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環京七郡以北,進郡入京的官民兩道,在過了降龍坡後於棲鳳坡匯合為一路,為天朝環京七郡以北向南通京的唯一隘口,傳聞,此地曾有彩鳳停棲,故名棲鳳坡。
全速南下的鐵騎大軍,其順暢的進行軍勢,在進入天朝本土后,終於在將要進入棲鳳坡時受阻,包括中軍在內,鐵勒命手中七線大軍停軍於降龍坡內,與雄獅大軍遙相對望。
狹道相逢。
飛騰的雪花飛掠過鐵勒的眼睫,面對這個屯軍棲鳳坡,阻撓了鐵騎大軍快速進京的八弟,鐵勒不知該是喜或是憂。
野焰刻意屯軍於棲鳳坡等他,他在趕至此地前早已知悉,他不是不明白野焰想打倒他的那份心情,自野焰投效律滔后,野焰已正式向他宣告過,將會幫助律滔擊敗西內。倘若野焰只是單純為助律滔一臂之力那倒還好,可屯軍棲鳳坡罔顧遠在京內的律滔安危,就只是執意與他一戰此等舉動,這哪是在幫律滔?野焰只是想打倒深藏在心中的魔障和心鎖罷了。
他真的……有傷野焰那麼深嗎?
上回西戎一見,他原以為野焰已經將過往的挫折置之腦後,已在西戎重生全新出發了,可沒想到,野焰的執着還是在他身上並未離開過,仍舊是將他視為必須超越的強者,這片積藏在心中已久的陰影,深到野焰走不出他已經撒手不再保護的背影,深到野焰的眼中只容得下他這個敵人?他多麼想告訴野焰,他不是敵,無論他身上所流的血液是屬哪一國,他仍然是一手扶養幼弟長大,依舊只是個希望幼弟能夠直勇無懼面對政局或是沙場的兄長而已。這些年來,他無一日不期望着,有朝一日,野焰能在朝中大放光芒,成為天朝另一顆耀眼的新星,和一條不受任何拘束自在的飛龍。
已經命全線七軍準備應戰的冷天色,臉上躊躇的神色,遠比鐵勒的還來得沉重。
雖然知道兩軍交戰是必然的,事前他也做了不少的心理準備,可一旦真要與多年來生活在一塊的野焰正面衝突,這種感覺還是讓人的胸口沉甸甸的,每每他一想到常在野焰臉上出現的開朗笑容,和野焰眼底那份多麼需要鐵勒給予肯定的期待,他就不知該怎麼帶兵對野焰下手。
「王爺,你真的要……」實在是受不了這種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感覺,冷天色忍不住想再向鐵勒確定一回。
「不逼雄獅大軍讓道,咱們無法回京。」鐵勒抬起眼眸正色地看向前方,定定地凝視着掩藏在雪原後方的敵軍。
「可是他是寰王哪。」冷天色忙不迭地提醒,「你不怕他敗了,他會……」野焰的心思易感敏銳,就怕在被鐵勒重挫后,野焰會從此失去所有的鬥志。
他意喻深長地啟口,語中帶着嘆息,「不打倒我,老八永遠也無法面對他的心魔。」
冷天色滿臉的懷疑,「你願意……輸給寰王嗎?」照他這麼說,他該不會因疼愛野焰,所以願奉上鐵騎大軍敗給野焰?
