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他走了有多久了?

記得那一日,他離開的時候,天氣只一點兒微涼,但這會兒,已經有雪花漫天地飄落下來。

往年,有他陪伴着,她只覺得雪花晶瑩可愛,現在獨自欣賞這白紛紛的景色,卻感到一絲凄涼。

入了宮門,翩翩並不換車乘轎,反而踏着雪,沿着御花園步行,冬風將她的斗篷吹起來,像一隻鼓鼓的帆。

她的心也似乎乘帆飛到了萬里之外,飛到他的所在。

「公主!公主!」橘衣跟了上來,撐着一把油紙傘,替她遮擋風雪,「當心着涼。」

「橘衣……」她回眸看着好友,眼中澀澀的,「我還以為妳不會再理我了……」

「怎麼會呢?」橘衣笑。

「因為我父皇害死了妳父親……」翩翩內疚地低下頭。

「欸,又不是妳害死了我。」橘衣輕鬆地拍拍她的肩,「上一輩人的恩怨,關我們什麼事?再說了,我連我爹長什麼樣子都不記得了,咱們卻是好朋友呢。」

「如果他也能這樣想就好了……」橘衣的話非但沒有寬慰她的心,反而使她的眸子更沉。

「妳是指玄熠公子?」橘衣搖搖頭,「我是不知道我娘跟他說了些什麼,竟可以煽動他造反……唉,我娘這個人呀,自閉太久,心理有點陰暗。照我說,這皇位誰來坐又有什麼關係?當今皇上至少治理國家很聖明,換了當年的什麼万俟太子,咱們南桓國未必有現在這麼風調雨順的。玄熠公子為什麼就不多想想皇上對他的好處呢?天下大亂了,可苦了老百姓。」

「橘衣妳……」她不由得睜大眼睛,「沒想到,妳這個小丫頭,居然有如此想法,我從前可真小瞧妳了。」

「哪裏、哪裏。」橘衣笑着擺手,「我也是站着說話不嫌腰疼,倘若我是個男人,可能也跟他們爭權奪勢去了。可惜我只是一個小女子,所以只希望天下太平,能讓我吃好穿好就滿足嘍!」

