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種藥草可以用來安神,對失眠很有效,”衛界揀起一根晒乾的暗紅色的藥草,慢慢地為豆蔻解釋,“現在很多人都有失眠的毛病,用這種藥草泡水,喝一盅,很有效——”他驀地抬起頭,發現自己說話的對象正在怔怔地發獃,衛界寬容地笑了笑,將那根藥草伸到她面前輕輕一晃。
“師父——”豆蔻回過神,臉上一紅,愧疚地低下頭。
“你走神了。”衛界並不生氣,溫聲說道,“這種藥草比較常見,比較深的草叢或者樹林裏都可以見到,只是採的時候要麻煩一點,我教你的寒葉手用在這裏就可以——”
“師父,師父——”倚恩急匆匆地從門口跑進院裏,邊跑邊叫。
“小師哥,什麼事跑得那麼急?”豆蔻抬眼看向倚恩,對滿頭大汗的他無奈地搖搖頭。
“有……有好消息——”倚恩拍着胸口順氣。
“倚鉤怎麼沒有跟你一起上來?”衛界將藥草收回藥箱,慢慢地站了起來。
“啊?”倚恩獃獃地張大了眼,他還沒說呢,師父就知道了?
“真不愧是師父。”帶着濃重笑意的聲音十分不正經地從一株很大的銀杏樹頂上傳來,緊跟着一條青色的身影一躍而下,他的懷裏則擁着一名紅衣女子。
“倚鉤!麗多娜!”豆蔻驚訝地看着相擁的兩人,“你們——”
“討厭!”麗多娜的聲音一如三年前一般的嬌媚,“幹嗎硬拉着人家爬到樹上去?”
“這是我們的規矩,來看師父是不能走正門的,”倚鉤右手心安理得地環在她的腰際,詭異地朝豆蔻擠擠眼睛,“對不對,小師妹?”
“好了,”衛界看了眼豆蔻不解的臉,微微一笑,“別為難你小師妹了,”眼波一轉,又落在生着一張典型的西方面孔的麗多娜身上,“這位是——”
“她是麗多娜,”倚鉤伸手一帶,把她推到衛界面前,“我的新婚妻子。”
“你……,你不是——”豆蔻驚怔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豆蔻小妹妹。”麗多娜笑靨如花,‘你還不知道嗎?我根本就沒有跟希索結婚,我的丈夫是他——”雪白的玉手一點兒也不溫柔地拍拍倚鉤的肩膀,“這傢伙。”
希索並沒有娶她?他那天對她說的話,都是真的?
“你要相信我”——他一直要她相信他,那麼,從一開始,他就根本沒有要與麗多娜結婚的打算?
“別告訴我希索一直沒有告訴你。”倚鉤怪叫一聲。
“他說了。”只是,她一直都不肯相信他而已,在她的心裏,有一個深深的結,這個結沒有解開的時候,她一直固執地把他推拒在她的世界之外。
“希索好嗎?”衛界低沉悅耳的聲音體貼地問出了她難以開口的詢問。
“這個——”倚鉤看了豆蔻一眼,面露難色。
豆蔻粉嫩的臉頰立刻失了血色,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驚怔地看向倚鉤——希索他……他出什麼事了?
