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白裕承在“東華”飯店下車時,前後只與大嬸團差了一分鐘。
他臉色陰沈地走進飯店裏,內心天人交戰著。
為什麼又是“東華飯店”?難道這事和胡定煊有任何關係?
胡定煊望着易青青的愛慕表情,無預警撞進白裕承心裏,傷得他鮮血淋漓。
白裕承咬緊牙根,腳步故作鎮定地經過大廳的水晶吊燈。
事情千萬不能走到那一步,他不能失去易青青啊!
雖然她已經徹底離開他的生活和工作了,這麼多日來,她連一通電話都沒有,但是,她的已婚和未婚,對他來說就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意義啊。
白裕承苦悶地走到喜宴告示牌之前,顫抖的大掌平貼在牆上,眼神狂亂地掃過每一廳的新人名字。
她不會結婚的、她不會拋下他的。
“易”悠悠、齊嘉磊結婚大喜,席設十二樓金廳。
結婚的是易青青的妹妹!
白裕承瞪着那對新人的名字,一陣釋懷湧上心頭。
他緊繃的肌肉一時放鬆下來,高大身子竟然無預警搖晃了一下,他只得找了最近的沙發坐了下來。只是,他才坐定,一聲嬌聲驚呼就朝着他的方向劈來——
“親愛的,怎麼這麼巧!”
白裕承濃眉一皺,陰狠眼神一抬。
成莉萍臉上的甜笑頓時凍結,塗著Q亮唇膏的上揚唇線,瞬間垮了下來。
“你好凶喔。”成莉萍皺起眉頭,坐到了他身邊。
白裕承不說話,看着這個二十三歲,芳華正盛的女人,正嘟著嘴,等待他說些安慰、哄人的話。
娶了她,他這輩子都得將她捧在手中,如同她父親一樣地無微不至的照顧着她。他做得到嗎?
“我現在沒心情說話。”白裕承沉聲說道。
“你怎麼了?心情不好嗎?”成莉萍偎得更近了,甜蜜的香水味隨之飄散在白裕承鼻間。
“我還有事,必須先走一步。”白裕承起身,感覺到窒息,沒法子呼吸。
“我們很多天沒聯絡了呢!”成莉萍如影隨形地偎在他身邊,小臉討好地望着他。
“我下星期打電話給你。”
“好!”
白裕承望着成莉萍那雙乍然晶燦的雙眸,他對易青青的歉意卻是更深了。
他從來沒在易青青臉上看過這麼開懷的神情,她總是默默地接受他所給予的一切,他從沒注意到她的需要,而她對他的感情期待也從未成真過。
“我先走了。”
白裕承對成莉萍一頷首,眼色黯然地轉身走進電梯。
走出十二樓,金廳的喜宴,已經在熱鬧非凡地進行之中。
白裕承走入金廳,一身的西裝革履在婚宴中並未引起過多注目。況且,此時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停在舞台上的新人身上,他的出現並不算突兀。
他找了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站着,目光飛快地尋找舞台前方的主桌——
易青青正微笑地看着舞台。
她穿着一件方領蕾絲禮服,戴了那對粉色珍珠耳環。她看起氣色很好、好得不得了、好到讓他不快!
他甚至敢打賭她還豐腴了一些,整個人看起來容光煥發得很。
原來,離開他是件這麼愉快的事情嗎?
原來,心心念念系著那段感情的人,只有他一個人嗎?
