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凄寒陰風刮過永無終止的冥夜,綠焰朵朵搖曳,映亮了地底盡處的茫茫幽色,瑩瑩綠亮的光影,照出一縷縷在刺骨凍心風間慢步緩走的身影,凄厲呼嘯的風聲中,渺然惻遠、哀哀低泣、幽幽冤訴的哭聲,盈繞在風中吹之不散。
此處乃陰界的盡頭,擱置遊魂的陰間,同時也是為懲罰出逃的遊魂所設之獄,在這裏,刀林劍海、針坡棘林處處,所有遭捕回陰間的遊魂,必須走過此獄一遭,再至忘川川畔喝上一回忘川水,才能離開此處再回至陰間繼續當抹遊魂。
被捕魂鬼差捉回來的鳳舞,在穿過佈滿銳刺的荊棘林,游過水深甚淺,水底處處佈滿了銳利劍鋒的劍海,拎着濕漉漉的囚衣登上岸后,再次聽見了那些無論何時何地都裊裊不斷的泣音,這讓她的忍耐終於到達了極限。
「不──要──再──哭──啦!」再也受不了噪音的鳳舞,忍抑不住地握緊粉拳,扯開嗓子大嚷。
因驚愕,四下的哭聲中斷了半晌,不久,又再次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斷斷續續地傳揚開來。
眉心打結再打結的鳳舞,氣結地對路經她身旁的遊魂們扠着腰。
「哭哭哭!一天到晚就儘是哭,你們就不能歇息一下嗎?」敢作就要敢當,逃出陰間被逮了回來,這能怨誰?既是要受罰,那受罰便是,有必要時時刻刻都在嘴邊哼哼唉唉的嗎?嘴上工夫若是管用,那她早就連哭三大缸淚水先了。
「嗚嗚……」經她一罵,委委屈屈的哭聲,有愈來愈有壯大之勢。
她頹然地一手撫着額,「別又來了……」
始終跟在她身邊陪伴她的守川人,飄蕩着輕盈的身子,再次將兩眼擺放在她充滿沮喪的小臉上。
「去了人間一趟后,妳變得很不一樣。」自她回到陰間后便一直觀察着她不同的變化,守川人覺得,鳳舞好似徹頭徹尾地換了個人似的,開朗樂觀得讓認識了近千年之久的她差點認不出來。
「被帶壞的。」不知不覺染上某人習性的鳳舞擺擺手,不滿地撇着小嘴,拇指一歪,指向那些擾得她片刻不得安寧的眾魂,「告訴我,他們一定要這樣哭個不停嗎?」
守川人淡淡為他們的行徑下批註,「他們是受罰的冤魂啊,他們正在表示他們很冤、很不甘心。」來到這兒的,哪個不哭的?就只有她這個大例外會在這絮絮叨叨的抱怨。
「我還得忍受他們多久?」掩耳無效,拿東西塞住也失敗,要是對他們大吼大叫,他們又會哭得更加凄慘,實在是不知該拿他們是好的鳳舞,求救地請她指引光明。
守川人遙指向面前等着她去挨的刑罰,「等妳攀過這針坡,再走過後面那片刀山,或許就可以擺脫他們了。」
遙望漫漫長路,再低首看了看自個兒一身的傷痕血濕,原本鼓不起勇氣再去受苦的鳳舞,在聽見身邊四處惱人的哭聲后,她咬咬唇瓣。
她重重一嘆,「夠了!」
彎下身捉來一大把黏稠的冥土,將早就裂開的腳底傷口糊上,拾起被棄扔在地的血衣,重重裹綁在手心和手臂上,再將身上處處殘破的衣衫拉緊綁妥些,一無所懼的鳳舞,反覆吸氣吐息后,在坡度高險的針坡上攀爬了起來。
「鳳舞!」沒想到她挨疼忍痛得還不怕的守川人,不忍心地在她身後叫着。
「我會挨過去的,我定辦得到的……」不理會她的鳳舞,邊爬邊在嘴邊喃喃說服自己。
彷佛有萬蟻在囓咬般的刺疼感,在鳳舞的手足和身軀上密密傳來,那細細密密的痛,雖不致死,卻疼得鑽心刺肺,身上原本就沾染了處處血跡的囚衣,更是因此而四處蔓着點點殷紅,咬着牙的鳳舞,也不管包裹着手心的破布早就無法抵擋針刺,執着地攀上針坡再緩緩踏下針坡。
走過針坡后,不停喘着氣的鳳舞,以袖拭了拭額際的血汗,在青焰冥燈的幽光下,銳利得像是要刺人眼的刀尖,靜靜地在眼前的山丘上閃閃燦亮,她咬緊牙關,緩慢地往前踏出赤裸的雙腳.染了血的刀鋒,很快地便刺進她的腳底,她奮力地拔出,再跨出一步,萬分艱辛地在刀林間步步走着,幾次,劇烈的疼痛,讓她的淚幾欲奪眶落下,但她強忍着,讓陪在她身旁的守川人看了,都不忍地別過頭.兩腳拖着長長的血痕,蹣跚地步出刀林后,再也找不出一絲氣力的鳳舞,頹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垂首埋在膝間,久久都沒有動彈。
「妳沒事吧?」滿心擔憂的守川人,忙想上前一探她的情況.鳳舞費力地抬起指尖,撥開沾黏在她額上的髮絲,忍着腳底的疼,搖搖晃晃地再站起來。
「沒事……」她花了好久的時間,才有辦法把話說出口。「接下來呢?」都走過這麼糟的了,後頭等着她的,不會比這個更糟了吧?
