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十一年前
春天的天氣變化之大,教人捉摸不定,密集小雨過後又是暖陽一片,摸不着的脾氣就像是青春期的少年、少女,總有着讓人難以理解的叛逆跟甜蜜。
七點五十八分。
種滿紫丁香的天主教百齡高中的大門前,陸陸續續出現了幾名小跑步的學生,紛紛趕在最後幾分鐘內進校門。
不過有些進校門的女學生,還是會不由自主的抬起頭,用眼角的餘光瞄着站在大門口俊美非凡的學生會長孟雅陽,對於青春期的少女來說,白馬王子是她們心目中的幻想跟渴望。
孟雅陽感受得到這些熱切的目光,他藉機轉過身拿起記錄本,避開不必要的熱情。
「哈啾!」
也許是春天的天氣多變,也許是紫丁花的香味太過濃厚,使得他一轉身就打了一個大噴嚏,誰知就這麼一個噴嚏,便引來了許多人的注目。
「會長,我這裏有手帕!」
「會長,我這兒有衛生紙!」
「會長,我有面紙……」
一個小小的噴嚏竟然就讓周遭的女學生大獻殷勤,紛紛掏出各式各樣擦鼻涕的道具,再加上一張張害羞熱情的笑臉,原因無他,只因孟雅陽在這所高中,不,是這個小鎮上最出名、最有身價的白馬王子。
「不用了,只是個小噴嚏。紫丁香的香味太濃了。」
孟雅陽從容不迫的吸了吸鼻子,耳邊彷佛也聽到了陣陣扼腕嘆息的聲音。女學生們如斗敗的公雞,紛紛垂頭喪氣的作鳥獸散去,夢想中邂逅戀愛機會被學校最有身價的王子給抹殺了。
愛情對十七歲的他來說,不僅太遙遠,也不需要。
這些愛慕的眼光,這些崇拜他的女孩,全都只是看到了他光鮮亮麗的外表,有幾個人是真的看到了他的內心需求?沒有一個人能了解他內心的黑暗和感受……
昨晚母親又到醫院了,她是去看精神科醫師,每次母親都是大哭大鬧的去醫院,然後安安靜靜的回來。總是這樣的模式──秘密的,因為家醜不得外揚,而父親拈花惹草的情事卻讓母親瀕臨崩潰……
母親總是說:雅陽,我們家以後全靠你了,別讓媽傷心……
為什麼要靠他?
為什麼母親不能自己站起來?
沒有人懂他,他也不需要有人懂。他需要的是更多更好的成績,用功念書,然後永永遠遠逃離這個小鎮。
沒錯,永永遠遠離開這個小鎮、離開母親的控管、離開這些令人作嘔的虛榮心跟頭銜。
「會長,時間到了。」
站在校門左邊的糾察隊隊員好心的向前告知時間,孟雅陽舉起了手,看看時間,再過三十秒,就到八點,他向身旁的糾察隊做了一個動作,合力要將黑色雕花校門關起……
「等~~一~~下!」
就在他們準備關門之際,突然從半山坡的馬路上出現了一聲奮力的喊叫。
孟雅陽回過頭,只見一個纖細的身影,正以跑百米的速度往關上的校門衝來……
他瞇起眼望着那個越來越清晰的身影,那是一個綁着兩條長辮子的漂亮少女,小臉上出現了一絲緊張的表情,纖細的長腿奔跑着,就像只美麗的小鹿,奔跑中,她還不忘伸出皓腕,確定時間。
糟糕、糟糕、糟糕~~
丁涵焦急的碎碎念,可惡,就差這麼一小段路了──她死命狂奔着~~
今天是她轉學來的第一天,原本不會遲到的,可是昨天她必須幫媽媽做完所有加工才可以上床睡覺──唉!都怪自己貪睡。
眼見鐵門就快要拉上,而她也快要衝到目的地,一切就像是演電影般,就差那麼一步……
老天爺,求求禰讓我盜壘成功吧!
丁涵在心裏暗自禱告着,她可不想在第一天就發生遲到這樣的糗事。
「啊!」
說時遲那時快,丁涵只顧着眼前的校門,卻忘了看腳下的路,一個不小心,腳被不平的地面絆倒,纖細的身子就這麼往前撲去,眼看她就要以五體投地的方式親吻大地了……
「小心!」
突然間,身子往前撲的動作停止了,丁涵倒在一個軟硬適中的「東西」上,張開眼睛一瞧,一排學號和一個名字,就映入眼帘。
8211724孟雅陽
咦?孟……雅陽?!