白裕承冷峻輪廊染著一層陰鬱,利眼殺氣濃濃地持續瞪向易青青。
突然間,入口處閃起了陣陣閃光燈,他皺起眉,往陰影處再後退一步。
下一刻,一個佔據廠各大媒體版面的京劇明星宋路平,正瀟洒地走向主桌,引來現場不停的竊竊私語。
白裕承非常高興大伙兒的目光有了焦點,如此他才能更放肆地打量著易青青。
於是,他雙臂交握在胸前,在易青青起身與宋路平握手寒睛之際、在宋路平當場擁吻了一個紅衣女子之後,他的目光始終都停留在她的臉上,極度專註地將她的每一絲表情全都收進心裏,好餵食心中那頭思念的巨獸。
白裕承不知道自己這樣看了她多久,直到她終於回過頭,看向了他——
易青青有趣地看着宋路平的出現,將婚禮帶到了另一波高潮。
她忍不住想笑,因為妹妹子衿在被宋路平當眾擁吻了之後,竟氣急敗壞地拉着他跑出喜宴會場,一反平日時尚名模般的優雅姿態。
誰會知道她的嗆辣椒妹妹,竟會遇上一個溫柔如水的男人,將她製得死死的呢。易青青一忖及此,唇邊的笑意更深了。
“太好、太好了!我今年放天燈許的願,已經實現三分之二了!三個女兒有兩個已經名花有主了!”易伯倫哈哈大笑地拿起酒杯,和親家公幹杯。
易青青低下頭,挾了一筷子的魚,什麼話也不敢接,只好埋頭苦吃好補回前陣子瘦下的體重。
爸爸不知道她和白裕承分手,也不知道她已經辭職了,只當她老闆大發慈悲地放了她二十天年假。
易青青抬頭,正佯裝對菜色興緻勃勃時,卻不得不注意到小妹易悠悠的視線老是往同一個方向飄。
她好奇地抬頭一瞧,整個人卻就此僵在原地。
白裕承正站在角落,一雙黑眸像黑色火焰般地燃燒着她。
易青青搗著胸口,很怕自己的心跳出胸口。
她移不開視線,因為太想念的心,逼着她非得要將他的眼耳鼻唇全都看過一回,才願意眨眼。
他——瘦了。
而且,他在生氣。
和他在一起一年,她比誰都清楚他現在一定處於全身緊繃的狀況。
可是,他怎麼會在這裏?他是來找她的嗎?
易青青低頭將筷子放回筷架上,喝了一口果汁,極力地想穩定心神。
不許想、不敢想、不能再想!既然已經分手,便不該再動念才對。
於是,易青青強迫自己看着他,清雅小臉綻出一個淡淡笑容,溫柔且有禮地對着他淺淺一頷首。
宴會廳另一頭,白裕承看着她唇邊那抹笑容,覺得自己被狠狠甩了一巴掌。
那是什麼表情、什麼笑容?
那是她慣有的有禮溫柔微笑,那是她露給外人看的表情!
但他不是路人甲乙丙,他是一個已經氣到沒理智的男人!
白裕承昂起下顎,往前跨了一步。投射燈正好打上他峻硬輪廓,冷漠氣質於是被突顯了出來,加上他是個適合穿西裝的衣架子,立刻就引來了一些注目。
他定定地看着易青青,看她緊張地咬住唇,知道她不是完全不為所動之後,他遂加快腳步朝着主桌走去。
易青青屏住氣息,一手揪著餐巾,緊張到連腳趾頭都蜷在一起。
怎麼辦?她坐立難安,卻什麼也不能做,只龍眼睜睜地看着他朝着她逼近。
“青青。”白裕承站到了她身邊。
“你好。”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腦子緊張到一片空白。
“青青,這是誰啊?”易伯倫把來人打量了一回,滿意地點頭。雖然樣子有點冷傲,不過成功男人的氣勢有出來,是個不錯的女婿人選。
“爸,這是白裕承。”易青青低聲說道。
“伯父,您好。”
易伯倫一聽是易青青交往中的上司,馬上笑眯了眼,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上上下下地晃動了幾十回不止。
“唉呀,今天是三喜臨門嗎?這是我們青青交往多年的白裕承。”易伯倫笑着抬頭向親家介紹道。
白裕承看着易青青,眉宇卻是愈皺愈緊了。
原來,她爸爸知道他們交往的事,那她還願意成全他和成莉萍?這女人究竟可以為他忍受多少委屈?
“爸,我們只交往過一年。”易青青目光半垂,完全不願與白裕承有所接觸。
“現在年輕人都說什麼速食愛情,所以你們這一年可抵數年啦!”易伯倫嘴硬地說道,用手肘撞了下女兒,要她別泄老爸的氣。
“爸……”易青青起身貼近爸爸耳朵,小聲地說道:“對不起,我和他已經分手了。”
易伯倫臉色一沉,利眼馬上殺過去,瞪着這個和自己一樣高大的白裕承。
“誰的錯?”易伯倫劈頭問道。
“我的錯。”白裕承多少猜出了易青青的耳邊低語,直截了當地承認道。
易伯倫見狀,讚許地一點頭——聰明、識時務。
“那你現在打算要認錯了嗎?”易伯倫問道。
“是。”白裕承嚴肅地點頭,目光對上了易青青的臉龐。他的眼神既深邃又專註,眼裏除了她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易青青慌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咬着唇,眼眶發熱得想哭。
但她不能在眾目睽睽下失態!白裕承若和成莉萍訂婚,報紙少不了又是一陣窮追,她可不希望今晚這段又惹出什麼風波哪。
“我看你還算有誠意,有誠意就好談,我們到休息室。”
易伯倫不由分說地拉着女兒的手,帶隊走到飯店樓上女兒們幫他訂的房間,一心只想促成今晚的第三對。
易青青一路低着頭,小心翼翼地注意著高腰娃娃裝是否確實地掩飾了她已經微凸的小腹。
幸好,她原就偏瘦,加上縐紗的上衣設計,即便現在已有了四個多月的身孕,還是完全看不出痕迹。
白裕承望着一直不願與他四目交接的易青青,已經分不清自己現在究竟是惱她,還是惱他自己了。
他看得出來她是決心要和他撇清關係了,但造成她如此心寒結果的人,不正是他嗎?
