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鋥亮的小鑷子夾着大塊藥棉,敷上斑駁的傷口,雪白的繃帶一圈一圈緊緊地纏繞過來,顏眉抿唇不語,手上的動作
卻不停,很快用膠布固定好繃帶。
多餘的紅藥水沿着膝蓋流下來,顏眉用紙巾擦去。
自始至終,她一句話都沒有說。
道克己雖然也沉默,但卻明顯十分不安。
顏眉把藥膏、繃帶、鑷子都裝進急救箱,再把盆里染了血的微紅的水端出去倒掉。
道克己坐在椅子上,偏着頭,仔細地聆聽她的動作。
“你晚上在這裏住嗎?”顏眉站在門口,問他。
“不!”他搖頭,“我在新晴小區有一套小公寓,現在大部分時候都住那裏。”
顏眉點頭。這座古舊的小樓,委實不適合再住人。
“阿眉——”道克己看不見她的動作,又久久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他感到一陣心慌,站起來摸索着朝她的方向走去
。
顏眉站在原地不動,她本來應該過去攙扶他,或者說一句話,但是不曉得為什麼,她什麼都沒有做,只是站着。
“阿眉?”他越發慌亂地喚她,身上的擦傷讓他走起來跛得厲害,但他沒有停,朝她伸出雙手,“阿眉,你在哪裏
?”
顏眉仍然不說話,殘忍地看着他就在她身前咫尺,茫然地尋找着她的方位。
“阿眉,阿眉,你已經走了嗎?”想到這一點,他驚慌起來,一手攀着門框,想要跨過門檻,卻因為目不視物,右
腳在高高地門檻上絆了下,重重地跌倒在青磚地面上,發出沉重地悶響。
顏眉的眼睛漸漸模糊了。
道克己支撐着坐起來,臉上多了幾處擦傷,他坐在青磚地上,眼神茫然得像個孩子,低聲問:“阿眉,我知道你還
在這裏,你就這樣恨我?連一句話也不願意對我說?”
“不,我不恨你。”顏眉想要平靜地說話,開口卻是顫音,“我只是無話可說。”
他沉默,很久以後終於嘆了口氣,“說得也是。”
顏眉打開剛才收好的急救箱,在他面前蹲下,準備替他上藥。
他聽到她的聲音就在自己身邊,急忙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緊緊地握着,再不放手。
“別亂動。”顏眉沉靜地說,“你又擦傷了,我給你上藥。”說著用藥棉蘸了消炎軟膏敷上傷口,好在後來的擦傷
都不嚴重,只是稍稍破了皮。
雖然看不見,道克己的一雙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她的臉龐——
“我要回去了。”顏眉收拾妥當,站起來,“你走不走?”
他點頭。
“那就一起吧。”顏眉這樣說。
道克己扶着門框站起來,全身上下不知道有多少擦傷,酸痛得要命,他咬唇,只是忍耐着。
顏眉完全沒有去扶他的意思,靜靜地站在門邊等。
“這裏,是門檻。”在他又一次要絆倒之前,顏眉終於看不下去,伸出手臂託了他一下,又迅速鬆開手。
“謝謝你。”他低聲道謝。如果是平常,他根本不會走得如此驚險,也許是因為她在身邊吧,道克己苦澀地想。
兩人出了青磚小樓,顏眉站在路邊等車。
“我們就這樣走回去,不好嗎?”他遲疑了下,問她。
“你確定你可以?”雖然沒有傷筋動骨,但是那麼多小傷口也夠他受了。
他拉住她的手,“我們走吧。”
他的手,跟五年前不一樣了,溫熱的,帶着平和的氣息,一如他的人。顏眉怔了下,輕輕掙脫,把手插進裙袋。
他只好尷尬地道歉:“對不起。”
顏眉笑笑,表示不介意。又忽然想起他看不見,嘆了口氣,卻不想再出聲解釋。
兩個人沿着鎮江塔路慢慢地往前走。
“這座樓政府已經徵用了,通知還沒下來,意見也沒統一,有人說夷平,有人說作文物保留,總之是不會再住人就
是。”道克己邊走邊說。
“江華路的公寓是你買的?”顏眉問。
他搖頭,“是市政府給拆遷戶的補貼。我最近常常回這裏,也許是第六感吧,”他笑,“沒想到竟然真的在這裏遇
到你。”
“沈梓衣對你好嗎?”顏眉猶豫着,終於還是問了。
“她?”道克己身形微微僵滯,很快又恢復正常,“她很照顧我,這幾年裏,如果不是她幫我,我——”他搖頭,
不再往下說。
“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不,沒有。”他說。
顏眉停步,咬牙道:“撒謊!”
