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達夫﹐眼睛看我好嗎﹖”高仲苑臉部神經隱隱抽動﹐趴在桌上對那個不肯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的老闆嚷道。

辦公室里一片冷寂﹐背對着高仲苑的衛達夫沒聽見他的話﹐兩眼直直望着辦公室外令他着迷的女人。

高仲苑再也坐不住﹐站在桌前對衛達夫呼喚着﹐“我說﹐回神啦。”

衛達夫全心全意地看着玻璃窗外的女秘書﹐心神已脫離軀體﹐絲毫不理會高仲苑。

“老闆﹐你在家嗎﹖”高仲苑再次高聲叫道。

衛達夫對周遭的事物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意亂情迷地瞅着女秘書俏麗柔婉的臉龐﹐愈看愈覺得她的氣韻是增一分有餘﹐損一分不足。她像是一幅圖畫﹐靜靜流動着挑人心弦的神態﹐恍若似曾相識﹐讓他不能自制﹐也不願停止欣賞她。

“衛達夫先生﹐你家失火了﹗”高仲苑的火氣在肚內悶燒了起來﹐他忍不住拉起衛達夫的雙耳大吼。“什麼事﹖”衛達夫終於被他的聲音吵醒了﹐他頭也沒回﹐只用一道不滿又寒冽的聲音﹐便凝凍住高仲苑所有的火氣。

“什麼事﹖你老看着那個女秘書﹐眼裏到底有沒有我的存在﹖”高仲苑聲音低沉地抗議不平等待遇。

“你﹖沒有。”衛達夫橫看他一眼后﹐又把頭轉回去﹐繼續盯着女秘書。

“老闆﹐你下班后再看女人好嗎﹖”高仲苑的聲音不禁拉高了些。

“我們談到哪了﹖”衛達夫的姿勢沒改變﹐只是懶懶地側過頭問。

“談﹖我在這裏坐這麼久﹐一直是我對我自己說話﹐你一句話都沒說過。”高仲苑怪聲怪氣地叫道。

“你不吸引我﹐我的注意力不在你身上。”衛達夫一點也不覺得愧疚﹐理直氣壯地告訴他原因。

“你的注意力在她身上﹗請你撥出兩分鐘聽我說話行不行﹖”高仲苑轉動衛達夫的椅子讓他面對自己﹐並且伸出兩根手指懇求道。

“長話短說。”衛達夫考慮了一會兒﹐撇着嘴角瞪他。

“你之前的那個秘書呢﹖”說話時間頭一次被限定﹐高仲苑不甘心地問。他那個長相安全又實用的女秘書怎麼不在﹖“生孩子去了。”衛達夫兩手環胸﹐簡單地回答。

“你從哪找來這麼標緻的女人當秘書﹖”高仲苑語氣乾澀地問。是誰多事找這種美女來擾亂他老闆的心神﹖“三個月前我那個要生產的秘書將她的朋友推薦給我。”衛達夫的臉上浮出一抹微笑﹐臉部剛硬的線條瞬間變得柔和﹐帶着淡淡的喜悅。

“她推薦的就是這個美人﹖”那個秘書為什麼不推薦個醜女來﹖美人傾城﹐這個美女已經讓他的老闆傾倒了。“她的確很美。”說著﹐衛達夫的眼神又從高仲苑的身上飄離﹐飛到窗外的女秘書身上。

再度被冷落的高仲苑將他的臉龐扳回來﹐在他耳邊叫着﹕“回來、回來。”

“你還有話要問﹖”再三被打擾的衛達夫冷淡地推開他的手﹐眼底寫滿了不耐煩。

“那個把你迷得亂七八糟的女人叫什麼名字﹖”高仲苑忿忿不平地問。那個嬌俏的女秘書從衛達夫這裏得到的是柔情似水的眼神﹐而他卻得到冷淡的對待。

“伊澄湘。”衛達夫像是在品味她的名字﹐輕輕地吐出﹐再細細地留在舌間回味。

“名字裏那麼多水﹐禍水。”高仲苑□眼瞪着他一臉沉醉的表情﹐哼着氣罵向窗外的美人。

“高仲苑﹐她可沒犯到你。”衛達夫伸手蓋住高仲苑仇視的眼神﹐冷淡地警告他。

“她沒犯到我﹖她這個禍水都淹沒你這座金山寺了﹐我陪你在水裏泡了這麼久﹐你都沒有感覺到我的存在。”高仲苑扳開他的手埋怨地說。美人當前﹐他成了空氣中的浮遊粒子﹐得不到老闆的重視。

