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主子,黑獸被百里長青打成重傷,此刻生死未卜。百里長青發了話,若不交出少林十二,便要徹查天津渡二十幾條人命的事。”王猛急急地稟報。
“狐默怎麼說?”汲黯坐在椅上,垂目望着小龜留在桌上的水痕。
“默主子說了,若主子不願插手,他明日便到金陵找百里長青算賬。”
“火氣很大啊,”汲黯不動聲色,低聲道:“黑獸如今在哪裏?須白眉不是在天津渡么?”
“須老去的時候,黑獸已經被百里長青算計了。”王猛眸中出火,怒道:“他派人包圍了天津渡,還揚言……”
“我問黑獸在哪裏?”汲黯微微皺眉,冷冷地道:“羅嗦這多做什麼?”
“是!”向來不動聲色的主子已經生氣了,王猛心下一顫,連忙道:“已被百里長青擒去。”
汲黯默不作聲,不知在計量些什麼。
然而王猛卻甚是了解這位主子,他越是震怒的時候,便會越發平靜——百里長青已經把他惹怒了。
“主子,”王猛緊張地咽了咽唾液,“顧老和顧姑娘來了。”
汲黯略略側首,見到一老一少相偕而來,淡淡地一笑,“須白眉不敢過來,便打發你們來么?”
“說得沒錯。”顧姒嫣然一笑,走到他身邊坐下,“今日一早,須老頭逼着爹來向你求情。說是他去晚了,黑獸被人算計了,壞了你的大計,害得我連春雪圖都未綉好便匆匆趕來。”
“姒兒,都什麼時候了,還有空說笑。”顧百壽瞪了女兒一眼,向汲黯道:“這是剛剛收到的燕京傳訊,你看看。”
汲黯並不接過,只淡淡地瞟了一眼,“王爺命你們放了少林十二,救出黑獸,是么?”
顧百壽眸光一閃,一抹激賞之色轉瞬即逝,神色一整,惱怒地道:“你小子什麼時候可以收起這副狂樣?”
汲黯微微一笑,並不反駁。
顧姒見狀,不滿地叫道:“爹,人家明明就說得對,你幹嗎亂髮脾氣?”
“女生外向,千古不易。”顧百壽嘆道,“黯小子,你怎知王爺的意思?”
“這並不難猜,”汲黯慢慢地揉撫着右腕,“備周則意怠,常見則不疑。王爺目前除了示弱,也是別無他法。”
“那周王又怎麼辦?狐默又怎肯依他?”顧百壽雖心服,卻仍有顧慮。
“爹,黯,你們在說些什麼?”顧擬不解。
“救出黑獸無非就是要穩住狐默,”汲黯並不理她,嘆了口氣,“至於周王,他現下確是要受些委屈,但只要留得命在,王爺總有還擊的一天。”
皇太子早逝,先帝駕崩之際將皇位傳與太孫,此事諸王已是不服。新皇登基不思安撫,反倒急於撤藩,奪去各王權力。燕王手握重兵,朱家二十五王無人可比;而周王,又是燕王的同母親弟。
位高權重,主少臣疑,大變就在眼前,眼下處境最危險的便是周王。
百里長青至今未查天津渡的事情,無非是礙於少林十二被擒,投鼠忌器而已。一旦時機成熟,一向標榜除魔衛道的百里長青,又怎會放過他們?
汲黯冷冷地一笑,隨口吩咐:“你們回去,告訴須白眉放了少林十二,換回黑獸,馬上送他回燕京。狐默若要報仇,就跟他說,要自尋死路,我不攔他。若惹出麻煩送了周王的性命,他莫要後悔。”
“放了少林十二?”顧百壽反對,“那我們拿什麼牽制百里長青?”
汲黯淡淡地一笑,並不答話。
“啊呀,我怎麼忘了,那個小姑娘不是在你手裏么。”顧百壽笑道,“我們還有她,她不是百里長青的小徒弟么?”
汲黯臉色微變,卻沒說什麼,逕自起身,頭也不回地去了。
“黯——”顧姒急叫。
汲黯猶如沒聽見一般。
“爹,”顧姒頓足,“都是你,你跟他說了些什麼嘛,惹得他生這麼大的氣?”
