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第一次見到他,十七歲。

在那什麼都還不懂的青澀年歲,少女芳心已然被那抹闖入眼界的身影所佔領。

如果不是那日,她想起遺留在教室的國文課本,萬萬不該又多看了他兩眼,他們也許一生都不會有交集,更不會有往後糾纏甚深的情緣。

匆匆趕回教室拿了課本,發現值日生大意忘了關窗,她順手關上那扇靠近籃球場的窗戶,目光留意到籃球場上的那抹身影。

她記得——出校門時,他好像就已經在那裏了,一直到現在,足足有三個小時了,如果不是明天要交國文作業,她也不會在將近八點時又專程回到學校來。

空蕩蕩的球場上,只有他矯健的身影,以及籃球拍動的聲響。

他的身形俐落、敏捷,像是要發泄過盛的精力一般,每一個動作都相當激烈,在一記跳躍,漂亮的灌籃之後,他跌坐在地面,將臉埋在膝上,動也不動。

世界,全然靜止。

靜到——她幾乎可以聽見他沉重而混濁的喘息聲。

她彷彿,也同時聽見了芳心隨他而怦動、喘息的聲音。

在那之後,她戀上了窗邊最靠近籃球場的那個位置,戀上了在遠處靜靜看他打球的身姿。

他不一定天天來,但每回來,總要弄到筋疲力竭才回去。

他來的時間時早時晚,並不固定。有幾回來早了,班上的女同學心思浮動,目光紛紛飛往球場,早已無心於課堂。

在她們的談論中,她才知道,他叫韓子霽,原是本校籃球校隊的隊長,去年剛畢業,在校時,平均每天要收到三封的愛慕信。

愛慕信嗎?她從沒想過這個,只是想,靜靜地看着他打球而已。

有時,他來得晚了,她會在放學后,靜靜坐在離球場有一段距離,不受注目卻又能看到他的樹下靜靜等候。

他不一定天天來,所以她讓自己固定等一個小時。

他打球,揮發汗水與精力;她畫他,揮灑的是心中幽晦蠢動的少女情懷。

他打了一年的球,而她,也畫了一年的他。

直到有一天,她回家吃過飯、洗完澡,回房終於能夠坐下來時,遍尋下着那本素描畫,心想該是大意又遺忘在教室了,顧不得已經八點多,換了衣服就匆匆往學校去,在抽屜里找到時,這才松下一口氣。

仰頭習慣性瞥向球場的方向,意外他竟也在。

不受控制的雙腳走出教室,往他所在的方向移,隔了段距離停住,不再向前。

他今天——球打得比往常更激烈,不知為何,她就是讀出他紛亂的情緒了。

突然,他止住動作,仰頭往地面一倒,汗水順着臉龐滑落,隱沒在髮際,兩道清亮的水光,分不清是汗是淚,無聲跌落。

似是感受到異樣的凝注目光,他倏地坐起,泛着水光的眸子冷不防對上她不及閃避的清眸。

心臟,在目光交會的那一瞬間揪緊,她無法發聲、無法移動,直到他一步步朝她走來,在她面前站定,她才驚嚇地回神,在慌亂失措的萬分之一秒,無法思考地轉身拔腿就跑。

他愕然,正欲張口,視線先接觸到由她身上遺落的本子,他閉上嘴,彎身拾起地面的物品。

翻開第一頁,他便呆愣住。

她失眠一夜。

想起自己在他面前那樣的失態,他大概會覺得她是個很沒禮貌的女孩吧!

懊惱、挫折的感覺糾纏了一夜,暗暗告訴自己,下回要是再遇見他,萬萬不可再如此失常了。

但是——他們還有機會,面對面站在一起嗎?而他,又會記得她嗎?