“在她的面前﹐你變得很渺小。”衛達夫不給情面﹐冷冷地陳述事實。

“你能把我變大一些嗎﹖”高仲苑挫折地問。

衛達夫不以為然地看看高仲苑﹐而後不屑地揚起嘴角﹐“你以為你比她美﹖”

“沒有﹐但我是你公司的重要幹部﹐職位僅次於你﹐請你不要忽略我的存在。”

高仲苑咬着牙道。他不是女人當然不美﹐但論職位、較高低﹐他都比那個美女重要﹐為什麼他們之間有那麼大的差別待遇﹖“抱歉﹐我完全忽略了。”衛達夫抬手爬梳長及肩膀的頭髮﹐俊朗的臉上沒有一絲的歉意。

“以前你挑秘書不是首重實用嗎﹖怎麼現在反而挑個像花瓶的女人﹖”外頭那個美女就像是從古代詩畫裏走出來的仕女﹐怎麼看都像是用來觀賞那一型而不是實用型的﹐她若再披上綵帶﹐他真的會以為那個女人是仙女投胎。

“一看到她﹐不知道為什麼﹐我就衝動地想將她留下。她在公事上對我有沒有幫助無所謂﹐只要能讓我每天看到她﹐她就合格了。”在見到她后﹐他發現他沒有辦法將那套標準用在她身上﹐一種強烈的慾望讓他將她留在他的身邊﹐他說不出來﹐也無法解釋。

“你會對女人有興趣﹖”高仲苑皺着鼻子道﹐將手撐在桌面上看他。

以計算器業起家﹐在計算器製造業佔有一席地位的衛達夫﹐整個人就像他所製造的計算機﹐呆板又無趣。

美麗的女人比不過他計算器裏頭的幾何圖案﹐絢爛的花花世界敵不過一個小小計算機晶片的魅力﹐在他的世界裏﹐他的思考方式就像計算器﹐以簡單的○和一組織一切﹐制式而又規律﹐從不跳機也少有當機﹐送上門來的女人被他當成小病毒﹐看不順眼﹐很快地就會被他排除掉﹐而他本身就像是沒有瑕疵的計算器程序﹐他的五官集合了所有男人欣羨的線條﹐高碩的身材有種渾然天成的勇者氣勢﹐但他卻不懂得善用也不引以為傲﹐白白辜負了一張好臉孔﹐也辜負了許多暗許的芳心。

只是﹐這次那個叫伊澄湘的病毒﹐好象終於讓計算器程序出了差錯﹐使衛達夫完全當機了。

“我說不上來﹐我對她一直有種熟悉感﹐好象許久前就認識她﹐而當我看她的眼睛時﹐我覺得她好象也認識我。”衛達夫不解地搖頭。她的眼神﹐從他見了第一眼就一直纏繞他到現在﹐熟悉的感覺籠罩在他和她之間﹐他明白﹐而且知道她也感覺到了。

“拜託﹐你看女人看不夠﹐還要談宿命論﹖”高仲苑呻吟一聲。達夫不把女人當病毒已經很稀奇了﹐他還有更深一層的見解﹖“仲苑﹐她在躲我。”衛達夫突兀地道。

“躲你﹖”女人會躲他﹖年頭變了﹖“我常像這樣整天盯着她看﹐我發現她偶爾也會偷偷看我﹐可是只要一被我發現﹐她就會趕緊轉移目光﹐表情像是很心虛﹐又像是有很多話要對我說。”每次他們眼神交會時﹐她便匆匆地轉過頭去。如果躲不掉﹐她會以一種謎樣的眼神呆愣地望着他﹐他看不出她眼中的含意﹐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你忙昏頭了﹖對一個女人有這種遐想﹖”高仲苑認為這次病毒真的讓衛達夫病發得很嚴重﹐已經引起幻覺了﹐接下來衛達夫如果說他有幻聽﹐他也不意外。

