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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惠十三年
一列列身影在皇朝廣大的版圖上疾行。
經過網陵大地的千溝萬谷,走遍高嶺深谷,沿途四季常春、稻穀飄香,卻不能令那堅定的腳步停下。他們渡過黃河,翻過烏鞘嶺,來到這個最乾旱的地方;風沙吹拂,為首青年被黑巾遮住了半張面孔,濃鬱黑眉下的追尋眼神卻仍是那般執拗。
群峰戴白帽,寒氣下襲,他踏進雪泥,沒有遲疑,即便舉步維艱,仍繼續向前。跨越邊界,遺忘季節,彷佛一段永無止境的旅程。
終於,他停下了,停在一塊綠草如茵的肥美草原。藍天白雲之際,風聲自由流動,強勁穿過遠方積雪未退的峰巒,推倒無邊無際的青綠原野,最後來到屹立在草原中央的偉岸身軀,輕輕拂上那黝黑的半張面孔。
他靜止片刻,伸手感覺風的流動,然後扯下面罩,呼出一口長氣,緊抿的嘴唇掛着些許微笑。
發現那偉岸身軀的停滯,他身後的人頓時明白──
就是這裏了。
儘管放眼望去杳無人跡,不過他們的霍將軍是不會判斷錯的。
想到他們即將在這歷史性的一刻立下不朽功業,幾個新加入的小兵仍忍不住哽咽了。
「你們幾個在幹嘛?」加入霍家軍多年的老兵嫌惡的橫了一眼。
「霍將軍氣概非凡,雄壯威武,果然如同傳說中一般很有威嚴啊。」
「能夠跟着霍將軍,實是我等的福氣……」
想當初……自己也年輕過。老兵癟了癟嘴,決定不予置評。
霍元呼這名字就是則傳奇。十四歲從軍,不到兩年就在一次演練里撂倒了驍勇善戰、赫赫有名的徐校尉,兩人還成為忘年之交;十九歲獲擢升為小將,隨大軍遠征匈奴,並自請八百騎兵刺探,恰好遇上匈奴的支部,他當機立斷髮動攻擊,在八百騎兵損傷不多的情況下殲滅四千匈奴敵軍,一戰成名。
四年後的現在,歷經三次遠征,昔日的小將身後跟隨的已經不是當年的八百騎兵,而是十萬皇朝最精銳的軍隊。
傳說中的神話人物朝後擺手示意,眾人不由得屏氣凝神等待指令,一名青年自行伍中出列,走到他身後一步之遙即不再向前。
「將軍。」恭敬的垂下眸。
「小龍。」霍元呼用嚴峻的神色注視着他,再緩緩掃視過身後的十萬大軍,讓前排的眾人為之一顫后才再度遠眺草原另一方,低聲問道:「我現在看起來是不是很有威嚴?」
「如果不要這麼問就更好了。這次有很多新兵,正是將軍建立威信的大好時機。」青年也壓低了聲音。
「這樣啊……」粗糙的手掌撫着下巴,似是感到有些可惜。
「將軍停在這不走可是看出了什麼嗎?」
「沒什麼。」
「沒什麼?」跟他有着七分相似的臉孔沉了下來。
「就覺得這裏挺漂亮,不過……」見青年的臉龐轉為嚴肅,他忙補上一句:「此處水草豐美,說不準敵軍支部就在附近。」
小龍又不說話了……霍元呼在心裏嘆了口氣。他這個弟弟怎麼老是這麼拘謹?也是。他承認眼下不是自個兒來遊山玩水,後頭還有背弓荷箭、長途跋涉的十萬大軍正戰戰兢兢地望着他神聖不可侵犯的背影,可他也沒有真的停留多久啊,頂多……頂多一刻鐘吧?他猜。只是天色好像轉眼間暗了不少……
「嘿,小龍,不要生氣嘛……我也是想,正式開戰前若能折損匈奴支持的兵力,不是也挺好的嘛?畢竟你看──」
「大哥,」本來在生氣的青年終於開了口。「有時候不知道該說你是運氣還是神力,藏得再隱密也能被你翻出來。」
順着大哥的目光望去,一輪又大又圓的火紅落日在遠方沉下,夕照光輝下隱隱閃爍着一整片黑點──離匈奴的營帳不遠了。
「小龍,打完這場仗,咱們該回家了吧?」他忽道。
