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如果是你陪我去看檢查報告呢？”關陳如意抓着她的手，試探性地問道。

“為什麼不能讓正平去呢？你知道你不讓他跟着，他有多自責嗎？他認為就是他之前花了太多心血在工作上，疏忽了對你的照顧，你才會不希望他陪在一旁的。”她紅着眼眶，輕聲地說道。

“我不讓他陪，真的不是那個原因。不過，如果我告訴你原因，你可以保證不告訴正平嗎？”

孫嘉樂看着關陳如意焦急的神色，她不由得皺起眉，抓緊了婆婆的手。

“媽，如果你要告訴我的事會讓他傷心或是遺憾，那我不能保證。”她說。

關陳如意搖頭，深吸了一口氣，附耳對她說道：“我不讓他陪的真正原因是——我根本沒得癌症。”

孫嘉樂身子一偏，咚地一聲從椅子上跌落到地上。

“有沒有摔痛？”關陳如意連忙起身扶起孫嘉樂。

“你……你說……你根本沒得癌症？”孫嘉樂抓着婆婆的手，不能置信地盯着她。

“沒錯，那是我為了騙正平快點結婚而想出來的方法。”關陳如意一臉內疚地說道。

“那……醫院方面是怎麼一回事，你明明有住院，而且還做了一堆檢查！”她睜大眼，還是猛搖頭，一臉的不能置信。

“我安排了最高級的身體健檢。”關陳如意低頭尷尬地乾笑着。

“難怪你去醫院都只讓吳管家陪，難怪你不讓醫生跟正平說你的身體狀況。那你看那些抗癌保健書籍，用螢光筆畫重點是為了……”

“參考別人的病症，我才知道要演出哪邊酸痛。”關陳如意小聲地說道。

“天。”孫嘉樂抱住頭，細細一想，果然有很多事情都不合情理。

例如，婆婆在別人面前，總是一副無事人模樣，可只要與他們單獨相處，她就會表現得不舒服。且婆婆病容有時太慘白，但是雙唇血色卻比她還紅潤，甚至就連身體溫度也比她溫暖。

只怪她和婆婆的相處時間實在太短，正平又不像她老是賴在婆婆身邊，所以才沒人能看出端倪。

“那你怎麼會愈來愈瘦？臉色不好是為了什麼？”孫嘉樂追問道。

“我減肥，一天只吃一餐。然後，吳管家幫我找來化了臉色會很差的粉底。”關陳如意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化妝！”孫嘉樂一掌拍向額頭，恍然大悟地說道：“對喔，我怎麼沒想到！”

如果正平知道這件事的話……孫嘉樂感覺頭昏腦脹，餓到腦子無力思考。“我現在需要吃碗泡麵補充熱量。”

“泡麵只有一碗。”關陳如意遞出泡麵，拿過另一隻湯碗。“分你一半。”

“謝謝。”孫嘉樂接過泡麵，用一分鐘時間吃完，然後拆開一包洋芋片繼續補充能量。當然，也分了關陳如意一些。

確定能量充足之後，孫嘉樂握住婆婆的手，眉頭卻皺成兩道小山。

“媽——我真的很開心，很開心你的身體健康。但是你知道這段日子，正平有多痛苦嗎？他自責沒有多陪你，自責到就差沒出拳打他自己……”想到他難受的樣子，她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我承認我的手段用得激烈了一點。但是，如果我不這樣做，他怎麼會積極地去找太太呢？我寧願他現在短暫的難過，也不要我走之後，他孤單幾十年。只要想到他身邊沒有人陪，我就是死也不瞑目啊。”關陳如意激動地把臉逼近嘉樂。“你老實說，如果不是因為我出此下策，他是不是會終老一生？”

孫嘉樂嘴唇開合了幾下后，卻不得不承認道：“以他的孤僻與獨來獨往的個性，他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會終老一生。”