正說著,一隊太監從眼前經過,橘衣跟翩翩互相對望了一眼,霎時噤了聲。

為首的太監正是太和殿的姜公公,見了她們,立刻上前笑盈盈地屈膝請安。

「這麼晚了,公公你在忙什麼呢?用膳了沒有?」翩翩客氣地問。

「唉,正派人打掃翊坤宮呢。」

「打掃翊坤宮?」翩翩詫異,「玄熠公子這會兒在南方呢,翊坤宮空着,每日只需派幾個奴婢略加收拾便是,何需如此興師動眾?」

「公主您有所不知,過幾天,那宮裏就不空了。」

「怎麼?將它挪給誰住了?」

「是玄熠公子要回來了。」姜公公亮聲回答。

「他……」她只覺得腳下一軟,「他要回來了?」

橘衣連忙暗中扶住翩翩,接話道:「公公您在說笑話吧?玄熠公子到南邊治理河道去了,不過一年半載的,回不來。」

「沒錯呀,是皇上親口對老奴說的。」姜公公辯解,「說已經下了聖旨特准公子回來過年,掐指算算,公子這幾天就該到家了,所以才令奴才們收拾。」

翩翩還想細問些什麼,無奈過於激動,嘴唇顫抖,什麼也說不出來。

橘衣輕握她的手,示意她不要着急,轉眸對姜公公笑道:「多謝您相告,不敢耽擱您辦正經事,我先伺候公主回宮。」

一隊太監整齊俯身恭送公主,橘衣連忙拉着翩翩疾行,過一會兒,終於到達一處安全的地方。

「妳聽見了嗎?他們說……他要回來了!」翩翩迫不及待地開口,「我不會是聽錯了吧?」

「怎麼會呢?」橘衣蹦蹦跳跳的,「公子他是真的真的要回來了。」

「可……父皇不是正懷疑他謀反嗎?怎麼忽然把他召回來了?」這消息本應讓她高興,此際卻讓她愁眉深鎖。

「大概皇上是想試探他吧,如果他敢回來,就說明他沒有謀反之心,否則……」橘衣做了個砍脖子的手勢,「斬立決!」

「我就怕這個……」翩翩捂住亂跳的心口,「伯他回來會遭遇危險,又怕他被逼急了就地起事……」

「公主……」橘衣不再嘻笑,直盯着她,「妳跟我說實話,妳到底幫誰?是想保住皇上的龍椅,還是想保住玄熠公子的命?」

「我……」翩翩思緒紛亂,拚命搖着頭,「我誰都想幫,既想保父皇的龍椅,也想保他的命。」

「天下的事哪有兩全其美的?」橘衣嘆一口氣,「這可難辦了。」

「或者……」

其實,她腦子裏早有一個可怕的想法駐足,只是,這想法讓她忐忑不安,讓她的心充滿負罪感,所以這一想法稍微成形,便被她拋到九霄雲外……但這會兒,再也找不到別的對策了,她只好妥協,對那個可怕的想法妥協。

戲已經唱到這個份上,想要大團圓的歡喜結局,大概是不能了,她可以儘力做的,只是讓這一齣戲不那麼悲慘而已。

「橘衣,妳覺得如果……」咬了咬牙,她半晌才吐露,「如果玄熠做了我的夫君,父皇還會殺他嗎?」

「什麼?」橘衣懵懂地眨着眼,「那個……皇上那麼疼妳,當然不會捨得讓妳守寡的。但玄熠公子已經成親了,怎麼可能再當妳的夫君?」

「一個男人又不是只可娶一個妻子。」目光投向遠方,她幽幽道。

「公主妳在說什麼呀?」橘衣搖着她的肩,「別的男人的確可以三妻四妾,但南桓國的駙馬又有幾個敢另置妻室的?何況蘇姬先進了門,按規矩,她是妻……」

「命都快保不住了,還計較什麼妻妾的?」翩翩慘淡一笑,「我倒是不介意做小妾。」

「公主妳到底想幹什麼?」橘衣越聽越胡塗,嚷起來。

「妳現在不必知道,只需按我的話行事便好。」按按她的肩,讓這急躁的小丫頭鎮靜下來,「其中道理,我以後自然會告訴妳。」

除夕的前一天,玄熠回宮了。

迎接他的隊伍里,第一眼,他就看到了翩翩。

翩翩盛裝打扮,敷着極白的粉,塗著極紅的唇,滿頭金釵,雙目炯炯的,站在高高的城樓上,像天上的寒星般,俯望着他。

玄熠一心想避開她的目光,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往她的方向瞥了兩眼。

只兩眼,他便看清了她。

只覺得她清瘦了一些、憂鬱了一些,但臉上卻有一種奇異的神采。的大北叫采中透着冬日的凜冽,源自她的心,而心中,似乎正醞釀著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

從小到大,他還不曾見過她有如此的表情,這讓他的心裏升騰起一種忐忑不安的情緒。

當天夜裏,南桓帝為他舉辦了盛大的洗塵宴,席間,翩翩卻忽然失蹤了。

她的位子就那樣空着,陳設的酒水瓜果一碟也沒碰,如同花園裏驟然凋謝了群芳,玄熠頓時感到這廳中空蕩蕩的,再美味的菜肴也無心品嘗了。

心中一陣失落,他不由得借口離席,漫步到天階上,吸進些寒涼的空氣。

離開桓都這麼久,他不是沒有想過她,但他知道相思無用,只得拚命控制住對她的思念……只是,每晚在夢裏,他還是能清晰地看見她的臉,那張臉充滿了對他的恨意,他好想對她解釋,可還未開口,思念的容顏便淡淡地隱去。

他想對着淡去的影子吶喊,然而夢中的他,卻怎麼也出不了聲,猛然醒轉,冷汗涔涔。

微風吹動着他的衣袂,卻吹不散心中的凝重,他沿着天階緩緩地行走,淡淡的月光追逐着他。

忽然,身後響起一陣輕盈的腳步聲,他猛地回頭,臉上浮現出一絲驚喜--難道,是她來了?