剛才給他上藥的時候,她明明看到的:在他的腿上、胳膊上,那麼多青青紫紫的淤傷,新的舊的,那麼多……
他苦惱地皺眉。
“騙子!”顏眉冷冷地說,“你很習慣欺騙對不對?我告訴你,不必了,以後你不必再如此辛苦,我不會再出現在
你面前,你也不必再苦苦掩飾什麼,道克己,你才是最狠心的那一個!”
“阿眉,你怎麼了?”他完全不明白她為什麼生氣。
顏眉揚手攔了輛出租車,從皮夾里摸出一張五十元錢遞給司機,“麻煩您到江華路57號,新晴小區。”她回頭,“
上車吧。”
“阿眉,我——”
“上車吧!”顏眉打斷。
他只得沉默地上了車,顏眉“叭”的一聲甩上車門,“可以走了。”
“阿眉,你不走?”道克己驚問,他以為她會跟他一起上車的。
“再見。”顏眉冷冷地說完,車子起動了。
又一輛出租車停在她面前,顏眉上了車道:“麻煩您,跟着前面那輛車子,去新晴小區。”
“小姐,是前面那輛嗎?”
“沒錯。”
“是不是跟蹤男朋友?”司機一臉興奮,笑嘻嘻地問,“現在這種事很多,男人嘛,是得管着點才行。”
顏眉不說話。
“小姐,你到底是為什麼跟車哦?”司機不放心地又問。
“我只想看着他平安到家。”顏眉微笑,平靜地回答,“不會做壞事,你放心。”
“你哪裏像做壞事的人嘛!”司機笑起來,“現在像你這麼體貼人的女孩子不多了,你男朋友對你好不好?”
“他不是我男朋友。”顏眉淡淡地糾正,“我只是暗戀而已。”
“什麼?”司機大吃一驚,嘴巴張得老大,足足可以塞進一隻鵝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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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車吧,就是這裏。”顏眉付錢下車。
前面不遠的地方,道克己孤獨地站在行人路上,他面前的十字路口車水馬龍,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進退兩難。
該死的司機!竟然為了圖省事把他扔在馬路對面!顏眉暗罵,卻無論如何不願現身。
大約十分鐘過去,他仍然沒能過馬路。
情急之下,顏眉一把抓住一名打扮時髦的少年,“可以麻煩你幫個忙嗎?”
少年懷裏抱着滑板,一臉戒備地看着她,“什麼事?”
“麻煩你,幫我送他過馬路,只要送到新晴小區的大門口就好。”顏眉摸出錢夾,“五十塊錢夠不夠?”
“你為什麼不自己去?”少年很不正經地對她上下打量一番,“放心,你長得蠻漂亮的,他肯定喜歡你。”
現在的小孩都是這樣?顏眉翻了個白眼,“死小孩,你到底干不幹?”
“我幫你。”少年笑起來,“錢就不必了,為漂亮女孩效勞是我的榮幸。”
顏眉看着他走到道克己身邊,兩個人似乎說了幾句話,然後並肩穿過馬路,一直到小區門前,那少年才與他揮手道
別。
顏眉終於鬆了口氣。
“現在很少見到你這種悶騷型的女人了!”少年跑回來,見她還站在原地,笑嘻嘻地說。
顏眉翻了個白眼,不去理他。
“他跟我說謝謝,你猜我怎麼說?”
