我只是個無才無德的過氣千金小姐嘛。」
又對他笑。
神智輕飄飄的步千歲,在仍迷失在她的笑容里時,已不知不覺地被她給推進廚房裏,一同與武八郎站在爐火燃得正旺的爐灶前。
嗆鼻的濃煙衝進步千歲的鼻稍,令他回過神來,他定眼一看,那個矮得常讓他找不到的武八郎,此刻正站在板凳上,使出吃奶的力氣費力舉起鍋鏟,想翻起鍋里已經焦成黑炭看不出原形的肉片。
他掩着口鼻問:「這道菜叫炭烤鐵板肉嗎?」
「這叫。咳咳。」武八郎邊嗆咳邊告訴他菜名,「叫清蒸鮮魚。」
清蒸鮮魚?魚呢?蒸魚的水呢?
這位老兄,該不會是分不清食材和做菜該用的原料吧?
步千歲痛苦地掩着臉,真不知該怎麼向這位天才廚師指導廚藝,看樣子,他在正式開始授課之前,得先為八郎兄上一門認識食物的基本課程才對。
驀地,承受不了大火和不斷倒下的油料,已經被燒破的鍋底,引燃了爐下的大火,朝上竄出熊熊的火舌,烈焰直衝上廚房的屋頂。
「哇!」站在板凳上的武八郎嚇得扔掉鍋鏟,「失火了!」
「不要慌。」步千歲在武八郎扯開嗓子用力大叫時,先把扶蘇摟至一旁安全的角落避難。
武八郎驚惶失措地放聲尖叫,「救命藹—」
「不要叫!」步千歲沖回爐灶前一把將他扯離火源,「快去拿水來滅火!」
「水、水。」六神無主的武八郎,慌慌張張地在廚房裏轉來轉去。
「鎮定,鎮定!」步千歲蓋上鍋蓋,邊揮去濃煙邊叫停那隻無頭蒼蠅四處亂撞的動作。
一瓢盛得滿滿的清水,在驚慌過度而不小心跌跤的武八郎雙手裏,呈一直線地潑至步千歲的臉上,雖是沒澆熄爐內仍燒得兇猛的烈火,卻已澆熄了步千歲滿腸滿肚的悶火。
步千歲一把揮去滿臉的水漬,先去水缸里舀來數瓢清水熄滅爐灶里的火勢,再緩緩踱至武八郎的面前。
「鎮定了沒?」他臉色陰寒得宛如地獄來的使者。
武八郎被他嚇得頻頻頷首。
「很好。」他點點頭,轉身將手中的鍋鏟隨意一扔,剛好正中武八郎的頭頂,讓受驚過度的武八郎就地躺下,鎮定一下他太過需要平靜的身心。
安全地躲在一旁的扶蘇,張大了一雙水盈的杏眸,怕怕地看着臉色鐵青的步千歲一步步向她走來。
「這告訴我們,」她在他興師問罪之前,慎重地吸口氣,「做菜這種事,是要講求天分的。」很明顯的,武家八郎兄沒這方面的天分。
他扳扳兩掌,「你還要我教他嗎?」
「不用了、不用了。」她連忙舉高雙手,對他乾乾地陪着笑臉。
「知道要識相就好。」步千歲甩去髮絲上的水珠,拉着她的柔夷,將她帶離滿是濃煙的廚房,然後再將武八郎也給扛出來。
「就算不能教廚藝,你可以教他武藝埃」扶蘇看着平躺在地上的武八郎,不死心的向他求情,「這你總能教了吧?」
「教他武藝?」此時步千歲臉上的笑容,足以讓屋內所有人的血液都結凍成冰。
她皺着細眉,「怎麼,又不行?」他怎度沒有一樣可以教?