是一襲夏橙色的衣裙,來人竟是橘衣。

「公子不在裏邊看歌舞,怎麼跑到這兒來了?」橘衣笑問,「今晚皇上特地為你接風洗塵的,你不在,大伙兒多掃興呀!」

「裏面悶得慌,我出來透透氣。」玄熠搪塞,「怎麼,皇上差人找我了嗎?」

「皇上在裏面看歌舞看得正酣暢呢,倒是蘇嬪娘娘不見你的蹤影,剛才向姜公公詢問了一下。」

「哦。」妻子正找他,他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只淡淡地應了一聲,仍佇立原地,沒有回去的意思。

「我看蘇嬪娘娘自打從南方回來以後,面色紅潤了許多,想必這些日子,她和公子一定很恩愛吧?」橘衣試探道--替翩翩試探。

「恩愛?」他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我跟她……也算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大概,天底下的夫妻都是如此吧。」

「唉,不知道我們九公主嫁了人之後是什麼樣子。」橘衣突如其來地道。

像是被猛地擲中心口,玄熠竟一時間回答不上來。

「難道你不想知道嗎?」閃亮的眼睛換了鄭重神色,直直地盯着他,「--表哥!」

「妳、妳叫我什麼?」他身子一震。

「表哥呀。」橘衣上前一步,「聽說你的母親是我故去的姨媽,所以我應該稱公子你表哥,對吧?」

「妳……妳知道了?」他聲音放低。

「剛剛從我娘那知道的。」她聳聳肩,「說真的,聽到此事,我真嚇了一跳。」

「妳到底知道了多少?」不愧是玄熠,很快便恢復了鎮定,他語氣凝重地問。

「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那……妳有沒有把這些事告訴、告訴她?」雖然力保鎮定,但仍透着一絲緊張。

「告訴九公主?」橘衣輕笑搖頭,「我又不傻子,告訴她就等於告訴了皇上,這種殺頭的事,我怎麼敢亂說?」

她當然是在撒謊--翩翩讓她撒的謊。至於為什麼要她撒這個謊,翩翩卻沒有說明,她也懶得問。

「那就好。」他舒了一口氣。

這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但他希望她真的可以一生一世都不知道這個秘密,這樣,她就可以繼續過她無憂無慮的生活,不必攪進宮廷的紛爭。

當初,拚盡最後的意志將她拒之門外,就是為了這個吧?

如果她嫁給他,勢必會陷入兩難的局面中--幫他,還是幫她的父親?這大概是天底下的女孩子都難以作出的選擇。

他不要她為了自己弄得遍體鱗傷,他恨不得找一隻不存在的水晶匣子把她裝起來,保持着她無瑕的快樂,把她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送到一個可以真正疼惜她、愛護她的如意郎君身旁,讓他永遠不要憂心。

這對於他們倆來說,是最好最好的結局了。

「表哥,」橘衣打斷了他的沉思,「我可以這樣叫你嗎?當然了,我不會當著別人的面這樣叫的。」

玄熠點了點頭。

「表哥……」她似有些猶豫,咬了咬唇。

「有什麼話就儘管說吧,反正到了這個時候,凡事我都不會瞞着姨媽和妳的。」他頓了一頓,低沉地說:「妳們是這世上我惟一的親人了。」

「欸,這話不對呀,宮裏就有許多你的親人--論起血緣來,比我們還要親昵。二個叔父,無數嬸嬸,還有一大堆堂兄妹,怎麼不親昵?

「我從來沒有把他們當成我的親人。」一憶起往昔的仇恨,狠絕的話語就衝口而出。

「皇上畢竟養育你多年……況且,還有九公主呢,你不認別人,也該認她這個堂妹吧?」

「她也不是我的妹妹。」從來不承認她與自己有血緣,恨這種血緣,因為,這充滿罪惡的血緣是一道屏障,活生生把他倆隔開了。

「這麼說表哥你是鐵了心要起事了?」橘衣的眼中晃過一絲焦急,「你就不能……不能看在翩翩的份上,放棄報仇嗎?」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或許現在收弓還來得及呢?」拚盡最後一絲希望,她極力勸阻,「你沒有帶一兵一卒回宮,皇上就算真的想辦你,也找不到證據……」