「接下來就是……」守川人遲疑地拖着話尾,遲遲不敢把往後的刑責告訴她。
但同樣也是看着她的捕魂鬼差,卻很樂意代守川人開口。
「再來就是再喝一回忘川水!」這隻私逃的遊魂必須得忘了人間的一切才行,要不,她很有可能會再逃一回。
氣息孱弱的鳳舞,緩緩地抬首看向那個站在她面前,將她捉她回陰界的捕魂鬼差,她試着讓疲憊茫然的心智集中,努力挖掘出身上殘留的氣力。
「我不喝。」她清楚告訴他。
再喝一次忘川,又再一次地忘了鬱壘嗎?
她花了千年的時間想把鬱壘記起來,甚至還為此到人間去找尋記川,眼下她若是喝了,豈不前功盡棄?好不容易,她才讓鬱壘眼底那份因她而起的傷懷消失,她若是再次忘了他,他將會有多傷心?她不願再次見到那種眼神,也不願,將已經捉在手中的小小幸福,再次遺忘在忘川里,任它在川水中永無休止地浮沉飄流。
站在忘川川水中,彎腰撈拾記憶的痛苦,她比誰都明白,比誰都能了解失去過往的那份心痛,到了人間的數月後,她更是知道,忘了他人的痛苦,還算是很微小的,遭到遺忘的人,心中那份欲訴無處訴的苦處,才是莫大的心傷,她不能再傷鬱壘一次,等待了千年的他,不該再承受一回,更不該再苦候她千年。
「由得了妳嗎?」見她坐在地上不肯移動,捕魂鬼差用力自鼻尖蹭出一口氣,粗魯地將她架起,直將她拖向忘川的方向。
「守川人……」鳳舞忙不迭地轉首看向身後,想向焦急的守川人求援。
捕魂鬼差刺耳地笑着,「她自身都難保,哪還顧得了妳?」守川人不慎讓遊魂私逃之過,上頭都還未發落呢,守川人要敢再做出半分失職之舉,那麼那些折磨遊魂的種種責罰,將會有她的份。
被拖向重心川的鳳舞,眼看那熟悉的川水愈來愈近,顧不得疼痛的她勉力以腳抵踏着地,不肯再被拖至那個老地方,再次喝下會讓她遺憾不已的川水。
她渾身哆嗦,不停搖首,「不要,我不要……」
「喝!」將她強行拉來川畔的捕魂鬼差,在她腳后一踢,迫她在岸旁跪下。
「不喝!」不肯伸手掬水的鳳舞,掙扎地想站起身。
捕魂鬼差使勁地壓下她,「給我喝!」
「不喝就是不喝……」抵死都不肯再喝的鳳舞,在說完后,緊閉着嘴,即使已被壓至水面上了,她就是不張口喝上一口忘川水。
努力了老半天,即使是將她壓至水裏,她就是不張口喝水,遇挫的鬼差索性找來勺子舀水灌她,但她還是一骨碌地將它吐出涓滴不留,氣極的鬼差乾脆自懷中掏出一面青銅鑄的銅鏡.他將它拿至她的面前,「這是什麼妳知道嗎?」
「不知道……」抵抗了老半天的鳳舞,力竭地坐在川畔,茫然地對着那面銅鏡搖首。
「它叫前孽鏡.」這面銅鏡不只是殿中的鬼後有,所有的捕魂鬼差也有,而它最大的功用,就是讓頑強不肯就範的鬼囚們,在鏡中看見他們心中最深處的恨怨苦痛,讓他們在見着了刻意想遺忘的往事,痛苦不堪之餘,故而肯乖乖地喝下忘川水一解所苦。
雖是不明白它有何功用,但鳳舞光是聽它的名,就知那絕不會是什麼好東西,她連忙在他將銅鏡擺至她的面前轉過頭去。
「看着它!」一手按着她的後頸,強迫她看向鏡中的捕魂鬼差,厲聲在她耳邊大喝。
經他一喝,怔嚇了一跳的鳳舞忘了轉首,正正地看進了擺放在她面前的銅鏡鏡面。
