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那個晚上,晏然睡得昏昏沉沉,但止羽卻醒着。躺在床上,他眼睛盯着天花板,一點睡意也沒有。
他這人,一向習慣對人家好,從小就是這樣,對同學、對朋友,他習慣幫別人的忙,在別人失意或不安的時候,提供一些安慰或關懷。他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對,相對地,他也因此獲得了相當好的人緣。
長大后,他漸漸又了解,他這樣的個性,加上他出色的外表,在女人圈裏可真是所向無敵。不管是單純的女性朋友,還是想追他的,或是他想追的,沒有一個女人不喜歡他。
他對每個女人都很好,他的戀愛哲學是:在面對任何一個女人的時候,他一定專一而認真,但這並不代表這女人是他的唯一,他可以同時對許多女人認真,有太多女人等他去疼,他不想放棄任何一個。
喜歡他的女人,多半知道他的個性,他既不認真,也沒人敢跟他認真。他還記得在巴黎認識的一個女孩,主動提出跟他分手,理由是:
"我想我大概快愛上你了。"
他當時有點愕然,但事後也不太以為意,因為她只不過是他眾多女友的其中之一而已。
他一直對愛情抱持這樣的看法,直到現在,他二十五歲,遇到了晏然。
對晏然,他不能否認一開始只是好玩。
他認識的女人大半不是年輕活潑,開朗而不在乎如同縈然那類:再不就是成熟自信,很有個性的女人。沒有一個像晏然這樣,一板一眼,思想帶點傳統。
她的認真,在隨性的他看來十分有趣;她偶然的燦爛笑容,令她顯得份外璀璨迷人。但他向來也不把她當特例,直到今天。
她那番酒後的告白,完完全全撼動了他!他每一個隨性的舉動,在她眼裏竟然都如此重要,都有了意義。
他也從來不知道,晏然竟是這麼用心在愛着他,把他,或者說是把這份愛情,看作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一件事,可以為之拋棄原則,全心全意,只為愛一個人。
他曾經為許多女人心動,但她不僅僅撼動了他,還讓他感動。
是否,生命中的確有某些事,是值得他專心專意對待不可的?
望着天花板,止羽的眼前出現了晏然的影子。
有些女人亮麗耀眼,總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吸引別人所有的目光,但事後想起她來,除了那模糊的一點點美麗相貌外,竟很難記得周全。而晏然,如同她的長相,不搶眼,不艷麗,清清淡淡,看似平凡,說似平常,但卻令人難忘,似乎與她分別愈久,存於腦海里的影像就愈清晰。
他從前對她只是喜歡,但現在,他想他是真的愛上她了。
晏然直直睡到隔天早上,當她床頭的鬧鐘如常地響起,她才驚跳起來,習慣性地去洗臉刷牙,打算去上班;牙刷到一半,她才怔怔想起,不,她不必趕去上班,她已經留職停薪了。
清醒了,她的頭開始抽絲似地疼,也像是開啟了某個開關似的,昨天所發生的一切她慢慢都回想起來。她想到她在公司所受的委屈,想到左睦驥對她的表白,想到後來跟止羽去喝酒,她好像也對他表白了。
但她到底說了些什麼?卻又沒辦法逐字逐句地憶起。只記得她好像說了些心底的話,一些不該告訴他的話。
怎麼會這樣?真夠糟的了。她敲敲已經很痛的頭,刷好牙順便洗了個澡,換上家居服下樓。
早餐桌上,大家看見晏然一身家居打扮都很驚訝,晏然這才想到家人還不曉得她留職停薪的事,連忙報告了一遍。
家人聽完,互相交換了眼色,立刻有人安慰她:
"這樣也好,反正你很少放假。"
"就是說。你一畢業就開始工作,從來沒停過,趁這個機會休息休息。"
往好處想,是這樣沒錯吧。於是,晏然開始她第一天留職停薪的生活。
吃完早餐,駱爸爸上班去,駱媽媽去社區超市打工,縈然也去上課了,家裏只剩下晏然一個人,她百般無聊,手拿着搖控器歪在沙發上,對電視獻上最高的敬意。
中午,駱媽媽從超市帶回來午餐,餵飽晏然和自己;下午,駱媽媽又趕着去社區大學上課,好在不多久,縈然回來了。
縈然今天只有早上的課,心裏惦着姊姊一個人在家,於是下課後哪兒也沒去,直接回到家裏,竟看見晏然還是一樣毛毛蟲似的蜷在沙發上瞪着電視。
縈然所認識的姊姊一向很有規矩,很積極,曾幾何時竟變得這麼懶散無力?她忍不住開口:
"你打算這三個月的假期,每天都這樣過呀?"
