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京師百里府正氣堂

十餘人在大廳里或坐或立,中間的太師椅上則坐着一名約摸五十餘歲的健壯男子,正是少林俗家京師主事百里長青。

“寶丫頭,你近日可好些了?”百里長青拈鬚發話。少林俗家弟子中,就數他名望最高,功夫最好。因為自幼與黃子澄是摯友,又多多少少沾點皇親,所以出師后一直留在京城為皇家效力。一生收有十九個弟子,寶鉤本是他從荒野拾回的孤兒,從小把她養大,順理成章地收做弟子,是他最小的徒弟,也是惟一的女徒。

“好多了。”寶鉤垂首,師父尋常不苟言笑,她對他是又敬又怕。

“那好,前些日子你病着,我就沒問你,現下倒有幾件事要問問清楚。”百里長青揚首向其餘人道:“你們都坐。”

寶鉤走到下手矮凳上斜着身子坐下。

“你在汲黯府上住了有一個月了吧?”

“是,一個月零九天。”寶鉤低聲回應。

“唔,你記得倒清楚。”百里長青不冷不熱地道,又問:“汲黯平素住在哪裏?”

寶鉤垂首不語。

十七少——百里長青第十七個弟子,見百里長青臉色不善,忙替她應道:“徒弟去過汲黯府上,他平素都住在一個名叫指間界的院落。”

“我問你了么?”百里長青冷笑一聲,向寶鉤道:“好,汲黯平素都跟些什麼人來往,你細細說給師父聽聽。”

“弟子沒有見到。”寶鉤並不抬頭。

十七少碰了碰寶鉤的衣袖,寶鉤便挪身坐得離他遠了些。

“顧百壽,須白眉,黑奴,王猛——這些人,你都沒見過?”

寶鉤搖頭,“我在指間界只見過黃伯伯。”

“好,你頂我頂得好!”百里長青怒極,騰地起身,開始在廳里來回踱步,“你才去那魔頭那裏幾天,胳膊肘就開始朝外拐了,嗯?”

寶鉤站起來,低聲道:“我只知道師父是讓我去那邊治病的。其他的事,師父沒有讓寶鉤關心,寶鉤也關心不到。”

百里長青被她頂得一怔,頓了頓,他放緩了語調,柔聲道:“你以為師父是在向你刺探汲黯的內情?”

寶鉤不語。

“傻徒兒,”百里長青走到她面前,俯身道:“你知道的,師父也都知道,你不知道的,師父知道的比你多得多。”他嘆了口氣,又道:“那魔頭在你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師父問你,只是想看看你陷得有多深!”

寶鉤依然垂首不語,但心中卻隱隱不安。

“師父知道你不相信,”百里長青耐心地勸導,“你隨師父來。”

驀地,半空中忽然傳來一聲輕輕的冷笑,那聲音聽來極為柔和,但顯然是從極遠處送來的。

寶鉤茫然抬首,一條修長的黑衣人影緩緩地走了進來。

“算我看錯你了,你竟敢找到這裏來!”百里長青迅速恢復鎮定,冷冷地道:“非禮勿行,九公子,如此破門而入恐怕不合聖人之道吧?”

“嗯,沒錯。”汲黯不屑地笑笑,“我是破門而入,那又如何?”

“如此任性妄為,你就不怕皇上知曉?”十七少也上前喝止。

“對,我是任性妄為,”汲黯好脾氣地着笑,“你要來處置我么?”修長的指撫着腰間的紫竹簫,他淡淡地道:“你有這權力嗎?”

“你——”看穿了他的來意,十七少急忙搶身攔在寶鉤身前。

“丫頭,過來!”汲黯並不上前,只是柔聲喚她。

感覺到身後的寶鉤身子微微一顫,十七少急忙握住她的雙手,不讓她出去。

“丫頭,你隨我回去,你的身子還沒好。”遲遲等不到她的身影,汲黯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說出了口:“我不曾利用過你。”

寶鉤心頭大震!