晦暗如墨的前孽鏡,在四下游曳飄蕩的鬼火照映下,一點一滴地起了變化,鏡面漆黑宛如冥夜的色澤一改,彷佛所有神魂瞬間被捕捉住的鳳舞,忘卻了身外之物、周遭之事,所有心神都被鏡中乍然迸亮的光芒招引了過去。
那千年前的往事,是她從未親眼瞧見的血淚.跪在清涼宮大殿內的鳳相,痛哭失聲地伏首在地,而她在朝為官的兄長們同樣也跪在殿上,無論再怎麼向聖上辯解清白,聖上仍是不留情地揚手招來殿上衛士,除去他們頂上的烏紗冠戴,不顧他們的哭求,將他們拖出殿外,杖責兩百后,再任人將昏死過去的他們拖出宮外。
鏡影一閃,幢幢人影出現在未央宮宮苑裏,一個個服侍過她的宮女、太監,皆被綁跪在地,遭到禁林軍一一砍首,刀起刀落,溫暖而艷紅的鮮血,將苑中因覆雪而白凈的地面,染上了一層化不開的血紅.燦目的雪影刀光隱去,昏暗不明的燭火下,染了病的太后,由掖庭撐扶着靠躺在病榻上,另一個端着湯藥的掖庭,正一口一口喂服着太后湯藥,但喝至一半,猛然察覺此葯不對勁的太后,忙別過頭不願再服,兩名掖庭互使了個眼色之後,一人在太後身後用力掰開她的口,另一人則是強行將摻了毒的湯藥,一鼓作氣地灌入太后口中……
不知情的淚,顆顆墜下。
他們都是因她而死的。
凝望着前孽鏡的鳳舞,小臉上佈滿自責的淚,她雖記不起過去,但只是這般看着她生前所造下的孽與罪,心疼如紋的她,真恨不能親自走至鏡中,抱抱他們、摟摟他們,告訴他們,這都是她的錯,若她能代償的話,她願的。
「很痛苦吧?」捕魂鬼差在她耳畔聲聲誘哄着,「很想忘了這些過去,很想忘了這些妳一手造成之過吧?」
串串斷了線的淚珠,流過她的面頰,洗過她小巧的下頷,哽咽得難以成言的她,兩手緊按着心房,不自覺地向他頷首承認.他又沉着聲,低低催誘着她,「現在妳很想將這一切全都忘懷,好從此不再傷悲,對不對?」
「對……不起!」原本俯首稱是的鳳舞,突然揚高了尾音並抬首反駁.「什麼?」他與正想放棄的守川人同時一愕,均張大了嘴瞧着不斷以袖拭淚的她。
「這玩意我在人間時早就瞧過一回了。」甩去淚水的鳳舞吸吸鼻尖,努力壓下傷悲,一改前態地站起身握緊了拳,「鏡里的一切,即便是我之罪,但我已在他們之前先他們一步以命償罪,我不會再因此受到半分影響再上你們的當,這一回,我決計不會再忘掉鬱壘!」
那些鬱壘不願讓她記起的過去,早就由愛找樂子、又愛扮成各種模樣的申屠令給她看過一些了,她也早就因此淚洗過心塵往事一回,因此,無論此刻她的心再怎麼疼,她再怎麼遺憾傷懷,或是淚流滿面地想挽回往事,那都改變不了已成的事實。既是改變不了事實,那麼,她便要勇於接受!
因為她知道,只要當她哽咽想哭泣時,她的身後會有一片溫暖的胸膛汲取她的淚,只要她沉陷在那些記不起的光景所帶來的悲傷里,因而走不出來時,鬱壘會柔柔地吻着她,告訴她將那些前塵往事全都忘了,因為他們還有未來。無法彌過,自然就得挺直身子努力往前走,唯有如此,她才能代那些因她而死的人活得更好。
只差一點就能成功的捕魂鬼差,眼見前功盡棄,忿忿地揚高了聲。
「妳若不喝,就得再經歷一回妳方承受過的眾苦!」那種磨人的責罰,相信只要嘗過一回就無人敢再試,他就不信她的身子也像她的嘴那麼硬!