「是啊……」霍元攏頓了頓道:「不知道小回過得怎樣了?」
霍元呼一哂。「虧你還惦記着家鄉的小姑娘,幾歲啦?八成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
「十九,跟我一般大……大哥你也太無情了,明明是同一個屋檐下長大的,說起來卻好像是隔壁鄉里的陌生人,即便知道她要回去了,也是一聲不吭。還不知道她娘家是什麼樣的人,回去了也不一定過得好……」平日一板一眼的聲音里不無埋怨。
霍家世世代代從來沒發達過,霍父還是個給人養馬的,屬於良民中最低賤的一種。偏偏元攏剛出世,霍父霍母就相繼撒手人寰,兩個孤兒加上年邁的霍家婆婆,差點活不下去;最後還是靠着霍家婆婆辛勤勞動才勉強能夠餬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吃足奶,兩兄弟明明同一個母親,元呼長得高頭大馬,身軀結實得像一座小山,元攏卻瘦得弱不禁風。
日子已經過得極苦,偏偏霍家婆婆又是個軟心腸,一天挑菜去皇城賣,不知從哪撿了一個病懨懨的女人,聽說是被原配逐出家門無處可去的小妾,懷裏還抱着一個耗子似的小傢伙;可能因為長期沒吃飽,已經三歲了,看起來卻連足歲都沒有。兩兄弟管她叫吳姨,是娘家的姓;孩子姓吳,單名一個回字。元呼十四歲從軍,長年在外,跟吳回比較不親,元攏卻是跟她一起長大的。
三年前婆婆和吳姨相繼過世,他跟着大哥離家時,吳回穿着青白的麻衣,站在門前默默看着他走,好像被遺棄的小狗仔。沒想到才離家沒多遠,大哥就告訴他吳姨都打點好了,明日吳回的家人就會來把她接回去過好日子。
「告訴你好讓你拉着人家喊別走?她爹能回心轉意接她回去認祖歸宗是好事。那時候咱兄弟倆什麼都不是,小回家高門大戶的,咱們等在那裏倒像是在討賞了,還不如就瀟洒一點,各走各的路。」
「話雖是這麼說,我還是不放心。你該不會想避着跟小回的婚約,故意騙我吧?」霍元攏懷疑的瞇起了眼。
不能怪他多想。婆婆看着小回長大,沒有經過大哥同意就替他把親事訂下來了,雖然事後元呼並沒說什麼,一副可有可無的樣子,但是每次一到要籌備婚事的時候就來個邊疆告急,幾次之後他難免懷疑並不是皇朝軍情急,而是大哥要溜之大吉。
「天地良心啊!」霍元呼摀着胸口指天發誓。「你把你大哥當成什麼人了?」
「就是信你我才三年都沒回去。若我回去發現小回還在,你就死定了……」霍元攏銳利的瞄了他一眼。
霍元呼不由得一窒,道:「你放一百個心吧!吳姨說她都打點好了,不會有問題的……不說那些,這次回去我找周太尉的門生薦你入朝吧,你的才幹跟着大哥是可惜了。」
「說了是我自個兒心甘情願跟着你的,莫再提此事,否則親兄弟也要翻臉。」俊秀的臉龐瞇起眼撂下狠話,轉身部署即將到來的大戰。
走了幾步,霍元攏回頭望了一眼,那挺立的身影彷佛道別似的佇立不動,遲遲沒有轉身。他不忍再看,低頭向前走去。
三個時辰后,匈奴軍全數被殲滅,霍元呼一把火燒了這片草原。
※
雨聲間歇,一張素凈的臉蛋在榻上慢慢張開了眼睛。
天才蒙蒙亮,她卻已了無睡意。昨夜的小雨滴滴答答下個不停,她輾轉難眠,最後索性爬起來瞪着窗外落雨打葉,究竟什麼時候睡着的也不記得了。
「下雨天,倒霉天……」她邊咕噥着,邊起身打水、梳發,接着拍拍身上的粗布衣裳,將里裡外外打掃清理一番。小庭院裏母雞咯咯叫,天色慢慢亮了起來,也變得暖和些。這裏是皇城的郊外,從簡樸的窗扉望出去,陽光暖烘烘的照上田埂,青草隨風搖擺。