"當然不是。"晏然當然也知道這樣賴在沙發上不太像話,她紅着臉替自己辯:"第一天而已嘛,讓自己放鬆一下。"
"有沒有打算放假要做什麼?"縈然在她身邊坐下,關心地問。
"沒有。"她喟。"我現在亂得很,工作搞成這個樣子,然後……"她沒說下去,只是又嘆了口氣。
"又跟阿羽吵架?"縈然猜。
晏然苦笑了下,和止羽發生的事她因為不知如何開口,所以沒跟縈然說,沒想到她還是知道了。
"我看你最近怪怪的,"縈然站起身,走向冰箱拿了兩顆洗好的蘋果,遞給姊姊一顆。"所以去問阿羽,他說你們吵架了。"
"不只是吵架吧。"晏然的聲音澀澀地,蘋果拿在手上,沒有食慾。
"我知道。"縈然啃了口蘋果,又放下來,認真地對晏然道:"不過姊,阿羽的個性就是這樣子,要他改很難;但他現在畢竟還年輕,也許等他年紀大一點,就會對愛情有比較專一的想法。"
晏然苦笑搖頭。"我已經二十八了,還有時間等他?"
這當然也有道理。但縈然仍道:"已經對他放下了感情,放棄難道不可惜?"
"那又能怎樣呢?"晏然再嘆一聲。"其實我有時候也想過,他這人太出色、太特別,跟他在一起,就好像飄在雲端上一樣,腳踩不到地;又好像自己變成了偶像劇的女主角,在談那種小說似的愛情。但我適合這樣的愛情嗎?我二十八了,不該再作夢了,我要的應該是一個穩重的男人,也許平凡,但實際。至少我能踏踏實實地知道未來在哪裏。"
晏然說得太明確,好像已經有另一個人在讓她拿來和止羽作比較。敏感的縈然忍不住問:
"你是不是有這樣的一個對象?"
"也不能算是……"晏然不管什麼事,幾乎都會老實告訴妹妹。"你記得我曾經在基金會裏,被一個同事的老婆誤會,罵成第三者?"
"記得,就是那個左睦驥嘛。"縈然有陣子常去基金會找姊姊,姊姊的同事也見過不少,包括睦驥。
"他現在已經離婚了。"晏然靜靜地說。"昨天,他聽說我可能辭職,就緊張地跑來跟我說了一些話,希望我跟他……可以交往。"
"什麼?"縈然陡地一驚。"弄假成真啦?"
"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晏然眼前不自覺地浮現睦驥的身影。"但他不是那種隨隨便便亂說話的人,所以應該是認真的吧。"
"早不說,晚不說,在這個時候……"縈然傷腦筋。
"之前你要他怎麼說?"晏然望着妹妹。"他又還沒離婚。"
"你滿喜歡他的是不是?"縈然直截了當地問。
"也談不上喜歡,你知道的,他之前一直是有婦之夫,我去喜歡一個有老婆的男人幹什麼?"晏然還是實話實說:"不過,我的確是滿欣賞他的。"
"那你答應跟他交往了?"縈然繼續問。
"昨天我整個人根本是一團亂,所以也沒跟他講什麼,"晏然放下那一直拿在手上當裝飾似的蘋果,抱起一個抱枕,把下巴埋在抱枕里。"不過就算是現在,我也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
"為什麼連自己怎麼想的都不知道?"縈然追問下去。
"心情太亂了。"晏然埋在抱枕里的頭搖了搖。"唉,如果他不急着找我,這些事過陣子再說吧。"
縈然正想開口,她的手機卻響了,她只得先從她扔在沙發上的背包里找出手機。
"縈然,你在哪裏?"是止羽的聲音。
"在家啊。"縈然應。
"太好了!有沒有時間?出來一下。"他乾脆地,一點也不浪費時間。
縈然瞧了眼晏然,很怕她一出門晏然又像毛毛蟲似沒力地窩回沙發。
"我要陪我姊。"
"你姊?"止羽的聲音忽然變得緊張起來。"她該不會就在你身邊吧?"