“這有什麼不好說的?”麗多娜爽快地說,“居流上老太爺昨天被人暗殺了,身上挨了十三槍,真是夠狠的。”說著,還忍不住搖頭嘆氣。
“他……他呢?”豆蔻越聽越驚。
“他沒事。”倚鉤警告地看了麗多娜一眼,防止她說出更血腥的話來。
“你幹嗎不讓我說嘛!”麗多娜不理他的暗示,心直口快地說道,“他也挨了幾槍,本來就是個陰沉沉的人,現在更是怪異得嚇人,動不動就發脾氣,我就是受不了他的臭脾氣,才躲到米蘭來找倚鉤,然後就被他硬拉到這裏來了——”
“他傷得重不重?”豆蔻的臉色已經白得像紙,一雙眼睛漆黑明亮,精緻的臉龐看上去沒有一絲人氣。
“左腿廢了——”麗多娜的話還沒說完,倚鉤一把捂住她的嘴,搶過她的話頭,“只是還沒恢復,過一段時間就會好的。”
“師父——”豆蔻不再與他們多說,轉身看向衛界,“我——”
“你要下山?”衛界似乎早已料到她要說些什麼,她在山上的這幾年,也許只有他最清楚她在想些什麼,如果說三年前她還是一個需要他支撐的小女孩,那麼經過這些年的沉澱,她已經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心。
現在的豆蔻,只有重新回到希索的身邊才有可能找到幸福。輕輕一笑,他抬手撫着她的鬢髮,“我知道。你去吧,讓倚恩送你一程。”他如何不明白,一直以來,他自己就是這個固執的小徒弟的心結,她的感情,如果得不到他的祝福,她甚至會寧願放棄。
“謝謝師父。”這些年來,她承繼師門的功夫一天比一天弱,到如今幾乎快要消失殆盡,如果沒有人幫助,她要離開蒙西部都很困難。
“你只要告訴師父一句話,”衛界含笑點頭,“真的已經想清楚了嗎?”
豆蔻臉上一紅,羞澀地點點頭。很奇異,就在這一天,麗多娜與師父同時為她解開了心結,這麼些年的相思與愧疚,她必須要去還給他,這種心情是如此激切,她甚至有些急不可待了。
衛界慢慢取下發梢上的一塊束髮青玉,為她系在頸上,溫聲囑咐:“蒙西部的女弟子是不能嫁人的,你離開這裏,就再也不是師父的弟子了,師門的武功也會完全消失,”他的神情帶上了一絲憂色,“你的身子很弱,九兒,師父再也不能保護你,你要自己照顧自己。”他偏轉臉看向倚恩,“送九兒下山去。”
“師父——”豆蔻眼圈發紅,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不肯鬆開。
“好孩子,”衛界分開她的手,向後退了一步,溫雅的臉上始終帶着淡淡的微笑,“是時候去面對你自己的問題了。”
豆蔻點點頭,幾顆淚珠從眸中掉落,依依不捨地轉身隨着倚恩下山。
眼看她去遠了,倚鉤才抬眼看向衛界,“師父,這件事不妥。”
“你是說希索?”衛界抬手接住一片飄落的銀杏樹葉,淡淡地說,“他的性情變得太多了,你怕阿九受傷?”
倚鉤沒有說話,沉默證實了他的話。
“那是他們兩個的事,旁人是幫不上忙的。”衛界慢慢地用指甲划著葉面的紋路,“九兒已經沒有了護身的功力,過兩天,你跟在她後面,回去照看一下。”
“師父!”倚鉤失態地握緊他的手,衛界手中的葉子被他碰到地上,他無奈地笑了笑,“倚鉤,你這是幹什麼?”
“謝謝你!”倚鉤激動得雙眼發亮,沒有師父的允許,他是不能回去照顧已經不是蒙西弟子的豆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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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了,一轉眼,她離開已經有千多個日子——
豆蔻停在居流士家精美的雕花鐵門前,伸手慢慢地撫着上面典雅的紋路,精緻的臉上綻出一抹微笑,沒有變,這裏一點兒也沒有變。
尖銳的剎車聲在她身邊響起,豆蔻回過頭。
車門開了,一名穿着居流士家黑色制服的男子從車上下來,徑直走到她面前,“小姐,我家主人請你離開。”
“對不起。”豆蔻提起腳邊的箱子,她離開這裏這麼久了,守衛也都換了,這些人不認識她是當然的,看來只有等過些日子再來這裏,看看能不能見到希索。
就在她艱難地提着沉重的箱子走過車身的時候,車窗慢慢地搖了下來,露出一張輪廓深邃的俊美的男子面孔,一副黑色的墨鏡遮住了他的眼睛,長長的金髮狂狷地散在頰邊,豆蔻怔住了,手中的箱子應聲而落,不論過去多少年,她總是能一眼就認出他,是他——
就在她努力想要對他說些什麼的時候,一名金髮女郎嬌艷美麗的臉出現在窗內,看來她本來是趴在他懷裏睡覺的,碧藍的眼睛裏還帶濃重的睡意,她懶懶地開口問:“出什麼事了?怎麼不走?”