“你胡言亂語些什麼?”百里長青不耐煩地擺手,“十七,帶寶鉤出去,九公子有事的話,請他跟我談。”

“跟我說話,你配么?”汲黯冷冰冰地譏刺,身形如電,人人眼前一花,寶鉤已經被他擁在身前。

百里長青怒喝一聲,一掌拍去,十七少不欲以多欺少,腰間長劍拔出又按了回去。

汲黯雙掌按住寶鉤的雙肩,眼睛直直地凝視着她的眼睛。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便已帶着寶鉤滑出丈余,避開百里長青氣勢如虹的一掌。

“丫頭,隨我回去。”看也不看百里長青,他這樣要求。

他的眼中含着深深的懇切,寶鉤心下發酸,一顆淚珠不受控制地滾下面頰。她急忙別過臉,怕自己在他柔情似水的目光中崩潰痛哭。

“寶丫頭,過來!”百里長青怒喝,七少、六少、十七少、十五少都站在他身後,對寶鉤怒目而視。

寶鉤撥開汲黯的手,退了一步,卻不再動,垂首不語。

“丫頭——”汲黯踏前一步,正欲伸手拉她,眼前卻忽然精光閃動,一柄晶亮的匕首直直地指向自己的胸口,握着匕首的手晶瑩似雪——正是寶鉤。

“丫頭,你要殺我?”汲黯伸在半空中的手垂了下來,墨黑的眸子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是不信,又似乎是灰心。

“對,殺了他!殺了他除魔衛道!”十七少“嗆”的一聲抽出腰間的長劍,大聲叫道。

“你走吧!”寶鉤極力控制着越來越急的喘息,勉強向汲黯道:“你走吧,我、我跟你再無瓜葛。”工具,用完了就可以丟了,還能有什麼牽扯?他為什麼來?是覺得對不起她,還是她還有別的利用價值?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這些事,她都不願再去想。

“你說過要信我的,丫頭,你忘了么?”汲黯面色沉靜,如同不曾見到那鋒利的刃口一般,慢慢地向前走,一步一步,極慢,卻極堅定,“隨我回去,我是離不開你的。”

“你做什麼?”寶鉤大驚,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後退,口中語無倫次地說:“不要再過來,我、我真的會殺了你!”

“寶丫頭,你忘了入門訓誡了么?”十七少朗聲道,“除百種魔,殺百種妖,還我太平,護我正氣!”

寶鉤已退到牆邊,再也無路可退。

“丫頭,你真的——要殺我嗎?”汲黯充耳不聞,又朝前踏了一步,聲音輕如耳語,“那你動手吧,我說過我是離不開你的。死在你手裏,我死得其所。”生若無所戀,與死又有什麼區別?

“寶鉤,殺了他!”廳內幾乎所有的師兄弟齊聲喚她。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不行!”寶鉤掙扎了半晌,乏力地垂下握着匕首的手臂,“對不起,我做不到。”她始終是不能傷害他的,他畢竟是那個她曾傾心依戀和傾慕的人啊!

“丫頭,你願意隨我回去了?”汲黯微笑,那一剎那,寶鉤從他眸中看到了隱約的淚光。

“汲黯,你怎麼了?”她驚奇地問。他曾是那樣從容鎮定的人,今日會如此,一定是有原因的,“你不舒服么?”

汲黯搖頭,不能告訴她他此刻體內氣息翻湧,真氣逆轉已不受控制。卻不能不告訴她,他今日來,原是只要她隨他回去,“隨我回去,好么?”

“寶丫頭,你看看這裏!”寶鉤還不及回答,便聽見師父的聲音在高聲喚她。

百里長青站在大廳中央,他身前,兩名青衣弟子抬着一張躺椅,躺椅里是一名穿着灰色衣衫的少年。少年面色灰白,四肢癱軟,直直地躺在椅內,模樣雖狼狽,但面色極清冷,一雙冰寒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她,以及她面前的汲黯。

“十二少!”寶鉤大驚,是十二少!在天津渡與自己走散的十二少,只是——他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誰傷了他?他如果一直住在府里,為什麼自己回來這許多時日,他都不肯見她?

“別這樣叫我,我現在憑什麼自稱‘十二少’?”十二少根本不看她,一雙眼睛怨毒地死盯着汲黯,“少林十八少,個個少年英俊,丰神俊秀。我這種廢物,也配么?你說對不對,九公子?”

汲黯只是一徑地凝視着寶鉤,並不理會他說了些什麼。

“黯——十二少,是誰傷了他?”寶鉤心中一片冰涼,也許這都不是真的!

“寶妹妹,我是無關緊要的人,廢了也就廢了,我早已不想多作計較。但是——”他忽然拔高了嗓音,盯着汲黯尖聲道:“天津渡口二十餘條人命,他拿什麼來還?”

“不是的——十二少,不是這樣的——”說著眼淚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寶鉤顫着聲道:“不是汲黯做的,那天,是那個黑衣人,那個人!”

十二少冷笑,“那天那個人長什麼樣,你真的看清了?你埋那些屍首的時候,看見的不是這個人么?邪惡怨毒,江湖四氣,若不是排行在首的黯公子,誰有那麼大本事,舉手間殺掉二十餘人倒不留血口?對不對,九公子?哦不,應該是汲黯,黯公子?”