「現在不是他想不想辦我的問題,是我非要動他!」

「可現在你身在皇宮,周圍都是皇上的人,就像虎豹困在籠中,萬一有所閃失……」

「事到如今,就算失敗,就算身首異處,我也要試一試。」

「為什麼?」橘衣跺了跺腳,「我娘到底跟你說了些什麼,讓你如此堅決?難道你就不能替九公主想一想嗎?如果你跟她的父親對峙,她會有多傷心啊!萬一你舉事不成,遭遇不測,我看她也活不成了!」

玄熠澀澀一笑,並不答話。

其實庄夫人哪有這般能耐,三百兩語就能讓他謀反?

一切,只是他自己的本意而已--為了報父仇,也為了……自己的野心。

他承認,年少氣盛的他,的確不甘心只做一個凡夫俗子,不甘心整天在宮裏處理一些太監做的雜務,不甘心被人嘲笑看輕,他自認才學不在任何人之下,憑什麼其它皇子就算再無大腦也可以進議政院,而他只能孤獨地徘徊在深宮之中?

況且這皇位本就該屬於他,憑什麼要白白看着殺父仇人坐在上邊被萬世稱為「明君」?

他已經一忍再忍了,從小到大都盡量讓自己不去跟別人爭搶什麼,總是一副從容平和的模樣,他每月靜心禮佛,希望佛祖能化解他心中的不平與怨恨。

但他失敗了,佛堂的經書不能壓抑他那顆火焰熊熊的野心,他出生在這個爭權奪勢的皇族,身體裏註定流淌了這種野性的血,一旦被喚醒,便如脫韁的野馬,無法挽回……

至於翩翩,他暫時不敢去想她……他承認,自己終究是一個自私而狠心的人。

景陽宮的偏廳里垂了無數紗帳,綠葉的顏色,爐火的光亮在帳中跳躍,給蕭索的冬天增添了一點暖意。

翩翩坐在案邊,案上,佈滿了酒菜。

她穿了一件舞姬穿的衣,衣上有長長的水袖,像飛鳥低掠過翠湖泛起的兩道漣漪。

眉心貼着晶亮的花鈿,足踝上、手腕上,各扣着一圈銀鈴,稍微變換姿勢,便叮叮噹噹響個不停。

她輕啜着杯中的美酒,像在沉思,又像在等待。

終於,終於,她看見橘衣踏進了門坎。

橘衣站定,平素嘻笑的臉變得極憂鬱,「公主,他來了。」

「他……他來了?」

終於可以跟夢中的情郎重逢了,但她寧可今夜空杯以待。

事先跟橘衣說好了,如果橘衣說服他不再起兵,便不用再引他來……可現在,不用問,她便知道希望落空了。

呵,他終究是不肯為了她這麼一個小小的女子放棄世人垂涎的龍椅。起初,她還懷着一份妄想,妄想他能看在他倆青梅竹馬的情份上,放過她的父皇。所以,她無論如何也要最後問他一句。

這句話她不能親自問,只有派了橘衣去。

她知道,橘衣是說服不了他的,她只是希望,他在最後關頭能自己放棄……然而,她最終還是得到了完全相反的答案。

既然他不肯退讓,父皇估計也是不肯罷休的,兩個男人的決鬥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事到如今,她只能走最後一步棋,為了這兩個男人,她只能這樣做了。