又一次天明。母雞餵了,正廳擦了,還差什麼呢……她在門邊緩緩坐了下來,怔怔思索着。
「小回,等那些雞仔變大隻了,別急着賣,咱們讓她雞生蛋蛋生雞,將來全部變成小回的嫁妝。」彷佛有道慈愛的聲音在身後笑了起來。
她回過頭,除了正廳中央的牌位,沒看到半個人影,這才想起婆婆已經走了,沒有人會這樣喚她,沒有人會拿着針線看她忙裏忙外,笑着跟她一起張羅用膳。
「婆婆,就差您了。」她恍然大悟,連忙手腳利落的捻香和奉上水果,張羅一陣,環顧四周,又坐了下來。
「婆婆,現在過得好嘛?吃得飽嗎?」吳回仰頭看着牌位,回應她的只有滿室沉靜的日光。
打從有記憶以來,她們母女倆就被霍家收留。慈祥的霍家婆婆、一起玩大的元攏、總是高他們一截的元呼、體弱多病的母親,就是她全部的天地。
然而,也不過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婆婆和母親就相繼辭世了。
霍元呼服喪才兩個月,就因為匈奴屢屢犯境而再次受到皇朝徵召。自他十四歲從軍,七年來回家的次數十根手指頭都能數得出來;她已經習慣霍元呼的離家,習慣兩人的陌生。只是這次不一樣,他連小龍也帶走了。
他們離開那天,正是細雨紛飛的日子,春雨綿綿,連下數日。她大病一場,一個人躺在床上呻吟着、哭泣着,恍惚間見到所有思念的、卻已經離開這世間的人。雨停的那天,她也康復了。
從此霍元呼就沒有回來過,從此她便一個人了。
聽附近的農家說過,霍元呼除了將軍的名分外,堅持不肯受封賞,還當眾說出「匈奴未滅,無以為家」這樣的話,在皇朝傳頌不已。
霍元呼把志氣當飯吃,很好啊!
霍元呼還把自己的軍餉分給底下的弟兄,很有義氣啊!
……
難道全皇朝就她一個人覺得霍元呼的腦袋給人餵了毒嘛?
看看這個將軍府——如果還可以稱之為府的話;一個破舊的廳堂和兩間會漏水的陋室,跟她十幾年前住的霍家相比──根本一模一樣!幸好霍家位置偏僻,幾戶鄰居隔得遠,也只知道他們姓霍,誰會想到大名鼎鼎的霍元呼老家就在附近?不過皇朝上上下下應該沒有人會料到霍將軍會這麼窮,否則她相信不論這傢伙再怎麼推辭,當皇上看到自己的愛將住在這種地方,鐵定會勒令他搬進象樣一些的將軍府第。
不過,對「霍將軍」來說這根本沒什麼差別。婆婆已經離世三年,這三年來他根本沒回過家,像是要斬斷什麼牽連一樣。
幸好她也沒餓死,因為早自覺凡事要靠自己。只不過,有時候還是會覺得這個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的地方已經被遺忘了,她也被遺忘了……被霍元呼給遺忘,被這個世間遺忘,只剩下風聲雨聲定期造訪,滿山遍野的青草花朵相伴。
她用長期勞動而長出薄繭的手掌輕拍着臉頰,好讓自己打起精神。就算這個家只剩下她一個,也要把它照顧得很好。等一下又該做些什麼?還有什麼可以做呢?再清掃一遍……去外面看看母雞是不是該生蛋了……對了,還有衣裳要洗……
素凈的身影又找到事情忙碌了起來,左手挽着竹籃,右手挑揀着可以洗的東西,像個盡職的衛兵四處巡邏着,直到一道驚訝呼聲打斷了她——
「吳回,妳怎麼還在這裏?!」
她轉過身,看到那個比午夜夢回里黑一點、壯一點、又多了些風霜的高個子,他的身軀幾乎把門口填滿;陽光仍是尋着了縫隙從他身後竄進她的雙眸,刺得她無法睜眼看清眼前的光景;當她抬手遮住眼睛,竹籃掉到了地上。
霍元呼回來了。
果然,下雨天她就會……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