“你爹無事惹他幹什麼?”顧百壽無奈地搖頭,“他是因為黑獸的事情心裏不舒服,你這丫頭一點兒也不了解他,以後怎麼跟他相處?”
“這我不管,”顧姒偏轉頭,“我照您的吩咐給他制了新衣,他會喜歡的。”
“汲黯這小子生性冷淡,你要跟他,難免要受點兒委屈。”顧百壽拍拍女兒的肩,“給他送到指間界去,你縫的衣衫,便是錦繡坊也比不上。這小子又不是傻子,怎會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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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都是些什麼人?是汲黯的朋友嗎?怎麼他的朋友看起來都好奇怪?
寶鉤趴在桌上,與小龜面面相覷,伸出一根手指敲着堅硬的龜殼,又嘆了口氣,“小龜,你要是會說話就好了。”
這個地方,會說話的人好像就只有汲黯和她而已,就連她自己也差點兒被須白眉割了舌頭呢。
寶鉤怕怕地吐吐舌,又道:“須白眉那麼可怕,汲黯怎麼會跟他是朋友呢?他們兩個,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人啊。”真是奇怪。
小龜跟她混得熟了,便也不再拘謹,大大方方地踱着步子晃來晃去,還時不時得意地瞟她一眼,似是在笑她愁眉苦臉。
“你哪裏知道我的苦衷?”寶鉤嘆氣,“師父跟十二少脾氣都硬得很,十三少又不喜歡管事,若是他們都不相信汲黯,就憑這些啞巴的事情,他們就不會放過他。”更何況,天津渡口血案的兇手至今仍未抓到,十二少又下落不明。師父發起怒來,難免不會遷怒在汲黯身上。
小龜爬到她的掌上,埋着頭在她柔嫩的肌膚上一蹭一蹭,不時地抬頭望她一眼。
“你是說,我應該去提醒他嗎?”寶鉤睜大了眼睛,興奮地盯着小龜。
小龜擺動四足,索性一齊努力地磨着她的掌心。
“啊,是了,你一定是在鼓勵我!”寶鉤嘻嘻一笑,捧着小龜轉了一圈,“你真是只可愛的小龜,等着我啊,我去去就回來。”
話音未落,她人已如翩遷的彩蝶般飛出房外,只留下一隻哀怨的小烏龜莫名其妙地瞪着空蕩蕩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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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這裏來幹什麼?”汲黯瞟了她一眼,回眸把弄着桌上新插的一枚白梅。這定是寶鉤的傑作,除了她,沒有人敢在指間界摘花弄草。
“黯,這些日子我給你綉了好些衣衫,”顧姒唇邊含笑,“你試試這件素白綾子的,是爹去燕京時帶來的極品宮緞,皇上這邊還沒入庫呢。”
“我穿什麼顏色,你不知道么?”汲黯淡淡地開口,撫在梅上的長指猶豫了一下,復又垂下。
“我……我聽爹說,你不想再穿現在的服色。”顧她見他神色不善,小聲解釋。
“可笑!”汲黯背對着她冷冷地道,“我的心思什麼時候成了你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了?”
“黯——我不是——”
“出去!”汲黯輕聲逐客,“我這裏,不需要這種顏色!”話音未落,指間的白梅已被揉碎,雪白的瓣朵片片飄落,墜入塵埃。一片一片,像凋零的心。
顧姒臉色慘白,捧着被他拒絕的衣衫退出房外。
“你——”一眼望見跑得氣喘吁吁的寶鉤,顧姒怔住,“你是誰?怎麼會在這裏?”
寶鉤尚不及答話,便聽屋內汲黯揚聲道:“寶鉤,進來!”
“啊——是!”寶鉤急忙答應,朝顧姒歉然一笑,便推門入內。
指間界不留女子,生人不割舌更不可能入內,而她——竟不是啞巴?顧姒心頭巨震,全身失了知覺,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了她,一切都要不同了——她全身冰涼。
“汲黯,你在——”寶鉤笑盈盈地進屋,卻立時僵住,“你做什麼?梅花——”
汲黯回身,瞥了眼沾塵的梅瓣,冷冷地一笑,
“我這裏不需要這種東西,你來得正好,把它拿走。”
“為什麼?”寶鉤蹲下身,一片片拾起,心疼地道:“白梅只有凝翠閣那邊才有,我花了好幾天功夫才採到,”她抬首,不解地看他,“你不喜歡?”
