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待第二日天亮,蕭府已然靜如往常。
三小姐蕭繼容嫌自己住的折梔院潮悶,便要出屋練劍,誰知剛練了兩下便香汗透衣,便只得找了個涼亭坐了下來。
涼亭外是一小小池塘,塘內蓮葉田田,風荷正舉,欄鎖池痕,一片翠玉。
抱琴立在蕭繼容身側,拿了把團扇替她搖着,微風陣陣而起,蕭三小姐忽然偏過頭去看她:“抱琴?”
“嗯?”
“昨晚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小姐不是都知道了嗎?”
“我知道什麼?”蕭繼容冷笑,“就知道進來幾個賊人,都被二哥帶人滅了,一點意思都沒有。”
她不由笑了:“瞧小姐說的,這種事還能有意思?儘是些打打殺殺。”
“這便是江湖。”蕭繼容挑高了眉梢,“江湖啊……算了,你不懂的。”目光閃了閃,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問道:“對了,聽說昨晚有個賊人就死在你面前,是不是?”
她點點頭,繼續搖着扇子。
蕭繼容壓住她扇,長捷撲閃:“你不怕?”
倒也談不上。她心道,嘴上卻說:“不怕哪能叫得那樣大聲?”
蕭繼容被她逗得一笑:“瞧你這膽小模樣,怎像我蕭三小姐的丫鬟?!”說著,便拾起寶劍,在她眼前晃了兩晃:“算那些賊人運氣好,要是被本小姐遇到,三尺青鋒,定斬不饒!”
抱琴微微一笑,目光落於蕭繼容手持冰泉之上,只見驕陽反照,寶仞鑠目,竟是從未注意到的流光橫溢,心濤不禁微動,卻只是又揀起了團扇來,一下接一下的搖了下去。
六月之天,畢竟孩兒之面。坐了不多時,便有涼風忽起,蕭繼容還正喜涼爽,抱琴卻見天邊已有黑雲滾滾壓來,心知即將一場大雨傾盆。連忙勸了蕭繼容回房,這位三小姐卻仍是磨磨蹭蹭眷戀涼風,好容易勸動她移步,一場大雨已然落將下來。
眼前閃電一道接着一道,轟隆雷鳴由遠及近,抱琴愁得擰了眉,蕭繼容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抬頭望着天邊,衣袂當風,任電閃凜冽將她美麗的眼眸照得一閃一閃。看了一會兒,她忽然放下了劍,竟直朝那雨地里走了過去。
“小姐!”抱琴忙喚,追到雨里。
蕭繼容轉過身來看她,一笑不語,突然又猛的就拔足飛跑,抱琴只得也跟了上去。
等二人跑回折梔院,已是淋得遍身濕透。抱琴也記不清自己挨了院裏丫鬟婆子們多少數落,卻還要幫着替蕭繼容沐浴、換衣。眾人都是一番緊張,差點連郎中都要請了來,虧得蕭繼容阻止了這才作罷。
忙了好一陣子,蕭三小姐終於穩妥舒適,安坐椅中,擺擺手讓一屋子人都暫且退下,抱琴卻不敢走,捧了碗剛熬好的薑湯,連忙遞上。
蕭繼容卻不接。抱琴只得再遞一次,勸道:“小姐,喝了吧,去去風,別著涼。”
“練武的人,哪有那麼嬌弱?!”蕭繼容卻不領情。
她正為難,卻聽蕭繼容又道:“怕交不了差,是不是?放心吧,這回是我自找的,與你無關。”
說得容易,她心道,哪能真與她無關?三小姐淋雨這樣“大”的事,這會兒怕已傳遍了全府吧?
蕭繼容竟像知道她心思似的,眨眨眼,笑道:“本小姐任性嬌縱閤府皆知,淋點雨算什麼?就算是將老天捅了個窟窿,也最多就是讓二哥教訓一頓。”
聽她一說,抱琴這才想起蕭三小姐已與她二哥彆扭了好些日子,至今尚未說過話,心下頓時雪亮起來,卻只抿嘴一笑,道:“那是老爺和公子們都知道小姐人品,對小姐放心呢。”說著,又將薑湯遞了過去。
“他們知道我?”蕭繼容挑起眉梢,勾了勾唇角,笑着瞅她一眼,“怕還不如你知道呢。”說著將薑湯反推回去:“你自己喝了吧,你不也淋了雨?”
