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接連病了一個禮拜,顏眉重新返校的時候,一切恍如隔世。
宗老爺子身體越發不好,於是決定回山東探親祭祖,宗家全體隨行。那時宗萬方剛出院,也就不回學校,直接去了山東,臨行前給顏眉打電話,千嚀萬囑了一大通,可惜顏眉自己發燒,昏沉沉地沒聽清幾個字。
顏默也已經從單位退休,帶着妻子去煙台老家定居。
先時因為女兒生病不放心走,等女兒康復,大妻倆即刻成行,顏默倒沒什麼,張廷只是懸着心,顏眉知道她的心事,笑着安慰:“媽,過不了多久萬方就回來,您別太操心,我放寒假讓他陪我一塊兒去煙台看你們。”
張廷這才依依不捨地走了。
在學校里,好幾次跟道克己偶遇,顏眉都是低頭避過,或者拐個彎,或者鑽進教室,甚至有一次直接躲到女廁去。
這一天,顏眉從教室出來,沿着階梯往操場走,今天有廣告系跟計算機系的足球賽,大馬猴再三囑咐她一定要觀戰,兩個系的女生也差不多都到了。
剛走下三級樓梯,一群學生邊走邊笑,迎面而來。顏眉一眼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手上一個不穩,一大疊作業本直摔下去。她急忙彎腰去撿,卻已來不及,幾本書沿着樓梯直滾下去。
有男生笑起來,“這不是廣告系的顏眉嗎?宗萬方今天不參賽。”
“幫美女的忙,大家都來揀啊。”
“不用了!”顏眉抬頭,幾分惱怒,“我自己來。”
“啊呀,宗萬方不在,美女都不理我們耶!”有人起鬨。
“大家別鬧了。”溫和的男聲沉靜地響起,“下午再集合,都回去吧!”
男生們一鬨而散。
顏眉看也不看他,自顧自撿作業本。低垂的視線里可以看到他鋥亮的皮鞋,和修長的手。
“給你。”道克己把一疊本子遞到她面前,“這是你的。”
顏眉不說話,沉默地接過。
“謝謝你。”他這樣說。
顏眉猛地抬頭,“謝我?你謝我什麼?”
“你肯理會我,就值得我說謝謝_”他低聲說。
直到今天,他還要說這種話?無名怒火再也壓不住,顏眉提高嗓音,尖銳地說:“您搞錯了吧,應該我謝謝您才對。”她頓了頓,又道:“您說對嗎?道老師?”
道克己驀地白了臉。
顏眉忽然有幾分不忍,轉臉不看他,與他擦肩而過。
“阿眉。”他開口。
顏眉應聲停步。
“我原來以為,有些話是不必多說的。現在看來——”他似乎嘆了口氣,“還是我錯了。”
顏眉僵在當場。操場上人聲鼎沸,她卻全都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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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嬸,有方便麵嗎?”顏眉跑進離家不遠的小賣部。
“有,你要多少?”阿嬸笑嘻嘻地迎出來,“阿眉,又來買方便麵吃,你媽媽不在家?”
“我要一箱。媽媽跟爸爸在煙台,差不多快三個月了。”已經十二月底,天氣冷得出奇,顏眉呵着凍得僵硬的手,說話間連串的白霜冒出來。
“來,這是方便麵,你一個人好拿嗎?”大嬸笑問。
“我沒問題。”顏眉跺跺已經失去知覺的雙腳,看着鍋里熱氣騰騰的滷蛋,“阿嬸,我再要十個滷蛋。”
“你自己拿。那個——小冬他爸爸不在家,小冬一個人在裏面,我得進去看看,就不能幫你送了。”
“沒關係的。阿嬸,錢你拿着。”顏眉脫下手套,從包里拿出錢來給她。
“你男朋友呢?叫他來幫幫你嘛。”阿嬸問。
“我男朋友?”顏眉好奇,宗萬方根本就在山東,而阿嬸到這邊開店還沒有三個月,應該沒有見過他才對。
“就是那個高高瘦瘦的,看起來很斯文的年輕人啊,他不是你男朋友嗎?”阿嬸邊往裏面走邊嘮叨,“你們兩家住得又近,以後你媽要省好多心——”
她說的不是——道克己嗎?
