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孫嘉樂呆住,瞬間手足無措起來。從女友三級跳到結婚這一關,這場戲難度太高,她還不知道要如何應付,只好用眼尾餘光瞄向關正平。
只見他同樣呆若木雞,明顯地在媽媽期待的目光下,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
“我希望在我還沒進安寧病房之前,還能坐在婚宴上跟大家一起祝福你們。”關陳如意說道。
關正平來不及低頭,一顆淚水已經滑下臉龐。
“媽……”除了這一聲外,他什麼也說不出來,只像個孩子一樣地緊抓住媽媽的手。
“關媽,你別擔心。好好休息,一切都會有最好的結果。”孫嘉樂紅着眼眶站在一旁,為他們的親情而感動不已。
“我們會儘快辦好婚事的。”關正平說道。
孫嘉樂倒抽一口氣,卻還是強擠出笑容。
“好,我就等你這一句。知道你們有結婚打算,我說什麼都要把自己照顧好。你們兩個都過來給我一個擁抱,然後我要好好休息,準備參加你們的婚禮。”關陳如意拉著兒子和孫嘉樂的手,喜不自禁地微笑着。
關正平上前,雙臂緊緊攬住了媽媽和孫嘉樂。
孫嘉樂感覺到他顫抖的身軀,只能在心裏祈禱——一切都會平安無事的。
稍晚,看護及管家吳媽來和關正平換班。
關正平要求孫嘉樂跟他一同回家,孫嘉樂知道他有話想說,自然同意。
車程之中,關正平透過管道要拜訪媽媽的醫生,想討論媽媽病情。沒想到卻還是只收到對方說尊重病患意願,不得透露病情的答案。
孫嘉樂則在等待關正平的同時,用他的電腦,尋找到了與淋巴癌相關的書籍與網路資料,並大致瀏覽過一回——
除了少數器官之外,人體各處都有淋巴組織。淋巴組織罹癌,會沿着淋巴系統蔓延至其他組織。淋巴癌,又稱惡性淋巴瘤……
車子在兩人的各自忙碌里,回到他的家。
孫嘉樂無心去管他家的庭院有多大,只跟着關正平下了車,擔心地注視他看不出情緒、卻慘白得讓人不安的臉龐。
“坐吧。”關正平坐進客廳沙發里,依然正襟危坐着,恍若他的脊椎若是稍微偏斜一點,生活便會隨之垮台一樣。
“你吃過飯了嗎?”孫嘉樂沒坐,站在他面前問道。
“沒。”
“吃完再談,不差這三十分鐘,而且我也還沒吃。”重點是,她如果不叫他吃,她猜他鐵定會餓到明天早上。
“我不餓,廚房在那裏,請自便。”他木然地說道。
“那我覓食去也。”孫嘉樂一溜煙地衝進廚房。
關正平茫然地望着客廳,突然覺得客廳里空蕩蕩得很,他真不知道自己幾年前為什麼要依照媽媽的意願,蓋了這麼一棟屋子。早知道就強迫媽回來台灣和他一起住……
一陣椎心之痛鑽入胸口,他咬緊牙根握緊拳,為了想強壓下痛苦,所以很快地打開電腦閱讀她方才所找到的資料——
可這一看之下,他卻不理性地寧願自己沒看。
大部分的淋巴癌生長在容易摸到的部位,一般人常誤以為發炎,而自行購買消炎抗生素服用,有時可暫時消滅癥狀,但癌細胞卻仍在蔓延……淋巴瘤可侵犯全身各組織器官……
“熱騰騰、香噴噴的泡麵來了。”孫嘉樂端着托盤,故作輕快地走到他身邊。
“你吃泡麵?”關正平像拋棄燙手山芋似地把電腦放到一旁,看着她跪坐在桌几前,放碗布筷。
“我跟你家的鍋碗瓢盆又不熟,泡麵最快啊!來,這碗是你的。”她擺了碗蔥燒豬肉面到他面前,抽出筷子往他面碗上一擱。
“我不餓,泡麵也不健康。”
“不吃更不健康,而且餓壞了你,對關媽病情沒幫助的。乖,吃面喔。”孫嘉樂自然而然地拍拍他的頭。
他不是小孩。關正平原本想抗議,但心窩上的那股暖意,讓他默默地低頭打開碗蓋。
泡麵的調味香氣撲鼻而來,關正平咽了口口水,突然覺得餓了。