“所以，我不認為我的決定有錯，你看正平娶了你之後，整個人都變了。”關陳如意說道。

“媽——但你的做法還是太極端了。”孫嘉樂搖頭又搖頭，還是覺得他被蒙在鼓裏真的很可憐。

“非常時期就要有非常手段。我七十多歲了，距離國人女性平均七十八歲的年齡也差沒多久了，死前出此下策，也是其情可憫啊。”關陳如意慷慨激昂地說道。

“你打算隱瞞多久？”

“我打算回加拿大時，順便把你一塊兒帶去好商量這件事。你做電影的，想像力一定比我豐富。”關陳如意老實地說道。“我現在很需要理由脫身。”

“媽，你錯了。你的想像力比我還像電影人。我現在也是無計可施啊！”孫嘉樂苦惱地抱住頭，呻吟了一聲。“正平那個硬脾氣，一旦生氣起來，很有可能再也不……”

“不和我聯絡？”關陳如意勉強擠出一抹笑容，縮着肩的樣子此時真有幾分病容了。“沒關係，只要知道他接下來的日子，有你陪伴。我一個人沒關係……”

“不行，我們都誤打誤撞走到這一步了，我們要一家和樂！”孫嘉樂驀抬頭，斬釘截鐵地說：“沒關係，我們一起來想辦法。”

“你怪我嗎？”關陳如意拉着她的手，擔心地問道。

“知道你身體健康，我高興都來不及了。”孫嘉樂給了她一個擁抱。“而且要不是你出了這一招，我和正平也不會擁有現在的幸福。”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懂。”關陳如意紅了眼眶，抱住了她。

“媽……”

“嘉樂？媽？”

關正平的喚聲，讓兩個女人嚇得跳了起來。

她們只來得及擦去眼淚，關正平就已經走進廚房。婆媳兩人於是立正站好，一副犯錯學生的心虛樣。

“你們兩個怎麼都在廚房？”關正平利眼一眯，很快地把廚房打量過一回。

“婚禮很順利，媽精神太好，睡不着。所以，我們正在討論醫學的奇迹。”孫嘉樂努力用最正常的聲音說道。

“是啊，我以前老覺得四肢冰冷、食慾不佳，現在好像什麼都好了。”關陳如意說道。

“看得出來，你們食慾確實滿好的，吃掉了泡麵和一大包洋芋片。”他雙臂交握在胸前，一臉不悅地說道。

“唉唷，能吃就是福嘛。”孫嘉樂撲到他的手臂邊，摟着他撒嬌。

他冷哼一聲，繼續板著臉。“吃這些化學添加物，哪來的福份？”

“媽媽開心，細胞都健康有活力，什麼不好的細胞也會全都自動代謝掉，對吧？”孫嘉樂雙手在空中揮舞，朝着婆婆眨了下眼。

“是啊，你們結婚後，我不知道有多開心，我覺得我一定能打敗病魔。”關陳如意連忙點頭附和道。

關正平看着媽媽，所有詰難句子卻在看到媽媽日漸紅潤的氣色之後，全都咽了回去。

“下周我陪你回醫院檢查，我要確定你的狀況是真的有好轉。”關正平命令地說道。

“不用！”關陳如意臉色一變，拚命地搖手，連忙看向孫嘉樂。

“為什麼還是不讓我去？你還在怪我留在台灣奮鬥，沒有太多時間和你相處？”關正平皺眉說道，肩膀不自覺地緊繃起來。

孫嘉樂見狀，連忙走到他身邊，摟住他的手臂。

“我在那裏逍遙自在，我從沒怪過你。”關陳如意說道。

“我知道媽不讓你陪她去醫院的真正原因。”孫嘉樂大聲說道。

關正平低頭看着她。

關陳如意咽了口口水，雙手緊握成拳。

“因為媽媽擔心她的病情會給你壓力，而你一擔心，她也會有壓力。你也知道你的個性那麼認真，什麼事都看得好嚴肅。瞧——你的肩膀又僵硬得像石頭了，對吧。”孫嘉樂捏捏他的肩頸，搖了搖頭。“我看，還是我陪媽去醫院比較好，媽媽比較放鬆，你也比較放心，好嗎？”