“你怎麼說?”顏眉忽然有種誤交匪類的預感。
果然——
“我說,你不用謝我,有人花五十塊錢請我送你過馬路!”少年哈哈大笑,轉身就跑。
“你——”顏眉羞得滿臉通紅。
跑出去很遠,少年又回頭人喊:“你眼光不錯,那傢伙又帥又酷!”
“死小孩!”顏眉跺腳,“別讓我再看見你!”
“別這樣,我還想再看到你哪!”少年扮了個大大的鬼臉,“我以後找女朋友,就要你這一型的!”說完一溜煙跑
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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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沈梓衣來找顏眉,兩個人於是一起吃飯。
“我聽說——你昨天跟他談了很久?”沈梓衣喝着橙汁,問她。
“也沒談多久,”顏眉笑笑,“你吃得很少,是味道不好?”
“不,我在節食。”沈梓衣聳肩,“兩個月以後要穿禮服,如果不保持身材,到時候會很難看的。”
“禮服?你要參加什麼重要的晚會?”
“是婚禮。”
顏眉拿筷子的手抖了一下,她急忙想要掩飾,情急中又撞翻了桌上的牙籤筒,牙籤頓時滾得滿桌都是。
“對不起。”她尷尬地道歉。
“你不必緊張。”沈梓衣招手請服務員來收拾,從容地笑道:“新郎不是道克己,你完全可以放心。”
“那,對方是誰?”顏眉已經應接不暇了。
“是一家私營企業的老闆,很有錢。”她笑笑,“又肥又安全,是我最喜歡的類型。”
“為什麼?”顏眉不解,“我一直以為你是愛他的。”
“愛情不是一個人說做就可以做的事情,我愛他又能怎麼樣?”沈梓衣搖晃着手中的杯子,“他心裏根本沒有我。
”
顏眉心裏百味陳雜,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從小就認識他,”沈梓衣慢慢地說,“我們之間就是那種所謂的青梅竹馬,他媽媽死後,我媽就常常把他接到
我家裏住,那時候,我的家就是他的家,當然,他的家也是我的家。我們是太熟悉了,我後來常常想,如果我們不是如
此熟悉,我們可能會成為相愛至深的戀人——”
她沒有看她,顏眉只能看到她姣好的側臉。
“但是這世上最終是沒有如果的。”她自嘲地笑笑,“不管我怎樣愛他,他都一直把我當妹妹。本來我以為我們可
以這樣終老,但是——”她終於轉過臉,盯着顏眉,“你出現了。”
“梓衣!”顏眉有點委屈,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他看你的眼神讓我明白了一切,但是我並不嫉妒,這是順理成章的事。後來我不能原諒你甚至憎恨你,並不是因
為你搶走了他的心,而是——”她咬牙,“你搶走了他的心又拋棄了他!”
“事情不是這樣!”顏眉打斷,“是他先拒絕我,是他——”在沈梓衣冷冷的視線里,又不由自主地閉嘴。
“你就沒有想過他為什麼會拒絕你?”沈梓衣冷笑,“實話告訴你,我對自己發過誓,只要你一回來,我馬上就嫁
人,從此再也不認識道克己這個人,永遠不過問他的事!我說到做到。”
顏眉怔住。
“他是一個需要照顧的人,我想你也明白。”沈梓衣不再看她,用筷子把盤子裏的花生米撥過來,又撥過去。
“他是從什麼時候看不見的?”顏眉問。
“九八年八月二十四日晚上七點十六分,他徹底失去了視力。後來學校就把他調到語音教室擔任口語老師,因為那
是惟一不需要眼睛的地方。”沈梓衣忽然抬頭,“他沒告訴你?”