「妳沒受傷吧?」
低沉的聲音突然響起,丁涵抬起頭,恰好對上了孟雅陽深邃的眼眸。
「啊!」丁涵像是只受到驚嚇的小鳥,立刻掙脫他的懷抱,小臉上出現了好看的紅暈。
「謝……謝!」她害羞的低頭拍拍自己的制服,真是糗。
她好香。
剛剛她跌入自己懷裏時,一股自然的花香迎面而來。
「妳遲到了。」
孟雅陽瞇起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女孩。這陌生的女孩,有一張清純而可愛的臉龐,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配上彎彎的柳眉,加上卷翹的睫毛,若不是因為剛剛的奔跑讓她的小臉染上了紅暈,她看起來就像一個大型的洋娃娃。
「對、對不起!我是新轉來的學生,今天鬧鐘故障了,所以我才……」
丁涵抬起頭,話說到一半,這才發現這個男生十分高大,有一張教人忍不住一看再看的英俊臉孔,白白凈凈的摸樣,十足的是個好學生樣;而那雙濃眉之下的眸子裏,有着深黑的色澤,那是一種她無法分析的成熟感。再加上,剛剛這麼一跌,她在他的懷裏聞到陽光跟紫丁香的味道,揉合了另外一種說不出的吸引力。
雖然紫丁香的味道會讓她皺起眉頭,甚至全身發癢,可是眼前這張臉孔,卻有另外一種吸引力。光是瞧他那白白凈凈的皮膚,就實在很適合化妝……
「妳剛轉來?」察覺女孩的沉默,孟雅陽很自然的接下她的話。
「是、是啊!」
丁涵察覺了自己的窘態,輕敲自己的腦袋,現在可不是在仔細觀察男生膚質的時候,因為她聽到了從遠處傳來的升旗進行曲,可是,眼前這個糾察隊似乎一時半刻還沒有想要讓她離開的念頭,她、她該怎麼辦?
「會長,現在要登記她的名字嗎?」
只見一旁的糾察隊隊員跟孟雅陽提出了建議,不過他卻說:「沒關係,這兒我來就好。你們可以先收隊離開。」
「是。」
等糾察隊全走散后,孟雅陽這才緩緩開口問:「妳叫什麼名字?」
「丁涵。」
「幾年級?」
「高、高一。」
嗚嗚~~記得媽媽曾經千叮嚀萬交代,說百齡高中是間很嚴格的學校,剛剛那個糾察隊員還叫他「會長」耶!看來似乎是個大人物……而他好像沒有放過自己的意思──唉!她小命休矣!
「對、對不起,我因為昨天幫忙家裏趕工,所以……咳咳咳~~」糟糕,也許是因為昨天晚上又踢被子,她居然咳起嗽了。
「妳以為百齡高中是什麼地方?能讓妳睡飽了再來?」孟雅陽低沉的聲音里,有種不能違抗的威嚴存在。
「不……我沒有這種想法。」冤枉呀!大人。
「妳以為妳還是國中生嗎?還是小學生?」
呃?
「敢不遵守百齡高中的校規的人不多,妳知道為什麼嗎?」他一步一步的接近,彷佛是看中獵物的老鷹,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我、我不曉得……」
他的步步靠近,讓丁涵瞧得更仔細──老天爺,越是近看他,他的膚質就越好,白泡泡幼綿綿的,要是這種皮膚是長在女人身上,不曉得有多好!
要是……要是他肯讓她化妝……不知道那張漂亮的臉孔上化起妝來會怎麼樣,好想化化看喔!
孟雅陽覺得這女孩的反應真奇怪!
通常看到他的女孩子,要不就羞答答的假裝小鳥依人,要不就害怕他的威嚴而離他遠遠的,可是這個女孩卻張大眼睛,像是要把他全身上下都看透似的……
這種感覺他也曾有過,沒錯,就像是發現了獵物的獅子,然而這一次角色似乎顛倒過來,他成了獵物,而這個女孩成了眼神閃亮的獅子。
「妳很大膽,第一天就敢遲到。」他再走近一些,把手指頭折得嘎吱作響。
「妳知道校規對於遲到的人有什麼懲罰嗎?」
「你、你想做什麼?咳咳咳~~」嗚嗚!自己的氣管居然在此時不爭氣的作怪起來。
「妳說呢?」
「你……別再過來了!有話站在原地說就好!」這……這情況好像越來越不對喔!他越來越逼近,已經把她逼到死角了啦!