該滿足了,她告訴自己。至少,他曾正眼瞧過她了呀——

只打算將這個屬於自己的小秘密深藏在心底,從不敢有更多奢望的,但是,當她隔天懷着忐忑的心情回學校,沿路找着那本小冊子時,滿心只挂念着那樣的東西可不能被任何人撿到……卻沒料到,他會站在原來的地方,狀似悠閑地等她。

「等你很久了。」嘴角噙着一抹讀不出深意的淺笑,睇視着她。

「啊?」等、等她?!「為、為什麼?」再三告誡自己,萬萬不可再落荒而逃,然而狂跳不休的胸口,仍是泄漏出不由自主的慌。

「這,你的吧?」

不管事前給過自己多少心理建設,也全在看見那本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筆記本后化為灰燼,腦袋頓時空白一片。

「你——沒翻開吧?」頭皮一陣麻,費盡了力氣才擠出這一句。

「看過了。」他一頓,不期然地彎身俯近她,半戲弄地揚起勾惑得人心魂怦動的笑意。「害羞嗎?你畫得很好啊!我還想請求你,將它送給我呢!」

「那個……不是……」

「不是?不是什麼?不是你的?還是這裏頭畫的人,不是我?」像是貓逗老鼠,他閑閑挑睨她臉紅慌亂的少女情韻。

「那、那個……我不要了,你要就……拿去……」這不是她所知悉的他,幾乎無法適應他過於輕佻的笑容,她轉身要逃。

「等等。」反掌扣住細腕,留住她慌離的身影。「為什麼急着走?我以為你是喜歡我的,難道是我自作多情?」

不為人知的隱晦心事教人一語道出,困窘、羞傀、無地自容等,種種感覺襲上心房,覺得自己像是剝光了衣服站在他面前,全然吐不出一個字。

「不然,為什麼要畫我?」這裏頭蘊藏着多濃稠的少女情懷,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分明。

「別……捉弄我,拜託……」她氣弱地吐出聲音,無助地幾近懇求。

她知道他在捉弄她?他訝然挑眉。

他鬆了手,退開一步。她輕吐口氣,忙不迭想走。

「等一下!」他張口喊住她,將冊子交還給她。「知道我讀哪裏嗎?」

將冊子緊緊環抱在懷裏,她下意識點頭。

「如果你能考進來當我學妹,帶着它來找我,我們就試着交往看看。」

她錯愕。

「我等着你,親手將它送給我。」

還沒來得及分析他這句話是真心還是意圖戲弄,他已轉身,瀟洒離去。

在那之後,他沒再回母校打過籃球,一次都沒有。

半年後,她考上那所數一數二的知名大學,向來成績平平的她,着實嚇破不少人的眼鏡。

只有她才知道,那些個挑燈苦讀的深夜,為的,不是攜手并行,而是追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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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忘了我?晚晚,你怎麼可以忘了我!」

為什麼不行?他很重要嗎?

控訴似的語調,換來她的困惑。「為什麼我該記得?」

「因為,是你先愛上我的。」

話語仍迴繞在耳畔,意識已然清醒。

不用睜開眼,便知枕畔已然空虛。

纖白素手由被子底下探出,輕撫平整的床畔,就像不曾有人睡過那般,乾淨得連一根頭髮都沒有掉落。

夜裏做愛過後,楊品璿會抱着她進浴室泡澡,有時會再來一次,然後他會在浴缸放水讓她泡十五分鐘的澡,他則離開浴室,動作熟練地將乾淨床單換上,舊床單丟進洗衣機清洗。

她想,他一定是個相當擅長偷腥的男人,謹慎得連一丁點蛛絲馬跡也不曾留下。

他們的關係並不存在於陽光底下,就像朝露,隨着陽光的升起而蒸發,伴着夜晚的降臨而蠢動,就算白天在路上遇見,也只是陌生人而已,對此,他也從沒說過什麼。

她想,這也是他要的吧!她知道他有個要好的女友——或者說未婚妻——她曾經在用餐時偶然碰到過他們幾次,她沒過去打招呼,甚至沒有太多的感覺,就像全然不相熟的兩個人。

她從沒和他一起用過餐,也是在那時才發現,他對女伴相當體貼,會細心關照對方的需要,倒水布菜,沈穩傾聽。

他的未婚妻——很美,擁有嫻雅的氣質,凝視他的眸光極溫柔、眷戀,只要有眼睛的人,都不難由舉手投足中觀察出她有多愛他。

她不懂男人,擁有如此美好的未婚妻,而他又那麼呵護她,為何還要出軌,尋求夜晚的放縱呢?

