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夢冷微傾着頭,無言地望着漸漸明朗的天色,她拭乾頰上的淚,起身收好她和往事間唯一的牽絆。此時夢冷的貼身小婢走入房門,訝然的望着主子微倦的臉色。
“冬芽姑娘,您怎麼這麼早就起身了?”小青放下手中的銅盆,順勢擰了一條毛巾給夢冷。“昨晚又沒睡好?”
“嗯!”夢冷——也就是小青口中的冬芽姑娘,接過她手中的毛巾,輕輕的在臉上一拭。從銅鏡中,夢冷驚覺自己竟是一臉憔悴。
“我這樣子是不是很嚇人?”
“怎麼會呢!”小青利落地拆卸微亂的髮髻,替主子盤上一個鬆軟嫵媚的蓮花髻,並輕輕在她嬌嫩的臉上撲上一層薄粉,填上胭脂,換上一襲粉紫蟬衣,活脫脫又是一個藝冠紅伶的冬芽姑娘。“好了!冬芽姑娘,誰敢說你這個樣子嚇人?”
“你的手真巧。”夢冷輕輕喟嘆,不久前,她還是副憔悴樣。“今天有什麼特別的人物會出現嗎?”
“正午縣太爺邀您過府吟唱,晚上聶公子會在咱們院裏設宴,款待一位重要的貴賓。”
“我可以不參加嗎?”夢冷今天實在沒那個興緻。
小青微皺眉。“好像不行耶!冬芽姑娘,要不要小青去幫您跟牡丹嬤嬤說說?”
“罷了!”夢冷揮了揮手,她不希望牡丹嬤嬤再為了她難做人。“我去就是了。”再度嘆了口氣,夢冷望着鏡中的自己,強打起笑臉,開始一天的營生。
???
縣衙府里——
方縣令大言不慚的同着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兒吹噓自己能耐。
“不是我愛表現,而是今天來的這個姑娘,可是名響江南的四大名伶之一冬芽姑娘,你們可知我為了今天這場盛宴,費盡了多少心思……”
“還不就是個伶妓,瞧你說的這麼神氣活現!”席間有人不苟同地哼出一氣。
“話可不是這麼說,”方縣令朝着傳出話來的那方揮了揮手指。“樓都督,您大概還不知道冬芽姑娘的能耐吧!這個冬芽姑娘,雖然只是中上之姿,或許不及其他姑娘的狐媚嬌艷,但她的歌聲卻宛如黃鶯出谷,曾有人稱說,只要聽她吟唱一曲,便足可令人心曠神怡,縱使心中再有煩憂,也會一掃而空。”
“真的有你說的這麼神?”樓都督開始起了興趣。
“可不是嗎!”劉師爺湊了過去,輕輕在他耳朵附上一句。“聽說這個冬芽姑娘,還是個道道地地的清倌,可不是隨便人碰得了的!”
“真的?”樓都督的臉上映滿了邪笑。“我對這倒是很有興趣。”就在此刻,夢冷已經理好衣襟,不顧台下數道淫穢的目光,緩步走上琴台,開始彈奏了起來。
“獨行獨坐,獨倡獨酬獨還卧。
佇立傷神,無奈輕寒着摸人。
此情神見,淚洗殘妝無一半。
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幽幽琴聲相伴,眾人皆迷醉在夢冷絕妙的吟唱中,待琴聲落盡,眾人才恍然夢醒地拍手叫好。“好,真是好呀!”
“承蒙各位貴人的抬愛。”夢冷謙道。
樓都督利落的起身,端起了一杯酒,欲讓夢冷喝下。“來,我們敬冬芽姑娘一杯。”
夢冷無奈地接過杯子,自知躲不過都督的逼迫,便順從的一口喝下。“就此一杯,多謝都督賜酒。”
“一杯!這怎麼可以?來!再多喝幾杯!”樓都督又斟了一杯,淫穢地望着夢冷瞬間暈紅的臉龐。“冬芽姑娘果真名不虛傳,今日聽你‘吟’上一曲,果真是盪人心腸,令人回味無窮呀!”他特別加強了“吟”字,曖昧地朝夢冷眨眨眼。
夢冷氣絕,堅決不喝這第二杯。“都督,冬芽量淺,恐怕不能多喝,還是讓冬芽多為您哼唱幾曲吧!”
“何妨!”樓都督自認席間沒有比他官位更高之人,所以嗓門便提高了許多。
“方縣令,你說是不?”