不曉得她哪裏看着像道克己的女朋友?顏眉怔了半晌,才嘆口氣,自己用塑膠袋裝了十個滷蛋,放在紙箱上,抱着箱子往家裏走。
冬天黑得早,天空零零星星地落着雪珠子,打在臉上生痛。手指已經僵硬了,無知無覺地跟紙箱扣在一起,顏眉不禁疑惑,十分懷疑自己回去手指還在不在:雙城今年的冬天,來得好猛!
“我來吧。”一雙手從旁邊托住紙箱底部。
顏眉抬頭,意料中的面孔,只是奇怪他怎會如此湊巧地出現,“不必了,我自己可以。”她強道。
道克己並不與她多說,微一用力,那箱子便由他接管,他皺眉,“你買那麼多方便麵做什麼?”
“我是泡麵超人,你今天才知道?”顏眉亂糟糟地回答。
他不說話,兩個人沉默地走到那盞路燈下,顏眉於是停下。
“怎麼?”道克己看了她一眼,“走吧,我送你上樓。”
“不必。”顏眉抬頭看着自己的窗子,“已經很近了。”
“阿眉,你別這樣,我這段時間,真的是太忙——”
“老師!”顏眉打斷,很快地說,“我是宗萬方的女朋友,我們交往已經三年了。”
道克己臉色蒼白,一雙眼睛在黑夜中發著微微的光。
“我和你之間——”顏眉下定決心,咬牙道:“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只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朋友,僅此而已。”她想起那嬌媚得如煙似霧的沈梓衣,心裏忽然一陣輕鬆。
“給我吧。”她搶過自己的方便麵,因為太用力,滷蛋在箱子上搖來滾去,險險沒有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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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一夜無眠。
顏眉躺在床上,清醒得到了極處,甚至可以清晰地聽見風吹動枯葉細微的籟籟聲。以前讀《狂人日記》,那瘋人就可以聽到許多旁人聽不到的聲音——她會不會有一天也瘋掉?
顏眉再也不能忍受地爬起來,從廚房裏抱了一隻小小的炭爐過來。那是媽媽為防停氣,預備了燒水煮飯的,冬天的時候就拿出來烤火——顏眉丟了些木炭進去,引着火,差不多十幾分鐘以後,爐膛里變得紅通通的。
手腳漸漸有了活氣,顏眉習慣性地走到窗邊,掀開窗帘的一角,青磚小樓的窗口,依然燈火通明,日光燈凄白的光從窗口流瀉出來,在小院裏繪出一幅詭異的圖——這麼晚了,他還沒有睡?
電話像是有了生命,恰在此時驚叫起來。
顏眉遲疑了下,慢慢地走過去抓起聽筒。
沒有聲音,什麼聲音都沒有。但顏眉就知道是他,那是一種感覺,從她第一天見到他就擁有的感覺,比傳說中的第六感更加敏銳。
“你——怎麼了?”顏眉問他,她沒有他的定力,她不能忍受太長久的沉默。
“沒有,什麼都沒有。”他這樣說。
他越這樣說,顏眉就越發不放心,賭氣似的問:“那你打電話做什麼?”牆上的掛鐘指向二點,正是好眠的時候。
他又再沉默,良久,才道:“阿眉,出來一下好嗎?”