“你少猖狂,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哐”的一聲裂響,幾道人影破窗而入,齊刷刷地立在汲黯身後,正是須白眉,顧百壽和黑奴三人,說話的人是須白眉。

“莫要多說。”汲黯回首輕叱。

“是!”須白眉躬身回答。

“我道九公子今日怎麼肯到寒舍來賜教,”百里長青寒聲道,“原來是帶了朋友上門踢館來了。”

汲黯搖搖頭,“我只是來接寶鉤回去。”轉頭向寶鉤道:“丫頭,我們走吧。”

寶鉤含淚看着他,“告訴我,十二少說的,都是真的么?那些人真的是你殺的嗎?”她想起在天津渡口蒙面的黑衣男子,在驛站后吹蕭的他,那些僵硬的屍體喉際的血線,還有那日他從須白眉手中救她時用的兵器——銀線!

還需要別的什麼?鐵證如山!

“你說過會信我的,”汲黯心頭一片悲涼,無力地回應:“你不再信我了?”

“你要我拿什麼信你?”寶鉤悲聲道,抬手再次舉起那柄匕首,直直地對着他的胸口,“你走,今日之後,你我再見,是敵非友,我一定會殺了你!”

“丫頭!”汲黯神色慘淡,情急地朝她走了一步,寶鈞一個收勢不及,“噗”的一聲,鋒利的刃口便直刺進去。雖然他穿着玄色的衣衫,看不清血色,但那樣濃重的血腥味隔多遠都聞得到。

“主子!”顧百壽大驚,搶上前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

須白眉怒極,一掌便向寶鉤的天靈蓋拍下。半空中人影交錯,只聽啪啪兩聲,有人硬接下這一掌,又穩穩地落地,正是百里長青。

大廳內一片寂靜,只聽得“嗒嗒”的越來越急的血滴墜地的聲音。

寶鉤充耳不聞,對眼前的一切恍若不見,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剛剛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她只是那樣怔怔地望着自己掌心上的血跡,還有那柄插在他胸口上的匕首。

“白眉,莫要傷她。”汲黯吸了口氣,勉強地顫着聲道。

“九公子,今日便請吧。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你我終有一日會再見的。”百里長青拈鬚微笑。他方才與須白眉過了一招,心知有他與顧百壽在,今日自己絕對占不了便宜,再說還有那個黑奴。好在他們必定急於為汲黯療傷,不至於與己方糾纏。

果然!須白眉重重地哼了一聲,便與顧百壽一左一右夾着汲黯騰身而去。

“寶丫頭,做得好!”見四人離去,十七少跑過來,拉着她的手歡喜地說。

“十七少,”寶鉤茫然抬首,怔怔地看着他,“我做了什麼?”

“你重創了那魔頭。”十七少笑道,“我瞧那一刀刺得很深,那魔頭不費些時日,多半不會恢復元氣,這便是我們反擊的大好時候,師父——”他轉臉朝百里長青道,“要不要現在就飛鴿傳書,請十三哥他們回來?就憑天津渡的事,我們就能置他於死地。汲黯一死,非但燕王在京師的勢力完了,連燕王自己多半也脫不了干係,省得黃伯伯整日苦口婆心地勸皇上早日動手。”

“可以,”百里長青拈鬚沉思,慢慢地說:“你明日帶寶鉤進宮,跟皇上把天津渡的事情說清楚,老十二就不去了,他現在身子不好。”

“我沒關係,我明日跟老十七一起去!”已經全身癱瘓的十二少大聲叫道,“我要讓皇上親眼瞧瞧我的樣子,親口跟皇上說,汲黯就是江湖四氣的頭子。就是他,殺了天津渡二十餘條人命……”說到後來,他已經嘶啞了嗓音,臉漲得通紅,顯然是激憤已極。

“不、不,我不去!”寶鉤一把甩開十七少握着自己的手,尖聲道:“我不去,我什麼也不知道!”

“寶丫頭!”十七少大驚,急道:“你怎麼了?你還想着那個魔頭嗎?他——”

“不要說了!”寶鉤蹲下身子,蜷在牆角,“我不要聽!”

“寶丫頭!”百里長青大怒,大步上前拉她起來,“你睜開眼睛看看,那魔頭向來心高氣傲,你今日傷了他,你以為你不去指證他,他就會放過你嗎?別做夢了!”

他手指的地方,青石地面上,怵目驚心的鮮紅的血跡,那樣多的血,要多深的傷口才會流這麼多血?