顏眉搖頭。
“他讀大學的時候出過車禍,當時以為只是腦震蕩,不算嚴重,他自己也沒當回事。直到後來道老爹過世,他大病
一場——”沈梓衣皺眉,“我記得那時你在場。”
“那次他病得很重,我知道。”顏眉低聲回答。
“不僅如此,老爹下葬后的第二天我從北京趕回雙城,他醒着,精神很好的樣子,還打了個電話,好像是打給你的
——”她笑笑,看了顏眉一眼。
顏眉想起那首歌:《愛就一個字》。
“後來,他開始在我面前長時間昏睡,下午三點鐘的樣子,突然開始嘔吐,是那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異常嚴重的
嘔吐,當時陽光很明媚,他卻問我是不是到了深夜——”她搖頭,陷入久遠的回憶,“我送他去醫院,經過檢查,發現
他的大腦裏面有血塊,恐怕就是那次車禍的後遺症——醫生說血塊已經壓迫了他的視覺神經,這次失明雖然是暫時的,
但是他以後會慢慢變得什麼也看不見——那真是太殘酷的一天。”
“沒有辦法醫治嗎?”臉頰上已經完全濡濕,顏眉卻顧不上擦。
“你應該聽說過,腦部手術是非常危險的。”沈梓衣淡淡地說,“只能用藥物,想辦法一點一點打散淤血,效果明
顯不怎麼樣,他常常會突然感到眼前發黑,間歇性地失明——到八月份,他終於徹底變成真正的盲人。”
八月?她是一月底離開雙城的,顏眉酸楚地想。
“從一月份起,他找了你半年,你杳無信訊,再加上失明,他一夜之間一無所有,差不多完全崩潰了,我想他那時
候一定絕望到了極點!八月底的一個深夜,他從青江大堤走進青江,他是真的不想活了。”
兩人都沉默下來。
“你當時為什麼不向他告別?就算要走,你也應該向他告別才對。”沈梓衣質問她,“他以為你失蹤,差點沒瘋掉
。”
“我——我有我的難處。”顏眉想起五年前那個夜晚,從心底升出一陣寒意。
“誰能比他更難?”沈梓衣冷笑,“也罷,你們的事我不再過問,該說的,我都說了,我再也沒有牽挂,可以安心
嫁人了。”她站起來,“告辭。”
“沈梓衣!”顏眉叫住她,她停下,卻不回頭,顏眉深吸口氣,誠懇地說:“真的非常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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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你終於回來了!”剛回到四樓辦公室,紀嵐就迎上來,滿臉興奮的樣子。
“怎麼了?”顏眉不太熱衷地說,“再過三天我就休假了,任何事我都不參與。”
“有人找你!”紀嵐笑得燦爛,“昨天的盲帥哥,老天,我看他看到快流口水,好在他看不見,否則我的形象——
”
“他在哪裏?”顏眉大驚。
“會客室,我請他喝咖啡。”紀嵐兩眼幾乎冒星星,“我竟然跟他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同一個學校,當年我竟然會
錯過他——”
後面的顏眉完全沒有聽到,十萬火急衝到會客室門口,又停下,深深地吸了口氣,這才緩緩地推開木門。
道克己坐在正對着門口的沙發上,身子前傾,兩手交握,聽到開門的聲音,一抹緊張的神情在他臉上一閃即逝。
“是我。”顏眉站在門邊,並不進去。
“阿眉?”他側耳細聽,歡喜地問。
“是我,”顏眉合上房門,走到他面前坐下,“你怎麼會到這裏來?”
“我想看看你。”他有些局促,“昨天的事情,我一直不放心。”
“我有什麼好擔心的?”該擔心的人,是他才對吧!
“我以為你在生氣。”他這樣說。
也許吧,但是誰又能真正對他生氣呢?
“阿眉?”
“我在這裏。”顏眉站起來,把他面前的空杯子續滿。
“讓我聽到你的聲音。”他這樣說。
顏眉正在沖咖啡的手抖了下,咖啡溢了出來。
“我以為你早就不稀罕了。”顏眉用餐巾紙把桌子擦乾淨。
他怔了半晌,才道:“阿眉,是什麼讓你會有這種感覺?”