抱琴心頭一熱,身上潮意剎那全無,順從的喝下手中薑湯,已是遍身暖意。
窗外雨勢已是漸漸小了去,潑水似的大雨已經變成了緊織的細線。蕭繼容踱到窗邊,兩肘支在窗沿,望着滿院雨花開謝,不知是夏的新生,還是春的延續,不由喃喃而語:“記得從前小時侯,母親尚在,大姐二姐也在,大哥……也常在,兄妹五個笑在一處鬧在一處,我那時雖還太小,卻也覺得那般快樂真正此生難有。”
聽蕭繼容如此說,抱琴這才知道她排行由來:原是上面還有二位小姐,只是自進府來竟是從未聽說過,卻也不以為異:富貴人家也多煩惱,她並非不懂。
蕭繼容兀自喃喃了一會兒,眼睛忽然一亮,轉身便關了窗。抱琴正自奇怪,只聽抄手游廊上已有漸近的腳步聲響起。
“是二哥到了。”蕭繼容微笑着反背了手,一副胸有成竹模樣。
抱琴卻是惴惴難安,想退下卻已不及。只聽蕭繼安已在敲門,她只得走上去,打開,二人一個照面,蕭繼安也沒料到竟然是她,眼神一晃,目光已在她身上逗留難去。
幸得蕭繼容也看了出來,在旁冷冷笑道:“二哥,你這是來看我的,還是看抱琴的?”
蕭繼安收回目光,優雅一笑:“幾日不見,小妹口齒怎的越發厲害?莫不是還在生二哥的氣?”
蕭繼容眼一斜,檀口一閉。
“呵呵,又任性了不是?”蕭繼安寵溺的笑道,說著便走上前來,扳轉妹妹身體,仔細端詳,“生氣歸生氣,可別糟蹋自己身子,如今這樣,哥哥們可是要心疼的。”
蕭繼容哼了兩哼,搖晃着身體,故意不讓他瞧。
“好好,都是二哥不對。”蕭繼安見妹子如此,知她已是有心議和,索性給足她面子,“改日請上大哥,我親自擺酒給三小姐賠罪好不好?”
蕭繼容得了台階,這才笑了:“這倒不必了,只求我那些‘二嫂’們別再惦記着小妹之琴,便阿彌陀佛了。”
“當真如此碰不得?”
“碰不得!”
“二哥我呢?”
“除了抱琴,任誰也碰不得!”
被她搶白,蕭繼安食指摸摸眉心,便算是接受了,只抬眼看了看抱琴,微微一笑:“好個抱琴丫頭。”
抱琴被他看得心頭一緊,連忙低下頭去,好不自在,彷彿過了良久,才終於聽得蕭繼容道:“抱琴,我的劍是不是落在涼亭了?你快去看看!”
抱琴得令,忙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到達涼亭時,雨又緊了一陣。
池內蓮葉順風擺動,密密層層,點點珠玉順葉而落,盈極則虧。
抱琴尚在亭外,忽見亭中一道亮光閃過,她一怔,初還以為是閃電,再一定神,這才發現那不過是一道劍光——亭中立着一藍衫人影,手中正拿着蕭繼容的寶劍,而剛剛的亮光正是寶劍出鞘的一瞬風華。
“你……”抱琴不知自己怎的就出了聲,想要收回已然不及,而那人顯然已聽到了她的聲音,轉過了身來,淡淡看她。
他轉身時,天風激蕩,海雨滂沱,如紙劍鋒輕輕顫動,而他卻只是淡淡一笑:“原來是你。”
原來是他!她也一笑,放下傘,走進了亭去,向他深深一福:“昨晚多謝大哥相救。”
他怔了怔,看了眼自己深藍布袍,然後搖頭:“談不上。姑娘言重。”
“大哥客氣,昨晚若非大哥出手,小女子恐已是劍下之鬼。”
“姑娘越發言重:那時倘若姑娘能一直不動,故作不察,賊人也未必就會向姑娘下手。”
她搖頭:“賊人暫留我命,不過是要騙過大哥耳目,令大哥以為樹上無人,待得大哥當真離去,他還是必要殺人滅口的。”
“難為姑娘沉着。”
她又搖頭:“已是怕僵。”
他不由又是一笑,笑容極淺,眉間卻有一道皺痕深深,想必是平日皺眉多過笑容,已是烙印難去,讓整張不過二十七八的臉看來竟有些滄桑:“姑娘如此自謙,反倒讓我過意不去。說來,我也該向姑娘道謝的。”
“哦?”她不解。
“姑娘可是曾往地上潑過一桶水?”