「我不打沒勝算的仗。」他可不會為了個人私情而誤了大事。
「那……」冷天色的眉心打了一圈又一圈的結。
轉眼想了想后,他低聲吩咐,「叫北武支軍守住鐵騎大軍腹背並挖壕御襲,再命工部兩日之內造出渡過彥水的便橋。」
「彥水不是還結冰着?」就算野焰毀了過棲鳳坡後進郡的彥水大橋,在這冰冷的時節,他們也還是可以踏冰過川。
鐵勒卻有把握地笑了,「有老八在,它會融的。」想回京哪有那麼容易?野焰若是不使出全力阻止他,那就枉他教了野焰那麼多年了。
「王爺!」冷天色尚未應旨,冷不防地,一道急切的男音自他們身後傳來。
他們兩人回過頭來,就見找不到人的佐將軍邊策馬馳向他們,邊朝他們大叫。
「十公主不見了!」
鐵勒微微一怔,隨即明白戀姬會在此時離營是為了誰。
「王爺。」眼尖的冷天色一手指向前方的雪原,一匹快馬正自營中疾馳而出,踏蹄奔向屬於敵方的棲鳳坡。
「天色,在我回來前先別動手。」鐵勒拉緊韁繩,決意由自己快馬追回她。
***
雪寒霜重,沉默的雄獅大軍,在漫天飛雪的雪原上,幾乎融為天地間的雪色一景。
冷滄浪在雪地里踩出一個又一個深印的步印,來到站在獅子鬃旁,獨自一人在雪中遠望鐵騎大軍的野焰身邊。
立足停頓,靜靜看着野焰的側臉,他看見野焰的眸心不安地浮動,一如初出西戎,準備來到中土與鐵騎大軍遭遇時的表情。在全軍東進的這段期間,野焰的話變少了,也不愛笑了,鎮日心事重重卻又下願開口說出來,看在他眼中,他有說不出口的不舍。
浪費了那麼多的時間屯軍棲鳳坡,野焰不回京兆幫忙律滔,就只是在這裏一直等待鐵勒,無論軍中大將們再怎麼心急,或是催促他去向野焰說上一說,但他就是不開口過問或是在這事上頭置喙,為的,就是因他明了野焰的心情,他知道,野焰將自己逼到什麼程度,因此他不想去催野焰斷下決心,他希望野焰能夠自己走出來。
「敵方有動靜了嗎?」野焰雙目一瞬也不瞬地看着遠方,才開口,口中的熱氣便化為茫茫雪地里的白霧。
「探子說,刺王已下令全軍準備進襲,或許不日就將進攻。」冷滄浪嘆了口氣,伸手撫去他肩上過多的積雪,就怕他在雪地里待太久了會凍着。
猶豫在野焰的眼中一閃而過,更多無法遏止的害怕與茫然在他心頭一擁而上。
不該是這樣的,他預想中的情況,不該是這種情景的。
停軍在降龍坡的鐵騎大軍人數,遠遠超過他初時的估計,按理說,帶着十五萬大軍進攻北武國的鐵勒,旗下兵力應當會被北武王削減至十萬或是八萬左右,誰也沒想到,鐵騎大軍非但未減,還額外吸收了北武國的兵力,使得大軍的人數直逼三十萬,北武王究竟是怎麼了?不但沒消耗掉鐵騎大軍的戰力,反而像是全力支持鐵勒似地,更壯盛了鐵勒的軍容。
雖然他也早就吸收了西戎的兵力,帶來了將近二十萬大軍,可兩者相較之下,敵眾我寡,這場仗再怎麼算,他的勝算也不大,他不得不怕,若是鐵勒的戰技高出他一籌,雄獅大軍將會盡沒於棲鳳坡,而更令他害怕的是,萬一他僥倖打下鐵勒,他該怎麼辦?他無法想像天朝沒有鐵勒的情景,也無法想像沒有鐵勒的未來,一直以來,鐵勒就是引領他前進和追逐的目標,若是沒有鐵勒,他會失去方向的。
對他而言,鐵勒是一座照亮他生命的燈塔,雖讓他的身後產生了揮之不去的暗影,可同時也為他帶來了希望,這些年來,縱使離開鐵勒的他站得再高、走得再遠,他仍舊是無法不抬首看向一身光芒的鐵勒,因為無論發生了什麼事,只要讓他知道,在他的面前,還有個為他遮擋風雨的鐵勒,他就可以安然的往前走,可如今,他已定至盡頭來到鐵勒的身邊,再沒有前進的目標了,他雖渴望能打倒鐵勒以證明自己的能力,可是,他也不願見鐵勒會有失敗的一天……他不想動手,也做不到。
在他沉默了好一陣子后,冷滄浪忍不住伸手推推他。
「王爺?」他怎麼沒下文了?敵軍就要進攻了,現下全軍都在等着他的發落呢。
野焰緊捉着手中的韁繩,緊閉着唇不發一語,冷滄浪定眼細看,赫然發現那兩條不斷震動的韁繩,是源自兩手頻頻打顫的野焰,將手放在他的肩上,更可以感受到他渾身明顯的顫抖。
「你可以的,你辦得到的。」冷滄浪拉開他握得死緊的掌心,用溫暖的大掌緊密地將它包攏住,並揚首看進他惶然的眸底,「不管結果是如何,你只要盡了力就好。」
野焰深吸口氣,抬起一手朝身後勾了勾,「小花,粉黛進京了嗎?」
「應當就快抵京了。」站在遠處的花間佐立即來到他的身後答覆。
被蒙在鼓裏的冷滄浪揚高了兩眉,「你事前就叫她進京?」軍力都已經這麼懸殊了,他竟然還分散雄獅大軍的兵力?