“你。”顏眉簡單地說。
“阿眉,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想,這個女孩子為什麼這麼不快樂?當時,在我眼睛裏;你就像一朵暴露在
風雨中的嬌貴的蘭花,在等待有心人把你移植回家,細心呵護。”他頓了下,又道:“不瞞你說,那時候我就想做那個
有心人——”
“是嗎?”顏眉冷笑,“我記得很清楚,當初想把我推進別人懷抱的人,也叫道克己。”
他臉上露出強烈的痛苦的神色,“阿眉,那時候我連自己都照顧不了——我什麼也沒有,我不想拖累你。”
“現在你就不怕再拖累我?”
顏眉剛說完就後悔了,她的話明顯刺傷了道克己。
他倉促地站起來,倉促地想要往外走,“對不起。”
“門在這邊。”顏眉搶在他一頭撞上玻璃之前拉住他。
他立刻漲紅了臉。
“為什麼現在要跟我說這些?”顏眉嘆了口氣。
他一手按着門把,另一隻手拂過她的鬢髮,“因為你現在就像五年前一樣——你是那樣的不快樂,阿眉,你沒發覺
嗎?”
“你請吧。”顏眉退了一步,躲開他的溫柔。
門剛一打開,兩人就看到紀嵐站在門口,冷冰冰地瞪着顏眉。
“你怎麼了?”顏眉問。
“你在鬧什麼彆扭?”紀嵐不高興地問她,“耍小姐脾氣也要看對象好不好?”
顏眉還在發怔,道克己已經搶在她前面開口:“這不怪她,是我不好。”
“你!我懶得管你。”紀嵐氣得跺腳,轉身就走。
“你不必這樣。”等紀嵐走後,顏眉才說,“明明就是我不對。你何必委屈你自己?”
“不,”他搖頭,“受委屈的是你。”
沒錯,受委屈的人是她,是她自己給自己委屈受!這連紀嵐都不知道,他怎麼會知道?顏眉不是滋味地想。
“走吧,我送你回去。”顏眉低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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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新悅大廈出來,“去買點吃的吧。”顏眉說,“我家裏已經什麼都沒了。”
“也好。”
兩人從超市裏面出來,袋子裏多了許多方便麵和微波爐食品——顏眉常常懶於做飯,吃方便麵是很尋常的事情。顏
眉堅持要先送道克己回家,她根本不敢想像放他一個人出門是什麼樣子。
“你的屋子是沈梓衣佈置的?”顏眉赤腳踏在光可鑒人的木地板上,這間公寓雖然不大,但是收拾得纖塵不染,雅
潔可喜。
“不,是我自己。”回到自己家裏,道克己顯得輕鬆了許多,走到陳列台前拿起一隻杯子,笑道:“我這裏只有茶
,喝茶好不好?
“我自己來吧。”顏眉實在不想他的手臂上再加上燙傷。
他不說話,只是笑笑。
顏眉看着他去找茶葉,自己走進廚房。廚房裏同樣佈置得很清新,但是比起客廳和卧室,卻明顯多了幾分蕭條,顏
眉拉開冰箱,果然裏面空空如也,她搖頭,把剛剛買的食物一樣一樣拆開塑料包裝袋,放進去。
“阿眉,你在做什麼?”幾分鐘后,她聽到他叫她,急忙跑出來,道克己手裏端着一杯熱騰騰的茉莉,站在屋子中
間。
“我在填充你的冰箱。”顏眉笑笑,“我還以為只有我一個人物質匾乏,原來你也一樣。”
“我很少花心思在吃飯上面。”他把杯子放在桌上,“來,喝喝看。”
顏眉坐下來,雙手握着杯子,熱騰騰的。她點頭讚歎,不能想像他為了適應黑暗的生活究竟花費了多少心力。
“阿眉?”
