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蘇清歡小姐？”來人不確定地叫她。
“什麼事？”蘇清歡抬頭看着眼前穿着黑西裝的男子，她什麼時候認識這種人物了？
“我是狄家的人。”來人簡潔地道，“我們老爺找你。”
狄老頭？那個挨過她一個耳光的太上皇？
蘇清歡極力忍住已到嘴邊的拒絕，她其實是不敢去見他，但是……她是非去不可的，所有問題的答案也許就在那個老頭身上，她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現在嗎？”
“是的。”
※※※
“你是個很野的丫頭。”狄老爺冷冷地看她，面無表情。
“如果你想報仇的話，請便。”蘇清歡心底的恐懼莫名消失了，她現在是個戰士，不僅是為了秋仲玄，也為了那個人，他們的不幸，就是從這個老頭開始的！
“你以為我會怎麼報仇？”狄老爺嘲弄地看她，“打你一個耳光？你太天真了！”頓了頓，才又說道：“如果我要報仇，我會讓你消失得無聲無息。”
蘇清歡下意識地向四周看了看。
“不用看了，”狄老爺還是不疾不徐地說，“仲玄不在。”
蘇清歡忽然很想問他，他口裏的仲玄，究竟是誰？
“那你找我來幹什麼？”她也不笨耿老頭如果想弄死她，就不會帶她來這裏，這裏可是他的家，他這種大人物恐怕也容不得這種事情發生在自己家裏吧。
“你愛上了我兒子？”狄老爺的聲音毫無感情，好像他說的不是他兒子，而是一個不相干的人。
“是，他也愛我。”蘇清歡的回答很簡潔，“不過我不知道你口中的兒子，與我心中的你的兒子，是不是同一個人。”
狄老爺眼中出現一抹玩味，“他們本來就是一個人，你為什麼會關心這個問題？”
“我關心的是他。”蘇清歡心頭一緊。竟有這樣的父親，不合己意的人，就算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他也會不承認！“你怎麼想與我無關。”
“我可以讓他永不出現。”狄老爺靠向沙發，冷冷的聲音里像藏着針，狠狠地刺向她。
“你辦不到！”她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你可以試試。”狄老爺笑了，冷冰冰的臉上卻一絲笑意也沒有。
蘇清歡第一次看到如此讓人發寒的笑容。
“我可以讓他分裂，也可以讓他消失，我還沒這樣做，是因為他畢竟還是我的兒子，可是現在，”他看了蘇清歡一眼，“有你在這裏礙事，就很難說了。”
“你對他做過什麼？”蘇清歡心頭髮寒，是這個人讓他人格分裂的？
“是我讓人綁架了他，威脅他要敲斷他的手指，讓他永遠離開鋼琴那個讓人懦弱的東西。”狄老爺說得毫不在意，“這些我從來沒有瞞過他，我知道他會受不了，因為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他愛的人的背叛，我等着他因為受不了而變強大，只是沒想到他沒有徹底改變，竟然分裂成了兩個不同……”
啪！清脆的聲音。
這一次，蘇清歡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此刻她的手竟有些發抖，“混蛋！”
“這是你第二次打我。”他沒有去摸自己的臉，眼神里閃着危險的光芒，“今天我不為難你，你走吧。”
“我還想揍你呢！你是我見過最無恥的混蛋！”蘇清歡不害怕，反而更清楚地說出了她的不屑，“有你這樣的父親，我為他感到悲哀。”
狄老爺只是冷笑，沒有說話。
蘇清歡頭也不回地走了。
“忘了告訴你，”狄老爺喊住她，“不管我的兒子是哪一個，我都不會讓他娶你，你不用妄想了。”
蘇清歡沒有回頭。
※※※
她知道那老頭會動手，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蘇清歡看着這個冰冷黝黑的舊倉庫，低低地嘆了口氣。
落到這種地步，她不後悔，對那種人，再打十個耳光她都嫌少。唯一遺憾的是，她也許再也見不到狄仲玄了。
四下靜得很，好像世界只有她一個人。
蘇清歡掙扎一下，繩子綁得很緊，她一動也不能動。