「為免五哥會有危險,我要她先去幫五哥。」野焰深深吐出一口氣,「因為我知道,短時間內,我將無法進京助五哥一臂之力。」
「王爺,咱們何時進攻?」花間佐憂愁地轉着十指,直在心底認為他們實在是不能繼續拖下去了,再這麼耗着,大軍的糧草恐將會是個問題。
「我……」野焰像是梗住了,聲音緊縮在喉際。
「放手一搏吧。」冷滄浪微笑地拍着他的肩頭,「成功雖不是上天註定,但失敗,也絕非宿命。」
他靜靜地看着冷滄浪支持的笑臉,記憶中,鐵勒好象不曾對他笑過,鐵勒總是厲色以對,他還記得,多年前,鐵勒在趕他離開北狄時曾對他說過……你該長大了。
他是該讓鐵勒看看他成長到什麼地步了。
「小花。」他攏聚起心神,振作了精神后彈指問向花間佐:「命後備軍團護糧退向靈山,鐵騎大軍若是想越過彥水就命左翼軍點火,右翼軍繞到他們後頭了沒?」
「就快了。」總算聽到指令的花間佐眉開眼笑的回答。
「到了敵軍腹背後,就着手準備炮轟。」那幾座律滔特意為他購來的火炮,可不能備而不用,浪費了律滔的好意。
「是。」得令的花間佐方抬起頭來,便瞪大了兩眼,「王……王爺?」
「怎麼了?」野焰不解地盯着他古怪的神色。
花間佐一手指向他身後,「那個人該不會是……」
野焰回過頭來,在飛雪籠罩的雪原上,找到了一抹令他難以置信的身影。
「戀姬?」她怎麼……跑到這來了?
「王爺,是刺王。」冷滄浪飛快地按緊他的肩頭,一手指向正朝戀姬疾速策馬追去的鐵勒。
野焰忙不迭地向身後一吼:「全軍備戰!」
獨自來追戀姬的鐵勒,在快抵達敵方陣營時,終於加快先前刻意放慢的馬蹄,戰駒在雪地里製造出的音響,讓在前方的戀姬回頭看他一眼后,更是讓座下的馬兒全力飛奔。就在到達野焰的視線範圍內后,鐵勒騎至她身旁探出一掌,將策馬飛奔的戀姬擄至他的懷中。
「你想上哪?」他將掙扎不休的她緊按在懷裏以免她掉下馬。
「放開我!」眼看野焰就在前方了,她必須快些去告訴野焰撤兵,不然兩軍真的動起手來,鐵勒是不會手下留情的。
「咱們得快回去。」鐵勒不理會,將馬匹掉頭打算返回戰騎大營。
戀姬伸出手扯住他的韁繩,讓馬兒定立在原地不讓他回營。
「我不能讓你……」他一手調教出來的野焰,怎是他的對手?她無法眼睜睜的看着野焰被他擊潰,一旦野焰敗了,那麼本來就對他懷有自卑感的野焰,將會永遠也站不起來了。
「戀姬,我必須回京。」鐵勒捧起她的小臉,嚴肅地對她低語,「我若是不回去,你和我就看不見天朝下一任新帝登基了,而天朝,將會如卧桑的卦言,群龍無首。」
對於他突來的話語,戀姬的反應先是一怔,而後豁然開朗。
「你不想為帝?」他是專程回去讓別人登基的?
鐵勒挑高了劍眉提醒她,「我已經有北武國了。」
她不解地蹙着秀眉,「可是萬一新帝不是你所希望的人選,你會打下天朝……」之前他不就是這麼說的嗎?
「再讓適任的人選登基。」在她還未把話說完前,他已為她接上另一句上回他未說完的話。
她的思緒,匆地自喧擾難寧中,沉澱如地上積雪。她無聲地望着他,感覺竄飛在雪原上的風雪,在他的身後形成了一雙白色的羽翅,正將她緩緩包圍。
冒着身世被人發覺后,將會有性命之虞的風險回京,他為的,就只是要讓他的兄弟登基?
「可以對我放心了嗎?」鐵勒拉回她持韁的小手,低首以額輕點她的額。
她怔怔地問:「這對你來說,有什麼好處?」
「沒有。」他緩緩搖首,「但至少在我離開前,我可以親眼看到天朝太平盛世的來臨。」想當初,他在對北武王說出他的計畫時,北武王還發了好大一頓火氣,不過到後來,在知道他將完全屬於北武國后,北武王又再度露出了笑容。
「你這傻瓜……」薄薄的淚霧,不受控制地在戀姬的眼中叢聚,她伸出雙臂摟住他的頸項,不舍地埋首在他的胸前。
他怎麼可以如此?這麼多年來,他明知自己的身世為何,也無論父皇待他如何,他還是為天朝做盡了一切,到了底,即使他已認祖歸宗,他依舊心繫天朝,還是和往常一樣,想伸出他的羽翼保護他的皇弟們和天朝里的所有人,他到底把他自己置於何地?