凝翠閣?汲黯心頭一震,鬱結的怒氣奇異地消散,“凝翠閣懸空而建,沒有絕佳的輕功,不可能上去,你是怎麼上去的?誰幫你的,黑奴還是王猛?”
“都沒有啊。”寶鉤嘻嘻地笑道,“我繞過側山,從後山的小路上去的。”
從後山走要經過極長的索道,以粗硬的鐵鏈為憑,輕功不佳的人走起來極為費力。
“你到後山去做什麼?”汲黯按下心頭悸動,口氣不善,“我不是要你不要亂跑么?”
“我去給你摘梅啊,”寶鉤回答得理所當然,“王猛說你最喜歡梅花,梅花里又只喜歡白梅。指間界裏沒什麼花草,我就只好去採回來啊。你放心,我的輕功雖然不是極好,走走索道還不成問題。雖然有點兒害怕,但是忍一忍也就過去了,沒那麼危險。”
她是特地為他摘梅?
汲黯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執起她的手。寶鉤一震,便要把手抽回,卻是紋絲也動不得,汲黯翻過她的掌心,“這樣——也叫沒有問題?”
寶鉤臉上微紅,她知道自己的手掌被粗硬的鐵索磨破了皮,流了血,變得很難看,可是他也不用這樣一直盯着吧?
“我只是沒想到你不喜歡梅花,王猛原來在騙我。”她囁嚅着,心下着實沮喪。
“王猛沒有騙你。”汲黯微微一笑。
他的笑讓寶鉤幾乎失神,但她仍然記得方才的事,“可是你都把它揉碎了。”
“只是一時心情不好,”汲黯不再微笑,清淡的嗓音卻變得柔和,“下次便不會了,你來,我給你上些葯。”
“心情不好?為什麼?出了什麼事?”寶鉤坐在床邊,看他拿出一隻小小的藥瓶。
“一點兒小事。”汲黯不欲多說。
她明明聽見十二少,還有師父的名字——寶鉤不安地挪了挪身子,不可能是小事!
“汲黯——”她舔舔因為緊張忽然乾燥的唇,小聲喚他。
“嗯?”他並不抬首,小心翼翼地為她灑上藥粉。粗糙的大手摩擦着她柔嫩的肌膚,寶鉤臉上一陣陣發熱。
“你知道十二少現在怎樣了么?還有我師父。”她囁嚅着開口,她不想懷疑他,可是她真的不能放心。
“以後,不要再做這種危險的事,”上完葯,他為她縛好布帶,起身道:“若要采梅,可以讓黑奴幫你。”他倏地回身,聲音冷淡平靜,“你回去吃藥吧,黑奴應該準備好了。”
“哦——好。”寶鉤撫着掌心,他是沒聽見她的話么?是她的錯覺嗎?為什麼她會覺得他最後幾句話,變得那麼冷淡?還是之前的溫柔微笑,都只是一場夢?
隔窗望着她猶疑離去的背影,汲黯慢慢地在椅上坐下,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他不明白自己怎麼了,她剛要一問究竟的時候,他竟然會那麼心慌意亂,那麼怕她知道真相。恐懼是如此鮮明,握得他的心都縮成了一團,為什麼?只是一個小丫頭而已,他竟會為了她而欺騙,只是這樣的欺騙又能維持多久?
他忽然變得很生氣,他厭惡這樣的自己,厭惡這樣擁有某種情緒的汲黯。對於他來說,任何情緒都是多餘的,甚至——也是致命的。也許,他應該早日送她回少林十三的侯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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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汲黯的允許,第二天一早寶鉤便拉着黑奴上凝翠閣採摘白梅。
“滴漏崖那邊那麼危險,”寶鉤偏首自語,“凝翠閣蓋在那裏做什麼?”怪得很,誰會上那裏去?