“老實說,你為什麼對不起我女兒?”飯店房門一關上,易伯倫就直截了當地問道。
“我要娶別的女人。”白裕承直接承認道。
“什麼!”易伯倫倏地一拳揮向白裕承的臉面。
一道炸彈炸開來的火辣疼痛,襲上白裕承的臉龐。他整個人被打得後退了好幾步,眼冒金星、耳朵嗡嗡叫。
他扶住牆壁,勉強撐住自己,待他再度站直身軀后,他在嘴裏嘗到血的味道。
“爸,你怎麼打人!”易青青飛快地跑到白裕承身邊,雙手捧着他臉頰。“你還好嗎?打到哪裏了?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白裕承動了動下巴,確定它沒被打碎后,目光就此停留在她的臉上。
她正緊鎖著眉,一臉擔心地望着他!白裕承揚起唇角,心窩一暖。
“你這個不知死活的傢伙還敢笑!青青,你讓開,讓老爸再補他幾拳。”易伯倫氣鼓鼓地揮拳向前。
“爸,是我先提出分手的。”易青青擋在白裕承面前,只想讓一切事情恢復平靜。
“那他更混蛋了!要結婚了還不和你分手,難道是想要你當小老婆嗎?”易伯倫把女兒扯到自己身邊,拳頭在空中揮舞著。
“伯父,我不會還手的。”白裕承說道,擺明了願意再接受痛毆。
為了他的野心,而讓她傷心,他就算再挨個幾拳,也只能算是罪有應得。
“你以為這樣說,我就會原諒你嗎?”易伯倫黑眸兇惡地瞠大,果然又賞給了他一拳。
白裕承這回被打得臉一偏,痛得整張臉皺成一團。
“爸!”易青青驚叫出聲,拚命地抱着爸爸的手臂,將他拉到最遠的角落。
“你還不快走!”她對白裕承說道。
白裕承搖頭,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即便他的臉頰已經腫脹了起來。
易青青看着爸爸憤怒的臉龐,她深吸了口氣,知道唯有表現出不在乎的態度,才能平息爸爸的怒火,不讓白裕承再挨揍。
“爸,最受傷的人是我,我都已經成全他,和他分手了,你就別再生氣了,好不好?”她握著爸爸的手,口氣很平靜,如同談論天氣一樣地無關痛癢。
白裕承心頭一凜,慌亂眼神望着她清秀臉龐,心裏真的害怕了。
她真的毫不在乎嗎?事情不該是這樣的!
“你這個笨蛋!這麼好的女人,你去哪裏找!”易伯倫望着女兒釋懷的神情,縱然再有滔天的不滿,也只能強忍下來。
“人總是要學點教訓,才會懂得珍惜。”白裕承嗄聲低語著。
“所以?你是來挽回我們青青的嗎?你會和另外那個女人分手嗎?”易伯倫精神一振地問道。
是的!我會!
白裕承在心裏斬釘截鐵地說道,但他的嘴卻像被封死了一樣,怎麼樣也張不開。
他的每一個細胞都要易青青,他是被想念押著來見她。
但,要回她的代價,就是他夢想了幾十年的全球頂尖事業成就,必須再遲緩個個十年、二十年,或者一輩子……
白裕承看着易青青,愈急就愈覺得喉嚨像被人掐住了一樣。
易青青沒有錯過他為難的神情,心被烈火灼燙了一下,卻已經不會痛到喘不過氣了。
她對他的要求,從來就不敢多。現在知道他會在她與事業之間難以抉擇,她其實已經很欣慰了。
“爸,你別為難白先生了。他可能只是順道經過,看到了我,所以才進來打聲招呼的。”易青青雲淡風輕地說道,只希望一切就此結束,好讓兩人都能好好地過回自己的生活。
她一句“白先生”,讓白裕承的臉色刷地慘白了。
“我到你家去找你,聽到你家有喜事,我還以為是你結婚了。”白裕承着急地說道,就算明知會徒勞無功,卻無法不努力地想挽回一些什麼。
“喔。”她淡淡應了一聲,如同他平時一樣。
“可以私下談談嗎?”他嗄聲問道,想讓她知道他這些日子的想念心情。
“不行!”易伯倫大聲回答。
易青青拍拍爸爸的手臂,要他別衝動。
“我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私下談的話題了。”她說。
白裕承胸膛劇烈地顫動著,一股巨大聲潮在他胸腔里激蕩著,頻頻催促着他開口。
告訴她——沒有她,他連未來都不願去想,他還要那些事業做什麼呢!