「不必為老八擔心,我保證,他不會有事的。」鐵勒靠在她的耳畔低語,「走吧,我們一塊看看老八這些年來在西戎學到了什麼。」
她哽咽地頷首,「嗯。」
在馬匹即將馳回鐵騎大營前,鐵勒回頭看了看遠處的野焰,兩眼微微一瞇,扯緊了韁繩起蹄立馬,以挑釁來揭起這場戰爭的號角,而後策馬全速返營。
「王爺?」完完全全明白鐵勒在示意什麼的冷滄浪,擔心地轉首看向面無表情的野焰。
野焰默然地目送着鐵勒的身影消失在不斷落下的細雪中,半晌過後,他仰起頭看向天際。此刻,天際攜了大量雪花的密雲在雪原低垂,彷佛正預告着,他們兄弟間的命運,即將降臨。
就讓它來吧。
野焰不再猶豫地翻身上馬,取來鞍旁的五彩面具戴上后,抽出腰際的佩劍朝天際一指。
「開戰!」
***
「他們兩軍交手了?」
正在想辦法打通被南內封鎖民官兩道,好讓無愁將好不容易才籌措來的糧草運給定威將軍的風淮,在聽了龐雲呈報的緊急軍情后,滿臉訝異地抬起頭來。
「正在棲鳳坡決一生死。」繼衛王黨與南內后,現在東內也已與西內卯上,天朝鎮守四方的大將,全都已經出籠趕上這場奪皇之戰了。
「目前戰況怎麼樣?」他急切地問。
「即使刺王未盡全力,寰王還是略佔下風。」龐雲邊說邊搖首,眼底寫滿了惋惜。「依我看,寰王恐怕抵擋不了鐵騎大軍的攻勢。」可惡,鐵騎大軍真有那麼無堅下摧嗎?鐵勒到底是怎麼訓練那支大軍的?
風淮不解地皺着眉,「之前二哥不是才剛進攻北武國嗎?照理說,鐵騎大軍應當被削弱下少實力才是,老八怎麼會擋不住他?」沒料到戰況竟會是這樣,之前他在心底再怎麼推算,雄獅大軍應當也有六成的勝算,根本就沒想到會事與願違。
「除了刺王吸收了北武國的軍力,造成了兩軍兵力懸殊外,恐怕……」龐雲頓了頓,將矛頭指向對鐵勒一直有心結的野焰,「恐怕主因還是出在寰王身上。」
「老八出了什麼問題?」風淮現在既是擔心雄獅大軍的處境,更是煩惱野焰本身的狀況。
「寰王他……」龐雲嘆了口氣,「他或許還是對刺王有所忌憚,所以才會一直伸展不開來。」他實在是不懂,野焰都能拿下整個西戎了,為什麼只要一遇上鐵勒,他就對自己沒有信心?鐵勒真有那麼可怕嗎?
風淮聽了又急又氣,踩着煩躁的步於來回踱步。真是的,就算是為了西內,鐵勒在面對野焰時竟不手下留情,好歹野焰也與鐵勒相依為命了那麼多年,沒想到鐵勒競狠得下心來。
龐雲撩高了兩眉,「王爺,你這麼希望東內獲勝?」他有沒有擔錯心?那兩個人全都不是他們衛王黨的人耶。
「我不得不。」他也是沒得選。「定威將軍被三哥困在南向水域就已經夠糟的了,若是雄獅大軍擋不住二哥,那麼二哥的下一步定會是進軍京兆,現下京兆並無能夠防禦鐵騎大軍的力量,二哥的大軍若是一抵京兆,那麼新帝之位,就將是二哥的囊中物。」
「王爺。」宮御風敲了敲門扇后,側身探進頭來輕喚,不知是否打擾到他們。
風淮看了他一眼,揚手示意他人內。
「洛王離京了。」被宮家派來接替宮懸雨的宮御風,走至他面前向他報告京內的最新消息。
他有些錯愕,「他上哪去?」不屬任何一內的卧桑,怎會在這時出京?
「洛王帶走了大內禁軍,目前正起程北上。」
「北上?」風淮怔了怔,出乎意外地張大眼,「他想阻止二哥?」
「也有可能是想助刺王一臂之力。」龐雲翻了翻白眼,才沒他那麼樂觀。「王爺,怎麼辦?」自小到大,卧桑一直都是站在鐵勒那一邊的,要是卧桑在這時也對鐵勒下注的話,那麼鐵勒的勝算就更大了。
風淮不想把這之中的來龍去脈理個分明,他更心急於其它。
「就讓大哥去,我們有更重要的事得做。」遠慮雖不能置之不理,但眼前的近憂更要緊。
「更重要的事?」他要置之不理?