她習慣性地陷入沉默,卻又忘了他是看不見的,“嗯,很好喝,你泡茶的技術很不錯。”
他微笑,“真的?”
“對不起。”顏眉誠心誠意地說。
他不解,“為什麼道歉?”
“在辦公室的時候,對不起。”她是一個失敗的人,沈梓衣可以給他的照顧,她什麼都做不到,只會不停地去傷他
,到頭來既傷他又傷己。
“你為什麼這麼說?我從來沒有怨過你。”他握住她的手,感到她在微微顫抖。
“從來沒有?”顏眉問他,“克己,你跟我說實話。”
“有過。”他遲疑良久司說,“五年前你一聲不響地跑掉的時候。”
顏眉沉默。
“阿眉?”他不安地喚她的名字。
“對不起,我總是忘記。”顏眉勉強笑笑,“那一年我行事太草率,也太——孩子氣。”
“阿眉,如果再一次,你還願不願意跟我在一起?”
他一字一頓地說。
“為什麼?”顏眉微驚。他的心結解開了?他不是一直以為自己會拖累她嗎?
“我可以永遠生活在黑暗裏,但是只要擁有過光明,哪怕只是一天也好,再次失去都是比地獄還要恐怖的深淵——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阿眉,對我來說,你就是光明。我再也不能忍受一個沒有你的世界,哪怕只是聲音也好,我想
感覺到你。”
她得到了!五年前她夢寐以求的幸福,遲來了五年!
她終於失去了擁有的資格,顏眉眨眨眼,眼淚成串地掉下來。
“阿眉?”他心慌地問,“你在哭嗎?你怎麼了?你不願意嗎?阿眉?”
“不,不是。”顏眉酸楚地搖頭,“只是,我等得太久了。等得太久,也荒廢得太久太久。”
他鬆了口氣,握緊她的手,“那我們從今天開始不再荒廢,今後的時間會更加長久,我們再也不分開,我們要一起
做好多事情——”
“我要嫁人了。”顏眉打斷。
“我們還——”他硬生生地停住,“阿眉,你說什麼?”
“我要嫁人了。”眼淚越發洶湧地衝出眼眶,顏眉拚命咬唇,命令自己不許哭出聲來。
顏眉已經不能形容他臉上的表情,那種絕望灰敗的表情,她閉上眼睛,不忍心再看下去,“對不起。”
很久之後——
“對方是誰?”他的聲音空洞乏力,像一個疲憊的旅人走過遙遠的路途,終於到達目的地,才發現自己除了沉重到
再也不能承受的疲憊之外,什麼也沒有得到。
“他叫紀生,是我的上司。”顏眉擦乾眼淚,“我要走了,你自己保重。”
道克己不言不動,彷彿已經失去了感知力。
顏眉閉了閉眼睛,終於還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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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過去了,顏眉把工作的事情交給紀嵐,開始休假。她在新晴小區租下一間公寓,除了採買生活必需品,她每天
哪裏也不去,過着深居簡出的生活。
她特地挑的這間公寓,正對着道克己的住處,她站在窗口就可以看到他的陽台,七天來,她常常站在這裏望。她
想,如果他出門,她或許可以悄悄照顧他,就像上次那樣。
然而那間屋子始終悄無聲息。
顏眉守了七天,七天來從來沒有看到他出門,也沒有看到有任何人進去。
到了第七天傍晚,顏眉發現自己再也不能等下去,如果他再不出門,那天她買的食物也該消耗得差不多。
她不敢再繼續等,更不願再無止盡地心慌意亂,她到廚房煎了兩個雞蛋,煮了一大碗雞蛋面裝進保溫筒。
她敲門,沒有人開門。
她喊他的名字,也沒有人回應。
然而顏眉確信他一定在裏面,她用力地推門,竟然應聲而開——她忽然想起來,七天前她離開的時候,似乎沒有把
門鎖上,難道這扇門就這樣虛掩着,整整七天?