"是呀。"縈然再應。
"別告訴她這通電話是我打的。"
止羽那慌張而小心的態度是縈然很不熟悉的,她不由得皺眉:
"你到底要幹嘛啦?!"
"拜託、拜託!"他好認真好認真。"你出來就對了,我在後面公園等你。"
"好啦。"縈然無法對付他的纏賴,又實在很好奇止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遂答應了。
答應了止羽,就只好對姊姊抱歉了,縈然保證似地道:
"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很快很快。"
晏然點點頭,倒沒什麼意見。
縈然速速出門,來到社區后的公園,左看右望不見止羽,直到天上掉下來一個一元銅板打中她的手,她猛然抬頭,發現止羽竟然坐在一棵盤根錯結的榕樹上。
她撿起一元銅板朝他扔回去,叫道:"你該不會要我爬上去吧?"
他靈巧地接住銅板,笑道:"上面空氣好,腦袋比較清楚。"
不會吧?他坐的位置離地差不多三公尺耶!不過想她小時候也是個爬樹高手,今天又穿了牛仔褲,那就回味一下兒時樂趣吧。
太久沒運動,縈然爬上樹頭幾乎是驚險萬分,好在他坐的那樹榦十分堅固,而且還有足夠的位置可容納她,她終於坐定,看見止羽手上竟然拿着一小瓶肥皂水,正從塑膠圈裏吹泡泡。
小時候的玩意,長大就很少見了,縈然開心道:"哇,好久沒玩這個了!"
他把小瓶子和塑膠圈都交給縈然。"剛才經過商店看到有在賣,就買了,其實是買給你的,我也沒心情玩。"
縈然很理所當然地接過瓶子,高興地製造了一大堆泡泡。止羽總是這麼細心,這麼懂得讓人開心,怪不得她姊會一頭栽進他的情網裏,難以脫逃。
"幹嘛把我叫出來?"縈然言歸正傳。
他的神情一下子變得正色。"我問你,以你對你姊的認識,像我這樣的情況,如果重新追她,她會不會理我?"
縈然瞪大了眼睛。"我有沒有聽錯?你對女人不是一向都很隨性,要來就來要去就去,沒想到你竟然會想留住我姊。"
止羽側了側頭。"我自己也覺得很奇怪,但好像就是忽然之間改變了想法。"
縈然尋思道:"我記得你曾經說過,和一個女人初識時那種心跳加速的感覺,是讓你去追她的原動力;但等交往了一陣子,那種心跳的感覺消失,你對她也失去興趣了。"
他訕訕笑道:"其實人也不可能一直心跳加速,一直心跳加速不是快死了?"
"有問題。"縈然放下泡泡瓶,審他似的。"是什麼讓你改變想法?"
止羽倒也不隱瞞:"昨天我帶你姊去看夜景,她心情不好,喝了很多酒,也說了很多心底深處的話……"
縈然笑着猜到結果:"你被感動了?"
他雖然微笑着,眼裏的感觸卻頗深。"好像從來沒有一個女人,是像她這樣子愛我的。"
且不論止羽覺悟的程度,光他這樣的眼光,就讓縈然覺得十分稀奇了。
"好吧,既然你對我一點也不隱瞞,我也就把我知道的告訴你。我姊這人基本上是很理智的,再加上曾經受過你一次傷害,所以就算她還很愛你,但她的理智還是會要自己離你遠一點,懂沒?"
他的表情變得好嚴肅。"那我沒希望了?"
縈然想了想:"應該說是,先前你只需花五十分力氣就能追到她,現在想要她回心轉意,可能要花五百分的精力。"
他的開朗天性立刻又讓他燃起信心,他笑道:"沒關係,我精力充沛!"