不巧鳳舞就是死性不改,硬脾氣中的佼佼者。
「我自願再來一回!」游也游過了,爬也爬過了,有了豐富心得的她,不介意再次向那些磨人的東西挑戰。
「妳……」衝上前緊握着她頸間的捕魂鬼差,氣急敗壞得簡直想再掐死她一回。
她忙碌地格開他的大掌,「別盡杵拉着我,姑娘我還要趕場子呢。」
「我絕對會讓妳把它喝下去的!」望着她踩着困難的腳步,步步走遠的捕魂鬼差,在她身後大叫着。
鳳舞的響應在陰風中飄揚開來,「有本事咱們就來試試看!」
上上下下飄浮在風中的守川人,含笑地一手撫着面頰,目送無懼無悔的鳳舞,一腳一印地逐漸離開川畔。
她深感安慰地輕笑,「真的變了。」
☆☆☆更漏燈殘,大地在冥暗的夜色里醒不來。
雪夜靜謐,翩然墜落的雪花,落至燃燒的火炬里,嘶聲融蝕消散。四道黑影,自天壇圍城大門裏無聲竄出,為靜夜帶來了踏雪而來的足音。
身上大麾已覆上一層白雪的軒轅岳,坐在天壇壇心緊閉雙目,一手握着直插在地的雷頤劍,在足音逐漸靠近天壇時,他緩緩睜開眼眸,自懷中掏出一張黃符,燃符一揚,天壇四處的火應聲燃起,將天壇燦照得有如白晝。
火炬的焰光照亮了無地可匿的眾人,同時也讓微瞇雙目的軒轅岳,清楚直視入侵皇城天壇的不速之客。
登上天壇前,見着看守者是誰的藏冬,大嘆倒霉地掩着臉。
「你認為咱們跟他好好談談,他會不會就大方的把鬼門借給咱們?」那小子夜半三更不睡杵坐在那裏做什麼呀?沒事找事嘛。
燕吹笛的兩眉皺得死緊,「他那頑固的性子死都不會改的。」他之所以不願來,就是因為他知道他這個笨師弟,沒事就愛坐在天壇上修法練功,他只要來這,就一定會與軒轅岳撞上。
「好吧。」妄想破滅的藏冬,只好採行他們先前擬好的入侵計策。
急於去救鳳舞的鬱壘,也許是太過心急,又或許是他根本就不把區區一名看守的凡人看在眼底,不等藏冬他們商量完,已先他們一步抬足跨上天壇階梯。
坐在壇心雪地里的軒轅岳沒有動,只是在他們來到他面前不遠處時,微揚起眼眸。
「你們來這想做什麼?」在場四個,兩個是門神,一個則是他的前任師兄,另一個……又是那個好管閑事的山神。
「借鬼門一用。」沒把他當一回事的鬱壘,絲毫不掩來意。
軒轅岳聽了,抖落身上的大麾,揚劍站起身,「休想。」
鬱壘拂落了一身的雪花,抬手一招,伴月立即出現在他的腳邊。
但,燕吹笛警告的大掌,隨即緊緊掐陷在鬱壘的肩頭,「你若是動了我家師弟一根寒毛,那個鬼門就由你自個兒去找去開.」
鬱壘側過臉看了他肅冷的眸子一眼,而後讓步地對他挑挑眉。
收到訊號的燕吹笛,立刻換了張臉,笑咪咪地來到神荼的身畔,用力地拍拍他的背脊,「他就交給你了。」
神荼指着自己的鼻尖,「我?」怎麼他倆說著說著,差事就落到他這個跟班的身上來了?
