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黑成一片,看不見海岸與海的分野,只聽得見耳邊傳來的浪潮聲,唯一可見的以剩車燈照出的一小塊黃澄區域,無法想像這就是他強帶他來的地力。
位於台灣某處尚未開發、自然得連盞照明燈都沒有的無人海邊,僅有的光亮來自那兩盞車頭燈,僅有的觀光客只有兩個,其中一個還是被迫前來的。
這裏的風,帶着濃濃的海水味。
「知不知道那裏是什麼地方?」燃着火光的煙頭指向一處看不見的黑暗,葉子豪問着在他身邊的沉風羽。
「那麼黑能看見什麼!」沉風羽沒好氣地回道,情緒還停留在被強拉下車,莫名其妙得坐在他身邊的惱怒中。
「那是核四預建地。」手臂下的身子突然一僵,似乎因為他的話而顯得緊張。「怕輻射?」
貢寮!?他帶他到貢寮?從台北市區到這裏?「你欣賞風景的方式讓人不敢苟同。」沉風羽別過臉,刻意不看他指的方向,目光落在黑壓壓的大海上,抬手撥動既黑且密的捲髮,讓髮絲不至於擋住視線。「三更半夜、什麼都看不見的無人海邊、核四廠預定地的附近--多奇特的審美觀。」
低啞的笑聲傳進沉風羽的耳中,原該因為他冒犯的話而動怒的人現在卻笑得很開心,難道他聽不出他在挖苦他?
「你是葉子豪吧?」他懷疑自己是被有張和葉子豪相似臉孔的人綁架,眼前的男人不像那個冷凝着臉和旁人劃清界線的葉子豪。
「為何這麼問?」
「你會笑。」
「很奇怪?」
「如果是邪笑、奸笑,再正常也不過,但我懷疑自己剛聽見的不是這種笑聲。你似乎很開心。」
「因為找到一樣的人。」
一樣?他和他一樣?沉風羽倏地僵住嘲笑的表情,想起他們在天使外頭的對話,不得不收回視線放在他身上。「不一樣,我感情放得不深,可以收得回來,你不是。你投入得大多,不可能說停就停。我和你不一樣,我沒那麼笨。」
笨?「沒人敢說我笨。」
「很榮幸我是第一個。」初次動情也在動情的同時失戀,這份情緒該是複雜得緊吧!
偏偏現在只剩下對他的憤怒,殘忍無情地開口諷刺,完全把生死置於度外而不自知。
直到黑瞳飽含排山倒海般的怒氣,在車燈的幫助下讓他看得真切,沉風羽才想起自己隨時隨地都有被棄屍在這裏的可能,這才斂下脾性。
「為什麼一再激怒我?」葉子豪強扣住這張令他失神的臉,同時吐出質問:「你該清楚,激怒我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明知道我會惹火你,你又為什麼一直找上我?」他反問,無視下顎隱隱傳來的疼痛。「是你自己找氣受,怪得了誰。」
兩方質疑,份外有默契的,誰也沒有給誰答案。
葉子豪在他開口要求之前先鬆開箝制的手,重新看向方纔所指的核四廠方向。
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該放在那裏,暗黑無趣的海無法吸引牠的視線,反倒是車燈下身邊清晰可辨的男人側臉,逐漸的吸引他投注目光,忘了之前不看他的決定。
那是張憂鬱且深具魅力的男人臉龐,如果沒有戴上一副冷淡的強勢面具,這會是張動人心弦的臉,不管是男人女人,都會因為他現在這份顯而易見的蒼涼感到震撼,覺得心悸。
那個和自己有着相似臉孔的男人到底有什麼地方特別到值得他露出這種表情?讓這樣一個呼風喚雨的男人甘心自囚在一份不該的感情里,而這個「不該」又是什麼樣的「不該」?
愛上不該愛的人,不是因為愛的是同性而不該,至少他不是;他的「不該」是因為愛的人不可能愛他、是因為愛的人只把他當弟弟看待,所以不該。
那,葉子豪的「不該」又是什麼?
看着陽剛卻也藏不住憂鬱的側臉,沉風羽不自覺陷入迷惑深淵。他明明可以把這份憂鬱藏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為什麼要故意讓他看見?