"不過現在大概不是你精力充沛就夠用的,你還多了個情敵。"縈然好心通報。
"什麼?!"止羽喊得好大聲,太過激動,差點要從樹上摔下去。"哪來的情敵?!"
"她有個同事叫左睦驥,你大概不知道他是誰……"
"我知道!"縈然還沒說完,他就急着說:"他老婆發神經把晏然罵了一頓的那個。"
縈然詭笑道:"不過你不知道,他現在離婚了,而且他對我姊印象一直很好,已經對我姊表白了。"
止羽的眼睛瞪得很大,眼光直直的,閃都不閃。
雖然告訴他實話好像很殘忍,但縈然還是覺得她有告之的義務:
"他呢,雖然沒有你長得帥,不過年紀比你大,所以比你穩重,這幾年來,我姊也滿欣賞他;再加上他的工作、生活方式,都是我姊所習慣的,不像你,全世界跑來跑去,我姊會覺得跟着你沒未來。"
止羽沉默了。縈然說的這些,他都明白,他也想到那回在基金會演出時,他撞見晏然和睦驥的對話,那時他就有種無名的第六感,覺得晏然看待睦驥不僅僅只是同事,沒想到現在真成了他的危機。
縈然見止羽不語,猜到他一定正大傷腦筋,但她的疑問還沒結束。"還有,你不是快要回法國去了?那還怎麼追我姊啊?"
止羽回過神來,認真回答縈然:"我想帶她跟我回去。"
"嗄?"縈然嚇了一跳。
"她不是放三個月的假?我想她跟我回法國,就算去散散心,換個生活環境,都好。"他頗有感觸地道:"你知道我每次看到她愁愁的臉,笑容都不見了,心裏就很疼。她可以是很明亮、很開朗的,我要讓她變成一個快樂的女人。"
他的語氣很平常,並沒有特別激動,但縈然卻反而可以聽出他心中的真。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晏然總是在意止羽適不適合她,卻忘了,止羽或許是最能帶給她快樂的男人。
"好!我支持你。"縈然對此時的止羽開始有了信心。"就照這樣,你去跟我姊講吧。"
"嗄?"縈然突如其來的鼎力支持,讓止羽有些受寵若驚。
"沒錯,放心大膽去講,"縈然重重往他肩上一拍。"會有好結果的!"
"謝了。"
止羽笑了,也拍回去,然而拍得太重,縈然差點掉下樹去,他連忙去拉,卻又被縈然的重量給拖得重心不穩,兩人驚笑着,差點一起掉下去。
晏然休假的第一天,是這樣過的──看電視,吃東西,跟家人聊天……一團混沌。
晚上她坐在房間的書桌前,桌上的鏡台映出她茫茫的眼神,她也知道這樣下去不行,三個月,九十天,一年的四分之一,她總不能這四分之一年的時光都這樣在電視機前耗下去。
她翻出記事簿,是真的想好好規畫一下接下來的日子,但拿着筆,她的腦子又是一片空白,什麼想法也沒有。
怎麼經歷了這些困厄之後,竟然連人都變笨了?
她像希望自己清醒似地拍拍臉頰,聽到的卻不是手拍臉的聲音,而是什麼東西打在落地窗上的聲音。
第一聲,晏然下以為意;然而第二聲、第三聲……鈍鈍的聲音,不是什麼尖銳的器物,但足以造成聲響,若不是惡作劇,就是有人刻意。
她站起身,拉開了落地窗。
是止羽站在隔壁的陽台上,用美工刀裁着橡皮擦,一塊塊往她窗上扔。晏然低頭撿起許多塊小橡皮擦,很想把它們全扔回去。
"你是不是太無聊了?!"
晏然的聲音不大,但止羽還是聽見了。
"這是個很好的招呼方式,你不覺得?"他愉悅地喊回來,聲音比她大得多。
"不覺得。"晏然的口吻並不是太開心。
"火氣這麼大?"他隔着距離,企圖仔細看她。"宿醉還沒醒?"
說到宿醉,晏然忍不住問他:"我昨天到底喝了多少?"
"一瓶威士忌。"他看見晏然驚訝地嘴都張開了,連忙再補一句:"小瓶的。"
晏然像是鬆了一口氣,但小瓶是多小?能讓她喝得半醉半醒,一定不少。
止羽好奇看着她:"昨天晚上的事你都記不得了?"