希索抬手心不在焉地撫着女郎的長長的金髮,將她按進自己懷裏,淡淡地說:“遇見了一位老朋友。”
“希索——”心好痛,那種熟悉的割裂般的痛又回來了,豆蔻按住胸口,忍住煩惡欲嘔的感覺,勉強說道,“我——我回來了。”
“回來?”俊美的臉上勾出一抹譏諷的微笑,他的聲音冷得像冰,“我怎麼不記得居流士家有過你這樣一位高貴的小姐?”
他——恨她!無比清晰的恨意如狂風暴雨般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狠狠地砸向她,豆蔻捂緊胸口,聲音弱得讓她幾乎不敢相信那是從自己口中發出的,“希索,別這樣。”
希索慢慢地取下墨鏡,那雙黑眼睛還是那麼漂亮,只是再不如過去一般深沉平靜,他的眸中波光閃動,一種說不出的譏諷和着狂傲洶湧地衝出——他的眸光很殘忍,很無情,但是很孤獨,也很痛,雖然他掩飾得很好,但她就是知道,
“你覺得我應該怎樣?”希索優雅地撫着下頜,眼中含着深深的不耐,“有話請說,我還有事。”
“希索——”那名金髮女郎攀住他的頸項,閉着眼睛嬌聲說道,“有什麼事嘛!快走吧!”
希索安撫地拍拍她的後背,聲音不改譏消,“這麼著急要爬上我的床嗎?”
他的話無情地敲碎了她的心,豆蔻嬌弱的身子再也承受不住,她晃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猛然側身,俯下身子開始乾嘔,雖然吐不出什麼來,但那種噁心的感覺卻始終揮之不去,雪白的臉蛋也憋得通紅,汗珠一顆顆地滾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豆蔻才勉強直起身子,他甚至沒有問候她一聲,那個時時把她的冷暖放在心上的希索真的已經消失了。灰心地轉過身來,卻無比詫異地發現他的車子並沒有開走,那雙漂亮的眼睛也仍然在看着她,見她轉身,他重新拿起墨鏡戴上,冷聲問道:“一分鐘,說明你的來意。”
“我來給老太爺奔喪。”豆蔻低着頭,小小聲地說。除了這個,她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可以名正言順地回到這裏,畢竟,當年是她自己親口拒絕了他。
“很好。”墨鏡下的俊容冷得像冰,他朝一名黑衣守衛揚揚下頜,“你去,給這位小姐安排客房。明天帶她去見見老太爺。”
話音剛落,藍色的座車噴出一股煙氣,衝進大宅。
豆蔻無言地看着他遠去的背影,心裏的不適漸漸減輕了些,無論如何,她終於又回到他的身邊,當年既然是她自己固執地把自己的幸福拒之門外,還深深地傷害了自尊心奇高的他,那麼,今天他無論如何對她,她都會忍耐。
只是,他對她的愛,是不是早已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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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索斜身坐在窗沿上,手裏持着一瓶上好的白蘭地,仰頭喝了一大口,一雙眼睛靜靜地望着天邊的落日。
“我洗好了,”金髮女郎用一塊於毛巾擦拭着濕淋淋的長發,走到他身邊倚着他的身子,滑膩的肌膚透過輕薄的浴袍慢慢地摩擦着他,呼喚着他的慾望,聲音里更是含着致命的蠱惑,“你不洗嗎?”
