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急促的腳步聲的主人穿過茂葉集團總公司一樓大廳,和櫃枱人員點頭打了聲招呼后,轉進高級主管專用的電梯直達二十摟總經理辦公室。
他竟然睡遲了!沉風羽在心裏暗叫糟糕,腳下的步伐更不敢有所遲疑,趕緊半沖帶跑地走進總經理辦公室,看見辦公室里空無一人時,才想起九點半的早餐會報,又立刻轉往十八樓的會議室。
站在會議室門前做了個深呼吸,他才緩緩悄聲開門進入。
與裏頭投來目光的所有主管點頭照面后,視線掃過葉子豪,發現他沒有像其它人一樣看向自己,而他身後習慣由身為秘書的他所坐的椅子則被一個他沒見過的陌生面孔佔據。
沉風羽愣了下又即刻回過神,直接坐在靠近門的第一張椅子,拿出準備好要交給葉子豪的報表。
正當他要遞上報表的時候,佔據他座位的女職員已經搶在他之前送上報表,讓他只能在眾人的目光下僵直着身子坐回原位,模樣煞是難堪。
是這樣嗎?
沉風羽低頭看着手中的報表,心裏為了有些了悟的事感到酸溜。
不該這樣的!
低頭盯着報表的沉風羽用力閉上眼,強迫自己壓下心頭那份澀然的酸楚,告訴自己不該這麼在意他對自己的態度,遲到的人是他,在公事上本來就該受到譴責,哪有什麼話好辯駁。
貪戀自由的滋味讓他在天使和P.K.忘我地聊到凌晨,回家又忙着準備今早餐會後其它行程的安排,太晚睡的結果是早上爬不起來,雖然是為了公事,但也無法構成理由,因為他大可以早點回家卻寧可留在天使。
自由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這點難堪他還受得住。沉風羽在心裏反覆告訴自己,再抬頭,與平日如出一轍的和善笑容使得因為葉子豪的嚴峻而帶來沉重壓迫感的會議室像被拂開一片烏雲般顯得輕鬆了些。
會議上幾個高級主管暗暗吁了口氣。天曉得在沈秘書進來前會議室的氣氛有多凝重啊!明明就是在報告公司業績可望超出年初的預估,偏偏這氣氛就像公司慘遭清算似的烏雲罩頂,沒有人明白為什麼聽見公司業績奇佳的總經理還是擺出一張臭臉。
約莫十五分鐘后,葉子豪收起筆,薄唇冷淡地輕吐:「散會。」
語畢,所有高級主管紛紛起立,個個迫不及待地準備當第一個衝出門外的先鋒。
坐在最靠近門的沈風羽自然起身為他們打開門,瞧見他們如釋重負的表情忍不住加深臉上的笑容,頓時忘了方纔的酸楚。
在與各主管頷首目送時,方才佔去他座位的女職員走到他身前,揚起的笑容里有股不認輸和勝利的自得,嘴裏卻吐出十分客套的話:「抱歉,沈秘書,因為九點還不見你來,所以總經理就叫我開你的計算器打印報表,你不會介意吧?」
「怎麼會。」沉風羽朝她一笑,知道她的笑容和話中的挑釁,雖然很想告訴她「小姐,妳找錯對像了。」,卻也沒有辦法明說,因為那是身為他上司的葉子豪的禁忌;
他只得盡替身的最大義務接受根本找錯對像的挑釁,保護上司,也保護他代替的那個人。「謝謝妳的幫忙。」
他溫文有禮的道謝反而讓這名女職員嚇了一跳,最後只能點點頭響應,走出會議室大門。
只消一會兒工夫,整間會議室里只剩他們兩人。
「如果沒別的事,我先回辦公室了。」見葉子豪沒有反應,沉風羽當他已經默許,轉身就走。
就在轉身的剎那,右手腕突地被牢牢一扣,扯動的力道之大,讓他整個人轉了半圈,回神時人已被制在門板上,耳邊砰然一響,葉子豪另一隻手將會議室大門使勁甩上,徹底隔離內外。
「總……」本來想開口問怎麼了,但心細的他察覺列在自己眼前的男人並不需要多餘的聲音,於是又閉上嘴,靜靜地站在原地等着。
過了好半晌,葉子豪終於有了動作。他彎身垂首,將臉埋進沉風羽的頸間,深深吸納淡薄似無的古龍水香味,再緩緩吐出熱氣。
這樣的情況持續許久,久到這樣的氣氛和兩人的姿勢形成一種曖昧的氛圍頻頻敲擊着沉風羽的心,幾乎又要將他敲進更深更沉的泥淖時,葉子豪低啞的聲音適時將他自滅頂的邊緣拉起。
「訂婚宴,後天晚上。」
訂婚宴!?三個字如同巨雷般轟轟然劈進沉風羽耳里,霎時,他不知道自己該拿什麼表情面對這個消息。
是該笑着說聲恭喜?還是該好象自己被傷害了般地滿臉苦楚?