“這……樓都督,我想這樣不太好……”方縣令微沁着汗,也跟着起身走到了夢冷的身邊。“今天是讓她來助興的,樓都督,您就別讓我難做人……”
兩邊都是不能得罪的,今日他央得動夢冷,是他在牡丹面前發過誓,不會有人為難她才能放行的,結果被這個殺千刀的樓都督一鬧,方縣令一想到牡丹那潑辣勁,他額際的冷汗直流。
“你說這什麼話?”都督不屑地哼出一氣。“我看上她是給她面子,難不成她還覺得我不夠格?”
“不是這樣說的,”方縣令猛拭着汗,搓着手解釋。“這冬芽姑娘還是個清倌……”
“這不更好?說!你值多少銀子,我現在就將你買下,從今天開始,就只許你‘吟’給我一個人聽!”都督從懷裏抽出一疊千兩銀票,盡撒在夢冷麵前,銀票片片飛落,夢冷拾起一張銀票冷冷地笑着。
“憑這些碎銀,都督就想買下我?”她滿臉不屑地嗤問。
“你說什麼?”都督脹紅了臉,回頭望着她一臉不屑。
“我說憑你手中的這些碎銀,就妄想買下我?都督,您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縱使夢冷眼眶含着淚,她仍是挺直了肩膀,不讓一絲侮辱羞愧擊敗她的自尊。“都督,當今駙馬爺曾捧着三車的金元寶來替我贖身,我都不放在心底,您這區區萬兩銀票,怎麼能讓我放在眼裏?”
樓都督嚇了一跳,回過頭去要求方縣令給個解釋。“你說清楚一點。”
“冬芽姑娘說的沒錯,都督,我看您就坐回去聽曲算了!”方縣令證實了夢冷的說法。
“這……”這怎麼可能?她是不是在騙人?都督指着夢冷,無聲地詢問。“我才不信一個伶妓能有多大能耐……”
“都督,請您回頭看看這個……”夢冷手中拿着的,便是當年駙馬爺送她的翠玉癿。
“這……”都督啞然失聲,指着玉癿猛支吾着,老天!這真的是當今駙馬爺身邊的翠玉癿呀!
方縣令搖了搖頭,不再理會都督的無理取鬧,他方才不是早就說過了?是他自己不聽,怪不得別人。
夢冷冷然的收回翠玉癿,微使了個眼色,向縣太爺拂了拂身,率性地轉身離開,留下惶然失措的樓都督逕自發著抖。
???
回到留春苑,夢冷默然的坐在妝枱前,定定地凝視着鏡中的自己,一股淚意潸潸淌下,此時留春苑的當家牡丹嬤嬤,輕輕地從門外走進。
“小冷,出去受氣了?”牡丹撫過夢冷柔順的烏絲,心疼地拭去她臉上的淚。
“別在意那個都督說的,他根本就是狗屎一堆!”
牡丹的粗言,逗笑了夢冷。“嬤嬤,您不適合說這個……”
“那又如何?”牡丹豪氣地揮揮手臂。“他本來就是坨臭哄哄的屎嘛!我這麼說他,還怕污了狗屎的名呢!誰要他瞧不起我們做伶妓的!”
“這也怪不了都督呀!”夢冷心平氣和的坦言。“世間的道德標準本是如此,我雖身為清倌,但也不過是個伶妓。”
“伶妓又如何?就不該有自尊?就不該有喜怒?”牡丹生平最討厭這種狗眼看人低的賤傢伙了,他做官就比較清高嗎?想也未必,碰上了比他都督官階還大的頭兒,他還不是得搖尾乞憐?說不定卑賤得比她們做伶妓的還不如呢!
官?哼!她早就看多了!