“我正想將遐想化為行動。”衛達夫轉首眺向窗外﹐他不再滿足於與她之間無聲的交流﹐他想知道更多。

“你想追她﹖”高仲苑聽了他的話后心漏跳了整整三拍。達夫要追女人﹖他不是對女人冷感﹖衛達夫又看伊澄湘看到出神﹐將高仲苑?在身後。

“達夫﹖喂﹗”高仲苑發現他又靈魂出竅了﹐連忙貼在他的耳邊叫道。他怎麼有辦法在短短几秒內就將心神完全投到另一個人身上﹖“你在吵什麼﹖”衛達夫煩躁地皺眉﹐將他推得遠遠的。

“董事長﹐我難得回國﹐你好歹也關心一下我這個總經理﹐怎麼三個月不見﹐你就變得只會關心女人﹖”高仲苑擺出一張苦瓜臉﹐他不過是去了大陸三個月﹐達夫竟然整個人都變了﹖“對不起﹐不由自主。”衛達夫嘴裏這麼說﹐但臉上絲毫不見歉疚。

“你迷戀上她了﹖”高仲苑隨口問道﹐也許是那位病毒小姐的毒性太強﹐把達夫徹底毒化了。

“對。”衛達夫卻是認真無比﹐鏗鏘有力地表示。

“你這樣就承認﹖”高仲苑忍不住提高聲調問道。他老實也要有個限度﹐就這麼坦蕩蕩地說出來﹖沒有人教過他含蓄嗎﹖“我只是實話實說﹐我迷戀她。”衛達夫覺得高仲苑問得莫名其妙﹐他承認自己的心事有什麼不對﹖“好吧﹐你迷戀她到什麼程度﹖”高仲苑已經習慣了他的直言直語﹐只好挫敗地問。

“無法解毒﹐見到她以後我睡不好也無法專心工作﹐她日日夜夜都在我的腦子裏﹐我想要她﹐非常想。”她無時無刻都佔滿了他的腦海﹐但他不想將她逐出﹐反而想將她留在腦際里﹐反覆地想她、念她。

“喂﹐你迷戀的秘書小姐站在門口臉紅﹐你是不是該過一會兒再讓你的毒性發作﹖”

高仲苑推推他的手肘提醒他﹐一邊比向辦公室的門口。

衛達夫依循高仲苑的手勢望去﹐果然看到了伊澄湘抿緊了唇站在門口。“澄湘﹖”

“衛先生……這份文件需要你簽名。”伊澄湘紅霞遍佈滿臉﹐低着頭走近他﹐將手中的文件放在他面前。

衛達夫草草地簽了名﹐在將文件交給她的時候不期然地問﹕“你聽到了﹖”

“是的……”伊澄湘垂首低聲地說﹐無法直視他過於真誠坦率的眼眸。

“還有事嗎﹖”衛達夫偏着頭尋找她水靈靈的眸子﹐想將她拉近看個仔細。

“沒有。”伊澄湘尷尬地看着他握住她的手的大掌﹐進退不得間﹐她覺得他掌心的熱力接通了她的血管﹐正慢慢地焚燒着她。

“手﹐達夫﹐你的手。”看到美女似水的容顏泛起一層又一層的紅暈﹐高仲苑只好小聲地提醒他還緊握着美女的手不放。

“噢。”衛達夫這才放開他不知是何時握住她的手﹐讓她離去。

“衛達夫先生﹐下次說實話時請你小聲點﹐隔牆有耳﹐你的女秘書臉皮沒你獄簬p。”

高仲苑很想替他的老實臉紅﹐搖頭又嘆息地拍着他的肩頭。

“她會適應﹐就像你一樣。”衛達夫痴戀地以眼神目送伊澄湘的身影﹐然後態度一百八十度地轉變﹐轉過頭來語氣不善地問﹕“你沒事從大陸回來找我做什麼﹖”