她感到心臟劇烈地抽痛,更不敢再猶豫,走進屋子把門鎖好,屋裏漆黑,她摸索着打開燈。
顏眉一眼就看到那個她日思夜想的人,他靜靜地坐在地板上,頭伏在蜷起的膝蓋上,雙手抱膝,茫然地睜着眼睛,
臉上是一種讓人心痛的迷惘,似乎他整個人都已經迷失在這個混亂的世界裏,找不到回歸的方向。
顏眉發現他仍然穿着七天前的襯衫長褲,時間在這裏好像凝固了。
“克己?”顏眉小心翼翼地喚他,好像生怕太大聲,會把他吵醒。
他不動,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顏眉感到莫名的恐懼,他雖然就在她面前,她卻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她在他面前蹲下,“是我啊,我是阿眉。”
“她走了。”他仍然不動,靜靜地說。
“我在這裏,克己,我在這裏啊!”顏眉抱住他的頭,讓他伏在自己胸前,低聲說:“是我錯了,克己,真的是我
錯了,你醒醒好不好?我是阿眉啊。”
很久之後,兩條手臂終於緩緩抬起,僵硬地擁抱她顫抖的肩背,剎那間,顏眉忽然有一種類似重生的感動。
他仍然不說話,兩行清澈的淚水沿着面頰慢慢地流下來。
“我給你煮了雞蛋面,你吃一點。”顏眉破涕為笑,“你餓不餓?”
他搖頭,拉住她的手不放鬆。
“我馬上就回來。”顏眉撫摸他冰涼的手背,“我去拿碗。”
他遲疑着鬆手,顏眉提着保溫筒走進廚房,把熱騰騰的麵條倒進碗裏,忽然想起什麼,用力地拉開冰箱,果然!顏
眉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她感到害怕,如果她沒有回來……
冰箱裏裝得滿滿的都是她七天前放進去的食物,完好無損。
他這些天究竟是怎麼過來的?
道克己仍然坐在原來的地方,微微偏着頭,似乎在仔細聆聽,聽到她進來的聲音,他明顯地鬆了口氣。
“來,吃一口——”顏眉一手端着碗,一手挑起幾根麵條,喂到他嘴邊。
他並不張口,怔怔地發獃。
“怎麼了?”顏眉有點着急,如果她沒猜錯,他這幾天什麼也沒吃,身體怎麼受得了?
“阿眉——”他想了很長時間,才慢慢地說,“你不用管我。”
顏眉不解。
“我不會怎麼樣的。”他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我只不過在想一些事情,想明白了,我就會重新開始生活,你不
應該被我拖累,去過你自己的生活。”
他的臉蒼白得可怕,嘴唇毫無血色。
“你應該吃東西,”顏眉固執地說,“有話吃完了再說。”
他沉默,接過她手中的碗筷,吃了幾口,就搖頭不要,“我吃不下。”
“你怎麼就不能明白,我心裏裝着你,怎麼會有我自己的生活?”顏眉定定地看着他,坦白。
他震驚地抬頭。
“我騙你的,我根本沒有未婚夫,紀生他只是我的上司而已。”紀生的確向她求過婚,但是,她早就拒絕了。
“不,我不相信。”他搖頭。
“我沒有騙你。”顏眉苦澀地說,“紀生只不過是我編出來的借口。”
“為什麼?”他相信了幾分,卻仍然疑惑。
“五年前——”顏眉狠下心,決定把一切都說出來,“你拒絕我的那天晚上,我就和宗萬方——”她困難地說,“
第二天我離開雙城,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這個。我無法面對你,無法面對任何人,我甚至無法面對我自己,這都是我的錯
,是我沒有資格再接受你的感情——”
她沒能再說下去,所有的語言都被他用雙唇接收。
“我只要你陪着我,只要是你,就可以。”他低聲說。
潮水般的喜悅整個地淹沒了她,顏眉閉上雙眼,與他唇舌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