他不怕燙地低頭猛吃、被熱湯逼出一些汗,卻吃到欲罷不能,連湯都喝得一乾二淨。
放下筷子時,他意外地發現自己的心情似乎平靜了一些。
轉頭看向孫嘉樂,她盤腿坐在地上,很用力地吹着她的麵條,然後“嗖地”一聲把它們全吸進嘴裏,一臉滿足地咀嚼着。
同樣的一碗面,她花了比他多一倍的時間才吃完,表情像是吃到滿漢全席一樣。
關正平發現他很喜歡她這種不論做什麼事都投入,做什麼事都覺得有趣,什麼狀況都覺得可以撐得過去的澎湃熱情。
“過癮!你們家買的泡麵種類,我很欣賞。”孫嘉樂把筷子一擱,朝他比了個“贊”。
“我們家怎麼有泡麵?”他皺眉問道。
“何止有泡麵,而且種類還很豐富。”孫嘉樂說道。
關正平皺了下眉,只覺得奇怪。媽媽和吳媽在加拿大時,不愛外食的他會自己下廚,但他沒有買泡麵啊。
“好了,吃飽了,什麼問題都可以談了。”孫嘉樂拍拍肚子,推推她已經卷高到手臂的白襯衫袖子。“說吧!”
關正平從椅子上滑下,學她坐到地板上與她四目相接。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或者有些強人所難,但他直覺她會懂他的心情。
“我想你也許已經猜到我想跟你說什麼了。”他傾身向前,鎖住她的眼。
孫嘉樂咽了口口水,實在沒法子裝傻。
“你希望我跟你結婚。”她說。
“對。”知道她明白他的動機,他心裏一陣激動,呼吸也隨之紊亂了起來。
“我剛才看了你找的資料,若是淋巴癌末期,我媽最多只剩幾個月的壽命……”
胸口突襲的痛讓他停頓了一會兒,他低頭深呼吸幾次之後,才又能繼續說話。“就當我請你來幫我演這一場戲,價碼隨便你開,我會尊重你,和你保持距離……”
“且慢!”孫嘉樂用手在胸前比叉,皺着眉說道:“這事如果談到錢就傷感情了,好像我做製片做到賣身一樣。”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知道你若是肯幫忙,也是基於想圓我媽媽一個夢的好心。”關正平推了下眼鏡。
“我是很想讓關媽完成心愿,但是……”孫嘉樂把盤腿換成日式跪坐,直着身子嚴肅地說道:“你不覺得演到婚姻這一場,實在是有點OVER嗎?”
關正平懊惱地抓亂頭髮,狼狽地發現一向深思熟慮的他,居然因為心急而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抱歉,我忘了對其他人來說,婚姻是很重要的事情。你日後還會有其他選擇,沒必要為了我的私心,而留下‘離婚’的紀錄。”他擠出一抹笑意。“抱歉。”
“等一下,你的言下之意是,婚姻對你來說不重要?”她看着他那抹不像笑意的笑容,好奇地追問道。
“我習慣一個人,也喜歡一個人,我不想強迫別人接受我偶爾發作的孤僻症,也不想強迫自己適應別人。所以,我從沒想過要結婚。”關正平推了下眼鏡,第一次在別人面前如此坦白。
孫嘉樂瞪大眼驚訝地看着他,忍不住伸手跟他互握。
“媽啊,你簡直是女版孫嘉樂啊。”她說。
“你……也不婚?”他望着她明亮的眸,感覺心臟驀跳了一下。
“何止不婚,我把婚姻當毒蛇猛獸。”孫嘉樂雙手在空中亂揮,像是要趕走鬼魅一般。“我爸結過三次婚,我媽四次!這兩個人每次一愛起來,就只看到甜蜜的部分,一定要用婚姻來見證彼此的愛是最經得起考驗的。誰知道戀愛容易,婚姻卻是很現實的。時間一久,他們就會開始跟我抱怨什麼另一半和他們缺乏共鳴等等等,以下省略六百八十句。”
孫嘉樂放下雙手,清靈杏眸寫滿了不以為然。“我也談過戀情,知道這些過程,但是他們卻一定要把災難範圍擴大到婚姻,還有小孩,搞得大家都不自由。我認為他們真正愛的人,其實只有自己,應該叫他們去訂做一個複製人!”