“我坐在這大半天了﹐你還問我找你做什麼﹖”高仲苑又氣又跳地問﹐現在他終於明白自己被忽視到什麼程度。

“不知道當然要問。”衛達夫覺得他的這個問題很無聊﹐如果他知道的話何必多說廢話﹖“你還好意思說不知道﹖”高仲苑氣得猛踩地板﹐瞪着他老實又可惡的臉龐問。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有什麼好不好意思的﹖”衛達夫一派悠然自得﹐不把他的躁怒當一回事。

“我之前說了那麼多﹐你一句都沒聽進去﹖”那他之前是在跟誰說話﹖他的背影還是辦公室里的空氣﹖“沒有﹐當時我在看澄湘。”衛達夫連遮掩的功夫也不做﹐直接告訴高仲苑他在這辦公室里的地位形同廢置。

“你……”高仲苑氣得齒舌打結。

“你要不要說﹖不說就回大陸去工作﹐我是請你來工作﹐不像澄湘是請來給我看的。”

衛達夫看他答不出什麼話來﹐於是指着門口下逐客令﹐說完后又將椅子朝伊澄湘的方向擺正﹐準備再度欣賞心上人。

“慢着﹐達夫﹐你記得你說過要在大陸擴廠的那件事嗎﹖”高仲苑拿着一疊厚厚的地圖擋在他的眼前阻絕他的視線﹐提醒他曾交給自己的那件在大陸擴大建廠的公事。

“你找到合適的設廠地點了﹖”衛達夫的眼神停留在眼前的地圖上三秒后﹐以公事公辦的口吻問道。

“我坐在這就是一直在和你談這個。”高仲苑將地圖攤放在桌上﹐轉動衛達夫的椅子讓他面對那些圖。

“剛才是你說我看﹐我們什麼也沒談。”衛達夫斜眼看着他﹐語氣中有着濃濃的不滿。“好……”高仲苑硬生生地咽下到了喉口的怒氣﹐重新在他對面坐下。“我們再談一次﹐這次你把眼睛定在我這邊﹐別再去看那個被你弄得臉紅的美女。”

“我盡量。”衛達夫不以為然地看着他酸酸臭臭的臉。

“我找了幾個廠址﹐這些土地都已經買下﹐你選一個做主廠﹐其它的當零件廠﹐我會再做評估。”高仲苑氣結地將一張張的地圖拿給他評選。

翻了幾張地圖后﹐衛達夫兩眼瞬亮地指着其中一張地圖問道﹕“仲苑﹐這在哪裏﹖”

高仲苑伸長了脖子看向他手中的圖﹐“那個……在陝西的南部。”

衛達夫覺得自己在接觸到那張圖時﹐腦海像被雷電貫穿﹐耳際隆隆作響﹐他被一種龐大而混亂的噪音淹沒﹐在不知名的聲音里載浮載沉。他雙手顫動地握着那張圖﹐想靜下腦海里雜亂飛掠的種種景象﹐在這同時﹐他的手指自圖的下方不自主地緩緩挪移﹐往上、再往上﹐而後定在一個圖點靜止﹐他怔了一會﹐頻眨着眼想把那個地點看仔細﹐當他睜大眼看清那個定點時﹐不知是從何處﹐竟傳來了一聲小小的嘆息。

“這些是我比較看好的廠址﹐你看看。”高仲苑沒有留意到他臉上表情的變化﹐自顧自地另外拿了幾張圖遞給他。

“我要設在這裏。”衛達夫沙啞地開口﹐喉頭間有一種苦澀的哽咽﹐和一種欲哭的情緒在他的胸口蔓延開來。

“陝西﹖你要挑這麼遠的﹖”高仲苑看了他手中的那張圖后怪異地問﹐臨海地區的商業較發達﹐信息也較先進﹐他怎麼會不管地挑在大陸的內地﹖“不遠……”衛達夫開始不能遏止兩手的顫抖﹐腦中某種遙遠的情緒爆發開來﹐他極力穩住聲調地說。