寶鉤心頭劇痛,別人再說什麼,她都已聽不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突如其來,狠狠地把她按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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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你怎麼樣?好些沒有?”須白眉站在床邊,看着黑奴又一次換了一條白巾,案上的一盤清水已經被血色染得通紅。

汲黯閉目搖頭,沒有開口。他的臉色已經白得像紙,額際滲出大顆大顆的汗珠,因為失血過多,雙唇甚是乾裂。

“姒兒,給主子倒些水來。”顧百壽回首吩咐女兒。

“是。”顧姒原本有些出神,聽了父親的話忙去倒了杯茶,送到汲黯唇邊。汲黯並不睜眼,喝了幾口,便搖頭不要了。

“怎麼會傷成這樣?”看他如此憔悴,顧姒心中難受,眼眶變得紅紅的。

“還不是你做的好事!”顧百壽瞪了女兒一眼,怒道:“若不是你那日自己假裝被劫走,主子能被那丫頭下毒么?全是那日殘留的毒素作怪,主子真氣不穩,才會被那小小的一刀就逼得血脈逆流,弄到現下,咳!”

顧姒低了頭,滿臉愧色。當日因為嫉恨寶鉤在汲黯心中地位特殊,才故意在汲黯閉關那日自己假裝被劫,料到寶鉤自會回去求救。本想讓她被汲黯罵一頓,卻沒想到汲黯會因此走火入魔,被寶鉤下了毒。到頭來,反倒是自己害了汲黯。

“卻也不能全怪姒兒。”須白眉勸道,“誰也料想不到那丫頭能害主子走火入魔,更想不到百里長青如此狠毒,竟然在自己的徒弟身上下了‘散氣散’現在想起來,這一招甚是高明,寶鉤本身全無內力,‘散氣散’對她自是全然無害。”

“散氣散”是一種激動真氣的藥物,並非毒藥,尋常人吃了它也只當吃了碗芝麻糊。但若是功力修為極深的高手,吃了它便如吃了穿腸毒藥。“散氣散”會在體內鼓動真氣倒流,輕則殘廢,重則喪命。

若非汲黯自己修得龜息大法,且是醫術高明,此刻只怕早已不在人世。

“別再說了,”汲黯閉着眼睛,疲憊地說,他人雖然無力,眉間卻隱隱含了怒色,“你們都出去。”

見他不快,須白眉急忙閉了口。幾個人卻不願離開,都靜靜地站在床邊看着他。

黑奴再換了條白巾,血終於止住了,他替汲黯裹好傷,站起身退了一步。

“我——沒關係了,你們別去找寶鉤的麻煩。”汲黯抬手按住一陣陣昏眩的前額,輕聲道:“你們都去吧,都——”話未說完,便沒了聲息,那隻手軟軟地垂了下來。

“主子!”須白眉大驚,搶上前把了半天脈,皺着眉向顧百壽道:“元氣受損過度,暈過去了。‘九命九轉丹’,你那裏還有沒有?”

顧百壽搖頭,“日前配的,都給主子了。”

須白眉向黑奴道:“快去藥房拿來。”

黑奴比了幾個手勢,黯然神傷。

“總有一日,我要親手殺了那個妖精!”須白眉怒道。

顧百壽受命長年為汲黯煉藥,這“九命九轉丹”十餘年才得開一次爐,開爐也才九顆,固本培元功效非常,就是瀕死之人也能緩得一口氣——汲黯竟然盡數給了寶鉤。

“世間自有痴兒女,一片痴心只化灰。”顧姒走到床邊跪下,用一塊乾淨的白巾拭去他額際的汗珠,悄聲道:“爹,須伯伯,你們都先出去吧。有什麼事等黯醒了再說,你們再鬧下去,他還能養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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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格窗內,湘簾低垂。

此刻夜色濃重,百里府連庭前梳翎的仙鶴都已睡著了。四周寂無聲息,天地萬物如同回到混沌之初,靜謐溫柔。

驀地,湘簾內響起連串低微的呻吟,緊接着便是急促的喘息——似乎有人從噩夢中驚醒。

寶鉤怔怔地倚在床頭,滿身的冷汗浸透了輕軟的衣袍。她拉起褪了一半的綉被,緊緊地裹住自己猶在顫抖的身子。

她看到他了,看到他渾身是血,僵直地站在她面前,俊美溫柔的臉上全是冰冷的麻木。只有那雙眼睛是活生生的,含着那樣多的情緒:憐惜,灰心,悲哀,痛楚,憎恨……那樣深刻地看着她,她一輩子也忘不了的眼神,跟她把那一刀刺進他的胸膛時一模一樣的眼神,她這輩子永遠也忘不了。

還有她這輩子永遠也忘不了的那樣多的血,他怎會流那麼多血?他會死嗎?他若死了——

她該怎麼辦?