希索看也不看她一眼,一仰頭又喝了一口。
“我們——”金髮女郎加大了動作,伸手環住他的頸項,全身軟得竟似沒有了骨頭一般,嬌媚的氣息輕輕地拂過他的耳際,“不做點兒什麼嗎?”天知道她肖想這個意大利著名的美男子有多久了,今天既然讓她等到,當然不能白費。
“拿開——”希索冷冽的眼光無情地落在她的手上,女郎像是被燙着一般,很快地縮回了手,尷尬地笑了笑。
“你可以走了。”希索不再看她,自顧自喝着瓶中的酒,“你應該清楚我叫你來是做什麼的,要多少,叫我的助理給你,別再讓我看見你。”
女郎聽話地到浴室里穿好衣服,有些狼狽地離開,她甚至連再見都不敢說。
她回來了。
希索憤恨地將手中已經空了的酒瓶砸到牆上,怔怔地看着雕花的牆壁上一大片鮮明的酒漬,身子無力地滑到牆角。
她從來沒把他放在心裏,那她為什麼還要回來,她既然已經投入那個男人的懷抱,又為什麼還要回來妨礙他平靜的生活?她用最無情的手段撕裂了他的心,為什麼她的眼睛還能那麼乾淨,乾淨得竟像是她真的曾經在乎過他一樣?可笑,但最可笑的還是他自己,在她的眼睛裏,他竟然還可以產生這樣的錯覺,她也是喜歡他的。
他是如此愛她,在她如此背棄了他的心之後,他竟然還是無法恨她,天知道當他得知她將回來的消息時他有多興奮。然而為了挽回在她面前少得可憐的自尊,他卻在她的面前演出了如此拙劣的一齣劇。多麼可笑,她只是為爺爺奔喪來的,她自己都已經說得很清楚了,等過了明天,她會重新走出他的生命,就是這樣短暫又平淡的重逢,竟然可以輕易地在他的心裏掀起軒然大波。
累積在他心裏的愛有多少?三年未見,他只想用這種濃烈的愛好好地寵她,疼她——這樣的深情,她卻毫不猶豫地棄如敝屣。
希索站了起來,扯過一旁椅背上的外套胡亂穿在身上,憤憤地朝門外走去,他必須要離開這裏,一想到這裏有她,他甚至連呼吸都不能順暢——被她傷害一次已經夠了,他是居流士家的主人,他的自尊,絕不允許被侮辱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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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的一切都沒有變。
豆蔻愛憐地撫摸着綉着精美的玫瑰花的黃色窗帘,開花的季節還沒有完全到來,窗下的玫瑰園裏翠生生的,卻是一枝花也沒有,這樣反而讓她心裏高興了些,她一直不喜歡玫瑰,那種花開得太嬌、太艷,美得讓她心悸,對現在的她來說,更加不適合。
門上傳來輕扣聲,豆蔻回頭,“請進。”
一名女僕帶着一名提着藥箱的西裝男子走了進來,“豆蔻小姐,醫生來了。”
豆蔻輕輕皺起眉,“我沒有要醫生啊。”
“主人讓我請來的,”女僕朝醫生微微躬身,“請您給這位小姐看看。”說完合上門走了。
醫生打開隨身藥箱,拿出一隻聽診器,朝豆蔻笑了笑,“我可以開始了嗎?”
豆蔻搖頭道:“不用了,你請出去吧,對不起,讓你白跑一趟。”她的身體是很弱,但卻無關健康,她已不是蒙西部的弟子,失去了師門的護持,她只是恢復了本來的面貌而已,當然,還有那根多年前刺進她心裏的刺。她回到這裏,也許只是把這根刺扎得更深,但她別無選擇,她其實也並不想在這裏留下任何痕迹,在他或許已經不再愛她的今天,尤其不想。
第二天,她跟着守衛拜祭了居流士老太爺的墓地,希索始終沒有露面。
豆蔻俯身將一束雪白的百合放在墓前,黑色的中式衫褲把她的臉襯得格外蒼白,她靜靜地站着,默默地與這位逝去的老人分享着她從來不為人知的心事——
她甚至還要謝謝他,如果不是他突然過世,她甚至找不到任何機會來彌補她的錯誤。
一直跟着師父,從小就失去父母的她,很早心裏就只有師父一個人,她深深地執着於他的關愛,從來沒有去想過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更從來沒有想過師父的心情,對師父來說,她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孩於而已——