「犯了校規的人,妳有什麼資格跟我討價還價?」孟雅陽再度逼近,讓原本就瘦小的她落入了他的勢力範圍。
「就、就算是犯人,也有申辯的權利,OK?啊!」
丁涵發出了一聲驚呼,只見孟雅陽大手越過了她,打開她身後的小側門──
「你……」他要放她走?
「快進去!」
他撇了撇頭,俊美的臉孔在朝陽下染成了帥氣的金黃柔光,那一瞬間,他就像是一個藏身在紫丁花內的天使。「念妳這次是初犯,下次可不能再這樣了!」
他……剛剛支開那些人,還擺出「威脅」的姿態,難道就只是……為了要網開一面放她過關?
「還不快走!」孟雅陽再度沉下臉,這女孩聽不懂他的話嗎?
「好!好!好!」
只見丁涵很快的回神,立刻從側門鑽入。
等到丁涵不見蹤影后,孟雅陽的臉上才露出一絲微笑,他從來沒有看過這麼有趣的女孩。
經過了幾天,好脾氣的丁涵已經完完全全融入了這個新學校,雖然她在考前一個月才跟媽媽搬來這個花蓮小鎮,轉進百齡高中就讀;不過,幸好在課程上沒有太大懸殊,憑着自己的複習和同學們好心的借她筆記,她相信在這裏要拿個前十名應該不成問題。
雖然跟媽媽兩個人搬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必須很辛苦的重新開始,母親因此也兼了兩份工作,但是,沒有什麼比得上「遠離恐懼」這件事情來的重要。
沒錯,現在的她,最快樂了。
夕陽西下,夜幕靠攏,天空呈現灰與紅的交織,丁涵走在回家的路上,影子被拉得長長的。
「什麼?妳說孟雅陽是學生會長?咳……咳……」她累積多日的風寒似乎有逐漸加重的趨勢。
「噓!噓!小聲一點啦!妳是想讓街坊鄰居都聽到嗎?」
同學小玲連忙捂住丁涵的嘴,就怕她再驚擾左鄰右舍的安寧。「真是的,愛咳又愛問!」
「好、好,我小聲點、小聲點!」丁涵立刻點頭示意,心中仍為小玲所帶來的訊息給嚇了一跳。「妳說那個孟雅陽……真的是那麼厲害的人呀?」
「廢話,我們這個小鎮上,誰不曉得孟雅陽。」小玲雖小小年紀,卻把八卦的本性發揮的淋漓盡致。「他不但品學兼優,而且還是咱們民代孟先生的獨生子,我們有好多女生都暗戀他呢!」
暗戀?
不曉得為什麼,丁涵聽到這樣的字眼,憶起那天早上的事,小臉上蒙出了一絲紅暈。
「不過啊!沒人敢對他表白心意。」沒察覺丁涵的不對勁,小玲逕自說著。
「為什麼?」
「拜託,他那麼酷,誰敢表白啊?萬一要是告白不成反被他譏諷一番,全校……不,是全鎮的人都會笑妳,說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
是……是啊!那天早上這麼一跌,近看孟雅陽,他的確很帥!