他點向衛王黨的重心,「定威將軍目前情況怎麼樣?」都已經兩軍交戰那麼久了,沒想到定威將軍非但沒傳回什麼捷報,反倒是被燒糧或是其它防不勝防的意外頻頻發生。
宮御風搖搖頭,「已陷入苦戰。」
「能不能阻止南蠻大軍北上?」風淮不意外,但還是由衷希望定威將軍能夠阻止霍韃進京。
「將軍他……攔不住南蠻大軍。」宮御風兩指緊按着眉心,嘆息也更深了,「震王已經率軍逐步挺進京兆。」
任誰也沒想到寰王打起陸戰來,作風粗獷野蠻與水戰並無二致,有了充裕的糧草后,全軍更是一輪輪不歇止地猛烈進擊,使得糧草所剩不多的定威將軍,在節節敗退之餘,只好一路往京兆撤退,以求能在與護京兵團會合后,聯手還擊之餘,能夠在第一時間內拿到糧草奧援。
「不能等手諭開封了,我們得先拿下京兆。」風淮愈聽愈覺大事下妙,不得下趕緊採行第二個方案爭取時間。
「怎麼拿?」龐云為了這個陷入苦思。
「叫巽淼撥五成兵力給巽磊進皇城,先拿下皇城外城再逼近內城,另五成和民團想辦法護住京兆內外圍別讓三哥進京。」擒賊還得先擒王,三大宮六大殿全都在皇城內城,所有的新帝人選也皆在皇城裏,只要先拿下裏頭的首腦,還怕外頭的人不棄降?
此時門扇遭人輕敲了兩下,宮御風前去應門,與火速趕來通報的御林軍副統領交頭接耳了一會後,帶着不解的神色回到風淮的面前。
「王爺,雅王已率南內水師攻進翠微宮。」在眾人都欲拿下京兆或是皇城的時分,舒河不去鞏固地盤,也不興兵攻擊其它三內,反而去拿個微不足道的翠微宮。聖上都已殯天了,再拿下翠微宮有何用?舒河真知道他在做什麼嗎?
翠微宮?
風淮的心房狠狠一震,緩緩回過眸來,心頭頓時風濤迭起湧起一片密雲,陣陣的不安,扶搖直上措手不及。
他顫顫地深吸口氣,「沒人……攔着老九嗎?」老天,千萬別告訴他……「攔不住,他們有王棋。」宮御風搖搖頭,「為避皇禍的六相和全朝大臣,皆在翠微宮裏。」
風淮瞠瞪着眼眸,與龐雲雙雙震愕當場,沉默匆地降臨在廳內。
宮御風杵着眉,「南內挾持六相是想做什麼?」看他們的表情,好象是遭到多大的打擊似的。
「只有一個可能。」龐雲緊擰着眉心,對心機遠勝眾皇子一籌的舒河,既是佩服又是懊惱,無論他再怎麼想,也沒想到舒河還有這種奪帝的法子。
「什麼可能?」不只是龐雲,就連風淮的臉色也難看到了極點,這讓宮御風更是好奇不已。
風淮閉上眼,「皇袍加身。」
「什麼?」宮御風張大了嘴,完全沒想到事情的嚴重性。
龐雲接口解釋,「天朝之臣盡在舒河之手,那麼就算王爺能夠成為新帝,有主無臣,國之根本盡失,如何定國立朝?」
「高……」現下就連宮御風也對高人一等的舒河肅然起敬了。
挫折過後,風淮抹抹臉,重新提起精神面對問題。
「四哥現下人在哪裏?」懷熾挾持了眾臣不打緊,重要的是想為皇的舒河,是否也已離開了興慶宮前去與懷熾會合。
「可能……」宮御風垂下兩眉,接着再繼續報出壞消息,「也已經進了翠微宮。」
龐雲緊張地向他進言,「王爺,舒河要是真躲進了地宮,那事情就棘手了。」自開朝以來,翠微宮的地宮就一直是皇家避禍的所在地,易守難攻,若是舒河執意待在地宮裏,恐怕就很難打下他了。
風淮咬咬牙,抬首再問向宮御風。
「律滔人呢?」律滔是在搞什麼鬼?居然就這麼讓舒河得逞沒去攔下他?