“夢冷你放心,方縣令那兒,我一定會幫你討回公道的,我一開始就跟他說好不能委屈你的。”牡丹肯定的望着她。
“嬤嬤,您對夢冷太好了!”夢冷心一酸,眼淚又滑了下來。“當年要是沒有嬤嬤您收留我,不知夢冷現在流落何方……”
“傻孩子,跟我說這做啥?”牡丹拍拍夢冷的手,誠心地說道。“當初我會留下你,不過也是看在自個兒少了個小婢,根本就沒你說的這麼偉大。是我命好,讓我發覺你吟唱的長處,這些年來,若不是有你幫我撐着這留春苑,我根本也不會有這麼好的日子過。”
牡丹在七年前從一干惡徒的手中救回傷痕纍纍的夢冷,她原本也只是單純的想為名氣沒落的自己找個小婢,想不到經過她一番調教下,夢冷出落得比之前更美、更純,再加上她宛如黃鶯出谷的美妙嗓音,着實令人驚艷,因此,就在這種種原因交錯之下,她心一狠,自個兒掏腰包出來開了這間留春苑。
夢冷果真是她的財神爺,才短短兩年的時間,她這間留春苑竟變成江南四大名院之一,其中靠的就是夢冷這無人能敵的清脆嗓音。
牡丹不是個過河拆橋的賊人,她感念夢冷對她的千依百順,所以更加小心翼翼的保護着她的清白,除了吟唱之外,夢冷不必和其他的伶妓一樣,受到那種送往迎來的苦楚。
牡丹私心的認為自己所得不到的幸福,有一天能轉嫁在夢冷身上。她把夢冷看成自己的親生妹妹,總希望能幫她找個好歸宿。
“小冷,不是嬤嬤要說你,你也知道嬤嬤的心意,我希望你能找到好歸宿,依你的性子,實在不適合處在這複雜的苑子裏。”
“我知道嬤嬤的意思,只是我現在實在無人可依靠呀!”夢冷秀眉微皺,幽幽地嘆了口氣。
早在駙馬爺出現時,牡丹嬤嬤就勸過她好幾回。她說依駙馬爺的身份,跟了他,雖不能成為王室,至少後半輩子能夠衣食無慮,但夢冷明白,她要的不過就是一股安全感罷了!今日駙馬爺會為了她的歌喉而想迎她進門,那將來呢?難保他不會又迷上別人。到時候,她該怎麼辦?
她不要,倘若今生得不到個知心人,她寧可長伴青燈,孤老一生。
“嬤嬤,我都還不急,您就急着想將我推出門呀?”夢冷撒嬌地倚在牡丹的懷中,嬌嗔道。
“你這丫頭!”牡丹微嘆了口氣。“我是在為你着想,結果你每次都跟我打哈哈!我若不是真的擔心你,我還挺希望你就永遠留在我這留春苑,當一輩子紅牌伶妓。”
“那又何妨?夢冷能有今日,也是嬤嬤一手提拔的。”
“你捨得,我可不忍心!”牡丹搖了搖頭,她明白夢冷只不過是在討她歡心罷了。“你不適合在我這兒營生的,夢冷,還你清白,不過是嬤嬤一點點私心,像你這麼好的姑娘,應該是讓人疼的,不是讓人糟蹋的!夢冷,聽嬤嬤一句勸,多費點心思在往來的公子哥兒身上,早日脫離苦海。”
“嬤嬤……”夢冷啜泣,兩頰微微泛紅。“這世上就您對我最好,夢冷都不知道該怎麼報答您了……”
“傻丫頭,只要你好好善待自己,嬤嬤就心滿意足了!”摟抱着夢冷嬌瘦的肩,牡丹不舍地吐出一口氣。
???
展熠在商場上素有“冷麵殘君”之稱,除了因為他行事果斷、不講情面的生意手腕之外,也緣於他的表情始終冷漠如冰,教人猜不透他的心思,現下只見他臉上佈滿了嫌惡與無奈,被好友聶禎給一步步拖進所謂的青樓窯子內。他抬起頭來,望着鮮艷的朱紅大門,與艷麗的燙金大匾——留春苑!他再一次想掙脫聶禎猛力的箝制。
“聶禎,我想還是不進去了。”
“幹麼?我們都走到這兒了!”聶禎搖搖頭,更是扯緊了展熠的衣袖。“你輸我一回,答應今天一天都交給我發落的!難不成你想反悔?”
“不是……”展熠微帶尷尬地瞪着呢噥軟語的姑娘們,面對她們的熱情歡迎,展熠更是感覺不自在。“有很多方法可玩,非得來到這個地方不可嗎?”