坐起身,攏了攏長發,穿了拖鞋下床,客廳已擺放一盤火腿蛋吐司,尚有餘溫,顯示他剛離去不久。

打開冰箱門,有一瓶尚未開封的低脂鮮奶,保存期限還有七天。

這大概是他存在,唯一留下的證明。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只要他留宿,隔天早上必會為她準備好早餐,冰箱放着一瓶永遠沒有到期日的鮮奶。

等到她再度回神,盤內吐司溫度已散,鮮奶褪去涼度,她盯着玻璃杯上滑落的一顆顆冰珠,輕蹙了下眉。

最近,似乎太常被他佔領思緒,空無的腦海原本只想填入她遺失的過往,卻不經意填入與楊品璿相關的點滴。

這並不正常。有時他消失大半個月,她都沒有知覺,等到他再度出現,她才意識到又過了半個月。

時間對她而言,沒有太大的意義。

後來,因為他的存在,讓她感覺到時間的流動,生命不再只是永無止盡的空白,她逐漸能夠記住一些事情了,這才意識到、並正視他的存在。

一口口毫無味覺地吞掉盤中的火腿蛋吐司,喝光一杯牛奶,呆坐了一個小時,太陽完全升到正空中。今天陽光似乎特別亮眼。她眯了眯眸,這才發現楊品璿將屋內所有的窗帘完全拉開,徐徐暖意灑上略顯空涼的房子。

天氣——似乎不錯,適合出去走走。

不知為何,無感的心突然閃過這樣的念頭與渴望。

望向鏡中長期缺乏陽光照拂、幾近於蒼白的臉龐,於是她換了衣服,稍作梳洗,頭一回在沒有特定目的的情況下走出大門。

該去哪裏呢?

她直視前方,空茫的眸子沒有落點,順着紅磚道步行,紅燈便停,綠燈便走,由着雙腳自有意識地支配行動,不去費心苦思目標。

然後,她發現自己停在一家正要開店營業的精品店前,凝視着玻璃櫥窗內的各項擺設。

將盆栽移到門口,轉身又要進去的店員不經意瞄她一眼,驚訝地喊:「咦!季小姐,你好久沒來了,最近在忙什麼?」

她意外地仰眸。「你記得我?」這個人,會是她遺落記憶中的一部分嗎?

「怎麼會不記得,你可是常客呢!」店員笑說。

「我以前——常來?」

留意到她怪異的問法,神情韻致大異往常,店員正色打量她。「你,怎麼了嗎?」

「我——生了場大病,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思考了下,擬着詞彙回答。

「哎,難怪近一年都沒看見你……來來來,別站門口,進來再說。」

季向晚在招呼之下走進店內,環顧四周,窗明几淨,空間明亮,陳列雅緻,簡單的擺設,就是會讓人感到舒心安適,這就是她以前喜愛的購物環境嗎?

「我以前來,都買些什麼?」

「不一定吧,有時是骨瓷對杯,有時是銀飾、舒眠精油或男用皮夾、領帶夾。最後一次,你買了雅緻的花雕燭台,說是要培養情調,好好和男友吃頓飯。」

瞧見她目光停留在展示柜上的情人對錶,店員會心而笑。「韓先生呢?怎麼沒陪你一起來?」

韓先生?聽店員的口氣,這男人似乎與她關係匪淺,是夢中那控訴的聲音嗎?

她買男用皮夾、領帶夾以及培養情調的燭台,就是為了他?聽起來,她似乎挺在乎這名男子。

「我不記得了,他是誰?」菱唇細細吐出話來。

「不會吧?你連韓先生都忘了?!你那麼愛他!」驚呼,極度不可思議的口吻。這名老客戶向來不多話,性情偏涼,但偶爾與她交談上幾句,總不難由那柔柔淺淺的音律及神韻中捕捉到滿滿的幸福。誰都不難看出,她生命中滿滿都足那名男子,偶爾他來接她,在外頭耐心等候着,直到她走出店門,他迎上來,接過提袋、開車門——簡單的動作,卻是全然的呵護,遠遠看着,一直很羨慕這對情侶。

只是——連他都忘了,怎會?