「在……」宮御風想了想,赫然發覺截至目前為止,竟沒有半分律滔的消息,「不知道……」
龐雲緩慢地轉首看向風淮,「他該不會……也已經行動了?」
風淮慌忙急吼:「快叫巽磊進皇城!」
***
站在太極宮宮閣上遠眺大明宮的律滔,在刺骨的寒風中微瞇着眼,在微暗的天色中靜看裊裊黑煙,逆着細雪攀上大明宮上方的天際。
多虧沁悠的提醒,他才憶起東內還有一支至今三內皆無人察覺的兵力,站在同是東內人的立場上,那支自卧桑棄位后就一直處於無主狀態的太子親衛,及時加入了這場戰局,這才使得他們東內多了一分勝算,也終於有了多餘的兵力,能夠迅雷不及掩耳的突襲大明宮。
眼看東內聯軍進攻大明宮都已有一段時間了,就不知目前的戰況如何。
「王爺……」爬宮階爬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仇項,氣喘吁吁地站在他身後,「寰王王妃粉黛即將進京了……」
律滔訝異地回過頭來。原本他還以為野焰為了鐵勒想棄他於不顧呢,沒想到野焰還有這一招。
他笑笑地踱進閣內,「算那小子還有點良心。」有援兵就早點告訴他嘛,弄得他心裏十五個水桶的,還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了。
「王爺,粉黛王妃還在等你的指示。」喘完氣的仇項靠在門邊,想在得到他的指示后快點去通知粉黛。
律滔以手撫着下頷,在閣內踱了幾步后,揚手朝他彈彈指。
「叫她先打掉保護京兆的護京兵團,把京兆內外城搶過來,拿下京兆后,千萬別讓霍韃或是定威將軍攻進京。」目前京兆算是風淮的地盤,要是不把風淮的人弄出去轉移主權,只怕在他搶下大明宮后,風淮又會來壞事。
仇項聽了就忙着要走。
「慢。」他抬起一掌,眼底盛滿了擔心,「鳳藻宮無虞吧?」現在皇城內兵荒馬亂的,包括沁悠在內,東內的家眷們和國戚,全都為避禍被他送至皇后一手保護的鳳藻宮了,其它三內可不能抓住鳳藻宮這個弱點來威脅他。
「王爺大可放心。」早就派人去守住鳳藻宮的仇項朝他拍着胸膛保證。
「好。」律滔滿意地頷首,「大明宮那方面呢?」
「太子親衛與水師已聯袂攻進大明宮延政與望仙二門。」他邊想邊扳着手指數算着,「順利的話,應當很快就能拿下青霄和銀漢門。」
他攏緊了劍眉,「動作快,在老七開封手諭前,必務要打下大明宮。」若是想讓被鐵勒困住的野焰能及時返京,那麼他就必須拖延朵湛開封手諭以爭取時間。
「是。」
迎着挾帶着細雪的冷風,律滔再次踏上閣廊,冥色襲來,冬日日頭落得快,腳底下的皇城內城不似往日般,在日落後便懸燈處處、燈火通明,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漆黑,在這片黑暗中,唯有大明宮焰光通亮,一股股翻騰的烈焰恣竄雪霄,遠望過去,像個發光體。
結束紛亂的時間,就快到了。
***
凄艷的火焰吞噬了大明宮宮前的三道回字宮牆,火星點點迎風飄飛,像是漫飛在雪地裹紅色的雪花。
由於事前一點風聲也沒有,因此東內的這場突襲很成功,率東內聯軍直闖大明宮的宮垂雪,在連破延政與望仙二門后,率聯軍進抵麟德殿外,準備接續挺進另兩道西內水師固守的宮門。
接到消息忙來傳報的親衛統領,緊張地對站在雲霄殿殿內指揮的朵湛報告。
「王爺,望仙門被破,東內聯軍來到鱗德殿外了……」誰都沒料想到太子親街竟會投效於律滔麾下,讓東內聯軍的人數遠超出西內水師,讓在宮外禦敵的西內水師不敵。
憂心如焚的朵湛忙下令,「棄守麟德殿,全軍撤至青霄、銀漢二門內,全力抵抗,不能再讓東內拿下這二門!」
親衛統領的眉心攬得緊緊的,「咱們不棄降嗎?」橫看豎看,面對這麼大的一支東內聯軍,他們西內是一點勝算也沒有,為什麼不在損傷更為擴大之前棄降呢?