瘋狂洶湧的淚衝出眼眶,寶鉤緊緊地咬住被角,不讓自己叫出聲來。她咬得那樣用力,清楚地感覺到嘴裏一陣陣抽搐似的疼痛。但這些痛,跟她心裏的痛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

整整一個月了!

她得不到一點點關於他的消息,連他究竟是生是死都不知曉。她不能問,也不敢問,師父也好,師兄們也好,在她面前都絕口不提他一個字。

於是任由自己夜夜從噩夢中驚醒,夜夜在心底呼喚他的名字。

汲黯——

就算他打殘了十二少也好,就算他傷了天津渡二十餘條人命也好,就算他真的只把她當做手中的一枚可以任意利用的棋子也好……她都是那樣地想他。她不能與他長相廝守,但至少該讓她知道他存在於這個世上,在這個世上的某個地方好好地活着。

就只是這樣一個小小的願望,也得不到滿足嗎?

為什麼朝廷會有這麼多紛爭,為什麼他會是她的敵人?

門外響起沉重的敲門聲,“寶鉤,起來了么?”

不知不覺中,又是一夜過去了。

寶鉤急忙擦乾眼淚,“起來了!是十七哥嗎?”

“是我。”十七少在門外應了一聲,又道:“師父今日便要起程去湘王府,師兄弟們都要跟着,你一個人留在府里不安全,師父命你跟我們一塊兒走。”

“哦,好。”寶鉤攏了攏頭髮,疾步走到鏡前。鏡中人容色憔悴,眼睛腫腫的明顯是哭過的。她無意多作掩飾,簡單地梳洗后,穿上件暗紫色的衣裙到正氣堂與大伙兒會面。

正氣堂里聚集了十餘位師兄弟,連久未露面的十二少都來了,僵硬地躺在躺椅里,百里長青正向他低聲囑咐着什麼。見寶鉤進來,抬首道:“你起來了?怎麼臉色這樣難看?”

寶鉤勉強地一笑,“昨夜做了夢,沒睡好。”

百里長青還未開口,一邊的十二少已搶先發話:“那是!寶妹妹怎會睡得好?離了九公子溫暖的懷抱,寶妹妹多半是夜夜無眠吧?不過寶妹妹,你也是運氣不好,怎麼偏偏就愛上這麼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呢?此刻他的骨頭只怕都朽了,難為你一片痴心……”

“老十二!”百里長青聽他越說越不像話,出聲喝止。

全身的血色都像被抽去了一般,寶鉤頓時變得面白如紙,下意識地握緊微微發疼的胸口,顫聲道:“十二少,你說什麼?你說他,汲黯他——已經死了?”

她不恨十二少,不怪他對她冷嘲熱諷,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罪無可恕,更何況因為極黯而永遠站不起來的十二少呢?只是汲黯他——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死的人啊!

十二少哼了一聲,便不理她,轉臉命那兩名抬椅的青衣弟子抬他回房。

“十二少!”寶鉤情不自禁地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懇切地說:“告訴我!”

“寶妹妹,”十二少冷酷地笑着問,“你一定要知道?”

寶鉤急忙點頭。

“其實我們能弄死他,多虧了寶妹妹你啊,”似乎是怕她聽不清楚,十二少一字一頓,慢慢地說:“多虧你冒死潛入九公子府中,多虧你身上種了‘散氣散’,更加多虧你——”他譏誚地牽起嘴角,“與九公子春宵一度,否則我們怎麼可能讓你武功卓絕的情郎被‘散氣散’折磨得人不成人、鬼不成鬼呢?哦,對了,還要多虧你給了他一刀,哈哈,真氣衝擊血脈,我這輩子還沒聽說有人能活過三天!哈哈……”他冷冷地笑着,命人抬着躺椅去了。

寶鉤全身冰涼,雙足一軟便坐在地上。那一刻她的腦中一片混亂:師父竟在她身上種了“散氣散”?師父讓她去指間界,便是要把“散氣散”移植到汲黯身上?師父又怎麼知道她會與汲黯——難道,自始至終,師父就一直在利用她?

“她是百里長青派到您身邊的探子!”須白眉尖銳的指控清晰地在她腦中重現。

是師父?是那個把她從荒野中撿回來,把她一手養大的人?

“寶鉤,別鬧了,除魔衛道是我輩中人理所應當的事,汲黯因你而死,師父替你高興還來不及呢。”百里長青走到她身邊,伸手想要扶她起來。

“別碰我!”寶鉤像被蟄到一般,一把推開他的手,縮着身子退了兩步,“你別過來!”