難不成……「不要以為這樣我就會妥協。」
「我沒這麼打算。」葉子豪又點了根煙,零星的火花暫時引開沉風羽投注在他臉上的視線。「我要你,不必考慮你是否心甘情願。」
他說的是事實,沉風羽沒有反駁。幾次的對峙讓他學到教訓,熟知他的強勢作風,這樣的人不可能選擇以退為進的招數,是他錯想。「是啊,你有的是辦法威脅人。」
「你真了解我。」葉子豪低聲嗤笑道,拉他跳下車蓋,坐回車裏。
「要走了?」終於要離開這烏漆抹黑的地方。沉風羽慶幸今晚還算風平浪靜,至少,這個風浪的作手今晚異常安分。
但,葉子豪接下來的動作毀了他的慶幸。
助手席的椅背忽然毫無預警地往後倒,使得不知情的沉風羽跟着向後傾,跌躺在調成水乎的椅背上。
「你做什--唔!」
纏綿的熱吻阻斷沉風羽的話,被迫開啟的唇一樣被迫應和着共舞,只能用手隔開彼此,徒然地掙扎,直到雙手被扣進霸道的虎口,強制在頭頂。
「證明我的話。」緩緩抬起埋在削瘦頸側的頭,連帶移開舔吻的唇舌,葉子豪半壓在他身上,與他互視。「我要你,不必考慮你是否心甘情願。」
「你真的瘋了。」輕喃得到的結論,不能說不訝異。愛一個人愛到四處找尋能暫時代替的複製品,這行徑,需要愛得多深才會瘋狂如斯?「為什麼不以對我的強勢去對他?就算不是心甘情願,至少,在你身邊的是你想要的真品,不是複製品、而不是替身。」
葉子豪聞言,退回駕駛座上,不發一語。
「愛一個人愛到連傷他都捨不得?」他沒愛過,就算不久前差一點就要愛上誰,也因為不可能而無疾終了,所以他不懂;他知道除了需要會傷人外還有愛,但哪一個威力較大,他沒機會比較。「讓你寧可傷害自己、欺騙自己,這代表什麼?是深情?還是懦弱得不願看見他拒絕你的表情?」
「你話太多了。」
「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你會選擇強留一個複製品在身邊,卻不拿同等的強勢去面對他?你的作為,算是逃避還是因為愛得太深,所以寧可傷自己也不去傷他?」
又一根煙燃起火光,迷濛的白霧模糊車內的視線,誰也看不清誰此刻臉上的神情。
就像瀰漫在車內的輕煙般,沉默也跟着充斥在車內,沒有人想先開口說話。
最後,是葉子豪下車的動作打破這份靜謐,頎長的身影,倨傲地朝車燈照不到的黑暗移去,唯一有光亮的,是在葉子豪唇間的煙。
沉風羽看着,不見他有停下腳步的態勢,在想到要剋制自己的腳步前,身體已經先一步有了動作,下車追着漸去漸遠的淡淡紅光。
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還不到一分鐘,他慶幸自己追了上去,趕得及在葉子豪往更深的海里走之前拉住他。
雖然一時重心不穩讓兩個人狼狽地跌坐在不時有海浪湧上岸的海灘邊濕了一身,但總比死一個人好。
「你這個瘋子!」拍打上岸的海浪掩去沉風羽吼出口的錯愕,但冰涼的海水卻減不去那一剎那間因為葉子豪執意往海里走的義無反顧而激起的緊張怒意,氣得他全身發燙。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冷靜。」漆黑中,葉子豪看不見壓住他的人是什麼表情,但事實上,他根本不在乎他是什麼表情。
他不是他要的,他只是一個替身,一件複製品,怎麼樣都取代不了埋在他里最深處,撼動他靈魂的那個人。
冷靜!?「這就是你冷靜的方法?」令人不敢苟同。再怎麼無視他人,他也沒有辦法眼睜睜地看一個人步步走向死亡而什麼都不做。
偏偏,葉子豪輕描淡寫的語氣讓他覺得自己救人的舉動很蠢。「下一次我不會再攔你。」
「你以為我想死?」訝然爬上葉子豪的臉。哈哈,他看起來像是會自殺的人嗎?「有趣。」
「很榮幸成為你笑話的對象。」瘋子。沉風羽撐起自己要站起來,卻又立刻被強拉跌進海水裏,臉貼在濕透冰冷的西裝上,耳邊卻聽見足以讓人發熱的心跳聲,矛盾的知覺感官讓他覺得很不舒服。「葉子豪!」
「第三次。」