「別說連一個凡人你都應付不來啊。」燕吹笛一副把他看得很扁的模樣。
「誰說我不行?」激將法隨之奏效,上當的神荼用力哼口氣,躍躍欲試地挽高了兩袖。
「那最好。」得逞的燕家老兄,愉快地朝他揮揮手。
「啊。」慢了片刻才發現上當的神荼,不滿地瞪視着他不負責任的背影,「你……」
「快去!」沒心思看他磨蹭的藏冬,一腳將他踢上前。
刺耳的劍鳴聲倏地在天壇上蔓開來,拔劍出鞘的軒轅岳,兩眼一瞬也不瞬地瞧着朝他走來的神荼。
等不及的鬱壘,早拉着燕吹笛離開火線,揚首在被白雪映亮的壇上張目四望。
「在哪?」
「在這.」走到壇邊西處鬼門角的燕吹笛,以腳撥開地上所積的厚雪,低首直視着腳下天壇上唯一的一塊黑色石板。
「別耗了,會開就快開.」邊回首看着打得如火如荼的那一人一神,藏冬邊催促着半動點靜也無的燕吹笛。
「下去后,你們的動作得快點.」退了兩步,雙手結起法印的燕吹笛邊施法邊提醒他們。「我那頑固師弟,神荼擋不了多久的。」
「知道啦,快點!」不耐的鬱壘與藏冬,兩眼直盯着那塊石板並催他別慢吞吞。
即將開啟鬼門前,燕吹笛又是一陣叮嚀。
「咱們先說好,我只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時限一過,可別怪我撒手不管。」住在皇城裏的那個老妖怪,在軒轅岳動手之後,必定會察覺有外人入侵,他得趕在老妖怪前來助陣前走人先。
「開了!」藏冬興奮地瞧着原本暗色的石板,逐漸變得青炯透明,而後成為一條長長見不着盡處的甬道。
「快走。」鬱壘拎起他的衣領,動作飛快地與他一同躍下甬道。
在他們身影消失在甬道內后,手持法印的燕吹笛回過身來,邊看着正招架着軒轅岳凌厲攻勢的神荼,邊在嘴邊低喃。
「你可給我爭氣點.」拜託拜託,千萬要撐到他們回來。
☆☆☆「哎呀呀……」站在高處的藏冬掩着嘴低叫。
「是誰說……」朗眉高揚的鬱壘,則是悻悻然地拖着問句,「咱們要偷偷來的?」
他無奈地深吁一口氣,「看樣子是不太可能了。」
雖然說,燕吹笛已很好心地讓他們直通陰界最深處的陰間,避過鬼后與眾鬼將所棲住的陰界上層,直達最下層眾遊魂受罰之地,但,燕吹笛可沒有告訴他們,在這兒看管遊魂的鬼差數目到底有多少。
放眼望去,數之不盡的青炯色鬼眸,在發現有外人到來后,立刻整齊劃一地朝他們望來,他們大約地數了數,為數或許成千上萬,又或許更多。
「我去找鳳舞,他們就交由你打發.」懶得管到底有多少鬼嗅到他們氣息而來了,鬱壘一手按在藏冬的肩頭上把話說完后,便招來伴月,騎着牠往下方飛奔而去。
「慢着,交給我?」藏冬的話尾完全追不上他。
口中訥訥低吟、低低咆吼的鬼差們,或青或紅之眼、長指如簾、齜牙咧嘴,一隻只朝藏冬的方向走來,有的拿高了手中虐待遊魂的刑具,有的則是流着口涎,迫不及待地想將他生吞下腹。
藏冬高舉兩掌,「先說好,我是個倡導陰陽和平的山神。」
愈是靠近藏冬后,數只在上回神鬼大戰中殘存的鬼差認出當年屠殺眾鬼的藏冬來了,憤極地高叫一聲,呼朋引伴地招來更多恨不得能夠一報前仇的鬼差,隨後張大了利牙銳齒,一鼓作氣地朝藏冬撲去。
「不過,偶爾我也是會不小心露出本性的。」藏冬揚掌一震,先是擊飛了眼前所有站立之鬼,在他們紛紛倒地后,再慢條斯理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並嘆了口氣。
看着近兩千年沒動過武的拳頭,再看看那些令他沒興緻動手的鬼差們,藏冬搔搔發。
「真該順道把嘲風帶來的……」那隻獸若是一來,只要張口閉口幾回,或許三兩下就把那些鬼差全都吞下腹了。
呼嘯刺骨的陰風中,騎着伴月疾挺奔馳的鬱壘,飛快地找過脫逃遊魂得受刑的每一處刑場,但眼下所見的每一隻身穿囚衣的遊魂,看來是那般地相似,探目四望,仍是遍尋不着鳳舞后,心急的他忍不住扯開了嗓子。