“我以為你會挑珠海﹐那裏臨海出口較方便﹐而你挑的陝西遠在內陸﹐運輸上比較不方便﹐也較不好掌控……”高仲苑還是不太同意他的決定﹐叨叨絮絮地向他提出諫言﹐然而衛達夫卻忽然揮手把地圖掃落桌面﹐強勢地打斷他的話。

“仲苑﹐就是陝西﹐而且要在這個地方。”衛達夫的腦海里摻雜了許多他不了解的紊亂﹐他不容置疑地指着圖上的定點告訴他。

“有……有特別的理由嗎﹖”高仲苑咽了咽口水﹐不安地抬起頭來看着他手指的地點怔愣地問﹐完全不明白他情緒的起伏落差怎會突然變大。

“有。”他深吐了一口氣﹐兩手按在桌面上道。

“什麼理由﹖”高仲苑豎耳傾聽﹐看着他古怪的表情“我不知道。”衛達夫閉上眼﹐兩手伸進濃密的發里﹐頭低垂在地圖上。

“不知道算理由﹖”高仲苑搔着頭問。

“對﹐可是我知道一定要在這裏。”衛達夫抬起頭來堅定地告訴他。一定得在這個地方﹗高仲苑對他的堅持啞然無言﹐隱隱覺得他身上流露着不尋常的氣息﹐可是又不知是哪不對勁。

衛達夫恍惚地看着那個總能讓他手指準確找到的地點﹐朦朧間﹐他又聽見了一聲小小的嘆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一個星期後﹐奉命再去大陸的高仲苑﹐再次由大陸返抵台灣﹐不同的是﹐此次他是帶着憂鬱的心情準備面對他的老闆。

高仲苑沉吐了一口氣﹐輕敲着衛達夫辦公室的門﹐打斷裏頭兩個人的對談。“我有壞消息。”

衛達夫和伊澄湘雙雙抬頭看了他一眼。

“等等﹐我們在忙。”衛達夫打發地說﹐示意伊澄湘繼續手上的公事。

“你們必須先聽我這個。”高仲苑走到他們兩人的面前﹐很嚴肅地表示。

“等我有空再說。”衛達夫掃了他一眼后﹐再對伊澄湘指示。“澄湘﹐繼續你的報告。”

伊澄湘正要開口﹐高仲苑將手中的紙袋隔在他們兩人之間。“這件事比你現在聽的報告重要。”

“你一個小時后再來。”衛達夫伸手挪開那隻紙袋﹐仍專註在他正在辦的公事上。

“達夫﹐你指定的那個地方不能開發。”高仲苑無可奈何地表明來意。

“不能﹖為什麼﹖”衛達夫的注意力轉瞬間移轉至他的身上。

“中共當局將那裏列為古迹保護地﹐他們把這項開發案退回了。”高仲苑抿着嘴道﹐將紙袋裏的相關文件交到衛達夫手上。

“古迹保護地﹖之前怎麼沒有相關的消息﹖”衛達夫讀了上頭的幾段文字后﹐眼眸半□地問。

“這是這幾天才發生的事。”早知道他會有這種表情﹐高仲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澄湘﹐你知道這件事嗎﹖”衛達夫看向伊澄湘。她怎麼沒有告訴他﹖“陝西方面並沒有通知我。”伊澄湘也覺得這個消息來得很突然﹐她搖頭表示不知情。“陝西方面沒通知是因為我在那裏﹐我想回來親口告訴你。”高仲苑在兩人疑惑的眼神移到他身上時解釋道。

“為什麼不在回來前通知我﹖”衛達夫的語氣里有着相當的不滿﹐出了這種事他還不馬上報告﹖“你那麼堅持耍那塊地﹐我在電話里哪能和你說得通﹖”高仲願嘟嚷着﹐他就知道回來免不了要挨罵。

“你不是都勘查過了﹖怎麼會突然變為古迹保護地﹖”衛達夫指責地問。他事前不都已經調查好了﹖為何在動工前才發現有什麼古迹﹖“我勘查的是地上﹐我不知道那塊地的下面有珍貴的古迹。”他當初不知道要把地底下的東西算進去。

伊澄湘蹙緊了新月似的細眉。“地下﹖”