步千歲沒有回答她,只是回到廚房裏拿了把沉重的菜刀,然後又走出來搖醒躺在地上的武八郎,並將菜刀放在他的面前。
「八郎兄,」他指着地上,「你將那把菜刀拿起來試試。」
一個男人與菜刀拔河的奇景,在步千歲的一聲令下后,立刻出現在他們的面前,而拔河的時間,長得讓兩個本是站在一旁觀看的人,都已經等到不耐煩地雙雙蹲在地上,即使武八郎已經使出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氣,那柄安詳躺在地表上的菜刀,依然沒移動刀身分毫在地上安眠。
步千歲以鼻尖頂着扶蘇的鼻尖問:「連把菜刀都舉不起來,你認為我能教他什麼武藝?」
「這個。」這下她真的掰不回來了。
步千歲衣袖一拂,站起身就朝大門的方向走。
「萬歲,不要走啦!」扶蘇莫可奈何地拽着他的手臂求他留下來。
他緊擰劍眉,「私底下叫我千歲。」他最、最無法忍受的就是那個難聽的怪名。
「好吧。」她討好地抱住他的手臂,仰起美麗的小臉直望着他的眼眸,「千歲,你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振興這裏?」
實在是很想放棄的步千歲,在她的這種懇求得讓人心疼的神情下,登時,一顆心又被她軟化了。
「有。」話一出口,他就很想捶心肝罵自己笨,又主動跳回她柔情四溢的陷阱里。
她雀躍地搖着他的手,「有就快說埃」
「辦法一,重新整頓院裏的人事安排。」這可是他苦思許久才想到的備用計畫。
「怎麼整頓?」扶蘇興匆匆地拉他到椅上坐下,並緊緊挨着他的身子落坐。
「既然他們都不適任他們的職務,那麼就把他們的職務全都換過。」他盡量告訴自己,不要被她靠得那麼近的曼妙身子給影響思緒。
她張亮了水漾的大眼,「你有好意見了?」她就知道紫冠府出來的人,頭腦都比一般人好。
「像春聯,她根本就不適合賣笑,因為她的那張臉只會嚇到人。」步千歲邊揉着疼痛的額際邊告訴她,「不過她的身段還可以看,因此她就做夏威姨的工作負責跳舞,不過得要求她在工作時,務必要在臉上蒙上條可以遮醜的帕子以免嚇着客人。」
「好辦法。」她撫着小巧的下額點頭稱是。
他馬上又再安排,「而夏威姨,我看她體壯肉粗的,蠻力也十足,她就去當保鏢順便拉客。」不能再叫那團肉球跳舞了,但她卻很適合擺在大門前嚇阻惡客。
「嗯。」扶蘇已經拿來人事摺子,將他所說的話一一都記下來。
「秋海糖看起來就是輕飄飄的,所以她一點也不適合做任何粗重的工作。」步千歲又動腦仔細打算,「她對我說過她識得幾個宇,我打算讓她接管理帳的職務。」
「我記下來了。」她飛快地記下,期待地仰起小臉,「接下來呢?」
他搔着發,「冬眠他高高站着太像一棵大樹了,不如就安排他到廚房裏去對付那個高爐大灶,正好可以讓他一展所『長』。」改天他得去請個真正會做菜的人先來教教冬眠才行。
「武八郎呢?」剩下的,就只剩遠處那個還在跟菜刀拔河的八郎兄。
「身高是他的致命傷,讓他站着實在是不好看,而他對樂器似乎很有兩把刷子,往後就讓他坐在後頭演奏樂器。」聽過他們私下自我介紹本身長處的步千歲,馬上再針對優缺點來安排他們該做的事。
扶蘇崇拜地拍着他的肩頭,「你真是太會知人善任了。」讓他一動腦,遠比任那些人在那邊不適任地撐下去好太多了。
「不。」他嘆了口氣,「我只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冒險賭一賭而已。」如果連這樣都還不行,那他也只有主動回紫冠府不再留在這裏折磨自己。
「別這樣嘛。」她又一副佩服不已的模樣,「我相信只要有英明神武的你來領導,我們這家妓院很快就能步上正軌。」
步千歲繞高了兩眉,將兩眼停佇在她笑得過於燦爛的臉上。
怎麼她今天對他說的話,甜得都像是加了糖?她前陣子又酸又刺的話呢?怎麼都不見了?
「怎麼了?」被他看得不自在,扶蘇臉上的笑容,頓時顯得有點僵。
心虛,這種表情叫心虛。
就是因為愛看她的笑容,在不知不覺間,步千歲已經很熟悉她每一種笑容了,不管她是甜笑、微笑、奸笑、諷笑,他都摸得一清二楚,只是,這種心虛的笑,是他頭一次在她的身上發覺,而會心虛,這代表有內情。
隨着他愈看愈久,就像是撥雲見日般,他又在她的笑容里發現了另一項令他深感興趣的東西。
她摸着自己的小臉問:「我臉上有哪不對勁嗎?」
「為什麼我覺得你今天的笑容很陰險?」不看不知道,深深看過後,他才知道原來她也有這一面。
「會嗎?」扶蘇的表情很快地就恢復正常,看來像是既天真又老實。
「嗯。」步千歲一手輕托起她小巧的下領,「而且你的笑容還跟一個人很像。」
「誰?」她水靈的眸子滴溜溜地打轉着。
「我。」他就是那個很陰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