那她的生命中,還能剩下什麼呢?必然極端空洞吧?

這一刻,忽然懂了睽違年余,為何她的神情蒼白又空茫了。

店員有些同情地凝視她。「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清楚你們為什麼會分開,但我想,韓先生一定不希望你忘了他,因為那是你生命中很重要的一段記錄,無論過程是苦是甜、結論是好是壞。你曾經告訴我,你們認識了十年。我常在想,十年來全心全意付出的愛情,會是什麼模樣呢?不論什麼模樣、至少我明白,抹去了那段記憶,不也等於抹去你那十年的人生嗎?人生沒有多少十年的,何況是真心真意去走的十年。」

「我,也想找回來,你可以幫我嗎?」她也想知道,那夜夜糾纏的夢境、耳邊魔魅般迴繞的低語,究竟想告訴她什麼?也許答案很簡單,只是不甘被她遺忘。

那麼,如果她找回了那些屬於他們的記憶,他是不是就會放過她,不再苦苦糾纏?她真的不想再嘗夜夜驚惶,醒來后卻又一片空白,什麼也抓不住的感覺了。

「你是個很沈默寡言的人,不太擅長向人傾訴心事,所以我知道的也有限,我只知道,你有一雙很巧的手,可以為心愛的男人做任何事,佈置一個溫暖的小窩。我們很少交談,所以有一天你突然問我毛衣要怎麼打時,我真的嚇了一大跳。」

「毛衣?」是的,她知道自己會打毛衣,上上個月被楊品璿拼湊出來的成效之一。

「你告訴我,『他』感冒了。那是你第一次對我提起你們的事,聲音輕輕淡淡的,但是聽得出你很擔心、很心疼,那是無庸置疑的濃烈情感。他請假,發燒咳嗽、在家昏昏欲睡兩天下,他不愛冬天,因為討厭把自己包裹成笨重的北極熊,但如果是你織的,他就一定會穿——這是那次對話,我得到的收穫。我介紹你一家手工藝材料行,裏頭應有盡有,你還多裁了幾個碎花抱枕放在客廳、書房,讓他在看文件時墊在腰背上,減輕筋骨酸痛。還有一次,你問我哪裏有食品材料行,也是因為那陣子他工作壓力太大,食慾不佳,所以你就做些餅乾、小蛋糕讓他當點心吃。你為他做了那麼多事情,怎麼可能捨得把這些珍貴的記憶都忘掉呢?」

原來……她是這樣的一個人。

外表矜持冷淡,內心卻有着令人驚異的豐沛情感,源源不絕地給那個心愛的男人,多到幾乎懷疑一輩子都不會有罄盡的一天……

「食品材料行在哪裏?」未經思索,話便飄出唇畔。她想探究,那讓她對檸檬派駕輕就熟的男人。

「順着紅磚道直走到底,紅綠燈左轉,大約十公尺就到了,不遠。」

她輕點了下頭充當謝意,推開明亮的玻璃門離去。

身後,店員搖頭嘆息。

少了那個在店門外守候的沈靜身影,她的背影看來好孤單啊!

這就是十年愛情的樣貌嗎?隱隱約約,她似乎有些心酸地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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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路,她以前真的常走嗎?

一路行來,站在食品材料行門口,她無聲自問。

沒有任何的記憶,也無一絲熟悉感,對於各式各樣製作器具,她甚至不能肯定正確的用法。

「啊,季小姐,你來啦!」年約四十的老闆娘迎上前來。

又一個熟悉她以及她的愛情的人嗎?