“寶鉤!”百里長青微微不快,“師父這是為你好,日後世人傳言,‘江湖四氣’之首黯公子死在我百里弟子手裏,你我都面上有光。再說,對這等惡人,還講什麼手段!”

“所以,你就處心積慮地把我送給汲黯?”寶鉤顫聲道,“等我把心都給了他,你又讓我親手殺了他?”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百里長青鐵青了臉。

“寶丫頭!”十七少急忙過來,扶她站起來,柔聲勸慰:“這也不能全怪師父,再說,汲黯確實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你殺了他,我們大家都為你高興。”

“我沒有殺他!我不要他死!”寶鉤尖聲叫道,“我要去找他!汲黯——”

“寶丫頭!”十七少握緊她的雙肩,在她耳邊大聲道:“你要想清楚,他是千夫所指的魔頭。再說,他已經死了,他已經死了!”

“我不管!”寶鉤奮力推開他的掌握,她再也管不了這許多了,就算他背負着滿身血債,她還是離不開他,“讓我去找他!讓我去——”

腦後一陣劇痛,黑暗不期而至。不要,不要這樣,她是一定要去找他的!

“師父,現在怎麼辦?”十七少皺眉看着被自己一掌擊得暈倒在懷裏的師妹,向百里長青道。

“帶她一起走,湘王那邊的事可等不得。”百里長青簡短地吩咐。

“師父,”十七少急急地喊了聲,似乎難以啟齒,又訥訥地道:“寶鉤現在情緒很不穩定,這一個月來身子又一直虛得很,此去湘王府多半有一場血戰。不如把她留在府里,順便也可以陪陪十二哥,解開他們之間的誤會……”

“不行!”不等他說完,百里長青便揚手打斷,“寶鉤必須跟我們一起去湘王府,這件事誰也不許再說!”

“師父,您這是為什麼?”十七少不解地問。

“老十七,你到現在還沒明白。”百里長青並不看他,“皇上要賜湘王死,四氣那邊絕對不會讓我們輕易得手。如果不出意外,老二黟公子,老三黠公子,老四默公子這次都會趕去湘王府。至於汲黯,他未必就真的已經死了。若未死,他是一定會去的。四氣連手,到時候我們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但若寶鉤在我們手裏——”他轉臉看了眼徒弟懷中昏迷不醒的寶鉤,冷冷地說:“有她在,汲黯不可能有任何作為,若我沒看錯,那魔頭對寶鉤已經是孽根深種了。”

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欞灑在他臉上,那張臉如石雕般凝重冷酷。

十七少驀地打了個寒顫,百里長青再說些什麼,他都不想聽了,只是那個聲音還在平淡地繼續——

“只要制住四氣之首黯公子,剩下的三個人也就不足為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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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間界——

碎石小徑蜿蜒入竹林深處,站在林外,隱約可見白衣綽約,兩個人一坐一卧,似乎在對坐清淡,又似乎只是在享受春日和暖的陽光。

須白眉站在林邊,望着林內一對儷影微笑。

“亂七八糟的事,總算是過去了。”顧百壽扶着一株極粗壯的竹子,輕輕地敲擊,“但願主子不要再受傷才好。”

“只盼主子能真的忘了那個妖精。”須白眉嘆息一聲,“說實話,我記不清有多久沒聽他主動開口說話了。”更別說笑,那種表情,在汲黯身上,似乎已經絕了跡。

“何必杞人憂天?”顧百壽呆了呆,又笑着道:“走吧,別讓他們等得急了。”

竹林深處——

顧姒穿着雪白的衣衫,站在案旁看着一隻精緻的爐子,不時地扇上一扇,似乎是在烹茶。微風漸起。衣袂翩然,煞是好看。

“你冷么?”顧姒見他似乎瑟縮了一下,連忙道:“披上件外衣吧,雖然開了春,天氣還是冷着呢。”

躺椅里的人,穿着極寬大的雪白的袍子,腰未束帶,足未着履,連發也未束,任由墨黑的長發隨意地披散在身後。他閉着眼睛躺在那裏,在陽光的照映下,膚色蒼白到了極致,幾乎就要透明了一般。那種慵懶的神韻,帶着淡淡的憂鬱,簡直比女子還要美上三分。

此人正是汲黯。

他沒有理她,顧姒卻不以為意,自己取過一旁雪白滾金邊的衣袍,替他披上,又細心地系好帶子,這才走回案邊繼續烹茶。

“主子!”須白眉與顧百壽並肩上前,齊聲喚道。

汲黯睜開眼,淡淡地說:“就只有你們來了?默呢?”