「快請公子進來吧。」她低啞地答道。

不一會兒,她便看見他了。

已經好久沒有單獨見面了,又彷佛剛剛才見過,他的臉如此清晰地出現在她面前,讓她很想伸手去觸摸。

玄熠就那樣定定地望着她,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對她今晚的衣着,彷佛有點吃驚。

他看她的眼神還是一如從前般溫柔,即使他知道她是殺父仇人的女兒,也依舊沒有改變這種溫柔。

那眼神,像暖暖的水波,蕩漾進她的心田。

她少女的心扉,大概就是這樣被敲開的吧?水波一漾一漾的,像不急不緩的扣門聲,咚,咚咚,終於讓她成為了他的俘虜。

但她知道,過了今晚,他就不會再用這樣的眼神瞧她了,這冬天陽光般的溫暖,她註定要一寸一寸失去了。

所以,現在她要好好看看他,在腦中刻下他最深情的模樣。

現在,她終於明白,為什麼從前他執意不肯接受她的感情,那樣一躲再躲,甚至利用蘇姬讓她卻步。

她曾經一度恨過他,而現在,她明白了--他是為了他們兩人好呵。

註定不能在一起的兩個人,又何必勉強地牽手?勉強地牽手,終究會以悲劇收場。

「玄熠哥哥,好久不見了。」她微笑道。

「公主召見臣下,有什麼事嗎?」他卻恭敬疏遠地回答。

「為你接風洗塵呀。」她輕嘖搖頭,「如今你娶了蘇將軍的女兒,又受到父皇的重用,身份地位與往日不同了,也把我這個老朋友給忘了。」

「我哪有?」他囁嚅道。

「不是嗎?」她挑起眉,「從前,你出宮辦事,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來見我,送我禮物。可是現在,你被一群阿諛獻媚的人包圍着,對我卻不理不睬的。」

「我哪有對妳不理不睬?」他輕笑,笑容有些僵硬,「剛剛在宴席上我還想找妳說話來着,可惜妳不在……」

「我討厭那群小人。」她遞過一杯酒,「我要單獨為你洗塵。」

她的頭高高抬着,一副倔強任性的模樣,像小時候那樣,引得他不由得舒緩了笑容。

無論他們之間再敵對,也改變不了十來年的相處模式--只要兩雙眼睛對視,便會有溫暖和諧的感覺蔓延到彼此的心裏。這個世上,他再也找不到第二個給他如此感覺的人了。

「我特地為你準備了一隻大杯,你要一口氣全喝完哦!」她命令。

記得他十六歲那年,第一次被南桓帝派出宮去辦差事,他很高興,拚盡全力把那差事辦得極好極好,回宮后原指望得到南桓帝的誇獎,但南桓帝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可同時被派出宮的五皇子,回來時有一大隊人馬在迎接他,洗塵宴早已備在太和殿裏,通宵達旦。

他忍住失望和傷心,默默地回到自己的住處,卻發現翩翩穿着大紅的衫子,笑嘻嘻地等在那兒。

她當時只有十二歲,頭上戴着一隻沉甸甸的金鳳,壓得脖子都彎了,模樣十分滑稽。她說,鳳是從母親的首飾盒裏偷來的,戴上它,只為了替他洗塵,因為她看到每逢父皇出巡歸來,宮裏的妃子們都會戴上這樣的一隻金鳳,鄭重地站在宮門口。

她還從御膳房偷來了一大壇酒,因為,她聽說替人接風洗塵,必須得喝酒。而她年紀太小,南桓帝不准她碰酒杯,所以她只有去偷。

當時,她就跟今天一樣,很霸道地對他說:「我倒了一大杯,你要一口氣喝完哦!」

當年的少年在喝完這一大杯后,頭暈得差點昏倒,而今天的他,可以很輕鬆地喝下去,只是,喝下之後,一股酸澀的味道自心底升騰起來。

他在案邊坐下,心緒煩悶,忍不住又倒一杯,依舊一飲而盡。

「玄熠哥哥……」翩翩按住他的手,彷佛想說些什麼,但終究還是忍住了,改口道:「你看我今天的衣服好看嗎?」

他點了點頭。

「你不奇怪我為什麼要穿成這個樣子嗎?」她甩了甩兩道長長的水袖。

「為什麼?」

「因為我要跳舞。」她笑盈盈地回答。

這一句話,引得他也笑了。

俗話說,名如其人。可宮裏人都知道,九公主白白浪費了「翩翩」這兩個字,因為她自幼就行為粗魯,常常爬樹不算,還時時挽起袖子跟兄弟們打架……她不學無術,琴棋書畫無一精通,更別說跳舞了。