“考古學家已經進行研究了﹐初步了解﹐那塊地屬於一級古迹﹐我們不能動﹐你另換一個地點吧。”高仲苑不知道他的老闆這麼會選﹐隨手一點也能選到個藏有國寶的土地。

“一級古迹﹖大陸現在哪還有什麼一級古迹﹖”衛達夫不怎麼相信他的話﹐中國的古迹被盜的盜、被挖的挖﹐能夠存留下來的﹐除了搬不動的大型建築物外﹐其它的文物都在博物館裏。

“有﹐剛挖出來的﹐那塊地的下面有一座公主陵。”高仲苑摸着鼻子道﹐他們已經挖到寶了。

一陣清楚的嘆息聲﹐伴隨着高仲苑的話﹐輕輕地滑過他們周圍的空氣。

“噓……那聲音﹐你們聽見了嗎﹖”伊澄湘以手指點着唇示意他們噤聲﹐抬頭搜尋着。“聽見了﹐是從哪傳來的﹖”衛達夫不是第一次聽見這聲音了﹐他也抬起頭四處尋找着。

“什……什麼聲音﹖”高仲苑眼珠子骨碌碌地轉着﹐降低了聲音問他們。

“嘆息聲﹐有人在嘆息。”伊澄湘淡淡地道﹐剛才地清楚地聽見有人發出了沉沉的長嘆聲。

“你也聽得見﹖”衛達夫訝然地問她。

“喂喂喂﹐現在不是七月半﹐別說這種會讓人發毛的話。”高仲苑覺得室溫在他們的交談下變低了﹐他惶惑地搓着兩隻手臂。

“仲苑﹐你剛剛說那塊地的下面有一座公主陵﹖”衛達夫拉着它的手問。

“大陸方面說那座公主陵是首次被挖掘出土﹐是非常重要的國家古迹﹐因此不准我們開發那裏﹐但他們會補償我們﹐另選一塊地給我們設廠。”高仲苑緩和了一下被他們弄得緊張的情緒后﹐一五一十地向他報告。

“先把設廠的事擺一邊﹐把話說清楚。”衛達夫想知道的根本不是設廠的事﹐沒來由的﹐公主陵這三個字出奇地吸引着他。

“你不堅持要在那邊設廠了﹖”高仲苑錯愕地問。

“我要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他想知道他為什麼會選那個地點﹐他想知道那聲嘆息來自何處﹐他更想知道為什麼會有座公主陵。“高先生﹐那是哪一朝的公主陵﹖”伊澄湘好奇地問。

“唐朝。”

“不對﹐唐朝的宗墳不該蓋在那個地方﹐那裏離皇家陵太遠了。”伊澄湘很快地反駁他﹐並且頻頻搖首。

“你……你又在說什麼﹖”高仲苑害怕地問。她才說過什麼嘆息聲﹐現在又說那座墳墓不該蓋在那個地方﹖“仲苑﹐她說得對﹐唐朝的皇家陵不可能在西方﹐應該集中在洛陽的北邊才對。”

衛達夫也揮着手表示。

“你們對這種事都有研究﹖”高仲苑揚高了聲音問。他們都對歷史有研究﹖還都特別是有關墳墓的﹖“我……我就是知道。”伊澄湘結結巴巴地道﹐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說出那些話。

高仲苑狐疑地看了看她﹐然後又問另一個也有研究的人﹐“達夫﹐你呢﹖”

“直覺。”衛達夫也想不清楚﹐只能用這兩個字解釋。

“我怎麼沒有這種直覺﹖”高仲苑的疑心更深了。奇怪﹐為什麼只有他對這種事特別遲頓﹖“你有帶照片回來嗎﹖”伊澄湘望着他手裏拿的紙袋問。

“有﹐這是前天照的﹐大陸的同志說﹐這座公主陵很罕見﹐沒有和其它唐代皇室宗墳建在一起﹐獨獨被隔開在外。”高仲苑將照片拿出來給她﹐細心地說明。

“那個……公主叫什麼名字﹖”幾張陵墓的正面特寫讓伊澄湘覺得那些照片像會燙人似的﹐連忙將照片扔至桌上﹐將手按在胸前。

“叫什麼﹖我找找。”高仲苑又在紙袋裏翻翻我找﹐然後拿出一張文件。“在這裏﹐她叫李湘﹐封號是紫陽公主。”衛達夫和伊澄湘同時刷白了臉色﹐震驚地嚷出聲﹐“李湘﹖”