兩人相視一笑,“什麼都瞞不過主子。”

林梢上有人哈哈大笑,眾人眼前一花,林中便又多了一名玄衣男子。男子頭戴竹笠,面貌全被黑紗遮住,看不清臉,只是在行動間偶然露出弧度完美的下頜。

“你怎麼有空過來?”汲黯微微一笑,起身道:“我知道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什麼事直接說,拐彎抹角別怨我不理你。”

狐默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凝目半晌,嘆道:“才幾月不見,你怎麼就瘦成了這副樣子?我聽說你負了傷。”那聲音優美的如上好的絲緞,隱隱地透着鋒利之色。

“黯他整整病了一個月,今天還是第一次走出房門。”顧姒道。這一月內汲黯由於身子過虛,一天倒有八九個時辰昏迷不醒,偶爾醒來神志也不甚清晰,時常說些胡話,卻沒人聽得清在說些什麼。

有一夜因為實在燒得厲害,無論怎樣都睡不安穩。自己不敢離開,整夜陪着他,才聽見他在模模糊糊地叫媽媽,那一刻她當時就掉了淚。

昨日好容易清醒了些,今天便不肯在屋裏待,強要出來。好在狐默終於趕到,但願黯能從此恢復才好。

顧姒怔怔地望着汲黯蒼白若紙卻俊美如昔的臉龐,這樣一個男子,上天為什麼要讓他受這許多苦楚?但願他能得到幸福,但願這世上有那樣一個人,能夠給他幸福,但願那個人不要再辜負他。

“姒丫頭,你怎麼了?”優雅的男聲打斷她的冥想,顧姒微驚,狐默站在汲黯身邊,正偏着頭有趣地打量着她,“你哭什麼?”

顧姒這才覺得面頰上一片冰涼,原來自己方才落了淚,忙伸袖拭了去,勉強地笑着道:“我沒哭,是剛才沙子迷了眼。”

狐默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便不再理她,轉臉對汲黯道:“你還是快進屋裏去吧,我看你一副隨時都會暈倒的樣子,到底誰那麼大膽子,竟然敢傷了四氣家的黯公子?多半是不想活了!”他口氣戲謔,右手卻不自禁地扭動左手骨節,發出喀喀的聲響。雖然看不清他的眼睛,想來那眼中已蘊滿了殺意。

“主子是被人下了‘散氣散’。”須白眉方一開口,便訥訥地咽了回去。汲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散氣散’?對頭很是高明啊,難怪!”狐默看到汲黯向須白眉使眼色,心裏頓時明白了大半,知道問不出什麼來,便不再多說。

“你近來可曾見到獨黠和猗黟?”汲黯轉了話題,微微笑道:“我病着的這些日子,外面的事他們都瞞着我。”他瞟了眼須白眉與顧百壽,兩人忙低了頭,“周王現下如何?其他藩王呢?還有王爺,他近來沒受什麼委屈吧?”

“百里長青帶了一幫弟子,暗中陪着黃子澄的得意門生劉勝去開封向周王頒撤藩旨。還好我及時趕了去,沒讓他們暗中弄死周王。只是照皇上的旨意,貶為庶人了。”狐默慢慢地說話,語氣沉重,“代王被下旨關在了大同,齊王是早已在京師被囚了,你是知道的。”

“萬事都逃不過黠的算計。”汲黯聞言沉默良久,“朝廷恩怨也難說個是非,你跟黠說要他不用太費心力,天下總有太平的那一天。”

他口中的“黠”全名獨黠,機敏過人,智計非常。但因為勞心過度,幾乎長年卧病,如今在北平燕王府居住。

“我若勸得住他,他就不是黠了。”狐默曬笑,“你現下還是擔心你自己罷,若要黠看到你現在的樣子,只怕他心裏難受,又要嘔血了。”

“你說話就不能好聽些么?”汲黯失笑,他明白狐默嘴巴雖惡,心裏卻極關心他,一邊起身與他並肩朝屋內走,一邊道:“我聽你說了半日,皇上的棋雖然還沒有下到王爺頭上,但手段卻越來越狠。他下一個目標定是南邊的湘王,你想辦法過去照看一下,我實在怕——”似乎不忍再往下說,無奈地搖頭。

狐默點頭,“我離京的時候黠也跟我說過這話,皇上已經開始大規模撤藩。王爺至今未有動作,便是為了敲山震虎,皇上多半也不會只把湘王囚禁了事。”他說著,心裏一陣煩悶,向汲黯道:“我這就去湘王府。”

“也好。”汲黯止步,“萬事小心,百里長青不是等閑之輩,他手下的少林十八少更是個個武功高強,”他轉臉看向身後幾人,又道:“白眉與百壽你帶了去,我過些日子再好些,也會去湘王府。”

“我不離開主子!”不等狐默開口,須白眉便大聲道:“現下哪有什麼少林十八少?少林十二成了廢人一個,少林十三下落不明,除去這兩個人,百里長青還有什麼得意高足?”