“好。”關陳如意大聲說道。

關正平看了媽媽一眼，又看着抱着他手臂的老婆。

“真不知道誰才是你生的。”他悶聲說道，臉色依然很鐵青。

“你吃醋啊？”孫嘉樂抱着他的手臂，把他拉到婆婆身邊。

“沒有。”關正平抿了下唇。

“沒有最好。”孫嘉樂一邊勾着一個人，笑容燦爛地大聲說道：“我負責陪媽媽看診，回來再跟你報告詳情。”

“那我在外面等你們。”關正平說道。

關陳如意的笑容緊張地抽搐了一下。

“你幹麼一定要跟我搶？”孫嘉樂推了下他的肩，一臉可憐兮兮地看着他。

“明知道我從小到大，都和爸媽關係不親，好不容易遇到了婆婆，想盡一點媳婦的孝心，有一點為人子女的感覺……”她咬了下唇，緩緩地低下頭。

“要命，這種事有什麼好哭的！”關正平抓住她的肩膀，見她老是不抬頭，他眉頭打了十八個結，脫口說道：“你想陪媽媽去，就陪吧。”

“你不會跟我搶？”孫嘉樂上前一步，把臉埋到他胸前。

“你孝順我媽，我開心都來不及了。”關正平撫着她後背說道。

關陳如意對媳婦的臨場反應很滿意，滿臉笑意幾乎就要掩藏不住，只好快點找了個理由退場。

“好了，事情就這麼決定了，都再回去睡覺吧。”關陳如意說道。

“已經七點了，我看大家也醒了，不如我開車載你們去爬爬山，早晨山上空氣正好，適度的運動對癌症患者很好。”關正平說道。

“不用了，我突然覺得有點困了。”不愛運動的關陳如意，第一個搖頭。

“沒錯沒錯，家裏綠地那麼大，空氣已經很好了。”孫嘉樂馬上抬頭，點頭附和。

“你們還真像是母女。”關正平看着這一對明顯對運動興緻缺缺的婆媳，他低笑出聲。

“我們是啊。”孫嘉樂嘻嘻笑着跳到婆婆懷裏。

“好孩子。”關陳如意拍拍她的頭，捏了下她的腮幫子。“我前輩子一定是做了很多好事，才會有你這麼一個好媳婦。”

“不，是我有福氣，有你們兩個陪在身邊。”關正平認真地說道。

“哇，我兒子會說甜言蜜語了。”關陳如意一臉震驚地說道。

“他是實話實說。”孫嘉樂說道。

“我是實話實說。”關正平說道。

三人相視一眼，然後全都大笑了起來。

一笑之後，就沒有什麼走不過的事情、度不過的難關了，不是嗎？

三個月後——

巡視完新進工程的關正平，坐在汽車後座和剛動過心臟手術的黃董通電話。

“對，C區那塊地可以脫手了，我預估地段差不多要開始轉移了，這批土地成本早就回收了，現在賣出，將來還有可能再用低價買回來。”關正平一邊看着平板電腦上秀出的地圖，一邊說道：“還有，Z區的那戶釘子戶主動來跟我們聯絡了。是啊，真的是大快人心。他漫天開價，一拖就是五年，現在知道我們可以耗得更久，開始在求人了……”

“不……我認為你該休息，但是不應該退休，我有時太過獨裁，我希望有不同的聲音阻止我緩下來，或者是為了說服你，而去做更多的功課……你說我變了？”關正平看着手上的婚戒，唇邊揚起一抹笑意說道：“也許吧。”

有嘉樂在，他確實比較懂得去關心別人了，就算黃董現在又開始在電話那頭感嘆起女兒，他也可以耐着性子聽下去。

“……你若任由女兒予取予求，以後大家都不在人世后，你要她怎麼過日子？我建議你送她到第三世界國家當義工，讓她知道活着本來就不是件易事。”關正平一邊說出嘉樂給他的建議，一邊把平板電腦往旁邊一擱。“黃叔，我要下車去接我媽媽了，暫時先這樣吧。我明天和嘉樂會再去你家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