她想，如果她死了，他也會就此消失，她了解他。其實這樣也不錯，他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不過上帝保佑狄老頭長命百歲，她可不想做了鬼還要面對那張太上皇臉。
蘇清歡笑了起來。
“真是的，這種時候你怎麼還笑得出來？”輕輕柔柔的聲音。
沒有人……莫非是她思念過度，產生錯覺了？
“是我。”他的聲音既小又低，好像很沒力氣的樣子。
“你怎麼了？”蘇清歡急促地說，“我看不到你，你過來讓我看看，是不是受傷了？”
“我沒有受傷。”慢慢地，狄仲玄溫暖的微笑出現了，只是他的身形很飄忽，好像一陣風就會把他吹走。
“你……”蘇清歡像是明白了什麼，她的心揪緊了。
“我只是個靈體。”他的目光還是很柔和，“我很擔心你，所以來看看。”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小到幾乎聽不見，“對不起，我的力量不夠，所以你會看不清楚。”
“我沒關係，”蘇清歡見他的身形越來越淡，心也越來越緊，“你別再浪費力量……”她有種感覺——似乎再用靈體出現，他就會消失。
“你別怕，”他的形象已經消失了，只有聲音還在，“我這就去找他來救你。”
聲音消失了。
他真的是很擔心她啊，竟然可以為了她幻化成靈體出現，她不用問也知道這需要多麼大的意志力。他怎麼可能會軟弱？他是最堅強的人！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有人進來。這一次，是真實的人。
狄老頭帶着十來個黑衣男子走到她面前，似乎很滿意看到蘇清歡狼狽的樣子。“這裏住得還習慣嗎？”
“你來幹什麼？”蘇清歡的聲音永遠要比他冷淡。她雖然很害怕，但是絕對不能向他示弱。“你不怕這裏會沾污了你高貴的身份？”
“你以為我會殺了你？”狄老頭在手下帶來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笑笑地看她。
“難道不是嗎？”蘇清歡撇撇嘴，“我才不信你會有什麼好生之德。”
“這個我確實沒有，”狄老爺似乎很享受跟她鬥嘴的樂趣，嘴角還含着一絲笑意，“不過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當然，能夠不沾血更好。”
“你要幹什麼？”蘇清歡其實有點明白了。
“只要你在我的手裏，”狄老頭愉快地靠着椅背，斜眼看她，“要操縱仲玄就是很簡單的事。你放心，一個月後，我自然會放了你。”
只要一個月不交替，以後就永遠也不會交替了。御堂夫人這樣說過的。
“混蛋！”蘇清歡本來冷淡的臉色此時氣得雪白。這一招真狠！狠到她找不到任何辦法來回擊他。
“對失敗者和絕望者的侮辱，我從來不放在心上。”狄老頭站起身，笑笑地看她，“小丫頭，你是鬥不過我的。”轉而吩咐手下，“這些日子不要虐待她。”
“那你就放了她！”比冰還冷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是狄仲玄！
“我是在幫助你。”狄老頭不驚慌，他知道眼前這個人是誰，他們的利益是一體的。
“我不需要你的幫助。”他直直地盯着狄老頭。
“只有這樣你才會成功。”狄老頭面無表情，眼中閃着一種危險的光芒，“你不要忘了，你只是這個身體的客人，要趕走主人，唯一的辦法就是抓住他的把柄！”
“我有我的辦法。”他冷冷地看着狄老頭，“你已經老了，這種老舊的辦法能成什麼事？”他的聲音，竟然和狄老頭一樣狠毒。
父子兩人對視良久。
狄仲玄輕輕地哼了一聲，不再看狄老頭，走到蘇清歡身邊，替她解開繩索。
“你沒事吧？”他柔柔地問她，眼中竟然也閃着一種柔和的波光。
“你……你到底是誰？”蘇清歡揉揉眼睛，她有點迷惑了。
“你不歡迎的那一個。”柔和的波光一閃而過，他的眼神又變得危險而邪魅。
“他怎麼樣了？”她着急地問。
“是他通知我來這裏的。”他沒有看她，聲音低低的，“這是我第一次與他交流，他求我來救你。”
“他還好嗎？”
“怎麼可能會好？”他終於看向了她的臉，玩世不恭的神情消失了，他的臉上滿是悲憫，“他並不是幽靈，但是卻能將純粹的意志凝聚成靈體，你知道這需要多大的力量嗎？他竟然辦到了，我曾經努力過那麼多次，竟然讓他先辦到了。”
“他怎麼樣了？”蘇清歡越聽越心慌。