朵湛冷冷地轉首看向他,「誰敢棄降,我就殺了他。」眼看就快百日了,他可下能在這最後關頭讓手諭出什麼差錯。
「王爺!」親衛統領還沒回話,抬首見到自宮外射進宮內的火箭飛來時,心驚膽跳地將朵湛拉離險處,拉着他至殿門旁避箭。
被煙熏黑了臉龐的水師統領,在一殿的人忙着拿東西拍滅殿內的火勢時,來到朵湛的面前向他求救。
「王爺,銀漠門失守,東內的人數實在是太多了,再這樣下去,水師會全毀的……」
朵湛緊皎着牙關,也明白任水師去抵禦東內聯軍實在是太過勉強,可鐵勒尚未進京,他們西內也真找不出其它兵力可供後援,除了儘力抵抗外,眼下並沒有其它的路可走。
「王爺?」等不到答案的水師統領,心慌意亂地仰首看向他。
朵湛握緊了拳心,「叫水師立刻退進宮內,宮門殿門落閘上閂!」
劃破夜空的火箭,道道拖曳着紅艷多彩的焰尾,猶如流星般再一次地紛紛落進宮內,殿外遠處枯乾無池水的蓮田着了火,叢叢扶搖而起的火花在黑暗中舞動,像一朵朵盛開的火蓮,跳躍的火光映在朵湛的眼中,他像是看見了最後一分愛情殘留的記憶,也在這夜被燒毀,令他心痛難當。
「快取太掖池的池水滅火!」在殿外各處紛紛着火時,朵湛忙指揮殿上的親衛快去取水救火,以免火勢會燒至宮內所有大殿。
「王爺,你先走吧,留在這太危險了。」擔心他安危的水軍統領,愈想愈覺得大勢不妙,深怕大明宮一旦被破,東內聯軍頭一個就會衝著握有手諭的朵湛而來。
朵湛斜睨他一眼,「被困在宮內,我怎麼走?」大明宮可不像翠微宮有什麼避難的信道,一旦外頭被包圍了,裏頭的人就出不去了。
「那……咱們該怎麼辦?」
「死守大明宮……」他咬咬牙,決定就算是豁出去也要完成開封手諭這件事,「無論如何,我必須在先皇百日當天抵達太廟!」
在下一波點了火的飛箭襲來時,朵湛與眾人合力掩上巨大的殿門,一起接受這波攻勢所帶來的衝擊,在箭勢稍息后,在一殿濃煙嗆霧中,親衛統領忙不迭地命人取殿旁小道出殿去滅火。
「二哥,快回來吧。」雙手緊按着門扉的朵湛,垂下頭不住地在嘴邊低喃,「求求你,快回來吧……」
他一定要撐到鐵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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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宮被破?」戀姬睜大了水眸,在聽完來者的報告后,手上的茶碗直墜落地。
律滔怎會……為什麼要把主意打到朵湛身上?大明宮不能被破的,在那裏,有着即將宣揭手諭的朵湛,還有朵湛的心傷,那個在宮內一直沉睡不醒的楚婉。
「嗯……』佐將軍將頭壓得低低的,「紫宸殿已失守,襄王與殘存的水師都聚在雲霄殿內死守……」
「七哥……」她一手掩着唇,惶然地拾首看向鐵勒。
鐵勒走至她的身旁,先是安撫地拍拍她的肩頭,再轉首問向冷天色:「便橋造好了嗎?」
「已在時限內完成。」冷天色的兩眉幾乎連成一直線,很懷疑他在此刻提起那個東西是想做什麼。
「你與一半大軍留在這攔住老八,我率另一半大軍先行突圍進京。」鐵勒邊向他吩咐,邊點名佐將軍,「你跟我回京,馬上去準備。」
「十公主呢?」佐將軍一手指向憂心忡忡的戀姬提醒他。
鐵勒低首看她一眼,伸手輕撫她的小臉,「她跟我們一道走。」
「公主,咱們走吧。」佐將軍聽了,隨即揚掌邀請她一塊出帳去打點。
在他們走後,冷天色拉長了一張苦瓜臉踱至鐵勒跟前,怎麼想就覺得怎麼不妥。
「王爺,你要在這時分散軍力?」開戰以來,除了一開始野焰有些伸展不開,故沒辦法佔到上風外,時至今日,現在野焰可是卯足了全力來求勝,愈來愈讓人難以招架,而且野焰主要的目標就是鐵勒,他卻要在這時候回京不和野焰打了?野焰若是知道了,恐怕會氣壞。