“好。”幾乎是脫口而出,她甚至已經忘記稍早一點的時候,自己曾那樣疾言厲色地跟他說話。
掛掉電話,她從衣櫃裏拿出一件橘色的羽絨外套,隨便梳了梳頭,就跑出去,這次好歹記得帶鑰匙——否則就只好撬鎖了。
跑出樓洞,道克已早已等在門外,青磚小樓上依然亮着燈,不曉得誰還在裏面,或許是那沈梓衣吧,顏眉不是滋味地想
“你、你找我——有什麼事?”不知是緊張,還是跑得太急,她有些喘。
他站在燈下,路燈橘色的光打在身上,照得他目光如炬,神色卻十分慘淡,眼圈出奇得黑,很久沒有仔細看他了,沒想到竟然憔悴至斯。
顏眉有些酸楚,不忍心再看下去,只好低下頭。
“阿眉,”他說,“你陪我一會兒。”
顏眉不說話。
“我不會為難你,”他又說,“現在,我只是說現在,至少,陪陪我。”
顏眉心裏一動,覺得有什麼不對了。
“我知道你是別人的女朋友,你們交往已經三年——”他很快地說,聲線不穩,抖得厲害,“這些我都知道,但是現在,你陪陪我。”
“好。”她倏地抬頭,目光清亮。
“謝謝你。”他笑笑,眼睛裏隱約有了水意。
“我們去哪裏?”顏眉問他。
“你冷嗎?”
“有點。”天空已經飄起雪花,顏眉伸手接了一片,看着那它融在自己掌心——下雪不冷化雪冷,但是道克己只穿了件薄毛衣。
“那,我們去吃點東西。”他說,“我請你。”
凌晨三點,還有地方可以吃東西?顏眉心下疑惑,卻沒問,只是說:“好。”
兩個人沿着馬路慢慢地往鎮江塔的方向走,道克己的神色多少有些恍惚,整個人似乎沉浸在某個不知名的世界,顏眉雖然陪着他,但是也能清楚地感覺到:在那個屬於他的世界裏,沒有她。
他又為什麼來找她?
他有那樣嬌媚的女朋友,不是嗎?自從那天看清楚沈梓衣的模樣,顏眉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谷中,她想她這輩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缺乏自信,沈梓衣那如煙似霧的動人,她這輩子恐怕都學不來,在沈梓衣面前,她只算得一個任事不懂的小孩子。
今天晚上……難道他和沈梓衣吵架了?
道克己沒有理會她百轉千回的心事,兩人走到鎮江塔下,他摸摸塔基冰冷的大青石,“這鎮江塔,看過多少人間生死?”
‘斯說它在明朝就建起來了,”顏眉說,“不曉得有多少雙城人在它的腳下出生,然後又死去,人換了一代又一代,它卻是不變的。”
道克己偏轉臉盯着她,江風大起,顏眉發現他的頭髮長了,長得幾乎遮住眼睛,越發襯得面容清瘦——這些日子,他究竟經歷了什麼?
“以後,我們也會死在它腳下,然後,今天,不只今天,以前還有以後的有關我們的事,都會變成它厚重的記憶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他嘆了口氣,“很小的那一部分。”
“可惜它不能說話。”顏眉心中感動,“否則,它就可以把我們的故事告訴今後的人——”她說一半,又慌忙停住:他們的故事?他們能有什麼故事?
道克己卻不留心,自顧自撫摸着那塊青石上斑駁的痕迹,“誰說它不會說話?只不過沒有人肯用心去聽罷了。”
顏眉怔住。
他搖頭,繼續沿着江堤往前走。顏眉情不自禁地觸摸那塊青石,不像想像中的冰冷,已經被他的體溫捂得溫熱。
下了江堤就是雙城有名的夜市,各種風味小吃都有的賣。但此刻這裏卻一片沉寂,夜風夾着雪花,吹起小飯館前的燈牌,說不出的凄冷。
“現在幾點了?”他有點不知所措
“四點一刻。”顏眉看看錶。
“對不起。”他一臉歉意,“我忘了時間。看來今天又不能請你吃飯了。”
“沒關係。”顏眉回答,雖然走了一整夜,她卻並不覺得累。
“那——我們回去吧。”他怔了半天,這樣說。
“好。
“走吧。”道克己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我們回去。”
顏眉心頭微驚,那隻手,冰得幾乎沒有溫度,激得她打了個寒顫。