「你,又能提供我什麼呢?」她近似自言地問。

「什麼?」

「關於我的愛情,我的男人?」

老闆娘笑笑。「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原來,在這裏她什麼都沒留下。季向晚點頭,沒多解釋便要轉身離去。

「啊,對了,你失眠的癥狀好些了沒有?你的氣色看起來比上次看到你時更蒼白呢!」

一愣,她收住步伐,回身瞪視。「你知道?」

「你上次說的啊!」

「什麼時候?」她什麼時候告訴老闆娘失眠的事?她完全沒印象!

「大概——八、九個月前吧!我還記得,最後一次來的時候,你買了啤酒花回去,說是要治失眠的,那時你的臉色很糟,眼睛都是浮腫的。」

啤酒花,又名蛇麻翠,雌雄異株的植物,一般擷取葉子和花沖泡,含有鎮靜、安眠、麻醉的效用,故,應注意不可過量或長期飲用。

腦中沒來由地跳出這段文字,她嚇了一跳。

「如果真的沒辦法,就去看醫生吧,季小姐,啤酒花茶喝多了不太好……」

接下來老闆娘又說了什麼,她已經聽不見了。恍惚地走出店門,思緒仍無法平復。

她為什麼會買這種東西?真是為了治療失眠嗎?

八、九個月——那正好是她搬到現今住處的時間,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日子過得恍惚,記憶模糊,終致遺忘。

究竟那段時間,她與韓姓男子發生了什麼事?導致他們最後分開,而她斬斷與他相關的一切,包括記憶?

心不在焉地與路人擦撞了下,對方提着的購物袋掉了一地,她彎身無意識地幫忙撿拾,那人不經意瞥她一眼,脫口喊:「季向晚!」

她手一頓,抬眼。「你也認識我?」

今天是怎麼回事?處處碰到熟人。

「哼!」女子不說話,面色不善地搶回日用品塞回袋中,起身便要走人。

「等等。」她隨後追去,擋住前路。

「走開!我不跟冷血的女人講話!」

「冷血?指我嗎?」

「除了你還有誰!」女子恨恨地道。

她不解。「你對我有敵意,為什麼?」

「你少裝蒜了,季向晚!別人不知道,我可是清楚得很,韓子霽早就不愛你了,他愛的人是我姊姊,他都已經下定決心要找你談清楚了,只是還來不及就出事了——」

「韓子霽……」韓子霽、韓子霽……韓?

陌生的名字繞在舌尖,萬分之一秒觸動心房,太快了,快得來不及捕捉,又歸於平淡。

「原來,他要和我分手了嗎……」難怪她沒有感覺,原來這男人已不屬於她了啊!那,忘了也好。

「季向晚!」女子恨得咬牙,被她無動於衷的神態激出一把火。「我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可惡的女人了!因為你的存在,我姊姊流了那麼多眼淚,韓子霽還處處顧慮你,結果——你根本不在乎,你只是存心折磨人!」

季向晚困惑地擰眉。「我是第三者嗎?」聽起來,諸多不是,萬般怨尤呀,她的存在其實是錯誤的嗎?

女子一窒,那句輕淡的疑惑,聽來卻像十足的諷語。

「身分上的認定又怎樣?你根本沒有我姊姊愛他,他的死,你一點感覺都沒有,如果你早放了他,他們也許就不會、就不會有那場車禍——」喪禮上,只見她一貫的神情麻木,從頭到尾沒有掉過一滴淚,直到現在,都還是那副無所謂的態度,她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恨起這個淡漠冷感的女人!

「所以,我不是第三者。」不是第三者,誰都沒權利怨恨她。「既然第三者不是我,憑什麼我該讓?她要流淚、要痛苦也是自找的,起碼他到死,都還是我的,旁人無權置喙。」挺直腰桿,漠然而去。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種話,不經思索便已脫口而出,似是——積怨已久。

她,真的不在乎嗎?那為什麼在被指控她為何不肯放了他、指控她間接害死他們時,會有一股深到無法壓抑的恨意自心田湧出?

這就是,那店員要她探究,十年愛情的樣貌嗎?

這就是,楊品璿要她找回的自己嗎?