白裕承張開嘴,卻又只能無力地頹下肩。
他真的說不出口,他沒法子在瞬間將自己幾十多年的夢想都拋在腦後。
“如果……”白裕承啞聲說道。
“沒有任何假設性的問題。這是你一向掛在嘴邊的話,不是嗎?”易青青希望自己表現得夠好,口氣夠冷靜。
她現在只想一勞永逸地解決她與他之間的關係。
他的脆弱,對她而言太致命!
“你請回吧。”她別開了眼。
白裕承站在原地,不想移動也無法移動。
“青青,明天就給我辭職。”易伯倫命令道。
“爸,我已經辭職了,你放心吧。”易青青說道,想擠出一個笑,嘴角卻像痙攣似地抽動了一回。
“做得好!”易伯倫拍拍女兒的肩,一手指著門,對白裕承叫囂道。“你們現在已經毫無關係,你可以滾了!”
“爸,我們先回喜宴上吧,總不好離席太久。”
易青青勾著爸爸的手臂,走到門邊,隨手抽起插在電源開關上的房卡。她打開門,走出了房間,把白裕承當成隱形人,自始至終都未再看他一眼。
白裕承敗犬似地倚在牆邊,低頭瞪着自己的大掌。
好一會兒之後,他才發現了自己的雙手正在顫抖,而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制止,如同他不知道該如何釐清他未來的路一樣。
他的人生究竟需要什麼?他又真的有法子讓她就此走出他的生命嗎?
無數的問號在他的腦子裏打轉著,摧毀了他原本引以為傲的聰明,因為——他完全想不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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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宴過後一個星期,易青青並未再見到白裕承,他甚至連一通電話都沒有打來。
她想,他應該是死心了!
畢竟,他是一個那麼注重投資報酬率的人,怎麼可能把籌碼押在這段沒有結果的感情上呢?
況且,她下個月就要到日本了,他們之間的從此不見,不過是早晚的問題罷了。
妹妹們已經為她安排了日本的住所,也替她想好了說詞,就說她到日本工作,結婚又離婚。如此一來,她明年帶著孩子回台灣時,便不會招來什麼耳語了。
對她來說,除了對白裕承的感覺,總讓她感到悲觀外,她真的覺得老天爺待她實在是沒話好說了。
事實上,就在爸爸與白裕承見面的隔天,她便告訴了爸爸,關於她懷孕的事情。
爸爸當時氣到已經拿起菜刀往外沖了,是她拚了命才阻止了他。
父女兩人抱頭痛哭了一番后,爸爸同意了她想一人扶養孩子的念頭。
爸爸說,她已經夠苦了,他不想再加重她的難過了。於是,她很幸運地得到了全家人的支持,現在就等著收拾行李,到日本展開新生活了。
這一天是星期三,是易青青上日文課的日子。
她吃完了爸爸準備的豐富午餐,提起課本袋走出門。
“爸,我出去上課了。”
“小心一點,不要跑、不要跳。要不要我陪你去?”易伯倫一聽到她要出門,就忍不住開始緊張。
“爸,我是孕婦,不是小孩,也不是病人。”易青青柔笑地說道,朝爸爸揮揮手,走出家門,走進電梯。
這段時間裏,她的心情其實已經平靜到少有任何起伏了。
惆悵,當然還是免不了。想念,自然也還有一些。但是,她吃得下、睡得好,想他的時間開始拉長、期待小生命的誕生、安排未來一年的生活這些點點滴滴之事,也夠讓她忙碌了。
易青青走出電梯,她笑着和管理員點頭打招呼,迎向這一日的午後陽光。
她緩緩地散步往前,喜歡這種悠閑曬太陽的感覺。
“你要去哪?”
一聲命令式的問句擋住了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