不知是因為想要取暖,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反倒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像一隻冰冷的鐵鎖,緊緊地扣住她。
“謝謝你,阿眉。”回到住處,他終於放開她,低聲說。
“你——”顏眉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卻不知該怎麼問,她承認她很擔心他,他的手,即使與她握了那麼久,也一直冷得沒有溫度。
“阿眉!”他忽然跨前一步,緊緊地擁着她,顏眉聽到他微帶痛楚的聲音在她耳邊,“再見……”
不等她說話,他已經放開她,推開鐵柵門,頭也不回地走進小樓。
顏眉抬頭,發現二樓的燈,始終是亮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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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倒頭便睡,先前的失眠加上後來長距離的漫步,她已經倦到極點,一夜無夢。
好在第二天是周六,顏眉放任自己一直睡,睜開眼睛已經九點,卻仍然覺得睏倦,而且整個人懶懶的,做什麼都提不起勁。
肚子餓得咕咕叫,爬起來泡了碗方便麵,丟了一顆滷蛋進去,熱騰騰的香味讓她胃口大開,吃了滿碗。
青磚小樓里前所未有的熱鬧,院子裏三三兩兩的人們嘰嘰喳喳地說些什麼,鐵柵門索性沒有關,方便人進出。
顏眉心裏疑惑,趴在窗台上看了半天,也瞧不出什麼名堂,對面二樓的窗帘拉得密密實實,道克己應該還在睡吧,畢竟昨天那麼晚才回去。至於這些人,顏眉搖頭,實在猜不透。
她困得厲害,回到床上繼續補眠。道克己的事,她始終是關心不到的。
這一次她做了許多夢,夢裏她一直跟他在一起,兩個人沿着江堤不停地往前走,卻再怎樣也走不到頭,她的眼睛裏只有那張沉靜的臉,帶着濃重的哀傷,靜靜地凝視她,然而不管她說什麼,不管她怎麼問,他始終一言不發。
“眉,阿眉,阿眉——”
他終於肯喚她了?他——
顏眉騰地翻身起來,才發現剛才並不是做夢,真的有人在叫她。
“阿眉,你怎麼了?快開門!”是敲門聲。
“就來!”顏眉攏攏頭髮,披了件外套跑出去開門。
是便利店的阿嬸,一臉不高興的樣子,“阿眉,你怎麼還在睡覺?”
“阿嬸?出什麼事了?”顏眉茫然。
“老爹死了,你怎麼不過去看看?”阿嬸急得團團轉,“可怎麼了得?他家裏什麼人也沒有,喪事怎麼辦?他一個人,年紀輕輕的,哪裏經過這些——”
“等等,等等——”顏眉一頭霧水,“誰死了?誰又年紀輕輕的?”
“啊呀,你還不知道?”阿嬸瞪大眼睛,“對街的道老爹死了,聽說是昨天半夜落的氣,他家在雙城沒什麼親戚,只有一個兒子,年紀輕輕的可怎麼操辦喪事?少不得人家幫着辦吧,你爸媽不在家,你就是家主了,不管幫不幫得上忙,都該過去看看——”
“什麼?”顏眉大驚,衝到窗邊:青磚小院已經掛起白花,黑幔,幾架花圈靠在牆壁上,卻還沒有搭起靈棚,朱漆門緊閉,所有人都被隔在院子裏——
“道克己呢?他不在家?”顏眉從衣櫥里找了件黑毛衣,並黑色的外套,一邊穿一邊問。
“在呢!怎麼不在?”阿嬸嘮嘮叨叨地說,“聽說道老爹前天就預感不好,鬧着出院,好歹要死在自家床上,只是苦了克己,聽說他把自己關在屋裏,誰叫他也不肯出來,現在也不曉得是怎麼樣了,唉!”
“老爹是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死的?”顏眉驚問。
“說是凌晨兩三點的樣子吧,我家那個聽法醫說的。”阿嬸嘆氣,“道老爹生前本來就沒什麼積蓄,住院治病還倒欠了一大筆債,他兒子今後的日子,恐怕不好過。我家那個說,大家多少湊點錢,能幫忙就幫忙,不是說遠親不如近鄰嗎?”