「什麼?」
「你喊我的名字。」
話里的肅然讓沉風羽沉默了一會兒才又開口:「那個……未央從來沒喊過你的名字嗎?」
「他不敢。」三個字哼哼笑笑地從葉子豪口中吐出,讓人聽不出是嗤笑還是嘆息,抑或是嘲諷。「從來都不敢。」
「為什麼?」好奇就像一個接着一個的泡泡浮上來,他來不及壓抑,嘴巴已經管不住地開口。
「他是我弟弟。」
「咦?」他剛剛說了什麼?沉風羽想問得更清楚些,怎料葉子豪突然自顧自的站起身,轉向車子的方向走去,把他一個人丟在原地。
沉風羽追上前,在想到他把他丟在這裏的可能性有多大之前,先佔據他腦海的是他剛剛那句他聽不清楚的話。「你剛說什麼?」
葉子豪沒有搭理他,腳上的步伐開始有些急促,懊惱剛剛失口說出的話。
該死!他為什麼要告訴沉風羽這件事?沒有道理跟他說這麼多的。偏偏他管不住自己,在天使看見強顏歡笑的沉風羽之後,他覺得憤怒,同時也高興,因為他和他一樣,一樣面臨不該愛卻愛上的窘境。
但該死的,他逃脫得如此快,而他卻還在原地自囚。
他,葉子豪,竟然沒有沉風羽來得洒脫乾脆,甚至想緊握一個替身妄想藉由他從這種得不到的痛苦中解脫。
哈!這竟然是他葉子豪在做的事。
他愈想,對自己的不滿愈濃,腳下的步伐更是加快許多。
突然,後方年起的拉力止住他的腳步,追上來的人同時擋住地的路,相似的臉倏地成為唯一的視界,震懾了他,令他不得不停下來。
「說清楚。」沉風羽的好奇心被他挑起,知道自己不該再深入,但忍不住,他自知唯一的缺點就是太好奇,所以總給自己帶來麻煩。
因為好奇,所以會接近令他好奇的人事物,然後旁人會誤將他的好奇當作眷戀,以為他動了情。
其實,當好奇心過後,他還是那個決絕淡漠的沉風羽;那個令他好奇的人或事物,在滿足他的好奇心之後,便會被他放逐到全然陌生的原點,不會戀棧,也從未戀棧過。
所以,他可以停留在任何人的身邊,卻不長久,不是不變、不是變心,從沒愛過怎麼算是變心?他只是單純地因為好奇心不再,所以離開,所以再度成為隨風飄揚的輕羽。
是那些人看不開,才對他念念不忘,而現在,令他好奇的是眼前的葉子豪。
原本該敬而遠之不去招惹的人,因為三番兩次的相遇,讓他逐漸好奇;在滿足好奇心和遠離危險的警訊之間,他選擇前者。
「好奇心會殺死貓。」葉子豪冷冷地丟出警告。
「是你故意設下的陷阱,我已經跳進去,脫不了身了。」沉風羽淡然地一笑置之,要用什麼代價換到答案他再明白也不過,心裏早就有底。「何況,就算我想脫身,你也不允許。」
「我沒這麼大的本事。」
「如果沒有,那些公司又怎會不敢讓我進去做一名小小的業務員?你在斷我的生路。」
「我說過我會毀了你。」
「你的確說到做到,差點把我逼回過去的日子。」他真的差點就在天使、就在今晚,變成過去那個停留在任何人身邊一夜的沉風羽;如果不是和P.K.年起的尷尬,他真的會重操舊業。
「你會在乎?」
「不,我不在乎,但……」越過他面向漆黑汪洋,不自知勾起的笑有多麼蒼涼自厭。
漆黑的背景下,浮現一張豪爽陽剛的俊朗臉孔,這張臉的主人幾個小時前還抱怨他刁難他,故意點了昂貴的法式焗海鮮整他--那個將他當弟弟在疼、在呵護的大哥,那個他險些動情的男人……他不在乎自己和幾個男人睡過,但是介意這些事凈上演在P.K.眼前;過去他是不在乎的,因為他只將他當作生命中如同往常的過客般看待,現在卻無法將他等閑視之。
日久生情--原來這句話也適用在他沉風羽身上,否則,不會有今晚的失措,也不會寧可被他架來這兒,也不肯躲進天使尋求庇護。
而現在,有一段日子是不可能再到天使酒吧了,他想。
但地球仍在運轉,他還是必須找工作,而他相信他絕對會用他商場上的影響力阻擾他,直到他認輸為止。
早晚都會敗在他手上,與其到最後手上什麼談判籌碼都沒有的狼狽,倒不如趁現在,用註定暫時失去的自由換一個令他好奇的答案。
「告訴我,你的『不該』是什麼?」
「你不該問。」
「我總要知道自己是誰的替身、誰的複製品。」