鐵勒的憂心明明白白地懸在眼眉間,「再不回去,老七就死定了。」
就連他也沒料到,他會被野焰拖住那麼久。
從一開戰起,鐵勒大軍便以防守為主要,進攻為次要,雄獅大軍頻頻發動奇襲,若不是他事先就已命位在大軍腹背的北武支軍挖壕御襲,只怕一開戰,他首先就要對不起北武王,讓那支他帶來的北武支軍全毀在野焰的炮火下,之後每當他想搶下先機強行將大軍推進至棲鳳坡,大軍的兩側又會受襲,若是想繞過棲鳳坡渡過彥水,早已被野焰命人擊破冰面的彥水上已佈滿了燒熱的桐油,只要他們想渡水,野焰的左翼軍便會在上頭點火……受阻在這,鐵騎大軍進京一事是絲毫無進展,但困住他們的雄獅大軍情況也好不到哪去,只要一日不能打下鐵騎大軍,野焰就一日無法回京去援助律滔,因此,他們兩方,對於進京一事皆很急躁,卻又不得不面對阻礙彼此的兩軍。
只是,最終的結果他已經預料到了,以他來看,再僵持下去,大軍人數與糧草皆不及他的野焰,即使力戰到最後一刻,恐還是得吞下戰敗的苦果,雖說野焰打不下他,但對於眼下這成果,他已是相當滿意,更欣喜於野焰能將他擋在這裏這麼久,只可惜,他沒有時間在這陪野焰耗了。
手諭還在朵湛的手上,此刻的朵湛孤立無援,他若是不快些回京奪回大明宮,失了那張手諭不打緊,就怕朵湛會與手諭來個玉石俱焚。
鐵勒深吸口氣,着手打點着自己的裝備,打點好後邊說邊走向帳門:「手諭開封后,你就立即帶兵返回北武國。」
「是。」即將獨自面對野焰的冷天色雖是不情願,不過為了朵湛着想,也只好硬着頭皮準備接手戰事。
「還有。」就在快踏出帳門時,鐵勒匆地頓住了腳步。
冷天色好奇地拉長了雙耳。
「別死。」鐵勒回過頭來,對他隻身迎戰野焰一事,滿臉的放心不下。
冷天色怔了怔,從沒想過鐵勒會對他露出這號表情。
他咧大了笑臉,「遵命。」
數個時辰后,雪原上的天朝兩軍攻勢稍停,就在野焰認為鐵騎大軍需要喘口氣重擬戰略時,也自雪原返回大營,回營與冷滄浪和參謀們重新檢討戰略,並籌畫下一波攻勢。
花間佐一把掀開帳簾,劈頭就朝裏頭大喊。
「刺王強行渡彥水了!」
「什麼?」野焰倏然站起身,對這措手不及的消息滿臉意外。
花問佐用力拭去佈滿額間的汗,「王爺,刺王並沒有打算全軍回京,他將鐵騎大軍一分為二,目前冷天色正率另一半大軍朝咱們中軍而來!」
野焰頓時心火驟起,「都還沒分出勝負,他就想走?」這算什麼?他想逃避嗎?
冷滄浪一手按緊他的肩頭示意他切勿為此大動肝火,一邊扭頭問向花間佐。
「刺王想怎麼渡川?」就算鐵勒能突破重圍好了,他就不信鐵勒能走得那麼容易。
「鐵騎大軍造了便橋,並就地取雪以滅川中之火。」
當下換成冷滄浪氣急敗壞,「快派人攔下他!」
野焰深深吐息再吐息,未了,他一把握緊了拳心,二話不說地衝出帳外。
「王爺!」冷滄浪在回過神來時,忙不迭地追出去。
當野焰趕到彥水時,鐵勒所率領的人馬,已有一半在北武支軍的掩護下渡過了彥水,猶剩一半正在渡川或準備渡川,野焰看了,既是心急於想追回鐵勒,更是也想帶着大軍先一步返京去救律滔,免得鐵勒一抵京兆,律滔就註定將敗於鐵勒之手。
「渡川截住他!」野焰飛快地下令后,一馬當先地策駒衝下山坡。
但不過多久,一柄又快又急的飛箭疾射而至,直抵他的馬前,他緊扯住馬兒整個人險些栽倒,往旁一看,護送鐵勒離開的冷天色已經趕至。
「你的對手在這!」帶着中軍人馬與他硬碰硬的冷天色,飛快地疾馳而來,並迎面朝他揮出一劍,不讓他有閑暇去攔截鐵勒。
「走開!」滿心憤惱的野焰不客氣地舉劍劈過去。
「辦不到!」
渡過彥水的鐵勒,在大軍正式朝京兆出發前,回頭朝彥水另一端已經展開廝殺的戰場看了看。
「二哥!」忙得分身無暇的野焰,扯開了嗓子當空一喊。
但,他的聲音很快就被冷天色蓋過。
「中軍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