“阿嬸,我去去就來!”顏眉來不及聽完,人已經沖了出去。
原來,他打電話給她的時候,他的父親——剛剛死去!心臟的地方一波接一波猛烈地抽痛,她昨夜就一直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她為什麼不問清楚?他又為什麼不告訴她?
難悍他會那樣憔悴!
難怪他會在鎮江塔下說起生死!
難怪他會那樣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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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不及理清思緒,顏眉已經穿過鐵柵門,這是她第一次走進這間小院,卻萬萬想不到是在這種情況下。
“是阿眉呀,你也來了?”家在她家樓上的許伯伯站在院子裏,“別進去了,克己根本不肯出來。”
“他在哪裏?”顏眉心急如焚。
“二樓。”許伯伯指向窗帘低垂的那扇窗子,“就是那間,他不肯出來,我們也不好進屋,就只好在院子裏等,唉!”
顏眉推開朱漆門,悄無人聲。她不及多看屋望的陳設,徑直上二樓。
二樓只是一間閣樓,門緊緊地鎖着,顏眉聽了許久,一點聲響也沒,她越來越擔心,各種不吉祥的設想層出不窮,攪得她呼吸都變得困難。
“克己?”她喚他,伸手敲門,“你在裏面嗎?”
“克己,是我,阿眉,你讓我進去好嗎?”
他出了什麼事?還是根本就不想見到她?顏眉等得快絕望,決心不再等下去,她要想辦法破門而入,不能再放任他一個人——
就在她轉身下樓的霎那,老舊的木門“吱呀”一聲響,門終於開了——
顏眉驀然回首,他就站在門邊,一手支着門框,一手垂在身側,臉色蒼白,雙眼熬得通紅,他身上仍然穿着昨夜的薄毛衣,頭髮凌亂,滿臉青色的胡碴,僅僅幾個小時,他像是換了個人似的,顏眉幾乎快要認不出他來。
“你終於肯出來了!”不管怎樣憔悴,看到他安然無恙,顏眉總算鬆了口氣。
“進來吧。”他簡單地說,側身讓她進去。
顏眉猶豫了下,還是進去了。
閣樓里更加黑暗,裏面沒有開燈,窗帘又緊緊地攏着,一走進去就像進到另一個世界,瀰漫著濃重的酒味。“你喝酒了?”顏眉問他。
“一點點而已,”他淡淡地說,“這裏氣味不好,不是你待的地方,你還是走吧
顏眉明白他的意思,站在這裏可以看見靠里的套間裏面,擺着一張陳舊的木床,雖然看不清楚,但她還是明白,他的父親,就躺在那裏。顏眉忽然打了個寒顫。
“你還是回去吧!”他斜坐在窗台上,頭靠着窗欞,無限孤單。
“你打算這樣坐到什麼時候?”顏眉忽然覺得生氣。
他不說話,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
“老爹雖然死了,你還有你自己的人生啊,你還有好多事要做,你怎麼能像現在這個樣子?”顏眉大聲說。
“是嗎?”他冷笑。
“當然啦!”顏眉走到他面前,“你還有工作,還有朋友,還有就是……你的女朋友……”
“女朋友?”他終於看她。
“我是說——”顏眉驀地紅了臉,“沈、沈梓衣?”
“她?”他幾分訝然,平淡地說:“你說是就是吧!”