到意大利之後,她其實很快就明白了自己對希索的心意,這種情意甚至要追溯到她還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女的時候,如果不是因為在乎他,她不會不顧師父的安危而救了他,甚至還傷了自己——她早該明白,她也早已明白。
希索與麗多娜突如其來的婚約粉碎了她朦朧的幻想,怯懦的她就一味地用師父來欺騙自己,一味地懷疑他的真心,日於久了,這種推拒竟然也成了習慣,在她最後一次拒絕他的時候,她也徹底地傷了自己,真的不敢想像,如果不是老太爺去世,那種噬心的思念會跟隨她多久,也許,久到她的生命都已消失。
“颱風要來了。”守衛輕聲提醒,“豆寇小姐,我們回去吧。”
豆蔻輕輕抬旨,大已經黑了.她竟然在這裏待了一個下午,無言地點點頭,她隨着他乘車離開。
颱風來得比想像中的要快,不甚寬闊的馬路上迅速地積滿了雨水,許多來不及趕回的車子都被困在水中。
“該死。”守衛的神色焦急,“水太深,熄火了。”
“沒關係。”豆蔻隔着窗子望着車窗外面傾盆而下的暴雨,狂風將路邊的大樹吹得東倒西歪,天氣惡劣得不像話,她忍不住輕輕地嘆了口氣,“我們等一會兒好了。”
等她回到居流士家的時候,已經是午夜了。
大廳里沒有開燈,漆黑一片,豆蔻揉着漲痛的額角,慢慢地跨上台階,剛一進門,屋內燈光大亮,豆蔻詫異地抬起頭,希索修長挺拔的身子從沙發里站了起來,深邃俊美的臉上帶着複雜的神情,似乎是憤怒,又似乎是放鬆,他一動不動,只是站在那裏怔怔地看着她,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希索——”那根刺又在動了,緩緩地讓出一點點空間,淡淡的歡喜便慢慢慢慢地滲出,也許,在他的心裏,還是有她的,否則,他不會在這樣的深夜裏還在等她。
她的聲音喚回了他的理智,希索臉上的溫柔與脆弱迅速地消失了,他暗暗地咬着牙,帶刺的聲音吐出了無情的話語:“你還回來幹什麼?”
豆蔻臉上的血色迅速抽去,她張大了眼睛驚惶地看着他。
“你是來給爺爺奔喪的,”希索緩緩地向前邁了一步,負傷的左腿拖在身後,艱難的步履加深了心頭的絕望,讓他幾乎是惱怒地叫道,“不是嗎?”
心好病,豆蔻撫住心口,秀挺的雙眉緊緊地蹙着,她的心痛,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他,為了他負傷的痛苦,他的心在受苦,她感受得到。
“你已經完成你的使命了,”她的沉默更深地刺傷了他——她甚至連話都不願對他說嗎?“那你還回來幹什麼?滾回你該去的地方去!”
豆蔻無言地搖着頭,甩落一串晶瑩的淚珠,隔着重重淚霧,他瘦挺的身子仍然清清楚楚地映在她的眼中,脆弱的聲音輕輕地逸出唇畔:“希索,別傷害你自己。”他說出這樣的話,是傷了她,卻更深地傷了他自己,他自己或許還不知道,那種痛早已彌滿他周身,任何人都可以深切地感受到。
她的眼眸乾淨得像一汪清潭,清清楚楚地映出了滿身狼狽的自己,被看穿的羞辱迅速點燃了心頭的烈焰,希索猛然爆出一陣狂傲的笑——
他的笑,跟十六歲時的那一次沒有任何不同,一樣的悲憤,一樣的受傷,甚至,還要痛上十分,豆蔻望着他的臉,眼淚落得更凶了——
他的笑聲終於停了,希索在沙發上坐下,狠下心不再着她淚流滿面的臉,從懷中摸出一支煙顫抖着點燃,深深地吸了一日,優雅地吐出煙圈,冷冷地說道:“別做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這一招在我身上沒用,老實說吧,你回來的目的是什麼,錢嗎?”
也許她真的回來錯了,豆蔻難過地拭去頰上的淚珠,三年前她那麼嚴重地傷了他,對她來說,回來是彌補自己的過錯,但是對他,也許就是又一次揭開他心中最醜陋的傷疤,所以他才會如此狂怒,又如此反常。豆蔻深深地吸了口氣,轉身朝門外走去,她沒有說什麼,不是不想說,而是她很清楚,他並不想聽她說,她的存在,每一分鐘都在提醒他曾有着怎樣不堪的過去——
希索倏地站了起來,她真的要走了?要離開他了?掩不住的驚恐寫在他俊美的臉上,連煙頭燃上手指也不自知。
雨還在下,豆大的雨點持續不斷地打在她的身上,豆蔻抬起頭,迷茫地看着黑沉沉的天,冰冷的風揭起她單薄的衣衫,她禁不住瑟縮了一下,難道——天也在哭嗎?