丁涵的思緒又飄回那一天,他有一張輪廓分明的臉,筆直的鼻和似笑非笑的唇,一雙大眼閃着早熟的光彩,高挑的身材抱着人的時候,有種溫暖的溫度,還有那吹彈可破的皮膚……
「唉!要是他愛上我就好了。」小玲捧心,一副心臟無力的樣子,唉嘆着。
「唉!要是他是女的讓我化妝就好了。」丁涵嘆氣,一副十分惋惜。
「嗄?妳說什麼?」
「哦~~我是說,就是啊!小玲這麼漂亮,他不欣賞妳,是他沒眼光。」察覺自己不小心將內心的希望說出,她連忙改口。
不過,一講到彩妝,丁涵就好興奮。
從小她就喜歡這些五顏六色的化妝品,她始終覺得女生化妝是件很美麗的魔法,不過可惜的是她還是個高中生,只能自己躲在家裏,利用課餘的時間研究。
因為,這樣的興趣在嚴格的天主教學校是不被允許的,不過她早就暗自決定,以後一定要走化妝美容這個行業。
「我家到了,明天見喔!」不知不覺這樣邊走邊聊,也走到了丁涵跟媽媽租的小屋處,她連忙跟小玲道別。
「明天見!」
當她打開家門的瞬間,突然傳來了器皿互相撞擊的聲音,丁涵發覺事情不對,立刻按下旁邊的電燈開關,沒想到卻讓她看到駭人的景象──
「小涵,妳回家了啊!」冷冰的聲音,熟悉而可怕的臉孔,在慘白的日光燈下,展露無遺。「哦~~不,這裏不應該稱呼是家,爸爸現在就帶妳回家。」
爸爸追來了!丁涵的腦中頓時呈現一片空白。
父親就像是一個永無止境的噩夢,她們好不容易逃了,可是噩夢卻緊追不捨,不肯放過她們!
丁涵發顫的小手捂住了嘴,因為燈光下,照出了許久不見的父親猙獰的面孔,還有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母親。
「媽!」
丁涵立刻想要向前阻止父親的暴行,誰知道卻被父親蠻力給推開。
「你要幹什麼?媽不是已經跟你離婚了?還來找我們幹嘛?」她顧不了身上的疼痛,她必須阻止父親的暴行。
「離婚?」父親又再次大力的推開丁涵,臉上的表情讓他看起來就像只野獸。「哼!她是趁我喝醉酒的時候逼我蓋印的,這種離婚,我不承認!」
「媽這麼做有什麼不對?你有盡過做父親的義務嗎?每天就只會賭博,錢都被你輸光光了!如果媽不跟你離婚,我們還有將來嗎?」丁涵眼光泛淚的一口氣說出心中的怨言。
「快、快走……丁涵……」
被父親拉扯住頭髮的母親,困難的從口中說出了這樣的話,但立刻就被他摑了一巴掌。
「賤貨!這裏有妳說話的餘地嗎?」
父親似乎被母親的作為所激怒,除了重摑之外,又多踢了她一兩下,滿是胡碴的他嘴裏吐出憤怒的話語,「都是妳這個賤貨害的,不僅離家出走,還帶走所有的錢,害我一無所有!」
「是你自己好賭成性,讓你一無所有的!別再踢媽了──」
見狀,丁涵放聲驚叫,害怕失去理智的父親真的會殺死媽媽,「你要錢,我給你就是了!放開我媽!」
「不……丁涵……」母親微弱的聲音響起,卻起不了作用。
一聽到錢,父親的眼睛就亮了起來,只見他很快的就放開了母親,往丁涵所站的方向走來。
「不愧是爸爸的乖女兒,來,帶爸爸去拿錢!」父親笑開了一張臉,尾隨丁涵進入了房間裏。
「……錢就放在床櫃內。」
丁涵引誘父親進了房間,隨口說了一個地點,父親立刻迅速的跳上床,打開床櫃準備拿錢,她見狀飛快的將門房關上,立刻推來椅子、柜子橫在門口,硬是將父親關在卧房中。
「該死!讓我出去!妳這個小賤人!」
察覺不對勁的父親還是晚了一步,只能使勁的用拳頭撞打門,像是一頭欲掙扎出陷阱的野獸狂吼着。
而丁涵利用這短短的幾分鐘,迅速拿起了自己的書包,扶起地上奄奄一息的母親,「媽,我們快走!」
逃。她們現在也只有逃。
面對視賭如命的父親,只有逃得越遠越好。
丁涵攙扶着虛弱的母親,緩步的走下樓,她們能逃多遠,就逃多遠。
此刻,她的心好亂,感覺好無力。她們原以為可以從此永遠逃離那個噩夢似的家,原以為母女倆可以就此快樂的生活,可是……
她們自認為天衣無縫的遠走高飛計畫,最終還是被父親所識破,追了上來──到底這樣的可怕夢境,要到何時才能停止?
誰?有誰可以幫助她們母女倆?