黑奴認真地比了幾個手勢。
在指間界待得久了,她慢慢地也懂得了他的意思,“那裏是汲黯彈琴的地方?啊,難怪那裏種了那麼多白梅。我本來還奇怪,他既然喜歡白梅,怎麼會不種呢?原來種在凝翠閣里了。不過,指間界也應該有啊!”寶鉤興緻勃勃地道,“黑奴,不如我們今天就移植兩棵過來,等明年的這個時候,就不用再大老遠地跑去凝翠閣了。”
黑奴臉漲得通紅,用力地擺手不許。
“為什麼?”寶鉤讀着他的手語,不解地問:“為什麼他不許在指間界種花?”
指間界裏不許有白色,這是主子吩咐的。黑奴用力地比劃。
難怪他會把白梅都揉碎,寶鉤心下黯然,沒想到自己一直是錯的,只是他沒有怪她而已。
不過,寶姑娘就不同了——黑奴再比——主子既然許了寶姑娘采梅,那就沒有關係。但是,不可以在指間界種花,一定不許!黑奴重重地擺了三下手,以示強調。
“黑奴,你是從小便不會說話么?”,寶鉤又變得眉開眼笑,好奇地道:“又是怎麼跟了他的?”他竟有如此忠心耿耿的下屬,黑奴對他簡直敬若神明,就算他讓他去死,她相信他也不會猶豫的。
不是——黑奴搖頭——是被割去的。他比了個刀斬的手勢,同時張口伸出只剩下一小截的舌根給她看。
硬生生地被人割去,寶鉤不忍地別過頭,困難地問:“是……是誰?”剛問出口她便後悔了,這答案她寧可不知道。
主子——黑奴毫不猶豫地回答,臉上非但沒有悲憤之色,相反倒萬分驕傲。
“你不怨他?”別怨他,求求你。
如果不是主子,世上早就沒有黑奴這個人了——黑奴驕傲地比劃——寶姑娘,你莫要錯怪主子,指間界裏的啞巴都是他救回來的可憐人。若不是主子,我們連啞巴都做不成。
“為什麼?”還有誰在為難他們?聽起來,汲黯甚至受制於他。
那是因為默主子——
“黑奴,黃大人來了,公子命你過去。”不識時務的男聲橫插一手,打斷了黑奴的手勢。
黑奴臉上微紅,朝寶鉤點了個頭,急匆匆地去了。
“黃大人,黃子澄大人?”寶鉤問,師父經常提起他,此人是皇上目前撤藩的得力幹將。
“嗯。寶姑娘,你想不想去看看?”王猛微笑,“那傢伙鐵定又被公子吃得死死的。”
“我真的可以去?”寶鉤高興地問。
“不被公子發現就行了。”王猛笑着道,“躲在指間界外面的竹林里,今天有風,風吹竹葉會發出聲音。嗯,公子不會發現的。”
“那我們快走吧。”寶鉤迫不及待地帶頭朝指間界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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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公子真是聰敏過人!”剛剛偷偷摸摸地溜進指間界,便聽有人在裏面拊掌大笑,“黃子澄剛剛進門,來意便被九公子猜得透透的。難怪皇上對公子整日裏念念不忘,哈哈哈……”
王猛駐足冷哼。
“王大哥,怎麼了?”寶鉤頓住腳步,她忽然不敢去偷聽了。
“皇上哪會對公子念念不忘?”王猛冷笑,“無非是他黃子澄時刻擰盡腦汁想着怎麼除掉公子罷了。”
寶鉤正欲說話,指間界裏的回答打斷了她,是汲黯的聲音,“汲黯原是懶散之人,怎勞皇上惦念?”淡淡地推回去,又道:“那便請黃大人上復皇上,漢黯才疏學淺,向周王頒旨這等大事自是黃大人去最為適合,汲黯這等小輩如何擔當得起?”
“那——皇上那裏——”黃子澄轉轉眼珠,拖長了聲調。
“我自會去辭。”汲黯欠身道,“不過,此去周王領地路途遙遠,黃大人不如另委他人,”見黃子澄臉色微變,他又笑道:“當然,汲黯生性懶散,自不適合。”
“九公子以為何人合適?”