他知道自己做不來後者,只好扯開明知道會很難看的笑道:「恭喜你。」
「不是我的。」
倏地抬起的黑眸如往常一樣總能牢牢鎖住他,接近自己的薄唇吐出咖啡的香醇,卻也帶着酸澀及怒火的熱氣。
「是他的。」
他?葉未央?「為什麼?」幾天前他才將他從醫院奪回來,現在卻說他要訂婚了?這情況的急轉直下教人難以理解。
「因為是我一手安排的。」不准他投入除自己以外的男人懷裏,偏終其一生也註定得不到他,該死的!既然自己痛苦如斯,他也休想好過。「我絕不讓他回到季劭倫身邊,絕不!」
「你得不到的,與其讓別人得到,不如在這之前將他送入絕境,讓別人也得不到,是嗎?你寧可安排一場婚姻困住他,也不願告訴他你愛他?這就是你一個禮拜以來暴躁不安的原因?」
「沉風羽!」咬牙吐出名字的口吻像極了咒念仇人的名般憎恨。他太懂他,懂的程度讓他覺得危險。
被除了自己以外的人了解,無疑是將弱點盡曝光在他人面前,等着對方將自己砍殺成千片萬片。
該死的!為何他要這麼了解他。
一雙手忽然環住他的背,輕柔平靜的嗓音在葉子豪耳畔響起,夾雜着他聽不出的心疼。
「你要傷害自己到什麼程度才夠?一個人要懲罰自己總有個界線不是嗎?你這樣已經太過,應該收手了。」
知道他愛得有多辛苦,讓看了幾年的他為之心疼,心疼到忘了因為愛他愛得自殘、愛得自虐的自己有多痛苦,滿心只惦記着要平撫他的痛,卻忘了自己。
對沉風羽來說,每一回從他嘴裏聽見葉未央的事都是一種凌遲,看見他在自己面前流露對葉未央的深情、因為葉未央而動搖的神色、因為葉未央而驟變的情緒……每看一回便是一種折磨,有哪個人會願意笑着聽自己所愛的人訴說對別人的感情?
可,好笑的是,他每次都在扮演這樣的角色,每次都暗自承受這樣的椎心之痛,卻也每次在對葉子豪的心疼下忘了聽他傾訴時不免會有的陣陣酸楚。
他的薄唇總是喊着「未央」兩個字,失神時是,激情時是;至於他的名,只有在理智或氣憤時,好比方才被他點破情緒波動般懊惱地咒念出他的名字。
葉未央的存在讓他嫉妒、讓他憤怒,也讓他……羨慕。
葉未央什麼都沒做,卻能得到他衷心的愛戀;他什麼都照他所說的做了,卻什麼都得不到,就像個替身、像個影子,可有可無的存在着,等待他一時興起的瞥視,注意到他這抹影子的存在,透過他,去想像站在陽光底下影子的主人,那個他渴望,卻不可碰觸的人。
如果當年自己不因為一時好奇而答應他,如果當年決定再回到天使繼續過着不認識他之前的日子,就不會有今天自陷泥淖的情形發生。
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早在自己主動招惹牠的時候就來不及了。
不能後悔,因為他憎惡「後悔」兩字,也因為後悔無濟於事;於是,他只能硬生生地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折磨,扮演好自己替身的角色。
「事情總要有個了斷。」被這樣的感情困住許多年,他早厭煩這該死又無法解套的窘境,如果真要有人出面來解決這個誰愛誰、又誰不變誰的局面,那麼慣於主導一切的他自然是不二人選。「他可以在我的控制下履行這場婚姻,平穩地過完一生;也可以反抗我,承認自己愛上季劭倫,但就是別想以為可以一輩子都不去碰觸這個問題。做人沒那麼簡單!」
「不管他做的是哪種選擇,都會傷害到你,不是嗎?」沉風羽點出重點。「他選擇婚姻,你失去他;他選擇季劭倫,你還是失去他。」
空洞的笑容隨着他的話而加深,慣於掌控一切的天之驕子竟也有這般無力的笑,着實教人愕然。
「我從來就沒有得到他,從來沒有。」
多年後終於承認自己的失敗,這對習慣總是站在勝利一方的人來說無疑是奇恥大辱,但他做了,親口在沉風羽面前承認自己的失敗。
他以為自己會感到恥辱憤恨,最後把懊惱的怒氣全發泄在他面前的人身上,但是他沒有。
與其說是感到奇恥大辱,不如說在承認自己失敗的同時感到解脫,多年來的桎梏在這瞬間莫名消融些許,變得輕鬆許多。
葉子豪將這樣的感受歸功於自己太過剛強的緣故,若非如此,他怎敢真的放手一搏,去賭他想愛卻不能愛的同父異母的弟弟會怎麼做?這場賭局無論結果如何,他都是最大的輸家啊!