晏然傷腦筋地:"只記得一個大概。"
他只覺得有趣:"你跟我說的話呢?也忘了?"
"也只記得……大概。"
"晏晏?是你在跟人家講話嗎?怎麼這麼大聲?"
有人在敲她的房門,是她媽媽。她和止羽這麼一來一往,音量都放大了,難怪家人會覺得奇怪。
"沒有,"晏然趕緊打開房門,跟媽媽交代:"嗯……我在講電話。"
講電話這麼大聲?駱媽媽倒不追究,下樓了。
止羽似乎也明白隔空喊話不是個好方法,他在橡皮擦上綁了張紙條,又打中晏然房間的落地窗。
晏然撿起,攤開紙條,上面寫着:
我在你家門口等你。
她憑什麼要去?晏然皺皺眉,再抬頭,對面陽台已不見止羽的身影,想必是下樓出門去等她了。她其實並不想見止羽,但又怕不去他會繼續回陽台上吼,到時大概不只她媽,連所有的鄰居都知道他們在幹嘛了。
晏然只得隨便換了件衣服出門,才一踏出小院子外的大門,止羽果然就在門邊等她。
"散散步吧?繞一圈?"
他的語氣里有種小心翼翼的味道,像是怕她不開心,但其實他那命令似的習慣還是尚未改變,話說完,他已經邁開步子了。
晏然的腳彷佛不聽指示似的,不由自主跟着他走,口裏不知埋怨他還是埋怨自己:
"我為什麼要跟你去散步呢?"
他正經八百地對她一笑:"因為你開始放長假了,不能天天窩在家裏,你需要運動,而走路是很好的運動。"
"運動也需要心情吧。"晏然嘆。
他揚揚眉。"你心情很糟?"
一枝長長的樹枝伸向路邊,擋住晏然的去路,她泄忿似地一把打走它。"很亂。"
"怎樣可以讓你心情不亂?"暗暗的街燈下,他的眸子卻十分明亮。
晏然的眼神卻黯淡,而消沉。"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出國旅行怎麼樣?"他認真提議。
太普通的提議。"想過,可是沒有認真想,也不知道要去哪裏。"
"要不要試着想像一下,在法國的鄉下,南部的一個小鎮,有羅馬帝國時代的古迹,有葡萄酒庄、薰衣草田。"他慢慢地道,鋪陳一幅美好的景緻。"人們和善、親切;夏天的氣候暖適怡人,絕不像台灣這麼熱;天空是透明的,比墾丁還藍……"
"為什麼是法國南部?"晏然陡地打斷他。
"因為我住在法國南部。"他不諱言地朝她一笑。
晏然盯着他那雙慧黠的眼睛,思索后道:"你在暗示我什麼?"
"不暗示了,我直說。"他認真看住她,語氣中有抹誠懇。"我再過兩個星期回法國,跟我一起走吧。"
果然直接!晏然愣住了,意外而驚奇。
"嚇到了?"他似笑非笑地看她。
晏然怔怔點頭。
"沒什麼好驚嚇的。"他輕鬆地說。"你休長假,出國旅遊是很正常的一項安排;而選擇有熟人在的地方,更是最佳選擇!我剛好要回法國,你就跟我去法國玩,十分理所當然。"
晏然不得不承認,這傢伙真的是非常會說話,他說的條條有理,卻刻意漏了一項,她已經跟他分手,他還帶她回法國幹什麼?
"我不想再跟你有什麼牽連。"晏然提醒他。
他擺出一副受傷的表情。"這太令人傷心了吧?"
晏然沒被他流浪狗似的可憐眼神給迷惑。"是你先讓我傷心的。"
"那這樣吧,"他好正經好正經地道:"我們兩個都不要再傷心了,我們就從去法國起,從頭開始。"
說的比唱的好聽。"我沒想過要跟你從新開始。"
"那從現在開始想,如何?"他脾氣好得很,絕對不生氣,而且不放棄。
晏然忍不住問:"每個跟你分手的女人,你都會想要跟她們從新開始?"