“黃大人心中早有人選,何須問我?”汲黯似笑非笑地起身,“黃大人今日來府,不就是要汲黯向皇上推薦您的門生劉勝么?”
黃子澄被他說中心事,只好尷尬地笑笑,正想說些什麼,轉眼看見園子裏人影一閃,連忙道:“那不是寶丫頭么?”
汲黯不動聲色地坐回椅中,寶鉤卻看到他的眸色微微一變。
“寶丫頭,快過來讓黃伯伯瞧瞧。”黃子澄滿臉是笑,拉着寶鉤上下打量,“變漂亮了,臉色也好了,怪不得你師父天天嘴裏心裏放不下的。”
寶鉤尷尬地看了看汲黯,汲黯卻不理她,自顧自地啜着茶,她只得應道:“黃伯伯,師父他好嗎?”
“好,好,都好。”黃子澄親熱地拉着她的手,沒留意到汲黯臉色不善,“就等你回去他才好過五十大壽。”
“黃大人,若無事的話,恕汲黯這裏不留客了。”汲黯冷冷地道。
“汲黯!”寶鉤驚聲叫道,黃子澄是天子重臣,得罪了他,日後必是後患無窮。想到這裏,禁不住為他擔心起來。
“九公子,你是什麼意思?”黃子澄臉上掛不住了。
“寶鉤,過來!”汲黯不去理他,一雙眼睛卻冷冷地凝視着他摸着寶鉤臉蛋的毛手。
他的聲音不大,卻隱隱含着風雷之聲。王者之氣讓人不由自主地服從,黃子澄下意識地移開手,正自懊惱,又見寶鉤乖乖地走到汲黯身邊,頓時怒火中燒,“告辭!”
“不送。”汲黯理也不理,向寶鉤道:“誰帶你來的?”
“哼!”黃子澄怒道,“你——咳!”
“慢着!”汲黯驀地抬頭,俊美的臉上雲淡風輕,說出的話卻不留餘地,“你不便向皇上推薦自己的門生,便來打我的主意。你以為汲黯是那等尋常朝臣,可以隨你擺佈?我告訴你,你錯得離譜了!”
黃子澄氣得雙手直抖,卻說不出話來。
“還有,”汲黯仍是慢條斯理地說話,口氣溫雅得像在教訓小孩子,“你以為燕王現下不得皇上寵幸,他的屬下便可任你欺侮了么?”他駢起兩指,輕輕一彈,淡淡地道:“這就是教訓!”
一綹蒼髮滑落地面,寶鉤怔怔地看着黃子澄缺了一綹頭髮的鬢角。
“你——膽大包天!”黃子澄抓着自己被削落的發,向寶鉤怒喝:“寶丫頭,過來!跟我回去,不許留在這種無法無天的地方!”
“黃伯伯——”寶鉤為難地看向黃子澄,她不想離開汲黯。
“還不走么?”汲黯冷笑,低頭看着自己修長的手指,威脅之意不言自明。
“寶丫頭,你竟然——你師父饒不了你!”說完頓足長嘆,轉身便走。
半晌——
“黃大人,差點兒忘了,我還要送你一樣禮物。”見他已出了指間界,汲黯才幽幽地道:“向周王頒旨我不會去,要動什麼手腳,汲黯不會攔着你,這樣你滿意了?”
他的聲音甚是柔和,卻送出甚遠。黃子澄背影頓了頓,顯見得是聽見了,也不知汲黯用了什麼法子。
“汲黯,你幹嗎要得罪黃伯伯?”黃子澄走得不見影兒了,寶鉤才敢跟他說話,而他的臉色仍然很難看。
汲黯譏誚地抬眸看着她,“怎麼,要替你黃伯伯討回公道?”
寶鉤用力搖頭,小聲地道:“我聽師父說過,皇上很聽黃伯伯的話,你得罪了他……”
“你以為我會怕他么?”汲黯冷笑。
“不是,我是……”
“我只要你告訴我一句話。”汲黯忽然打斷她。
“什麼?”