“我不知道。”他老老實實地說，“可能還在，也可能已經消失了，完全看他還剩下多少意志力。不過，我看他是凶多吉少了。”
“我要去找他！”蘇清歡站起身就要往外沖。
“你去哪找他？”他拉住她，眼睛裏滿是憤怒和不安，“你知道他在哪裏嗎？他不是實體，你去哪裏找？清醒一點！”
“我不管！我就是要去找他！”蘇清歡拚命地對他拳打腳踢，想要掙脫他的懷抱。
他卻緊緊地擁着她，任她在他懷裏激烈地掙扎。
狄老頭靜靜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切。這個小女生，竟然對狄仲玄有着如此大的影響力？
他的眼睛危險地眯了起來。
“殺了她。”他的聲音彷彿從地獄裏傳來。
槍舉起來了，黝黑的槍口正對着蘇清歡單薄的後背，喀的一聲輕響——
狄仲玄猛然抬頭，立刻驚惺地睜大了眼睛，“不——”
槍聲震耳欲聾，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濃的火藥味。
時間彷彿停止了。
蘇清歡怔怔地看着滿身是血的他，朝着她輕輕微笑，目光暖暖的，彷彿照拂冬日雪原的暖陽。
然後，他抬起了手，輕輕地撫上她柔潤的臉頰；然後，那隻手無力地下垂，他的身子緩緩滑落……
蘇清歡只來得及拉住他的手，卻承受不了他的重量。
她跪了下來，讓他落在自己膝上，血，迅速地滲進她粉色的衣裙。
“白痴！”她本來想對他笑的，可淚卻忍不住落下了，“你要是死了，誰來聽我拉D大調小提琴曲？”
他急急地喘息，說不出話來。
“你不許死哦！”蘇清歡扶起他無力的頭，俯向他的耳邊，“你是我的王子，王子死了，灰姑娘就永遠都在灰堆里了。”
他又笑了笑，微微地點了點頭，然後，他失去了知覺……
※※※
蘇清歡怔怔地看着那盞已經亮了八個小時的急救燈。
狄老頭就坐在她的身邊，他似乎很傷心，一直在哀衷地哭泣。
太上皇哭成這個樣子，其實是很好笑的事，不過她沒有笑，畢竟狄老頭還是對他的兒子有些感情的。
她知道身邊不斷地有人在跟她說話，可是她聽不清，也不想聽，她已經顧不了一切了，她害怕會失去她這一生最重要的人……
是他，雖然他一句話也沒有對她說，但她清清楚楚地知道是他。
她並不清楚在那千鈞一髮之際，他是怎樣搶回他的身體的，但是他確確實實在那一剎那佔據了身體，然後護在她身前，為她擋下那顆子彈。
“他不會死。”狄仲玄！是他的聲音，這個聲音穿透了她空茫的意識。
蘇清歡抬起頭來，看見一張與他非常相似的臉，只是要蒼白些，而且要秀氣些。那天，她在狄家見過這個人，他的聲音與他很相似。
蘇清歡不再看他，重新抬頭去看那盞燈。
“我說他不會死，他就不會。”男子轉過她的臉，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你我都很清楚裏面躺着的是誰，我說他不會死，你不明白為什麼嗎？”
“你怎麼知道裏面躺的是誰？”蘇清歡終於正眼看他。
這個男人，有那麼神奇嗎？
“因為我了解他們兩個。”見她終於肯開口說話，男子似乎鬆了口氣，輕輕地咳了兩聲，找了張椅子坐下，這才徐徐說道：“只有他才肯為別人犧牲，如果是那個傢伙，他最多會為你報仇而已。而且，他有那麼強的意志力，你見過他的靈體，就應該明白。”
“你也見過？”蘇清歡心中一動，“他跟你說過什麼嗎？”
“他要我照顧你。”男子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絲微笑，他似乎很累，精神很不好，“那時候，你被父親帶走了。”他看了一眼仍在一邊哭泣的狄老頭。
“那有什麼用？”
“既然是他，你就更應該相信他。”男子的臉色越來越差，咳了兩聲，才勉強說道：“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候，只有意志力才能創造奇迹，他愛你，只要有這個意念在，他……”他又咬了兩聲，喘息半晌，才又說道：“他就不會死。”
“你要不要緊？”蘇清歡心頭稍安，擔心地看着男子蒼白虛弱的臉色。
“他哪一天不要緊？”說話的是御堂夫人，她扶起男子，聲音很是柔和，“該說的你都說了，自己的命也是要緊的，回去吃藥吧。”