但是近十年的感情即便剛強如他,要他馬上割捨談何容易?他還需要沉風羽待在身邊一段時間,直到他完全釋懷。
「後天,如果你想去就去。」
沉風羽先是一愕,半晌後會意地點頭,雙手仍置在葉子豪背後,圈起一方小小的世界彷佛在保護什麼似的。
是的,可以的話他希望自己能保護眼前這個男人。
可惜他太剛強,不會需要他的保護。
他笑自己的多此一舉,卻無法抑制自己保護他的念頭。
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訂婚宴上的熱鬧氣氛,像是被導演喊「Action!」開拍兩周遭的配角們合作營造出來般的生硬不自然,出席的貴賓與其說是來參加喜宴,倒不如說是打算趁這機會招攬商機,一個個頻頻探頭尋找能給予商機的對象,彼此都是獵人,也都是獵物。
至於真正的主角,反而被人忽略得徹底。
躲藏在暗處將這一切清清楚楚看進眼底的沉風羽忍不住搖頭。
雖然那天葉子豪交代的語氣聽來是他可來可不來,但跟在他身邊多年的他心裏明白,如果他不要他來就不會將這事說給他聽,既然說了就代表要他來,只是自尊心強,不願意明說而已。很不坦率,就這一點,他們很像。
「沉風羽?」
陌生的聲音毫無預警地拉回他兀自沉思的心緒,回過神,一張陌生卻好象在哪兒見過的臉孔遮去他能看進婚宴會場全部的視野。
退了一步,他神色戒備地看着眼前人。「你是……」
果然不把他放在腦海里。雷廷文哀聲嘆氣地抽出名片,「雷廷文,還記得嗎?在天使我和你曾見過一面。」
沉風羽接過名片,瞥見上頭「朔陽科技企劃部經理」的頭銜,立刻換上一張和善笑臉,並遞上自己的名片。「你好。」
雷廷文接過名片,似笑非笑地嘆了口氣道:「似乎不該太早亮出自己的身分。」真是糟糕。
「怎麼說?」
「我可是想跟你做朋友才會打擾你獨處,偏偏你響應我的是商場交際手腕。唉!早知道應該先當成朋友再交換名片才對。」真是笨啊!雷廷文暗罵自己,明白表露的懊惱神情讓沉風羽噗哧一笑。
「喂,有這麼好笑嗎?」本來是要表現得落落大方以贏得良好的第一印象,偏偏事與願違就夠他嘔的了,他還落井下石笑他!「發揮點同情心好嗎?我正處於懊惱中而無法自拔呢!」
「呵呵……」逸出口的笑聲連沉風羽自己聽了都覺得訝異。
幾年了,從來沒真心笑過的他竟然還能有因為開心而笑出聲的機會。
發自於內心的笑意盈滿秀麗俊雅的容貌,一時間倒教雷廷文看呆了眼,不過他笑這麼久,實在有損他男人的自尊心。「你再笑下去我就要無地自容了,風羽。」
親昵的呼喚倏地讓沉風羽斂下笑容,僵起表情。
雷廷文見狀,趕緊開口:「是我太唐突嗎?」他很介意別人喚他的名字嗎?