「這表示你認輸?」
「是的,我認輸。」壓下阻止自己承認投降的高傲脾性,沉風羽順着他扣住自己下顎的手勢抬眼,「你贏了,這樣可以了嗎?」
讓人臉紅的法式熱吻取代沉風羽想要的答案。不能抗拒,他必須接受,因為這是測試,測試他的順從到哪種程度。
所以他反手抱住吻他的男人,回以同樣的熱情,空泛、沒有意義,純粹以慾望主導一切的熱情。
當背隔着濕透的衣裳感覺到溫熱卻堅硬如石板的車蓋時,沉風羽愕然睜開眼瞪向壓在自己身上的人,神智清醒了一大半。
「葉子豪!」企圖吼醒壓在他身上的人的同時,沉風羽也動手拉扯和他同樣濕透的西裝,猛力扯出皺褶,卻推不開執意吻他的人,也喚不醒。
葉子豪彷佛掉入幻想中無法自拔,或者該說不想離開。
口中頻頻傾吐的愛語針對的是沉風羽到現在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未央,而他沉風羽,只是一個替身。
「未央……我愛你,你知道嗎?知道我對你的感情,你能懂嗎?懂我的感情、懂我的氣惱、懂我為什麼這樣對你……你懂嗎?」
重重躺回車蓋,沉風羽放棄掙扎,他掙不開他的力道,只能任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他已經迷失神智,把他錯想成那個叫作未央的人,現在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承受來自於他的一切,還有慶幸現在是三更半夜,這裏是只有葉子豪這樣瘋狂的男人才會來的無人海邊。
但是隨着濕黏的衣物一件件落地,涼冷的海風依舊,冷得沉風羽直打哆嗦,最後只能反手抱緊身上錯把他當成別人在愛的男人取暖。
他的摟抱反而拉回葉子豪的神智,愣愣地垂首看着身下神似的臉孔。「你在發抖,怕嗎?」
「清醒了?」冷風一呎,沉風羽微顫的唇輕扯出嘲弄。
「你怕我?」和他一樣怕他?苦澀的笑容凄涼更甚海風,葉子豪收回貼在他胸前的手掌向後退。「妳也怕我呵!」
沉風羽扯回他,沒好氣地輕哼出聲,替他卸下西裝外套,解開襯衫鈕扣,邊說:「換你裸着身體吹風看看,不覺得冷就不是人。」
「沉風羽?」
「我不怕你,你沒有什麼值得我怕的地方。」不過是一個自因於苦澀愛戀的可憐男人,同情都來不及了,他怕他什麼?「再說一次,我不怕你,認輸是因為我自認贏不了你,不是怕你,總清楚了嗎?」
「為什麼不逃?」他大可以逃到天邊遠讓他找不到,為什麼要用自己來換取他不為人知的秘密?只因為好奇他就可以賠上自己?他想不透。
「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他傾身主動吻上葉子豪愕然微啟的唇。很好,總算扳回一城。「你設好了陷阱,我是個很好奇的人。」
「為了滿足可笑的好奇心就把自己送上門?」誰都知道這生意有多虧本。「你不是做生意的料。」
「我不把自己算在成本里,所以不認為虧本。」含笑的眼是無所謂的空茫,彷佛什麼東西,包括自己,都能馬上捨去做的徹底決絕。「告訴我,你的『不該』是什麼?」
「好奇心會殺死貓。」葉子豪壓低身體,吻上無視於他的警告依然含笑的唇,一手握住他的肩,一手則往下滑移,探進敞開的褲頭挑逗其下的敏感。
沉風羽輕吟了聲,應和的呻吟中湧現淺淺的情潮。和他所想的一樣,只要他葉子豪有心,絕對能變成一個調情聖手,可惜,他似乎學不來溫柔,否則那個未央怎麼會怕他?
伸長雙臂反抱住他,不行,真的太冷了,唯一的熱源就是他,不抱緊一點怎麼可以。
但,即便如此,微顫的唇依舊吐出執着:「給我答案。」
固執的傢伙。「你只有這點像他。」逐漸濃重的喘息聲帶着若有似無的感嘆,不知是讚美還是無奈,帶有情慾的嗓音讓一切變得模糊。
「葉--啊……」
他還是沒有給他答案。
未央,依然只是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