“你們這是什麼表情﹖你們也知道這個人﹖”高仲苑睜大眼看他們慘白的神色﹐愈來愈覺得他們有點不對勁。

“紫陽公主﹖紫陽公主--”衛達夫失神般喃喃自語着。

“澄湘﹐你在找什麼﹖”高仲苑不明白地看着伊澄湘在桌上的照片中東翻西找。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伊澄湘不停地在那些照片中摸索着﹐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又停不下她的雙眼和雙手。

“達夫﹐公主陵出土的地點在這裏﹐也就是你指定要建廠的地方。”高仲苑拿起其中一幅墓門的正面照片給他看﹐搖晃着他的肩頭。

“紫陽公主……”衛達夫痛苦地悟住雙耳﹐顫抖地自椅子上跌跪在地上。

“喂﹐達夫﹐你怎麼了﹖”高仲苑意外地看着他的舉動﹐半跪在他的身邊看他緊閉着雙眼﹐額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耳朵﹐耳朵……好痛。”衛達夫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聽着無數不同的聲音流進他的耳朵里﹐使他劇痛不止。

“耳朵痛﹖”好端端的怎麼會耳朵痛﹖“我的耳邊有好多聲音……”許多聲音掠耳而過﹐混雜成一串紊亂的聲響﹐他不能辨識。然而正當他這麼想時﹐那些聲音卻清晰了起來。

“什……什麼聲音﹖我什麼也沒聽到﹗”高仲苑左右環顧﹐仍是沒聽見什麼怪聲。

“馬蹄聲……鼓聲、刀聲……”馬蹄達達的聲音在他耳際迴響﹐一聲聲催人命的鼓聲也在逼近﹐還有快刀劃過耳邊時的颯颯風聲。

“你到底怎麼了﹖別突然這樣嚇我。”高仲苑被他痛楚錯亂的表情嚇住了﹐跪在他的身邊不知如何是好。

“嗚……”另一陣低低的哀鳴自高仲苑的身後傳來。“澄湘﹖”高仲苑轉過身來﹐赫然發現伊澄湘也跪倒在地上掙扎﹐照片四散了一地。

“我的耳朵好痛……”伊澄湘也處於相同的痛苦中﹐她用力地掩住雙耳﹐不肯讓那些聲音流入她的其中。

“又是耳朵﹖你也聽到那些什麼馬蹄聲﹖”高仲苑慌了﹐想幫他幫不上忙﹐也不知從何幫起。

“不﹐不是﹐是水聲……到處都是水聲……”淙淙的水流聲在她耳里急竄﹐她能聽見水底氣泡上涌的聲音﹐能聽見湍流在她耳邊濺起的水花聲﹐和那種陷入水底絕望掙扎的聲音。

“水聲﹖”高仲苑看她眼淚都溢出眼角了﹐無措地拍撫着她的肩。怎麼他們兩個人聽到的不一樣﹖“有好多人在叫﹐還有哭聲﹐他們在為誰哭﹖”太暗了﹐她看不見﹐那些哭泣聲在她的頭頂混合成一種哀傷的音律﹐離她愈來愈遠﹐讓她分不清、聽不清。

“他們﹖我怎麼都聽不到你們所說的聲音﹖”高仲苑左右兩手各拉住他們一個﹐這辦公室內除了他們兩人的喘息外﹐他聽不到其它聲音。

衛達夫在深呼吸時睜開眼﹐見着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照片﹐“仲苑﹐把那些照片拿走。”

“照片﹖”高仲苑納悶地問。

“拿走﹗”衛達夫在伊澄湘再度發出哀鳴時激動地吼。

高仲苑迅速將所有的照片放回紙袋裏﹐然後伸手想將他扶起。“你們兩個是怎麼了﹖我帶你們上醫院﹐你們忍着。”