展熠不是看不起窯姐,而是他每一次接近這種地方,他就會回想起一雙明亮大眼眸——那個在八年前,被狠心的主母送走的雲夢冷。
他數度想尋回她那小小身影,卻始終無疾而終,聽送她出門的幾個奴僕說,他們將她帶給一批人口販子之後,便沒有細究她接下來的下落。
想到夢冷那脆弱的身子會變成眼前這些俗媚營生的窯姐,他的心就一陣抽疼,所以他從不接近這種地方,以防自己不小心見到夢冷那丫頭被摧殘的模樣。
他們展府欠她的,已經不是將她贖身就能夠彌補的了。
不顧展熠的掙扎,聶禎還是順利的硬將他坐在木椅上,喚來一干美艷動人的窯姐伺候着。
“你放心,我知道你不習慣這種地方,所以我今天為你選了些特別的玩意兒來激起你的興趣。”聶禎轉頭同着一位小婢吩咐了句。“去將你們牡丹嬤嬤迎出來吧!”
“聶禎,我還是想先回去……”展熠撇過頭,拒絕了一個姑娘端送而來的酒杯。“我不想喝酒!”
花娘本想撒嬌,但一見展熠那副冰冷的模樣,嚇得硬是止住了發騷。“是……”
“你別嚇着姑娘家!”聶禎最心疼姑娘受委屈了,他見展熠不解風情,便一把拉過花娘,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不是我愛說你,你就是這個硬脾氣,才會惹來那麼多的仇家,我不過是想要你放鬆心情。”
“我不習慣這种放松心情的方式!”展褶搖搖頭,猛力便想起身。“你自便,我先回去了……”
“別!”聶禎拉住展熠。“我還有事沒跟你提呢!”
“什麼事?”展熠不是很有耐性地問。
“上回你不是受人狙殺?你托我幫你查,現在我已經知道是誰做的了。”
“哦?誰?”
“柳城風家!上回你把他們籌劃了好幾個月的生意接手過去之後,他們私下便小動作不斷,我得到密報,他們這回可是鐵了心腸,請了幾個殺手,要你付出代價呢!”
聶禎從懷中掏出一疊紙,上頭畫了幾位殺手的容貌。“看在我這麼熱心幫你的份上,你就勉為其難地留下陪我吧!”
展熠瞪了聶禎一眼,嘆了口氣,再度坐下。“就依你這一回。”
“謝了!”聶禎笑着親了身上的花娘一記,轉頭望望仍是空無一人的琴台。怎麼?你們冬芽姑娘今天不見客呀?”
“見,當然見!”牡丹從簾後走出,正好聽見聶禎的詢問。“聶大爺,讓您久等了。”牡丹拍拍手,驀然從絲簾后出現一位翩翩佳人。
“對不起,讓聶大爺和您的貴客久等了。”那女子笑着賠罪。
軟軟的嗓音一出,聶禎頓時服服貼貼的癱在椅子上。啊!就是這股銷魂蝕骨的嗓音。“沒……沒關係!”
隱約可見絲簾后的姑娘微微一笑。“那今天就讓冬芽幫爺兒們彈奏幾曲。”
說著,清脆的琴音滑落,夢冷緩緩吟唱——
“霧濕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成重數。
林江幸自繞林山,為誰留下瀟湘去?”
展熠目不轉睛地盯着坐在絲簾后,身形有些模糊不清的姑娘,一股熟悉的感覺襲上,這感覺、這嗓音,實在像極了他記憶中的影子。
聶禎一見展熠有了反應,連忙湊過身去,在他耳邊耳語着。“這冬芽姑娘,是名聞整個江南的四伶之一,她靠的就是這柔美嗓音,聽說她還是個清倌,期待有緣人將她救出火坑呢!”
“她……今年多大年紀?”展熠傻傻地望着絲簾。
“多大?”聶禎搔了搔頭。“大約也有十七、八歲吧!怎麼?你對她起了興趣?”展熠瞪了聶禎一眼。“我只是覺得她很像一個人。”展熠不顧聶禎在一旁的邪笑,他頓了一會兒,緩緩接着吟唱。“清暝籠煙,怕梨雲夢冷……”
如果她真是他心裏所想盼的小小人兒,她應該會接續下去才對。
正準備彈奏下去的夢冷,耳里聽到久違的詩詞,心中一愣,放開了手中的琴弦,掀開擋在
他們中間的絲簾,探出了頭。“怕梨雲夢冷,荇香秋暮……這位大爺,您是……“
“你是夢冷?”展熠從眼前這個姑娘明亮的大眼認出,她竟然就是自己一直記掛在心上的小小人兒。
“二……二少爺!”夢冷心中一喜,忙不迭地跨出絲簾。“二少爺……”
這是怎麼一回事?聶禎望着相視而泣的兩人,心裏實在納悶不已。“有誰來跟我說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別吵!”展熠望着眼前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夢冷,急着想問她的現況。
“可否借一步說話?”