男子點點頭，又朝蘇清歡笑笑，這才隨御堂夫人走了。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理會那個他稱作“父親”的人。
※※※
紅燈終於熄了。
醫生走了出來，解下大大的口罩，四下看了一圈，問道：“哪位是蘇清歡小姐？”
“我就是。”蘇清歡挪動毫無知覺的雙腿，走到他的面前。
“病人醒了，要見你。”醫生擺擺手，“說話時間短一點，他現在很危險。”
蘇清歡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進這間手術室，她其實走得很慢很慢，因為恐懼。
但她畢竟還是走到了床前。他正躺在那裏，戴着氧氣罩，呼吸急促，一雙漂亮的眼睛睜得大大地看着她，目光還是暖暖的。
蘇清歡雙膝一軟，就跪在了床邊。感謝上帝，他沒死，他真的沒死！
狄仲玄似乎想說什麼，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蒼白無力的手抬了起來，掙扎了幾下，才勉強扯掉了氧氣罩，他的呼吸立時變得更急。
“你要幹什麼？”蘇清歡大驚，拿起氧氣罩要替他戴上。
“不，不要……”他的聲音很低，帶着重重的喘息聲，“我有話要跟你說。”
蘇清歡不忍違逆他的心意，只得心急如焚地看着他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龐。
“我、我是不行了。”狄仲玄無力的手舉了起來。
蘇清歡急忙握住，她的眼裏迅速湧出了大量的淚水，聽着他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越來越低——
“你……你今後要……要好好活着，要拉琴，拉……喜歡的……音樂……”他的聲音消失，隨即喘息不已。
醫生、護士沖了進來，蘇清歡被擠到了一邊。
她還是能看到他的臉，如紙一般白的臉上仍然帶着一絲微笑服睛仍然睜得大大的，執着地看着她的臉，不肯移開。
“我告訴你！”蘇清歡完全不理會周身的一切，自顧自地大聲說：“如果你敢死掉，別想我會原諒你！我會馬上忘了你，然後去找一個男朋友，不，找十個、一百個，個個都要比你好。”
她的眼睛眯了起來，直直地看向那雙快要失去焦點的漂亮眼睛。
“如果你不甘心，就活着來找我算賬！”說完，她立刻衝出手術室。
※※※
蘇清歡向來是個說到做到的人。
從那天起，她再也沒有去過醫院，她回到了學校，照常地上課、打工，跟同學出去玩，她還去了許多從來不去的地方，每天玩到全身疲憊才回家。
這樣的日子，她只過了十天，就有人來了。
他長得和狄仲玄很像，只是臉色蒼白些，還要秀氣些，他的眼神很銳利，冷冷地像是要刺透人心一樣。他站在她面前，沒有說話。
他來幹什麼？他會告訴她什麼？蘇清歡不敢想，血色迅速地從她的臉上消褪。
但是他一直都沒有開口。
蘇清歡終於忍不住了，“你來幹什麼？”
“我明白你的想法。”男子嘆了口氣，“可是，他……”
“我不要聽他的事。”蘇清歡迅速打斷他。她不要從任何人的嘴裏聽到他的消息，如果一定要讓她知道，就讓他自己來告訴她。
“我明白。”男子瞭然地看她，口氣里仍然是掩飾不住的疲憊，“你要不要去香港？”
“香港？”這個人不罵她無情，也不罵她殘忍，他來，竟然只是問她要不要去香港？“你不是應該來罵我嗎？”
“我說過我明白你的想法。”男子乏力地在沙發上坐下，揉揉眉心，“你也不是在等我來怪你。”
眼淚迅速湧入眼眶，幾日來偽裝的堅強迅速崩潰。多日來過多責難的眼光早已讓她身心俱疲，但是這個人，他理解她……
“快別哭了，”男子走到她身邊，拍撫着她的肩背，“不然，別人會誤會的。”
蘇清歡擦乾淚，“你要我去香港幹什麼？”
男子拉着她坐下，“學校有一個交換學生名額，你可以去那裏學習一段時間，順便休息一下。”他再看了她一眼，語氣轉弱，透着濃濃的關心，“我曾經答應過他要照顧你，你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如果要躲，就應該躲得遠遠的。”
蘇清歡看着眼前這雙睿智的眼睛，良久，她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