“你還信我么?”汲黯捧着她的臉,輕聲地問:
“你說過你會信我,現在你還信我么?”天知道他聽見她叫“黃伯伯”時,他有多害怕她會隨黃子澄回到百里長青那裏去。那種茫然無依的恐懼與無措,好像幼小的孩子失去了母親的蹤影,孤單寂寞,帶着深深的戰慄——什麼時候,他已如此依戀她?
“當然!”寶鉤卻不理會他的心思,徑直道:“我一直都是信你的。”對他的信仰,甚至讓她沒有理會看着她長大的黃伯伯,連回師父那裏的渴望都煙消雲散。她不由得心下慚愧,只好暗自懺悔。
“好丫頭!”汲黯深深地吐了口氣,心底的抑鬱奇迹般地消失,用力擁着她小小的身子,低聲道:“好丫頭。”
他溫熱的呼吸拂在她身上,瀰漫著淡淡的男性的味道,寶鉤驀地紅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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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在指間界外偶遇,寶鉤心中一直都惦記着那名美女。她素聞她的美貌,但真正與她面對面的一剎那,她仍然為她折服。這世間,竟有如此麗人!
這天清晨,瑞雪方住,竹林似海,雪白的片朵沉沉地堆積在翠生生的葉片上,越發襯得那綠似翡翠,白如新荷,就連空氣都是那麼地碧凈無瑕。
顧姒俏生生地站在那裏,長發披垂直落踝際。她未着履,雪白的玉足踩在冰雪之間,一般地雪白,分不清二者的界線。
寶鉤揉揉眼,幾乎懷疑眼前的人是天女下凡。“你來了?”顧姒微微一笑,雪光中,她的笑容如天際的第一縷晨曦,黑眸中閃着幽幽的寶光,美麗溫柔。
“是你找我?”她並不認識她。
“我只是想認識你,”顧姒漫不經心地摘下一片竹葉,“畢竟,在這指間界能遇到會說話的人並不容易。”
不知為什麼,在她的舉手投足之間,寶鉤會覺得格外自卑。
“你是住在這裏的人?”寶鉤走近兩步,忽然覺得她真的好高貴。那種淡淡的氣質跟這指間界是如此般配,她好像天生就應生在這裏一般。
“你為什麼這麼問?”顧姒微微一笑,搖着頭道:“我不是住在這裏的,我只是黯的朋友。”
她叫他“黯”?寶鉤默默地低下頭,汲黯帶她逛廟會的好心情已蕩然無存。
她不說話,顧姒也不開口,只是一徑地拿着一片竹葉把玩,嘴裏悠悠地哼着小曲兒,氣氛霎時間變得詭異。
“寶姑娘!”男子的聲音打破了兩人間的僵局,寶鉤轉頭,看到王猛急匆匆地走過來。
“王大哥,出什麼事了?”寶鉤揚起甜美的微笑。
“寶姑娘不是要出去逛廟會么?公子命我陪你去。”王猛是汲黯在朝里的下屬,所以並不稱他“主子”。
“他不去么?”寶鉤越發沮喪。
“公子另有其他事,吩咐我陪寶姑娘去。公子還吩咐,寶姑娘身子不好,不要在外面待得太久。”
“寶妹妹身子不好,那是怎麼一回事?”顧姒走上兩步,行動間衣袂翩然。
“顧、顧姑娘。”王猛驀地臉上發熱,卻不敢看她,低頭不語。
原來這仙子般的姑娘姓顧,寶鉤忙答道:“我沒什麼的,汲黯說還有熱毒沒有清盡,但已無妨,再過幾天就會好了。”
“汲黯?”她叫他“汲黯”?顧姒臉上微微色變,不着痕迹地道:“指間界的人都叫他主子,朝里的人稱他為九公子,寶妹妹想是來此不久吧?”
“嗯。”寶鉤毫無察覺她的試探之意,“上個月十三少請汲黯給我看病,事實上我到金陵也沒有幾天。”
“十三少,是少林十三么?”顧姒秀眉輕蹙,“你是說小侯爺?”