她的男人早巳背叛她,這段人人稱羨的愛情,早已千瘡百孔、醜陋不堪。

他早就死了,他出軌的情人也死了,諷刺的是,就算他沒死,她也一樣會失去他,他的心早巳遠揚。

那女人說,他要提分手,只是來不及……

第三者不是我,憑什麼我該讓?

起碼他到死,都還是我的!

強烈的兩句話重重敲擊心坎,她震驚地止住步伐。

如果不是那場致命的車禍,他會提分手,他一定會的!

如果是以前的她、如果是以前的她……會怎麼做?

男人、背叛、分手、啤酒花、車禍……這代表什麼?一連串的元素組合起來,教人不得不往最驚駭的方向想。

胸口似有一隻大手擠迫,她窒悶得喘不過氣。

會嗎?會是她想的那樣嗎?

以前的她,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她無法肯定。矜冷的外表,可以有火熱的情感;溫柔如水的性情,是否也可能做出最激狂決絕的報復?

她不能確定是不是她所想的那樣,麻木許久的心,在此刻強烈慌亂起來。

楊品璿!

一個名字瞬間躍出腦海,她幾乎沒多思考一秒,腳下自有意識地往目標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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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小姐?」在未經預約的時間裏看見她,助理小姐略微驚訝。

她似有若無地點一下頭。「楊醫師在嗎?」

「今天不是預約門診的日於哦!」以為她記錯了時間,逕自幫她查了起來,你和楊醫師是約後天下午三點——」

「我知道。我——有事找他。」呼吸略略急促,只是長期缺乏情緒的臉容,卻依舊矜冷。

「這——楊醫師現在有門診……」

「沒關係,我等。」

「可是,他一直要到晚餐時刻才有空——」

「沒關係,我等。」她只是一逕重複同一句話。

「那,好吧。」助理小姐替她倒了一杯水,請她進休息室等候。

這一等,足足等了七個小時。

而助理小姐一忙,也早將這件事拋諸腦後。

搞定今天最後一位心理諮詢的患者,楊品璿瀏覽過助理貼在備忘板上的幾張字條。「今天還有什麼特別的事嗎?」

「沒有了——啊,對了,三十分鐘前,你的未婚妻打電話來,問你晚上有沒有空,陪她吃頓飯。」

「嗯,我知道了。」左手撈起外套,右手已拿起手機撥號,那張助理忙碌中沒貼好的便條紙,隨風悄悄飄落桌底。

上午11:20季向晚小姐來訪。

他走了,陪未婚妻吃飯。

更早之前,助理小姐發現她還在時,訝異而抱歉地傳送來這道訊息。

也許他沒看見助理小姐的留言。

第一次,興之所至地找他,也才意識到他們的關係有多生疏,扣除掉心理諮詢師與患者的身分,要想不循規則地見他,太難。

只是——陌生人罷了。

靠牆蹲着,腳麻了,卻不想移動。

思緒好亂,找不到出口,她必須尋個排解的管道,否則——她快承受不住了,就像、就像數月前那意識錯亂、渾沌空白的日子。

她不要再走回頭路了,她不要再因為狂亂痛楚的記憶逼得自己幾欲崩潰,而使、得情緒牢牢困鎖,麻木無感地過日子,她怕極了被空白一寸寸吞噬的感覺。

可是、可是——她又該怎麼做?

楊品璿、楊品璿、楊品璿……你在哪裏……

九點五十分。

楊品璿臨時繞回工作室找些資料,掏出鑰匙正欲開門之際,固定擺放在玻璃門兩側的大型常綠盆栽后,纖影隱約晃動。

他停住,側首望去,旋即挑眉,訝喊:「向晚?!」

他——來了。

內心的呼喚化為實影,她松下一口氣,不為什麼,只因那是她困鎖於黑暗時,唯一握住她的一雙手。

有他,便莫名安心。

朝他伸出了手,輕不可聞的細哺飄出唇畔:「救……我……」

失去意識前,隱約記得,一雙暖逸厚實的臂膀收容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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