「鳳舞!」
來來回回受了數回眾苦,就是不肯把忘川水喝下的鳳舞,踩在刀鋒上的雙腳一頓,在刀林間揚起螓首。
「妳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她拉長了雙耳,邊問守川人邊轉眼在暗色中尋找着音源。
「有,我也聽見了……」渾身感到極度不適的守川人,忙不迭地按着胸口護住大亂的心脈,不過一會,明白自己為何會突地如此恐懼害怕的守川人,急看向她,「鳳舞,我想……」
「有神到了。」鳳舞自周遭個個忙着躲避神威的遊魂身上,恍然明白了這一點.「鳳舞!」這一回的喊聲更是清晰,急急竄逃的遊魂掠過站在刀林里不動的鳳舞,刀林霎時凈空,僅剩她兀自站立在原地。
回震在風中強力的虎嘯聲直抵耳際,鳳舞不敢相信地抬首怔望。
「他……」顫抖不止的守川人躲至一旁,訝看着騎着白虎自天而降的神差。「他該不會就是……」
「他就是鬱壘。」淺淺的笑意漾在鳳舞的唇畔。
守川人的冷汗連串落下,「居然敢追到這來……」沒有搞錯吧?竟不死心到這種程度。
伴月四腳一落地,躍下虎背的鬱壘,在鬼火青焰的光芒下,直朝鳳舞急步跑來。
望着他急於奔向她的模樣,受了數回眾苦,原本渾身疼痛不堪的鳳舞,強忍着眼中感激的淚意,仔細在鬼火下凝睇着鬱壘那張為她惶急不已的臉龐,暖暖的熱意,讓她原本冰封的身心,再次溫暖了起來。
他為她而來。
無論是生前、死後,還是復生,他都為她而來、為她而等、為她而盼。
身體上的疼痛遭到忘卻了,鳳舞看着他朝她走來,一步,又一步,她的心音彷佛也隨着他的步伐而躍動着,冷冽的陰風拂過她的臉龐,拂去了所有飛塵舊往,散去了沉澱在歲月里的心酸苦痛,此時此刻,她看不見過去,她只見着迎向她的相同愛戀,千年不改,陰陽不變,或許時光與陰陽的界限,從一開始就不曾存在,只因他們的心從未曾有變。
當鬱壘高大的身影再次籠罩住她時,她裝作若無其事地迎向他。
「來得真慢。」她淡淡地說著。
「晚到總比沒到好吧?」拚命壓抑下滿心的激動,站在她面前的鬱壘,給了她一張酷帥的笑臉。
再也撐持不下去的笑意,在頰上消散無蹤,她喉間一緊,忍不住鼻酸地衝進他懷裏,將面頰貼住他的胸膛,一雙小手緊捉住他不放。
「你來了……」她還以為,她又得讓他等上千年了。
抱着一身血濕的她,鬱壘不舍地拉起她佈滿針孔刀割的斑斑小手,再低首看向她血流不止的裸足。
「我沒事。」趕在他自責前,鳳舞忙抹着淚向他搖首,「真的,沒事。」
鬱壘一言不發地擁緊她,在確定她被牢牢地抱在懷中后,細細密密的吻隨即落在她的面容上。
「受不了……」原本被嚇得以為遇上了神后得魂飛魄散的守川人,見着了這幕後,隨即雞皮疙瘩掉滿地,並頻搓着兩臂。
「咱們得快點回去。」鬱壘深吸口氣,打橫抱起鳳舞,將她自刀林里抱出,再將她放至伴月的身上。
鳳舞回首看了守川人一眼,守川人思索了半晌,走出躲藏之處,不但不招來鬼差圍捕他們,反而還替他們引路走向快捷方式。
當他們來到甬道口時,藏冬正將手中最後一隻鬼差擊暈。
鬱壘涼涼地問:「是誰說不想蹚渾水的?」天界最好戰的神,才不是他這個惡名昭彰的門神,而是這個表面上看來溫和無害,實際上殺戒已經犯到連佛也渡不了的山神。
「啊。」回過神來的藏冬,有點抱歉地掩着嘴,「不知不覺就忘了……」
訥然無言的鳳舞,難以置信地瞧着觸目所及之處,皆佈滿了鬼差的身軀,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她微微偏首看向早已收劍,正在揉着鼻子的藏冬。
他撇撇嘴角,「別瞪我,我可沒殺半隻鬼。」真是,光看她的眼就知她在想些什麼.領着他們來的守川人,在聆聽了地底回蕩在風中的異樣音律一會後,臉色驀地變得慘白。
「不好,鬼後知情了!」她急忙上前推着鳳舞,「趁她將六陰差自人間招回之前,你們快走!」