“顧姐姐認識十三少?”寶鉤畢竟年輕心熱,聽她識得十三少,又對自己妹妹長妹妹短的,順口也就稱她姐姐了。
“想不到小侯爺竟如此熱心。”顧姒微笑。
“十三少是我——”
“顧姑娘!”王猛看不下去了,顧姒簡直在欺負寶鉤天真,試探得竟如此露骨。寶鉤天真,他王猛可不天真,要是公子知道這些事顧姑娘當著他王猛的面套了出來,就算公子不說,他也沒臉再待在指間界。
“怎麼?”顧姒側首看着他,“有什麼不對嗎?”聲音里明顯地帶着無辜。
寶鉤也奇怪地看向王猛,“王大哥,怎麼了?”
王猛臉漲得通紅,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算了,寶妹妹,你若要出去玩耍,顧姒陪你就是了。”顧姒對寶鉤說著,一雙秋水明眸卻轉向王猛,“王護衛事情也多,只怕也不習慣陪伴姑娘家,不如就先去忙罷。”
“是啊,王大哥,你不必特意陪我,我跟顧姐姐去就行了。”寶鉤同聲催促。
“顧姑娘,你知道公子他今日……”王猛遲疑着。
“要你操心么?”顧姒揚唇輕笑,“我自然知道。”
王猛猶豫再三,卻拗不過兩位女子的堅持,只得眼睜睜地看着兩人狀似親熱地相攜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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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姐姐,你真的好漂亮哦!”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寶鉤嘴裏咬着冰糖葫蘆,偏着頭朝着顧姒左看右看。顧姐姐真的是個大美女,她是女孩子都會看呆了,要是男人——
要是男人——寶鉤驀地斂了微笑——汲黯也是喜歡顧姐姐的吧。
“你也很可愛啊。”顧姒安撫地拍拍她的頭,拿起路邊攤上的一隻玉鐲細細地賞玩。
陽光混着玉光折射在她的臉上,使凝脂般的肌膚更加溫潤明潔,猶如生着幽光一般。寶鉤怔怔地看着她迷人的側臉,心下黯然。汲黯若不喜歡顧姐姐,又怎麼會讓她常去指間界呢?她當然知道他是怎樣一個厭惡世俗、生性清冷的人。
“啊——”清脆的碎玉聲后,一聲尖叫打斷了寶鉤的魂游天外。
光天化日之下,幾名黑衣人挾持着顧姒直朝集市東頭逃去,氣勢甚是張狂,不似尋常匪盜。
“顧姐姐?”手中的糖葫蘆落在地上,寶鉤大驚,拔出袖中銀鉤騰身追去。
黑衣人身手非同尋常,幾個起落間,人影越縮越小。寶鉤的輕功本就不太高深,加上集市人多,匆忙間擠不過去,一刻功夫不到,便失了顧姒的蹤影。
寶鉤急得頓足,怎麼辦?顧姐姐天仙般的人物,如果落在歹人手裏,後果不堪想像,她回去又該如何向汲黯交待?
汲黯!想起他,滿天烏雲都散了一半,寶鉤再不遲疑,拔身便朝指間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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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間界中悄無聲息,無聲無息的寂靜中,壓抑着某種說不出的詭異。
寶鉤絲毫未覺異樣,反正這裏尋常也難得聽到人聲。
門虛掩着,寶鉤推門而入。
“汲黯,我——”
一室的寂靜吞噬了她未出口的話,室內一片漆黑。大白天的,誰把簾幕都拉上了?
莫名的恐懼襲上心頭,寶鉤一腔焦急化作寒冰,出事了——她有預感。
“汲黯!”
沒有迴音,什麼聲音也沒有。
“汲黯,你在哪裏?”她的聲音帶上了燒灼般的焦急,心頭的不祥越發濃重,“汲黯!汲黯你在哪裏——”
角落裏撲籟籟的聲音吸引了她的注意,顧不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更顧不得害怕,她朝聲音的發源處疾奔過去。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是他,她就不會害怕。
“汲黯,是你么?”她的指尖碰到一截衣袖,柔滑冰涼。她記得這個感覺,在天津渡她病倒的時候,昏迷中自己就躺在這個懷裏。
“你怎麼了?”寶鉤不顧一切地擁住他,熟悉的體溫,熟悉的氣息,一定是他!“你受傷了?”