去警察局?可是警察局只會接受報案,一時的保護並不能防備父親的長久騷擾……
丁涵原本就感冒的身體,在這樣的壓力和無助的情況下,似乎加快了病情的發展,一陣天旋地轉,彷佛天地都在跟自己抗衡。
「唧──」
就在她六神無主的時候,突然對面馬路上出現了刺眼的車燈,隨即一陣刺耳的煞車聲,劃破了原本巷道中的安寧。
突如其來的意外,讓丁涵扶着母親的力量盡失,一古腦兒的跪坐在馬路上,她原本體質就瘦弱,又摟着母親倉皇逃出那個家,走了這麼長的一段路,早已經體力透支。
「妳們走路怎麼這麼不小心?」
剛剛差點撞到母女倆的車子裏走出了司機,氣急敗壞的對着她們破口大罵,「好好的紅磚道不走,偏要走到馬路上來?」
「老王,她們沒怎麼樣吧?」「砰」的關門聲,只見從車上再度走下一個人。
「少爺,這兩個女的好、好奇怪……」司機吶吶的說。
怎麼會是她?
孟雅陽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景象,沒想到在補習完回家的途上,居然會遇見那個遲到的轉學生,而且還是用這麼奇怪的方式!
「喂!喂!妳沒事吧?」
他彎下腰,輕輕拍着她的臉頰,片刻,丁涵無神的眼睛裏,慢慢的出現了孟雅陽的臉。
「……孟雅陽?」
「妳怎麼了?這是誰?怎麼會全身都是傷?妳呢?妳有沒有受傷?」見到丁涵有了幾許回應,他才放下心。
「她是我媽……救、救救我們!」她費了全身的力氣,總算吐出了這些話,卻也在下一秒,昏死在孟雅陽的懷中。
「喂,妳──」
他們完全沒有想到,她的這樣一倒,開啟了往後兩個人宿命式糾纏的第一頁。
孟家大宅是一棟氣派豪華的洋房,四周種滿了漂亮的紫丁香和整齊的韓國草,無論是誰經過這兒,都會被這如同童話夢幻般的漂亮建築所吸引,忍不住多看一眼。
然而今晚,主要焦點不是在大宅上,而是在紫丁香花團末端,那間古拙樸實的小屋內。
女傭穿梭走動其間,端來乾淨的衣裳和熱水,醫師也在管家的帶領下走到這兒。
熱,好熱。
丁涵的眼前晃過一張又一張的熟悉臉孔,父親猙獰的醜惡她逃不了,母親無力反擊的模樣,她也救不了。
「我已經替她打一支退燒針了,接下來只要好好調養,明天一早應該會退燒。至於她母親,我做完緊急包紮后,請送到醫院去照料會比較好。」
誰?是誰在說話?
丁涵翻了一個身,想要張開眼睛,卻仍覺得全身酸痛,四肢無力,只能斷斷續續聽見有不少人在說話。
「謝謝醫師,管家,幫我送醫師出去。」
「少爺,您要留下她們?可是,我怕夫人回來以後會不高興……」
「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是讓她們住在主屋,住在我的小屋裏面有什麼關係?」
「但是夫人……」
「如果媽怪罪下來,我全權負責!」
這個低沉且年輕的聲音,她認得的。
然而,鼻間那股不請自來的香味,讓她不由自主的皺起眉頭,是的,那是紫丁花的味道,她知道自己一輩子都忘不了紫丁花香味了。
而這股濃郁的味道彷佛是一波催眠浪潮,將丁涵的神志淹沒……
當丁涵又有意識,第一個接觸到的感覺,是聽覺。
吱吱吱……
砰砰,砰砰。
鳥啼和規律穩定的碰撞聲交雜的傳進她耳里。
清醒的她很快的知道這個撞擊聲便是心跳,但……這是誰的?
周圍的感覺很溫暖,就像是她回歸母親的子宮內被羊水包圍的那種幸福,這究竟是哪裏?
丁涵倏地睜開了眼睛,沒有想到,映入眼帘的竟是孟雅陽的俊臉大特寫──
「啊~~」
為什麼她會跟孟雅陽睡在同一張床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且她的衣服什麼時候從學生制服變成了蕾絲邊的高級睡衣?而且,這裏是哪裏?