「那妳呢?」鳳舞轉身拉住她的手,「妳該怎麼辦?」上次她一逃,被捉回來后,鬼差把帳算在守川人身上,這次再走的話……
「這個嘛……」守川人杵着眉心想了許久,忽地兩掌朝她一拍,「有辦法!」
「什麼辦法?」他們三個連忙湊上前聆聽她的建議,但很快地,他們又面有難色地退開.鳳舞直搖着螓首,「我辦不到……」
「不做。」鬱壘的拒絕在臉上寫得明明白白。
守川人的目光頓時一轉,直盯在唯一沒出聲的藏冬身上,藏冬看了,討饒地兩手抱着頭低叫。
「打女人會有報應的……」為什麼所有的惡事全都落到他的頭上來呢?他又不喜歡扮壞人。
「我是個女鬼。」守川人更正完身分后,一把將他拉過來,閉上眼等待他下手。
藏冬還是不想這麼做,「不好啦……」打鬼差、殺鬼將都還好談,但……但……
閉眼等了許久,卻遲遲等不到他下手的守川人,氣結地睜開眼,破口罵向明知道時間迫在眉梢卻還拖拖拉拉的山神。
「你還是不是個神啊?婆婆媽媽的跟個娘們似的,等六陰差來后你們要走就難了!」
「啊。」當藏冬反應過來時,他已經一拳將守川人揍暈。
鳳舞冷冷地瞪向他,「你還真打得下手啊。」完全,不憐香惜玉。
藏冬委屈地以兩掌掩着臉,「嗚嗚,又被陷害了……」
算了算時辰,知道上頭的燕吹笛再也等不下去后,鬱壘將鳳舞再次抱上白虎,仰首向她微笑。
「回人間吧。」
「嗯。」她點了點頭,抬首看向那條通往光明的甬道。
在鬱壘拉來自憐的藏冬后,伴月載着她往甬道內奔馳,途中,在伴月背上的鳳舞頻頻回首往下顧看,潺潺流動的忘川川水聲逐漸遠離,青冥色的焰光也漸漸遠逸在冥暗深處。
她再回過頭來,朝上看着逐漸光亮起來的甬道,速度愈來愈快、光線愈來愈亮,她的耳邊逐漸傳來人間熙熙攘攘的歡鬧聲,那些熟悉的音韻,在她的心底編串成一曲輕盈跳躍的樂音,在歡愉的樂聲中,她知道,當自己再返回人間后,她將會把往昔的苦痛靜靜擱放在甬道底處,再次展開,另一段全新的人生。
☆☆☆雲霧縹緲,虹霞在浮出雲海的山頂若隱若現,朵朵彩雲……
「哈啾!」
高處不勝寒,受涼的神荼抹抹鼻子,再次心虛地左觀右望,好不擔心方才所製造的聲響,會被路經的巡守天將發現.探看了一會後,察覺四下仍是安靜無聲,唯有幾隻仙鶴不時飛過他頂上的天際,以及數縷淡雲飄掠過他的腳畔,他安心地吁了口氣,踩着鬼鬼祟祟的步子步步往後退,直退至一座老舊宅子的門板上,負責把風的他,抬指朝後輕聲敲了敲。
「喂,你們得快些。」他低聲地對裏頭正在做壞事的一神一鬼叮嚀。
將鳳舞自陰間帶回人間后,為免往後再多生事端,更因那總是會斷了的紅繩老讓他們分東離西,於是下定決心想一勞永逸解決這問題的鬱壘,在這日,拖來了不情不願的神荼,帶着鳳舞偷偷摸摸地溜回神界的星宿山,再次來到月老編織宿命姻緣的小屋裏,準備竄改天機.屋裏的鬱壘沉聲地應了應外頭的神荼后,熟悉地形地走至懸着鳳舞姻緣的紅繩處,不疾不徐地將背在肩上的包袱放下。
「你帶來的那包是什麼?」首次開了眼界的鳳舞,在屋內四下參觀完畢后,好奇地走至他的身畔。
鬱壘神秘地笑笑,打開包袱自裏頭取出一大捆全新的紅繩,甚是得意地仰首望着上方那條總是斷了的紅繩.他就不信,在換上這些用上萬縷金蠶絲編製再染成的紅繩后,他們倆的紅繩還是會斷、還是會連接不起來,月老要是夠本事,那麼月老花上個萬年的時間,大概就可以把這條紅繩剪斷。
嘆為觀止的鳳舞,愣愣地張大了小嘴。
他……他以為他在做什麼啊?
「等等。」在他動手將她懸在上方的線頭拉下,拿掉了舊繩,打算換上他準備的新繩時,她一掌按上他忙碌的兩手。
鬱壘不解地睨着她臉上凝重的神色,「怎麼了?」
數了好幾回,還是數不清這捆紅繩到底有幾圈的鳳舞,抬起一手按住微微發疼的額際.「你到底還想跟我纏在一起幾世?」都已經與他牽扯上千年了,他還想與她繼續糾纏得更久?