"當然沒有,"他不笑了,笑容斂下來,帶着些許溫柔。"你是第一個。"
晏然避開他溫柔的眼光,道: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想這麼做。我在你所認識的眾多女人之中,絕對不會是最出色、最動人,或是最有吸引力的一個。"
"但你卻是唯一一個用真心愛我的。"他慢慢說,一字一句。
晏然的心震動了一下,有種酸澀的情感正緩緩浮上,她壓抑住那種感覺,只說:
"或許別人也很愛你,只是沒讓你知道。"
"也許吧,"他肯定地道。"但我現在遇到的是你。"
晏然挑他話里的毛病:"這樣說,好像太牽強了。"
他沒對晏然的話表示太多反對的意見,只是笑了笑,隔了一會兒,他才用一種沉沉的語調道:
"說我突然之中覺悟了什麼,我想不只你不信,我自己也不太相信:可你知道我的,如同我慣常的習性,我不會刻意去體會、了解什麼,但有時候不經意、無形之中,我會學到一些什麼事,例如這世上,也許有某些事是必須要專一去對待的。"
晏然再度沉默了,而那股酸澀的情感竟然漫進她眼裏,讓她想哭。
打從他們認識開始,這大概是止羽所說過關於感情的話里最深刻、也最能感動她的,但卻是在他傷了她的心之後說出,還能有它應有的份量嗎?
他倒是不催她,不急於回收效果。他們走着走着,已經走了一圈,又回到晏然家門前了。
"辦法國簽證需要幾天,所以你還剩下一個星期可以猶豫。"止羽停下腳步,深深看着她,那眼裏有抹她不太認識的成熟和篤定。"別太急着否定我,考慮一下。"
晏然怔怔看着他,沒再說什麼,緩緩轉身走回家去了。
晏然的假期立刻多了一個好選擇:出國旅遊。而且有熟人帶路,有吃有住有玩。換個人或時間,晏然肯定不會猶豫,但偏偏就是這個時機,是止羽。
若隨他去法國,就不僅僅是去法國而已,還有着另外一層含意,就是再給他一次機會。
但她是否應該再給他一次機會?
依她的愛情守則,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她怎麼敢再相信他?她只有一顆心,已經被他傷了一次,不想再雪上加霜。
若依循她的愛情守則,她千萬不能隨他去法國;而他自己回法國去,那是再好不過,藉着時間和距離,她正好可以忘掉他,然後尋找穩當的另一個春天,也許就是曾經向她告白的左睦驥。
既然如此,她何必還猶豫?遵循她的愛情守則就對了。
但是……
總是還有一個但是。
止羽對她提議之後的隔天下午,晏然正從超市購物回來,一進家門,就看見靳奶奶坐在客廳里。
"你好,靳奶奶。"晏然禮貌地打了招呼。
靳奶奶對她家來說絕對是稀客,雖然鄰居在外頭遇見都會聊聊天什麼的,但很少會到別人家作客,這不禁讓晏然好奇靳奶奶來訪的原因。
她才剛在一旁坐下,駱媽媽倒先開口了:
"靳太太在跟我說,他孫子過幾天就回法國去了,你反正放假也沒什麼計畫,何不乾脆就跟他去玩玩?"
晏然一驚,沒想到止羽竟會把他的打算告訴奶奶,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是啊。我兒子媳婦也住在那,吃住都不成問題。我前兩年也去住過一陣子,那裏風光真是漂亮呢!"靳奶奶也加入了說客行列。
晏然聽着聽着覺得不對勁,但只微笑着,倒不開口。
說著,靳奶奶微微嘆了口氣:
"我剛剛才在跟你媽說,我家那個阿羽啊,就是什麼事都太隨性了點,以致於有時候傷了人家的心都不曉得。但他還年輕嘛,總要經歷過了才能學乖,像我們這麼七老八十了都不見得能事事做得周全,他也還要學呀。"
晏然這下更是驚訝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止羽難道在靳奶奶面前承認自己的錯,只為了多一個幫手、一個說客,一份長輩的壓力?
這實在是太……太……
晏然想到四個字:不擇手段!
幹嘛?他豁出去了?