“你不要這樣——”顏眉在他膝前蹲下,握緊他的手,那隻手與昨夜完全不同,灼熱如火,她幾乎快哭出來,“你、你這樣,我、我好害怕——”
一隻大手輕柔地按住她黑髮的頭,讓她趴在他的膝上,道克己低低地嘆了口氣,顏眉便聞到一股濃重的酒氣,他輕柔地吻着她的鬢髮,一寸一寸慢慢地吻過去,混着酒味的濕熱的氣息整個籠罩了她,他一邊吻她,一邊低低地訴說:“他的眼睛還是睜着的……阿眉……他的眼睛睜着……就慢慢地變涼了……一點溫度也沒有……阿眉………我害怕……我好害怕……他……他對我那麼好……我卻從來沒有對他笑過……自從媽媽死後……從來沒有……我欠他太多了……阿眉……我會下地獄……”
“他老婆很早就死了,聽說是有一天跟他吵架,賭氣跑出去,被汽車撞死的。”顏眉忽然想起媽媽以前閑話家常時說過的話。
“……現在他死了……我怎麼辦……阿眉……”他在哭,聲音漸漸變得破碎,模糊起來。顏眉此刻也已經坐在窗台上,他倒在她懷裏,只是不停地訴說,到後來已經完全聽不清楚。
顏眉一隻手挽着他微微顫抖的肩膀,一隻手撫着他極長的發,憐惜伴着濃重的酸楚在心頭泛濫開來。
懷裏的人漸漸沒了聲息,呼吸勻長。顯然是睡著了。
顏眉騰出一隻手,拉開窗帘,朝等在外面的許伯伯揮手,示意他們上來。
“阿眉——”許伯伯帶着一大幫人闖進來。
顏眉急忙示意他們安靜。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顏眉懷裏睡沉了的道克己——
顏眉明白他們在想些什麼,但是現在卻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她朝裏間指了指,許伯伯點頭表示明白——
一個小時后,房間終於清靜下來,道老爹的遺體已經搬出去入殮。
顏眉也鬆了口氣,道克己卻仍然睡得很沉,卻並不安穩,不曉得他究竟喝多少酒,酒精發力讓他不停地翻來覆去,很痛苦的樣子。
顏眉心裏着急,恨不能以身相替。
道克己模模糊糊地睜開眼睛,“阿眉,你、你怎麼在這裏?”
“你覺得舒服一點沒有?”
“我——”他剛開口,就反射似的側過身,張嘴便吐——顏眉斜坐在床沿上,左手扶着他無力的頭,右手慢慢地揉撫着他的肩背,他足足吐了十幾分鐘,才勉強嘔盡胃裏的食物,頓時滿臉滿身一片狼藉。
“你這是何苦?”顏眉嘆息,他整個人伏在她懷裏,嘔吐耗盡了他的精力,他喘個不停,眼睛又紅又濕,仍然很難受的樣子。
顏眉想要站起來,身子剛剛一動,他便牢牢地抱住她的腰,恐懼地問:“阿眉,你要去哪裏?”
“我去給你倒些水來,”顏眉柔聲安撫,“你放心,我不會走。”
“真的?”他驚問,無助得像個孩子。
“相信我。”
顏眉掰開他的手,到樓下浴室里,很快拿了兩條幹凈的濕毛巾,又打了一大盆清水,回到樓上——
道克己趴在床沿上,雖然滿身酒氣,卻很清醒的樣子,兩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門口,見她進來,明顯鬆了口氣。
“你這是做什麼?”顏眉義是心疼,又是生氣,疾步走到床邊。
“等你。”他回答,酒精顯然沒有麻醉他的神志,卻麻醉了他的身體,他一動不動地癱倒在床上,連換下臟衣服的力氣也沒有。
顏眉搖頭,脫掉他身上的臟衣服,用乾淨的毛巾幫他擦身、擦臉,他低低地嘆了口氣,神志漸漸地不甚清晰。
等他睡着,顏眉又輕手輕腳地收拾乾淨地板上的嘔吐物。走到窗戶邊上,想打開窗子讓空氣新鮮些,她的手指剛剛觸到窗欞,像觸電般停下:這個窗口,正對着她的房間,她每天趴在窗沿上偷看的,就是這個窗口!她清楚地記得,她進來的時候,他就坐在這裏——他是在看她嗎?
顏眉推開窗子,天已經黑了,暗夜清涼的空氣慢慢地流進室內,屋裏沉悶了一整天的陰暗、死亡、酸臭的味道終於散去。
顏眉怕他着涼,等空氣好些就又關緊窗。走回床邊,道克己已經睡得安穩,只一條胳膊不安分地露在外面,顏眉把被角攏起來,再替他蓋好,無聲地說:“晚安,祝你做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