他聳聳肩,「就只這麼一世而已。」
她驚怪地指向地板上的團團線繩,「可這一世未免也太長了點吧?」看看那些繩,見得着頭卻長得找不着尾,月老要是見着了,他老人家不昏倒才怪。
鬱壘兩眉一挑,帶着邪邪的笑意來到她的面前支起她的下頷.「妳有怨言?」當初他提議上星宿山時,她可沒反對過,現下都來到這了,她可別跟他說她想反悔。
「我是無所謂啦,只是……」鳳舞撇撇小嘴,隨後兩眼往上一瞪,半警告地拍拍他的面頰,「挑上了我就不能換的喔,到時,你可不要後悔跟我說你想換人。」
「我絕不會有二心。」他自信十足地咧出笑意,反諷她一記,「倒是妳,妳可不許變心。」
她沒好氣地翻翻白眼,「我哪敢?」每一世都因他而沒個好姻緣,好不容易他終於願意與她相愛了,她要是再不點頭,恐怕她就將永無下一個對象了。
就在他們倆扠着腰,大眼瞪小眼時,神荼等不及的聲音又自屋外傳來。
「裏面的,求求你們動作快一點啦!」他們是來當賊的哪,他們還有空在裏頭討論那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知道了、知道了。」鬱壘煩不勝煩地應着,走至屋角找出自己的紅繩,自地上的線團里找出尾端牢牢綁接上,再將另一端接上她的紅繩.望着緊緊系在一起的紅繩,仍是有些不安的鳳舞拉着他的衣角。
「我們真能在一起那麼久嗎?」繩子固然長,但她未必能像鬱壘活那麼久啊,萬一她中途死了,鬱壘怎麼辦?
他笑笑地將她攬進懷裏,「妳不是吃了燕吹笛給的佛心舍利?」
「那個是佛心舍利?」她想了好半天,終於知道那日吃的是什麼東西。「吃了後會如何?」當日燕吹笛把那玩意塞進她口裏,也不知是做為何用。
鬱壘一愕,沒想到她完全不知情。
「燕吹笛沒先跟妳說明後果嗎?」他才在納悶她吃了眾神鬼妖魔都想吃的東西,為何她卻不當它一回事呢,原來那個姓燕的從頭到尾都沒跟她說清楚。
「沒有。」她茫然地搖搖頭,「他漏了跟我說什麼後果?」
他彎低了身子,強忍着笑意,正經八百地告訴她四字。
「不老不死。」
「什麼?」她當場僵愣地直瞪着他的臉上溜出來的笑意。
「呵呵……」這下可好,往後再也沒有什麼前世今生或是來世,他們倆將永遠這樣了。
明白原委后,鳳舞訥訥地啟口,「難怪你要帶這麼大一捆紅繩來……」
站在門外把風的神荼,十萬火急的叫聲再次傳來,並用力地敲了敲門板。
「你們兩個究竟好了沒有?」還拖,再拖下去巡守的天將就快到啦!
一道含怨的目光,由下往上射向已經快跳腳的神荼,感覺背脊發涼的神荼,有點抱歉地往下一瞄,發覺被鬱壘五花大綁坐在地上,嘴裏還塞了團破布的月老,正恨恨地瞪着他。
他連忙雙手合十地拜託,「月老月老,冤有頭債有主,你可千萬不要怨我啊,我真的又是被牽連的……」都怪那個打死都不肯回神界的藏冬不陪鬱壘來,所以害得他再次淪為共犯。
此時在屋內再三確定已經將紅繩接好的鬱壘,甚是滿意地拍拍兩手。
「可以了。」大功告成。
「那咱們走吧。」不想讓神荼太可憐,急着想走的鳳舞,忙拉着他走向門邊。
「等等。」鬱壘卻扯住她,將她拉至屋內深處的一張小桌上。
她不解地瞧着桌上厚厚的本子,「這是什麼?」
「姻緣簿。」他在裏頭翻找着,在找到鳳舞的姻緣后,不客氣地取來桌上的筆墨。
「慢。」趕在他下筆前,她一手按下他。「你想竄改?」私牽了紅繩不夠,他還想繼續犯下另一樁神規?
「不成嗎?」神規早就犯到數都數不清的鬱壘,不以為然地挑挑眉。
她嘆息地問:「想改成幾年?」算了,頂多他們往後四處躲着找他們算帳的天將神差就是了。
該改成幾年才好呢?
鬱壘托着下巴想了一會,勾引地看向她,「就改成……永無盡期?」
「好主意。」勻凈美麗的笑靨,靜靜浮現在她的玉容上。
當再也等不下去的神荼衝進來,拉了他們兩個就往外跑,抱着鳳舞一塊騎着伴月飛向人間的鬱壘,在浮雲飄掠過他的發梢時,他看見了底下人間的西邊,正烽煙處處四起。
他皺了皺眉,但,當他想到還有更多比他這個只愛自己不愛盡責的神與人,更想為神界、為人間效力時,他的眉心又疏散開來。
也罷,每個眾生都有自個兒該站立的角落,不屬於他的,還是別管太多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