沉風羽搖頭。會突然僵住的原因的確是因為他喚他的名字,但不是介意,而是訝異,訝異自己竟然對他唐突喊他的名字這件事並不覺得生氣。
想必是一見面時他所展現的風趣使然。「你受邀前來?」
「應該算是吧。」雷廷文轉身與他並肩站在面對訂婚宴會場的方向,欣賞何謂豪門訂婚宴的同時說道:「是代表我上司,他正忙着其它事沒辦法過來。你呢?跟我一樣命苦,得代表老闆來參加這種跟自己八竿子也打不着邊的訂婚宴?」
「你該看看我的名片,這是種禮貌。」沉風羽提醒。
雷廷文依言低頭一看,繼而唇色揚起僵硬的弧度,「呵呵,替我向你老闆說聲恭喜。」
嘖嘖嘖,丟臉丟到人家茂葉集團總經理秘書的面前哩!回頭要是被老闆大人知道,肯定會狠狠地訓他一頓。﹁看在你我有緣的份上,麻煩別跟我老闆說我把他的臉丟到這兒來。」
沉風羽被他一臉驚恐的表情逗笑,一時興起地眨了眨眼道:「放心,如果兩家集團有機會合作的話,我會記得拿這件事要挾你的。」
「哎呀!」雷廷又一手摀着臉滑下,露出作怪的鬼臉。「那可真糟了。」
「是真糟了。」沉風羽好笑地響應。
「太好了。」說這話的電廷又一臉放心的表情讓人疑惑。
「什麼?」
「你終於開心地笑了。」唉,不枉他犧牲色相。
「咦?」他的話立刻讓沉風羽的警戒心又起。
「一踏進會場我就注意到你,和在酒吧一樣,你似乎習慣將自己放在角落,用淡漠卻哀傷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一切。你以為自己隱身在角落陰暗處就沒有人會看見你臉上哀愁的表情嗎?」他太看輕自己了,完全不知道自己擁有的是怎麼樣吸引人的光芒,還單純地以為能安然無恙地隱身在陰暗處不被人發現,天曉得愈是陰暗的地方,他耀眼的光芒愈是無所遁形。
主動找他,是為他這可愛單純的自以為是而來,也為他臉上彷佛永遠揮不去的愁雲慘霧而來。
打從第一眼見到他,盈滿心中的便是呵護他的念頭。他四周繚繞不散的氛圍凈是寂寞孤獨,被包裹在精瘦身軀下的靈魂飲泣着孤寂,難道他以為沒有人看得出來?
他的話讓沉風羽不自覺退後一步。
「別防備我,我接近你並不是為了從你這兒得到什麼,只是不願意看一張足以令人心折的臉上只有苦澀而沒有快樂。當然,也不能說完全不想從你這兒得到什麼,畢竟人每一個動作背後都有他的動機,我不否認我想得到你,但請你相信,我不是立刻要你有所響應,我要找的是真心的伴侶而不是玩伴,所以……」雷廷文伸手拍拍自己的後腦勺,輕笑道:「可以嗎?讓我有和你聊天的榮幸?」
沉風羽先是詫異地看着他,很難想像會有人把話說得這麼坦白。男人對男人,他以為一向只有在身處專屬於那個圈子的世界時才能說得這麼坦然,而他卻在這種公眾場合像說什麼平常事一般地點出自己同性戀的身分。
「不行嗎?」真是傷腦筋,把話說得太白就是這點糟糕。「果然,我說話的技巧有待改善,如果你覺得太唐突,那我--」
「你和我不是正在聊天嗎?」沉風羽打斷他的話,重新揚起笑容。「但這不代表我願意接受你的追求,雷先生。」
「好的開始就是成功的一半。」雷廷文對自己很有信心,凝視的目光毫不隱藏對沉風羽的欣賞,讓被看的人覺得好不自在。
「你看什麼?」
「當然是看你。你有張好看的臉,很養眼。」
露骨的話從雷廷文嘴裏吐出,卻不會讓人有皺眉、面露不悅的念頭,這種感覺令沉風羽訝異;除此之外,他更訝異自己竟會好笑地跟着他起鬧。
「若想養眼,那邊更有得瞧。」他指向會場被圍在中央的男女主角中的男主角,續道:「他更好看。」他只是個影子,不管怎麼樣永遠比不上生活在陽光之中的主人那般出眾。
雷廷文望向他所指的人,好半晌沒吭聲,讓沉風羽以為他看傻了眼。
孰料,觀察許久的電廷文忽然開口:「他長得有點像你,但是你比較好看。」再仔細看了幾眼,他更確信自己的評語沒有任何謬誤。
回頭看向站在身邊的人,雷廷文才真的傻眼。
小小的滿足笑容綻放在線條優美的唇角,令人無法想像這會是直到方纔還神色鬱鬱寡歡的沉風和會有的笑容。他的笑容好看得教人無法移開目光,這笑容來得意外,來得莫名其妙。
他說了什麼嗎?雷廷文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讓他揚起這樣好看的笑容。
久久,他聽見從沉風羽口中輕聲低喃出兩個字--「謝謝。」
謝謝?謝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