現在,她居然要做她最不懂的事?玄熠不禁搖頭。

「你不信我會跳得好?」翩翩努努嘴。

「不論好不好,我看着就是。」對他來說,無論她做什麼,他都會感興趣的。

「那你就看着吧!」

她推開了一扇窗,夜風吹了進來,吹響了屋樑上墜着的一長排銀鈴,叮,叮叮叮,發出參差的節奏。

她就着這節奏,褪了鞋襪,赤腳在地毯上旋轉起來。

呵,她依舊不會跳舞,沒有任何舞姿,只有不停地旋轉……但她轉動的姿勢卻那樣美,在寒風中,甩着水袖,瘋狂地劃出一個又一個圓圈。

玄熠看呆了,他從沒見過她這樣,渾身散逸着凄美的意味,魔魅卻迷人,彷佛櫻花落盡的那一刻,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像一根極細極韌的絲牽動着他的心尖。

忽然,她的衣被拋開了--大概由於旋轉得太過猛烈,那兩道水袖揚了起來,長長的上衣隨即揚到了半空中,蝴蝶一般落下。

待他定睛,竟發現她的上身除了一件肚兜,什麼也沒有了……

「玄熠哥哥……」她靠近他,粉藕的臂繞過他的脖子,「我漂亮嗎?」

「快把衣服穿上,」他避轉眸子,「當心着涼了。」

不知怎麼,有一股熾熱自腹中竄起,他雙頰也熱了,額頭暈暈的。

「我是故意把衣服脫掉的。」翩翩笑,笑得很邪,「你看不出來嗎?」

「妳……」玄熠不由得瞪着她,「妳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我在勾引你呀!」她依舊盈盈地笑,玉指在他的頸后摩挲。

他怔住,想開口,卻發現喉嚨啞啞的,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發出一聲情慾的低吼。

他自認是個很有自制力的人,不可能因為她褪去的一件衣衫就如此失態……酒!他猛然想到,一定是那杯酒在作祟!

「妳……妳在酒里……放、放了什麼?」他的呼吸亂了,語不成句。

「春藥。」

她很直接地答,整個嬌軀依進他的懷中,扳過他的大掌,讓大掌繞至她的背脊,觸碰那肚兜上的細繩。

「不……」他想掙扎,卻軟弱無力,他的身子已經在慾望中燃燒,快不能自持了。

為什麼?

他的眸子對上她的,眸中閃爍着這個疑問。

「因為我愛你。」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附着他的唇耳語,「我等了你一個冬天,就盼着今天……我對自己說,如果能再見到你,就不會放掉你,即使你已經有了妻子,我也不放!」

她吞下隱藏的淚水,嘴裏鹹鹹的。

為了他,她不惜當一個淫婦,不惜當一個壞女人……只要他平安。

「玄熠哥哥,你不想要我嗎?」翩翩繼續挑逗道,「把這根細繩解開,我就是你的了……」

他深深地喘息着,左手緊緊掐住椅子的扶手,快要掐進木頭裏了,而他的右手則被她執意地握着,觸碰着那弦一般的細繩。

只要一撥,只要輕輕地一撥,兩人肉體之間的阻隔就不復存在了……可他不能,他好不容易才堅持到今天,為的就是不跟她有任何牽扯,怎麼能因為這區區一杯酒,前功盡棄?

「玄熠哥哥,你不愛我嗎?」她吻上他的唇,「我知道--你也是愛我的。」

柔荑悄悄探索,摸撫着他堅實光潔的肌膚,逐漸燃燒他的慾望。

在一幅最令人羞怯的春宮圖上,她曾見過這樣的情景,那是妃子取悅皇帝的做法,如今,身為皇帝女兒的她,卻用這方法來取悅皇帝的敵人。

她不在乎,不在乎這樣是否低賤……她只要他平安。

「呵--」玄熠再也忍不住了,五指一抓,一扯,那片肚兜便飛到了老遠的地方。

地上鋪着厚厚的地毯,他狠狠地壓住她,把她壓在毯子上……

冬夜的景陽宮,寂靜無人,惟有風吹進偏廳,吹起一道道綠色的帳子,吹響一串串銀鈴。

他倆,就在這偏廳之中,在紗帳的輕拂中,抵死纏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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