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第一話謎樣的女子

有人說她是富豪的私生女

有人說她是死了丈夫的寡婦

有人說她是被包養的情婦

有人說她迷詭一如幽魂

不論何者結論皆同——

一個見不得光的女人

她有一頭又黑又直的過腰長發,看得出發質極佳,隨着舉手投足迎風舞動,不經意地撩動人心。

細緻的瓜子臉上,有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深,且亮。

纖細的骨架,過膝長裙遮去修長足踝,古典而雅緻。

無可否認,她是會讓人不由自主地駐足、再三流連的美麗女子。

只是啊……這張美麗的臉龐稍嫌蒼白了些,再怎麼精緻的五官,卻總覺缺乏情緒。

她沈默而少言,非必要時極少開口,存在感淡得幾近涼薄。

冰山美人嗎?也不盡然,或許說,像是初春流泉,清冷,透明。

楊品璿停下書寫病歷的手,支着下顎凝視她。

「楊醫師?」冷泉般無波的明眸回視他,無一絲蕩漾。

被逮着窺視行徑,他不慌不忙,甚至不做太多的掩飾,指尖輕敲桌面,朝病歷瞥上一眼,墨色字體端正地印着「季向晚」三字。

「最近睡得好嗎?」

缺乏情緒的臉龐,如今浮起略略的苦惱,細眉兒輕蹙起。「很亂——下,我是說,非常不好。」

「怎麼個不好?可以試着形容看看嗎?」

「有人在說話,好像在耳邊,又好像是從腦海深處浮出來的,我很煩躁,沒有辦法睡。」試着形容出心裏的感覺,卻發現那很抽象,想表達卻太艱難。

他點頭。「記得那些話都說了什麼嗎?」

「我們要永遠在一起;我愛你,晚晚;除了你,這輩子不會再有別人……一個男人的聲音,類似甜言蜜語的承諾。昨天晚上,還聽到他說:『晚晚,我好餓,想吃你做的檸檬派。』可是,我會嗎?我甚至不記得自己做過檸檬派。」

楊品璿專註傾聽,半響——「那麼,不妨試着做做看,也許你真的會。」

「可以嗎?」她不確定。

「可以的,下次你再聽到什麼,試着去感受它、嘗試它說的那些事情,說不定它是埋藏在你深沈意識里的東西,也或者,它的存在有某種特殊的涵義,面對它、解開它,才是治本的方法,如果你只是一味地閃躲與害怕,那你永遠解不開這個結。」

「我只是……很擔心,萬一它下次叫我殺人放火,怎麼辦?我怕,真的會去做違法的事……」停了下,抬眼看他。「我是不是精神錯亂了?」

更早之前,她甚至以為自己「瘋了」。

「季小姐,你沒瘋,也沒有精神錯亂,你分得出現實或幻境,不是嗎?那就表示,你有分辨是非的能力,可以控制自己的行為,不用太過擔心。」

她低着頭,好半天不說話。

「你一定不懂那種感覺,我記得人生中每個重要的片段,國小、國中、高中、大學的畢業典禮、每一次上台領的獎項,父親病逝的椎心之痛……但是,最近十年的記憶,總有片片段段的殘缺,連接不起來,就好像——一幅上萬塊的拼圖,在不同的角落,坑坑洞洞遺失了好幾片,看不清全貌。那種空洞的感覺,有時一個人在深夜裏,會害怕得驚醒過來,然後,有一瞬間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

「那些拼圖沒有遺失,它透過聲音、透過夢境,告訴你它在哪裏,等你拼湊回去。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遺失那些拼圖,但是等你一塊塊地找回它后,就不再需要我了。」他安撫她,這是過渡時期。

「是嗎?可是,我已經一個禮拜睡不好。」她這次的氣色,比以往幾次都要蒼白。

楊品璿凝視她片刻。「我開些葯給你,如果情況沒改善,下禮拜再過來。」

說話的同時,筆下迅速滑動,加註幾行字。

「還有什麼問題嗎?」

她張了張口,最後還是無聲地搖頭。

「夢呢?最近還有再作夢嗎?」

她搖頭。

「好。下次你再聽到什麼或夢到什麼,記住它,下回來時告訴我,有沒有問題?」

「沒有。」能說的,也只有他了,她不敢將這些事告訴任何人,朋友總以怪異的眼神看她,他們不懂;而母親,看着她的眼神太傷心憐憫,當她是受了太大的打擊,可問題是,她甚至不清楚自己受了什麼打擊。

她只能求助於心理諮詢師。

這段時日,若不是藉由這樣的方式抒發,她恐怕早就瘋了。

楊品璿點頭,合上病歷表,按鈴,護士推門而入,他將病歷遞出。「帶季小姐去取葯,順便預約下次回診時間。」

「好的。季小姐,請跟我來。」護士對她不陌生了。科技在進步,現代人的競爭多、壓力大,相對文明病也少不了,使得心理諮詢的行業也成時代主流,這家私人心理諮詢診所從開業到現在,還不曾擔心過「客源」的問題,只是,她想不通這空谷幽蘭一般清靈秀靜的女子,究竟有什麼壓力,需要近一年的心理諮詢?