夢冷望着躲在簾后一臉燦笑的牡丹嬤嬤,無言的詢問着。
牡丹開心地揮了揮手,意指隨她自個兒的意思。夢冷回頭望着久違的展熠,輕輕地點了點頭。“您就隨我來吧!”
杵在他倆身後的聶禎,則是一頭霧水地望着他們離開。
夢冷將展熠帶到苑裏的一處隱密的小花園內,展熠走在她的身後,打量着她這些年來的轉變。
夢冷變得更美、更加溫婉,更加貼心了!展熠不禁有種錯覺,若不是他們現在身處於虛靡繁華的青樓之中,他還會以為她是被人細心呵護的大家閨秀呢!
夢冷回過身去,發現了展熠一臉錯愕地盯着她瞧,只好先開口。“二少爺,別來無恙?二夫人身體還好吧?”
“我娘她很好,你呢?當初那群奴僕不是將你賣給了人口販……”
“是牡丹嬤嬤將我買下,若不是她,我今日也不會站在這兒。”夢冷細細地審視着展熠英挺的面貌,當年惶亂一別,什麼也沒留下,今日再見,真是恍如隔世,現下的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青澀少年了。
“見二少爺俊朗依舊,夢冷真的非常高興。”夢冷一直忘不了當初他對她的體貼愛護,在她不算美好的童年歲月中,這是最好的回憶。方才的那首詞,就是他仍記得她的最好證明。
望着變得嬌美的夢冷,展熠有種說不出的悸動梗在心裏,他緩緩問出他心中懸盪已久的疑問。“可否跟我說說這些年發生的事情?從你被送走後,我的心就一直沒有安穩過。”
夢冷望着他,眼神陷入了一片迷濛之中。“從展府被攆出來之後,我昏迷了一陣,醒過來時,只看見一堆人黑鴉鴉地圍在我面前,同着送我前來的奴僕們討論着價錢。”
那是一種驚愕的感覺,夢冷她身上疼得說不出話來,神智卻是清楚的,她眼睜睜地看着奴僕們拿着一袋碎銀離開,卻無法說出要他們幫幫自己的話。傷心欲絕之際,她身體一痛,頓時又昏了過去,之後在她身上所發生的事,她一概不知。
再醒過來,她則是躺在一處還算清潔的床榻上,睜眼看到的,便是當時未成為嬤嬤的牡丹。“謝天謝地,你終於醒過來了!”
“這裏是……”夢冷喘着氣,慌張地詢問。
“這裏是我的閨房,小丫頭,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雲夢冷,姊姊,是你救了我嗎?”
“應該是說我買下了你!”牡丹從桌上端過一碗葯,扶着夢冷一口口地喝下。“我也不知道自個兒是發了什麼癲,本來是想買個活蹦亂跳的小婢,唉,或許是我們有緣吧!見着你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我就是沒辦法狠心地棄你而去,所以便花了幾兩銀子將你買回來了!”
夢冷愕然,望着和顏悅色的牡丹,眼淚撲簌簌地流下。“謝謝您。”
“去!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不是你眼中的大好人,將來你病好了,仍是要當我的小婢!”牡丹不習慣夢冷眸中宛若小狗般的信任,尷尬地用一些粗言帶過,化解這個讓她不自在的情況。
就因如此,夢冷順理成章的變成牡丹的貼身小婢,因為她天性聰穎,也因為她識得幾個大字,牡丹每回跟着師傅學吟詞時,總愛將她帶在身邊,不過幾年,夢冷的學識、容貌都漸有所長,在一次師傅的測考之中,牡丹終於知道她買回來的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寶。
夢冷柔膩的嗓音無人能及,牡丹小心翼翼地藏好夢冷,深怕當時心殘的劉嬤嬤會將夢冷拉入火坑裏,她心中的盤算,可是容不得任何人來阻撓的。
就在兩年前,牡丹自覺攢夠了錢,巴着幾個姘頭,硬是開了間留春苑。
“嬤嬤她對我很好,她不希望我步上她的後塵,一直幫我撐着要我當個清倌。”夢冷輕笑了聲,眼裏有着深深的自憐。“其實嬤嬤她用不着這麼費心的,我早就盤算過,等到我人老珠黃,我就要上山長伴青燈,不敢奢想會有人容得下我這個殘花敗柳。”
“你怎麼可以這樣看輕自己?”展熠衝動地拉過夢冷嬌弱的身子,心疼地發覺她眼裏的傷痛。“你是個清倌,這是眾所皆知的事情。”
“可我還是個窯姐呀!”夢冷淌下眼淚,先前受人譏嘲的委屈一擁而上。“我雖不買身,但我仍不算是黃花閨女,至少我懂的,就不是一般閨女所能知道的!”