狂暴的颱風瘋狂地吹卷着天地萬物,雨水裹着褲腳,她甚至連邁步都十分困難,然而這一切對她來說都不算什麼,她的心比她的身體要痛上萬倍,每離開這座大宅一步,那裏就會病上~分,等她真的離開這裏,也許,生命也就結束了吧!豆蔻伸手扶住一處雕花圍欄,彎着身子乾嘔了一陣,身子一歪就倒在了雨地里。
僵立在門口的希索終於清醒過來,發出一聲驚恐的低呼,他顧不上負傷的腿,直衝進雨地里抱起她綿軟冰涼的身子,望着她緊閉的雙眸,希索痛苦地把臉埋進她的胸口,低聲喚出三年來夜夜夢回的名字:“豆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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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銳的針頭刺入她蒼白的肌膚,一滴滴的液體緩緩注入她纖弱的身子,怕她承受不了,希索把點滴凋慢了些,有力的大手緊緊地握住她無力的手,愛憐的目光里含着深深的苦惱——
她深夜未歸,他以為她已經離開了,這樣的認知讓他幾乎發狂,卻又抱着一絲縹渺的希望,一個人在大廳里絕望地乞求她能夠再回來。終於等到她纖細的身影出現在眼前,他卻不可理喻地發怒,用盡了全身的力量來傷害她、羞辱她,也許只有這樣才能撫平因為太過在乎她而帶來的不甘。然而真的傷了她,讓她了無生氣地躺在病床上,最痛的卻還是他——
這樣矛盾的自己,讓他深深地厭棄,但他卻真的不明白自己該怎樣對她,他是愛她的,儘管她曾嚴重地傷害了他,他還是不能不去愛她,他對她的執着,甚至已經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如果他再次放縱心裏的愛意,一定又會嚇壞她——就像三年前一樣。
希索將手插進濃密的發中,無力地垂下了頭。
一隻冰涼的小手輕輕地握住他的手腕,希索心裏一驚,驀地抬起頭,那雙純凈的眼睛,不知何時已在深深切切地望着他,他不自在地撥開她的手,站了起來。
豆蔻蒼白的臉上添了幾許黯然,鼓足勇氣才能說出話來:“對不起。”
希索心神大震,“你說什麼?”
“對不起。”豆蔻不解地皺起眉,但還是順着他的意思又說了一遍,“這些年,苦了你了。”
“你——”希索深吸了口氣,盡量用平靜的聲音對她說話,他不能釋放他的熱情,他不想嚇着她,“你不怪我嗎?”畢竟,他曾無情地羞辱了她。
豆蔻蒼白的臉上現出一抹微笑,那樣純凈奪目的微笑,剎那間,希索幾乎要以為自已的呼吸已經停止了。
“我不怪你。”豆蔻伸出手撫着他的眉心,柔聲地說,“一點兒也不。”’他的心,比她要苦得多啊。
“你可以——”希索小心翼翼地按着她的手,讓她緊緊地貼着他的肌膚,他的聲音微微地有些發抖,深切的熱情再也藏不住——“留在我身邊嗎?”
他的聲音是如此小心翼翼,像是一個孩子在渴望着愛的關懷,豆蔻的眼睛微微地濕了,明明是她對不起他,他怎會如此溫柔地對她?一股細細的柔情化作千絲萬縷,緊緊地系住了她,溫柔的痛楚幾乎讓她的心都縮成了一團,她深深地凝注着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然後,輕輕地點了點頭。
喉嚨硬住了,希索再也耐不住澎湃的情潮,幾滴酸楚的淚滾了出來,滴在了她的手上,溫熱的淚燙得她的眼睛也濕了起來。
“我的眼淚,此生只為你流。”
很多年前他就已經對她許下了一生的承諾,她究竟是被什麼遮住了眼睛、蒙住了心,竟然一再地懷疑他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