她只知道,她叫季向晚,每次預約,楊醫師會交代以這位季小姐為主,其餘都可以暫緩;還知道,每次她來,待在諮詢室內的時間總是超過一般病患的雙倍,有時甚至整個下午挪空了等她。

季向晚起身跟在護士身後,走出這道門前,步伐遲疑了幾秒——

「晚上,我會試着做檸檬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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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流理台上的材料,整整半個小時,她沒有任何動作。

然後,她閉上眼,讓思緒沈澱,什麼都不去想,再睜開眼時,取麵粉加水、打蛋……憑着本能在動作,逐步將它完成。

最後,她盯着由烤箱端出的檸檬派,發怔。

她真的會做。

切下一小塊品嘗,出乎意料地美味。

她以前不只做過,還做了許多遍,否則動作不會如此純熟,完全不需思考便知下一個步驟。

以往,她是為誰而做?誰最愛吃她做的檸檬派?為了那個喜歡吃小蛋糕的人,她花上許多心思去鑽研西點……

想不起來,一片空白的腦海,什麼都想不起來。

她記得,自己是八個月前搬入這間小公寓,辭去原有的工作,斷絕與朋友的聯繫,抽空所有的感覺,日子過得恍恍惚惚。

到後來,腦海漸漸記不住太多事情,記憶逐漸與她的生活一般,空白了起來,她就算努力去想,都記不起來了。

當她發現,她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討厭什麼;記不起早餐有沒有吃、中餐又是如何打發,有時極餓卻想不起多久沒吃東西……甚至於十分鐘前做了什麼,十分鐘后已然遺忘。

她開始恐懼,害怕這空得發慌的感覺,像是有個又深又暗的無底黑洞,威脅着要將她吸入,吞噬了她的記憶、她的情緒。她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沒有存在感,臉蛋再美還是慘白、失溫的身體總是冰涼,懷疑自己只是一縷幽魂。

她是在那個時候,找上楊品璿。

必須承認,他是極優秀的心理治療師,傾聽她的狀況、引領她抒解情緒、教導她如何面對那片空白。

他的存在,令她感到安心,在那個黑洞裏,不是只有她一個人,在她覺得自己就要被吞噬殆盡之際,他出現了,並且伸手拉住了她。

她終於感覺到心跳,感覺自己還活着。

一點一滴,找回遺落的知覺,她記起了許多事情,雖然還有片片段段遺落在不知名的地方,但是她知道,他會帶着她,慢慢找回來。

十點整,門鈴聲響起,一秒不差。

她拉開大門,沒多花半秒去確認門外的人。

他登堂入室,自行取出男用拖鞋換上,態度是如此地理所當然,自在得像是做過千百回。

身影定在餐桌前,回身,挑眉迎視她。「真的做了?」

「我以為我告訴過你了。」

是,她說過。「我可以吃嗎?」

「可以。」

切下一小塊送入嘴裏,口感鬆軟而不膩,意料之外地可口。

「上上個月,你先織了圍巾再織毛衣;上個月你試過素描、水彩畫;上個禮拜,你順手煮出的家常菜讓我以為你出過食譜;這個禮拜,發現你對點心烘焙很拿手……請問有什麼是你不會的?」楊品璿斜倚餐桌,瞧着她。

她目光定定地注視桌面。「我也想知道。」

楊品璿挑高眉,不予置評,拉開椅子落坐,緩慢而悠閑地品嘗她剛發現的長項——檸檬派。

「你喜歡?」每次看他進食,都像是很享受的樣子。

「很不錯啊,鬆軟爽口,不甜不膩,恰到好處——對了,我可以吃光它嗎?」

「你想的話。」反正她留着也沒用。

「你不喜歡吃小點心?」

喜歡嗎?她思索半晌。「我不知道。」

烹煮食物是憑本能,東西吃進去,止餓並且維持生命跡象,至於喜不喜歡——她沒有感覺。

「真糟糕的發現,可不是?」一個沒有喜好的女人,對食物的感覺永遠僅只於不難入口;過腰長發是因為沒想過要剪,而非偏好;穿着是因為習慣;房子的擺設永遠沒概念……

她遺落的,不只是記憶,還包括了情緒、好惡。

唯一能猜想的,是她究竟遭遇什麼極度的傷慟,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在無法承載的情況下,唯有抽空所有的感覺,才不至於逼瘋自己。

吃完點心,他進入浴室沖澡,出來時只在腰間圍了條毛巾,發梢還滴着水。

她抱膝蜷坐在房內的單人沙發上,神情空白。

「想什麼?」他問,彎身與她平視。

如果她能有什麼好想就好了。

一個人獨處時,總會一不留神便陷入恍惚狀態,有時夜裏驚醒,常是睜着空洞的眼任時間流逝,今晚如果不是他在這裏,她可能又會失神呆坐到天亮了。

取來干毛巾,替他擦拭濕發,他目不轉睛,眼對着眼,凝視那雙總缺乏情緒波動的眸子。

素手穿梭在發間,對上他的目光。

對時下女子來說,他實在是極具魅力的男子,有良好的職業、不俗的談吐,優雅的外表下包裹着頎長而勁瘦的身形,還有一張世俗標準稱得上俊俏的面貌,這樣一個男子,只要有心,要擄獲任何女子的芳心都不是難事。

更早之前,她甚至對他的一切沒有任何認知,後來,一再由不同的人身上讀出那些因他而來的傾慕,才逐漸對他的出色有所體悟。

這樣的人,為什麼會與她糾纏?一個對外界接收能力有障礙的女人?