丁涵打量了下四周,只見自己身處在一個十分整齊樸素的房間,這裏所有的傢具擺設都使用淡紫色,令人感到溫暖而安靜。
「妳非得用這麼激烈的聲音把人叫起床嗎?」被丁涵的聲音吵醒,孟雅陽睡眼蒙眬的模樣倒多了幾分孩子氣。
「這是哪裏?你……你把我帶到這個地方做什麼?」
「小姐,妳冷靜點好不好!昨天晚上是妳自己跑過來倒在我懷裏的!」孟雅陽沒好氣的說著,一面還打着呵欠。
「我……」
被孟雅陽這麼一說,她馬上便想起來,窮追不捨的父親,還有她拖着傷痕纍纍的母親,逃離家裏……
「我媽呢?我媽在哪裏?」只見丁涵很快的拉住了孟雅陽的衣領,大眼裏充滿了恐懼。
「妳別緊張,昨天我已經派人送妳媽去醫院了,妳跟妳媽究竟是怎麼了?」他見她宛如受驚小貓的模樣,不自覺的放慢聲調問:「有歹徒襲擊妳們嗎?」
「不是。」她眨了眨眼,搖搖頭,昨日那可怕的記憶又重回心頭。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昨晚她那副求救可憐樣,以及清醒后那沒來由的害怕,都讓孟雅陽的心中產生了憐憫之心。「妳慢慢說,我爸是地方的民意代表,有事我可以幫妳!」
「我……」丁涵咬了咬唇,微弱的聲音里透露出她的恐懼和無力,「我媽的傷……是我爸爸打的……」她嘆了一口氣,小小的手抓着棉被,鬆了又抓,抓了又松。
「妳爸爸為什麼要這樣打妳媽?」孟雅陽倒抽口氣的問。
「……你家很香,這種香味是紫丁香的味道吧?」莫名的,丁涵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干的問題。
「妳怎麼會知道?」
「因為我家以前也是種了滿園的紫丁香,我對這香味一點也不陌生,但厭惡它。」
「厭惡?這可是我最喜歡的花呢!」
「是的,因為這也是我爸爸最愛的花。」
丁涵將眼神眺望窗外,空洞洞的大眼,教他看了心不禁一緊。
「以前,我也有一個很溫暖的家庭,不過,當我爸爸開始沉迷賭博后,我的家就開始變得不完整、不健全了。」
回憶起往事,丁涵的心就一陣一陣的抽痛,「他賭贏了就在外面花天酒地;賭輸了就回家要錢,我媽不給,就摔椅子踢桌子,把家裏弄得一團糟,還把我媽踢得流產……」
孟雅陽靜靜的聽着她的故事。
「我和我媽再也忍受不了我爸,就趁着他有一天喝醉酒的時候,偷偷在離婚協議書上蓋了他的手印和印章,之後就遠走高飛。我們住過很多地方,最後把這兒當作我們的落腳處,卻沒想到,我爸居然還找得到我們。」
「原來是這樣……」他的眉頭緊皺,神色暗然。
「你很幸福,我很羨慕你,我轉到這兒后,就聽了許多關於你的故事。」
緩緩的說完了自己的身世后,她嘆了一口氣,「你已經知道了你未來的路,而我卻明天在哪都看不到。」
「事情往往不是肉眼看到的那樣。」孟雅陽意有所指的丟下這麼一句話。
她羨慕他?
不,不是這樣的!
只是他永遠記住母親所說的話──家醜不可外揚。
即使面對父親拈花惹草,母親瀕臨精神崩潰,他們孟家,仍是這個小鎮上有名望、家庭幸福美滿的假象招牌;為了父親下任連任的選票,他選擇沉默。
丁涵低下頭,烏黑的頭髮隨着她的動作,緩緩蓋住了她半邊的小臉,在陽光的照耀下,孟雅陽看得見那雙美麗的眸子,沾了過多晶瑩的眼淚,就這麼慢慢地沿着臉兒流了下來……
「別哭!」就在那一瞬間,他反射性地將她拉進了懷中,「別哭,這兒是安全的,妳不必擔心會有人來傷害妳,我可以保護妳!」
啊!這個懷抱的溫度,丁涵記得的,她記得他的懷抱里有規律的心跳,那就像是還沒誤入歧途的父親的心跳一樣熟悉……
就像是兒時父親抱着她,在紫丁香花海里的快樂回憶。
丁涵不由自主的伸出了手,緊緊、緊緊的回抱住那副胸膛,他是第一個說要保護她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