她不由臉一紅,只聽他接下去道:“可曾見地上升起些亮點?”
她想起了那些“流螢”,於是點頭。
“那些是賊人的夜光粉,專用來跟蹤。也是我自己不小心着了他們的道,竟被這些東西撒着,一路帶回了府來,若非姑娘一桶水將它們潑凈,真教賊人追蹤到橫梧院,事情就麻煩了。”
原來如此。她自不能待他當真相謝,便道:“原來大哥是在大公子院裏當差。”
他看她一眼,未否認:“主子叫我阿寧。”
“原是寧大哥。”她躊躇半晌,低下頭去,“小姐喚我抱琴。”
“抱琴。”他將二字放在舌間輾轉,只見亭外朵朵雨花盛開,“你是三小姐的人?”
“是。”她抬起頭來,看見白虹映亮他雙瞳,如他眉間深刻皺痕。
“她可好?”他問,又補充道,“沒淋壞吧?”
聽他語氣竟是關切暗含,抱琴心頭一動,卻只願猜他是大公子遣來問候的,便回答道:“小姐好得很,二公子已去探望了。”
卻見他微微皺了眉:“他們不是已鬧了許久意氣?”
她輕笑:“這回不就和解了?”
他愣了一愣,這才轉過彎來,端詳她良久,方道:“女孩子的心思還真是七拐八繞,教人白白擔心,她卻不過是略施小計。”
說話時,只見他眉峰略有舒展,淺淺笑意浮上面龐,瀲灧着正中沉澱的皺刻,喜又復傷。她的心卻像被什麼扎了一下,感官剎那渙散,只余雙耳聽得亭外風雨摧桐,滿院梧桐,雨落沙沙。
他則把玩着手中的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又問:“昨晚呢?她可曾受驚?”
她回過神來,回答:“沒有。其實小姐自居俠女,恨不能仗劍殺賊呢。”
“呵,這倒符她性格!”他也不知是笑是嘆,“可她昨晚怎的如此聽話,不去湊熱鬧,反肯窩在房裏?”說罷,竟自沉吟起來。
劍身如鏡,映出他眼眸清明,抱琴心中一顫,這才意識到自己說多,後悔已是來不及,只得硬着頭皮岔開話題,道:“時候不早了,小姐還在等我回去復命,寧大哥可否將手中寶劍交還於我?”
“這是你家小姐的劍?”
“怎麼,寧大哥不識?”
“怎會不識?”他似要笑,卻咳嗽了兩聲,接着道,“我識得它時,它還在他人之手。”
“在誰人之手?”
他頓了頓:“大公子。”見她神情似是不信,便解釋道:“你是否是看它鏤飾華美,不像男子之劍?”不由也笑:“其實富貴少年風流倜儻,原也是裝飾精美、金玉其外的。”
聽出他話中的諷刺,她搖頭:“寧大哥這話未免偏激。”
“就算是我多話吧。”
他咳了下,隨手挽了團劍花,雨簾沉重中,頓時一片眼花繚亂、流光飛舞,她亦聽見劍光深處他的聲音:“人雖不同了,劍,卻仍是好劍。”
話音甫落,他已收劍入鞘,鏗鏘一聲龍吟。放下了劍,他看她一眼,忽的搖首一笑,隨即飄然離去。
抱琴拾起了劍,抱在懷裏,劍身竟仍在輕顫,微微的,猶有餘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