“少林十二廢了?”狐默似乎有些驚訝,“我那日下手也不重嘛,真是不禁打!”

“早知道是默主子動的手了,可笑那少林十二一口咬定是主子打了他,哭天喊地要報仇,結果連對頭是誰都沒弄明白。還有他那個什麼小師妹——”顧百壽正說到興頭,顧姒忙拉拉他的衣擺,要他閉口。

“真的?那倒有趣。她師妹我在天津渡見過,很有趣的一個小丫頭。”狐默心裏明鏡似的,卻不揭破,笑着道:“你們都不必跟我去,我那邊還有黑獸他們在。好好守在指間界,黯若少了一根頭髮,別怪我興師問罪。”話音未落,他人已拔身而起,只一轉眼,便沒了蹤影。

“你們去收拾行裝,明日我們便起程去湘王府。”直到狐默完全消失了蹤影,汲黯方才斂了笑意,淡淡地吩咐。

“主子!”顧百壽急道,“你的傷還沒好,不能長途跋涉。再說,‘散氣散’至今還在你體內,萬一真氣再次逆轉——”“散氣散”遇真氣流轉便會發揮作用,除非不用內力,否則真氣逆轉定會送了他的性命。

汲黯如同沒有聽見一般,逕自走入房內,顧姒優心忡忡地看了眼父親,忙疾步跟了進去。

“你何必一定要跟着我?”汲黯倚在窗邊,前額抵着窗欞——這是他沉思時一貫的姿勢。

顧姒紅了臉,低頭不語。

“你其實不必太自責,那件事與你無關。”汲黯並不看她,慢慢地說,“若不是我定力不夠,寶鉤回來時我根本就不會走火入魔,更不會因此中了百里長青的詭計,‘散氣散’——”他這一生就只對她從不設防,想不到正是那絕無僅有的一次情不自禁,便把他送入黑暗的深淵。他微微地冷笑一聲,“難為他想得到。”

顧姒怔怔地看着他——這一個月來,他即便是在清醒時,也從來不提那件事,更不會提及那個名字。寶鉤這兩個字,不知何時已經成了指間界的禁忌。

“我跟你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你,”汲黯終於轉頭看向她,目光清冷,“不要再把你的時間都耗費在我身上。你最近有心事,我感覺得到。”

顧姒越發不敢開口,一直以來,她的心思,從來就瞞不過汲黯。但,就算是聰敏的他,也一定猜不到讓她心事重重的人是誰吧!

“你去吧。我只是一個將死之人……”

“黯!”顧姒驚叫一聲,失態地上前握緊他的骨瘦如柴的手,驀地落了淚,“你不要這樣說,我、我不要你死。”

“傻丫頭!”汲黯微微一笑。不知從何時起,他便不復是那個淺談清冷的“黯公子”了,在他的身上,莫名地滋生了許多不該有的情緒。他明白所有這些情緒的生長都是致命的,這都是因為那個始作俑者,因為她的那一句“我信你”,他,便心甘情願。

然而她卻最終拋下了他——在把他變成一個完全不設防的尋常人之後,她拋下了他。由着他卸下鎧甲的身子,背負着尖銳的責任,痛苦地行走在荊棘叢中。

她不就是想要他死嗎?他還她這條命。生既無所戀,死又何懼?

“黯,你別這樣,求求你別這樣!”顧姒心中酸楚,死死地握着他的手,悲聲道:“你別去湘王府,好嗎?”她有預感,汲黯若去了,他便不會再回來,他會死,不是他會死,是他真的想要死掉。

汲黯搖搖頭,眉目間含着掩飾不住的倦色,“我累了,我已經厭倦了這指間界,厭倦了京師的一切。你讓我去吧,從湘王府回來,我便不再是‘黯公子’了,就只是一個尋常人了。”

“我隨你去。”顧姒用力握住他的手,輕聲道:“我答應過默要守着你,你去哪裏我便去哪裏。”就算他不怪她,她也不能原諒自己,她一定要親眼看他得到幸福,那時,她才能去尋找自己的幸福。

“傻氣。”汲黯淡淡地說了兩個字,便不再理會,回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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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黯玉鉤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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