“那又如何?”展熠將她的臉捧在手心,直直地看着她。“跟我回展家去,我給你一個不一樣的將來。”
夢冷吃驚地望着他。“二少爺……”
“或許我不能幫你做什麼,但至少我可以讓你下半輩子衣食無缺,夢冷,當初是我們展家負了你,給我個機會彌補吧!”
“這……”夢冷猶豫着,這好嗎?她能夠再回去那個地方?以她現在的身份?
“我怕有辱展府的好名聲……”
“我們哪有什麼好名聲?”展熠苦笑了一下。“在商場上,人人都叫我‘冷麵殘君’!就這個名諱,夢冷,你應該知道我的風評為何了!”
冷麵殘君?夢冷一臉錯愕。“二少爺,您是一個這麼善良的人,為什麼……”
“時間會改變一切的,是不?”展熠抬起頭,望着滿天星斗,幽幽一嘆。“你都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需要人來保護的小丫頭了,我怎麼可能還會跟以前一樣呢?”
夢冷無言,她明白在那種苛刻的環境中,是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適應、活下去,她低頭想了一下,仍舊搖搖頭。“我想不了。”
“為什麼?”展熠錯愕地問。
“如同二少爺說的,夢冷不再是當年那個處處要人保護的小丫頭,我能為自己的將來負責,更何況我也決定日後要長伴青燈……”
“我不許!”展熠霸道地緊握住夢冷的手,那一剎間,他腦袋只閃過不能就這樣將她放走的念頭。“你還有大好未來,怎麼可以就此放棄?”
“大好未來?”夢冷苦笑。“我還有什麼大好未來?二少爺,您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我是不會跟您回去的!”不為別的,只要想到當初那麼心殘待她的展母,她就渾身起了冷顫!她不願意再回想起那一段,再也不要了!
正當展熠還想說些什麼的同時,一道奇異的閃光掠過他眼角,他連忙護住夢冷,快速地回身一擋,瞬間將狙殺而來的刀刃拍落。
“什麼人?”他喝道。
“來取你性命的!”來者不多話,眼神一使,轉瞬間七、八個人將夢冷和展熠團團圍住。“展熠,你納命來吧!”
殺手招招凌厲逼人,展熠雖有武功底子,也難敵眾人連續的攻擊,更何況他還要分心保護不懂武功的夢冷。
纏鬥數十招,展熠自覺力疲,心下一驚,腦海中只記得要保護嬌弱的夢冷,遂不顧敵方凌厲的刀勢,幾個起身,硬是要將夢冷送到安全的地方。“夢冷,你覷着空隙自己快逃,別擔心我了!”
“這怎麼可以!”夢冷驚慌地望着眼前不斷揮舞的鋒利刀刃,一面擔憂展熠的體力會承受不住。
前面展熠躲過一個刀落,卻忽略了背後虎視耽耽的敵人。
“小心!”夢冷高聲尖呼,不知從哪兒得來的力量,竟將強壯的展熠推開,挺身幫他接下這一刀。
“夢冷!”展熠嘶吼,一把摟過鮮血直流的夢冷。
此時在前廳的聶禎一聽到怒吼聲,心覺有異,飛身往後園一望,看見自己的好友有難,連忙起身相助。
聶禎不愧是名聞江湖的快刀俠,他從腰際抽出一把軟劍,利落地揮舞起來,刀光劍影,舞得好不快活!
“嘿!你們往哪裏去!”聶禎縱身一跳,硬是將想退下的頭兒給擋了回來。“我都還沒打過癮呢!”
又打退了一人,展熠發現情況已經都在聶禎的控制之中,對他使了個眼色,要他將這些刺客全都留下。“禎!這裏就交給你了,記得將他們全都給留下。”
“知道了!”聶禎軟刀一抽,又是傷了他人一隻手臂。“這裏就交給我,你快將冬芽姑娘送醫診治。”
“謝了!”展熠望着懷中面色蒼白的夢冷,心裏一寒,略施輕功,瞬間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