黑暗中她什麼都看不見,只能拚命地擁緊他,“你沒有受傷吧,你不會受傷的。”她不能想像他流血的樣子,記憶中的汲黯,一直都是那麼從容鎮定,高貴優雅。他不會受傷的,否則她不能接受!
“走、走開——”低沉嘶啞的嗓音打斷了她的喃喃自語。
寶鉤大喜,在極度的驚懼中聽到他的聲音——他還能說話,那他還活着!猝不及防的淚立即潰堤而出,甚至沒有意識到他在說些什麼。
“走開——”他又重複了一遍,聲音支離破碎。
“汲黯——”寶鉤這才意識到他在趕她走,“汲黯,你受傷了?你的聲音……”他的聲音一直是清雅冰涼的,不帶感情卻悅耳之極。此刻送入耳中的聲音像被輾壓過一般,含着強烈的不耐,然而——她卻清楚地知道是他,儘管她看不見,她也知道是他。
“滾開!”一股大力推向寶鉤單薄的身子,猛烈的掌風幾乎把她掀了個個兒,“碰”的一聲巨響之後,寶鉤咬牙爬起來,感到額角一陣陣猛烈的抽痛。
“汲黯,你要不要緊?”他一定出事了。
角落裏又一陣巨響,似乎是什麼重物落地的聲音。寶鉤循着聲音走過去,摸索着扶着他的肩膀,“你摔着哪兒了?有沒有傷着?”她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額角的抽痛似乎也不那麼明顯了。
一隻灼熱的大手撫上她的臉頰,寶鉤瞬間呆住,怔怔地感覺那隻手撫過她的眼,繞過她的眉心。
“啊——”碎不及防的痛楚讓她倒袖口涼氣,他碰到了她負傷的額角。
“我聞到了血的味道,”他低喘,支離破碎的聲音帶着濃烈的痛楚,似乎在壓抑某種罪惡的衝動,“你在流血,是這裏?”火熱的手指壓過她的傷處,換來一陣呻吟。
“我、我沒關係的——”寶鉤抖着聲音回答,他不像是受了傷,極度的擔憂一旦散去,她忽然覺得害怕。畢竟,今天的他實在太奇怪了。
“你為什麼回來?”劇烈的喘息之後,他平靜下來,聲音不再破碎,卻變得低沉暗啞。
“是顧姐姐——”寶鈞一陣愧疚,本來是回來向汲黯求救的,看到他反常的樣子就完全忘了顧姐姐,“顧姐姐她被一群——啊!”
灼熱的唇封堵了她未說完的話,寶鉤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巨響,剩下的便是一片空白。她覺得自己完全飄了起來,她的靈魂飛到了一個不知名的高處,驚訝萬分地看着那個虛軟的自己。
良久,他鬆開她,她全身脫力地倚在他的臂彎中。
“你不應該回來。”他似乎微微一笑,幽幽地開口。
“我、我要回去。”寶鉤忽然覺得非常羞辱,不為他對自己不規矩,為的是她自己——他吻她的時候,她竟然不生氣。說句實在話,她一點點生氣也沒有。
“晚了,”火熱的大手揉弄着她散亂的青絲,他慢慢地說:“你既然回來,就沒有退路了。”
“我、我,你快去救顧姐姐!”寶鉤心裏一片煩亂,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也不明白眼前的混亂是怎麼造成的,面對這樣非同尋常的汲黯,她覺得恐懼。
“你還是——”他埋首在她馨香的發間,輕輕地吹氣,“先擔心你自己吧,我的小丫頭。”
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頸際、面頰,引起一片酥麻,寶鉤不自禁地輕顫。
“好丫頭,”他輕笑,“你還不明白么?回來——你就沒有退路了。”
“可是,顧姐姐——”寶鉤大急,“顧姐姐她被壞人擄走……”
“先擔心你自己吧。”他滿不在乎地笑着。
一片昏眩般的混亂中,寶鉤忽然荒謬地想起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那一天,他為什麼會出現在天津渡?這世上,真有所謂的巧合么?
“我的小丫頭,我的……”
在他如夢般的呢喃與火熱的氣息中,這個問題卻一直無比鮮明的浮現在她的腦海中。
為什麼她會突然想到這些——許是受驚過度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