“不必……”衛達夫搖晃着頭﹐抽出他的手﹐慢慢地移向伊澄湘。

“什麼不必﹐看看你們的樣子﹗”高仲苑又伸手去拉他﹐衛達夫看不見他們死白的臉色﹐但他看得見。“沒事﹐我好多了。”一靠近伊澄湘的身邊﹐衛達夫覺得那些聲音在眨眼間全抽離了他的腦海﹐他費力地撥開高仲苑的手﹐擔心地問伊澄湘﹐“澄湘﹐你怎麼樣﹖”

“我……我也好多了﹐聲音消失了……”伊澄湘眨去眼睫間的眼淚﹐其中只剩下遠去的嗡嗡聲。

“達夫﹐你們會這樣﹐是這……這些照片有古怪嗎﹖”高仲苑怕怕地指着手上的紙袋。“照片﹖讓我看﹐讓我看它。”伊澄湘仰起猶掛着清淚的臉龐看着那隻紙袋﹐奮力地起身想去拿。

“你要看什麼﹖”高仲苑看着她迥異的眼神﹐拿高了手裏的紙袋﹐不敢輕易再拿給她。“另一座墳。”伊澄湘按着昏沉不清的腦袋。

“我還沒說﹐你怎麼知道那裏有另一座墳﹖”高仲苑愕然無比。他還沒說出口﹐是誰告訴她的﹖“澄湘﹐別看。”衛達夫快速地拉下她的手阻止她﹐不願讓她見到另一座墳。

“我要看。”伊澄湘推開他﹐走向高仲苑。

“仲苑﹐別給她﹐把公主陵的照片給我。”衛達夫一手拉着她﹐一手伸向高仲苑。

“不﹐你不要看公主陵。”伊澄湘喊道﹐趕忙攔下他的手。

“你們兩個在幹什麼﹖”高仲苑退後一步﹐瞠大了眼問他們。

“不要讓他看公主陵。”伊澄湘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阻止﹐但她就是不想讓他見到那座陵。

“都不要看﹐免得你們又說聽到了什麼怪聲音﹐這些照片不吉利﹐我燒了它們。”

高仲苑看着他們兩個昏亂的表情﹐站在遠處揚高了手中的紙袋。

“不能燒﹗”他們同聲阻止﹐停下了兩人間的拉扯。

“那我們大家都別看﹐都冷靜一點﹐冷靜。”高仲苑將紙袋扔進身後的垃圾桶里﹐走到他們的面前﹐一手一個地帶他們坐下。

“仲苑﹐我要去。”衛達夫坐在椅上﹐鐵灰着一張臉說道。

“去哪裏﹖”才產生那些奇怪的反應﹐他現在又想做什麼﹖衛達夫拭去額際的汗珠﹐“陝西。”

“你去陝西做什麼﹖”

“我要看公主陵。”衛達夫疲憊地說﹐有人在呼喚他﹐呼喚他一定要去看看那個地方。“你這個樣子能去嗎﹖”他的臉色像是生過一場重病﹐這樣子怎麼禁得起奔波﹖“我可以。”衛達夫用力地點頭。

“我也要去。”伊澄湘也做了同樣的要求。

“澄湘﹐你要去看另一座墳﹖”高仲苑看她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感覺她好象是變了一個人。

“對﹐我要看它。”胸中有股悸痛催促她必須去找、去看﹐她要找出那些聲音的來源﹐和那座她不知為何知道的墳。

“我看還是我自己去好了﹐這件事交給我處理﹐你和澄湘留在台灣﹐你們都別去看墳墓﹐你們跟墳墓不合。”高仲苑滿心的不安﹐想勸服他們兩個人。

“不﹐我想看公主陵﹐我要親眼看它。”衛達夫的語氣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

“讓我去﹐我必須見到另一座墳。”伊澄湘緊握着他的手﹐以眼神祈求他。

“你們……”高仲苑為難地看着他們兩個同樣固執的表情﹐忽然有種想大叫的衝動。

這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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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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