關正平從她沒有笑意的臉上,感覺到她以前一定受了不少苦,於是牢牢地反握住她的手。
“辛苦了,沒結婚卻已經承受這麼多婚姻的陰暗面。”他說。
孫嘉樂看着他,長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有感而發地說道:“你也辛苦了。今日從天落下一個大責任要你扛起。”
他們看着彼此,從對方臉上都看到了自己,一股惺惺相惜的情緒亦由此而生。
“嘉樂。”他喚。
“在!”她舉手回答,模樣很鎮定,完全沒顯露自己因為他性感低沉嗓音而起了一臂雞皮疙瘩的事實。
“你既然不婚,那麼你願意把‘結婚’當成一件善事嗎?我知道這事真的有些強人所難,卻是我目前能想到最好的方式。只要我媽媽開心,我什麼條件都願意答應。我預計大概要一年的時間,也許不需要……”關正平鼻尖一酸,驀地別開頭,還是不習慣讓別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當然,如果你無法同意,我還是謝謝你願意陪我這演一場情侶戲碼。”
“我只是擔心——像我們兩個這樣的不婚族,真的適合結婚嗎?”她雙臂交握在胸前,雖沒把“婚姻”當成一回事,但總不想惹來麻煩上身。“婚姻的枝枝節節不去提,我連想都沒法子想像和別人生活在一起。”
“房子很大,我們甚至不必同居一室。我也不會要求你要配合我的時間,你的工作、生活都可以如常,只是搬到另一個地方住而已。”關正平凝望着她,不自覺地握住她的手。
孫嘉樂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她發現自己在融化。這事雖然荒謬,但他們的母子情深確實有打動到她。她想不出理由來說服自己,不加入這場戲碼。
助人為快樂之本,不是嗎?
“搞不好,我們會比想像中的更加適合。”她一聳肩,輕笑出聲地說道:“因為我們對彼此沒有期待。”
“沒錯。”他挑眉說道,樣子很輕鬆,心裏卻是不免七上八下。
他提出的畢竟不是一般的建議,沒人這樣把婚姻當成兒戲。這對她來說,算是一種犧牲吧。
“我也覺得我說得不賴。”孫嘉樂笑着拍拍手,突然間覺得躍躍欲試了起來。
“我這下子正好好好研究一下,為什麼大家把婚姻當成萬劫不復的靈感終結場。我遇過好幾個導演和創作者,一結了婚,就大哭大鬧說從此再也沒有代表作了。”
“你很樂觀。”關正平不習慣稱讚人,但她真的讓他覺得很特別。
他至今還沒被媽媽的病情一棒打倒,正是因為有她陪伴在一旁。
“當然要樂觀啊,否則當別人一家圍爐年夜飯、月圓人團圓,你卻只能一個人待在家裏時,不樂觀就得憂鬱症嘍。享受個人空間是很美妙沒錯,但有時也會想跟別人分享一下溫暖嘛。”孫嘉樂苦笑地說道。
“你以後不用再害怕過年過節了,我保證你以後會有個伴。”他握住她的肩膀,沉聲說道:“就算我們以後離婚了,這裏隨時歡迎你。”
“希望那時你的孤僻症沒發作。”她朝他扮了個鬼臉。
關正平搖頭,卻是低笑出聲了。
“很好,你現在看起來有點新郎的喜氣了。”孫嘉樂拍拍他的肩膀說道。
關正平笑聲漸歇,這才驚覺到——
所有他不認為會在今天所擁有的笑容與安心,他卻都得到了。他甚至相信自己已經能用比較平靜的心,去面對母親突如其來的惡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