她不懂他,不懂他想什麼,不懂他要什麼。

從她鮮少有表情的秀致容顏讀出些許浮動,那叫困惑,心知這情緒是由他而來,楊品璿心情愉悅,嘴角勾起淺淺笑弧。

纖素長指撥了撥他垂落額前的細發。「頭髮,長了……」她喃道。

「會不會修?」他問。

思索,腦海依然空白。

季向晚搖頭。「我不知道。」

「那就剪剪看。」找來剪刀塞入她掌心,隨意往地面一坐,毫不在意白老鼠身分。

會不會做菜,他要她試;會不會織毛衣,他也要她織;會不會煮咖啡,反正她煮了他就喝;就連頭髮,都洒脫地交給她去剪——像是樂趣般,每天挖掘出一點東西,看看她到底還會些什麼。

他也在玩拼圖,拼的是她,她知道。

這,是他和她在一起的原因嗎?實驗拼湊起來後會是怎樣的她?

剪刀離俊顏三公分處比劃了幾下,她迅速落剪,流暢的動作不花半秒停頓或思考。

一氣呵成。

「你以前其實是髮型設計師吧?」沒理會地面落髮,也不看成果一眼,他探手拉近她,跨坐在腿間。

「也許。」

扶在她腰間的雙手往上探撫,漫不經心的挑情舉止,她沒拒絕。

這樣,算是一對情人嗎?

不,不是。

至少,她不懂情,而他也沒愛上她。

充其量,只能說是時下極都會男女的模式,各取所需,寂寞的身體相互慰藉。

抵在臀間的灼熱,她不會沒感覺。

這,也是他拼湊起來的其中一塊區域——撩起人類本能的身體欲求。

慾望,也是情感之一。

他傾身啄吻她,起先只是輕吮住下唇,以舌尖描繪她的唇形,似吮似咬,直到她雙唇癢麻,淺促喘息,他才密密貼吮,緩慢而悠長地細吻她。

阻隔在他腰間唯一的遮蔽物松落,他索性將她壓至地面,方便以雙唇細細品嘗全部的她。

「楊……品璿。」吻與吻的間隙,她細細吐出聲音。

在外,她喊楊醫師,矜淡而疏離;在房裏,她直呼姓名。

日間,他對她而言只是個陌生人,夜裏,他可以是她熱烈狂纏的情人;白晝與黑夜,冷漠與狂熱,矛盾地共存,他也從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嗯?」挑開衣扣,寸寸細吻而下。

「我,是壞女人嗎?」

一頓,他仰眸。「怎麼會這麼問?」

「沒。」是她多言了。玉臂拉下他,主動接續未完情慾。

她不會不知道,周遭的人是怎麼看待她的。

八個多月前搬來這裏,最初日子是怎麼過的,她已經記不起來了,而後來的她,若非生活上必須,她幾乎是足不出戶。

鮮少接觸到陽光,她的肌膚白皙得幾近透明,有時甚至稱得上蒼白。

有人說,她是富豪的私生女。

也有人說,她是死了丈夫的寡婦。

還有人說,她是被包養的情婦。

更有人說,她詭異得像幽魂。

不論哪一個,結論都一樣——

一個見不得光的女人。

他總是夜半來,天明去,他們之間也沒有任何聽來俗套的承諾與誓約,確實像情婦,雖然她沒用過他半毛錢。

她的戶頭裏有筆鉅額存款,記不得從何而來,但卻足夠她後半輩子衣食無虞。

說不定,他們講的是真的,誰知道呢?

陽剛體魄疊上她過於纖細雪白的身體,體息糾纏,煨暖她偏涼的體膚。

每當太多雜亂的夢境交錯,夜裏驚醒,有一瞬間會連自己是誰都忘了,身與心冷寂得教人惶恐。怕了這樣的茫然,於是,會和他演變至此,倒無需意外了。

有雙手願意摟抱住她,驚醒時,抓得住一抹確定,她便心安,這雙手,這沈篤的懷抱,令她度過不少無夢的夜晚,安睡到天明。

她只是,要人陪罷了。

他知道,也甘心讓她利用。

然而,他又何嘗不也在利用她呢?如果她柔軟的身體,也能給他撫慰與滿足的話。

他們,用着這樣的方式相互依存,誰又能說,他們不是以另一種不同於承諾的模式,親昵地牽絆着彼此?

「今晚,留下來嗎?」

「嗯。」他模糊哼應,恣情需索柔軟嬌軀。

她揚唇,泛開淺得幾乎看不見的微笑,舒展肢體迎接他的灼熱。

她知道,今晚可以有個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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