"我覺得你那孫子挺開朗的,很親切,很有禮貌。"駱媽媽見晏然不語,只好說些好話,"這點倒不錯,現在的年輕人很多都自以為是,目中無人呢。"
"駱太太誇獎他了。我那兒子媳婦也就這麼一個兒子,當然是寶貝了點,寵着由他任性也是有的,不過他知道錯了就願意去改,這倒是好的。"靳奶奶邊說,邊拿眼角掃着晏然,似乎在等她的回應。
晏然實在不知該作什麼反應才好,當然不願就這麼答應了她們,只得藉口:
"媽,冰箱裏還有葡萄你忘了?我去洗一洗拿來給你們吃。"說完立刻站了起來。
靳奶奶活了這麼大歲數當然也不是白活,察言觀色她還會,也知道事情都有個限度。她笑道:"別忙、別忙,我坐了這麼久,該走啦。"
她起身走向門口,臨出門時還向晏然補了一句:
"晏晏哪,你跟阿羽去法國,我只要先交代我兒子媳婦一聲,保證他們把你照顧得好好的。"
彷佛話中有話。如果止羽在法國對不起她,他老爸可以管教他。
老人家的好意,晏然當然得給長輩面子,她微微一笑:"謝謝,我再想想。"
靳奶奶走了,晏然如釋重負地倒在沙發里,剛從超市帶回來的東西放在桌上,也忘了整理。
卻沒想到連媽媽仍不放棄,她往晏然旁邊一坐,開口就是:
"晏晏哪,你的護照是不是過期啦?要不要再辦?"
晏然翹起嘴:"媽,你趕我去法國啊?"
"什麼趕,你工作這麼多年,也沒放過什麼長假,這些年就只跟我去過一次日本,年假又只是在家睡覺,這下有機會出去走走,就別浪費。"駱媽媽羨慕似地加了一句:"如果可以,我還想跟你去呢。"
晏然想也沒想就回:"那你跟阿羽去好了。"
駱媽媽噗哧一笑。"幹什麼?跟女兒搶男朋友啊?"
晏然可沒笑。"他不是我男朋友了。"
"晏晏哪,"駱媽媽拉起女兒的手,輕輕拍了拍。"男女在一起,吵架是平常的事,要是每吵一架就要分手,那怎麼得了啊?一輩子都不要嫁了。"
晏然覺得她母親這話不太適用於她。"你知道我為什麼跟他分手?"
"好像是他花心,是吧?"
看來靳奶奶剛才的確跟媽媽說了不少。
"花心的男人還能信任嗎?"晏然哼。
"你爸爸從前也很花心啊。"駱媽媽出人意料地說。
"嗄?"晏然呆了。
駱媽媽笑:"否則你們姊妹倆怎麼會生得這麼漂亮?你爸爸年輕的時候是美男子呢,一大堆女孩子等着給他挑。"
晏然從不知道這些事,她忍不住問:"媽,那你放心啊?"
"怎麼不放心?"駱媽媽十分自負。"有辦法抓住他,他就定下來了嘛。"
晏然對母親只有佩服兩字。"了不起,但我沒你的功力。"
"怎麼這麼沒自信?!"駱媽媽皺皺眉。
好了,這下又扯到自信的問題。
晏然現在想想,她之所以不敢再跟止羽重新開始,除了不敢信任他之外,恐怕真的還是對自己沒什麼自信。她自認非天仙美女,也不懂什麼抓住男人的方法,她除了自己對對方的愛,以及對方給她的愛外,完全無以依憑,然而之前她與止羽的交往卻讓她明白,光靠彼此的愛好像不太夠。
說她膽小吧,她真的沒什麼信心敢再嘗試。
經過了昨天止羽的提議,今天靳奶奶與母親的第二波勸說,晏然以為到此為止了,沒想到晚上她窩在房間裏看書,剛到家的縈然一下子就來到她的房間,比起前兩波攻勢更單刀直入,直接就跟她伸手:
"姊,你的護照呢?我去幫你辦簽證。"
晏然倏地從床上跳起來。"我還沒準備要去呢。"
"為什麼不去?"縈然瞠着眼,好像不明白姊姊怎麼會有這樣的疑問。
"為什麼要去?"晏然學她的語氣。
"去玩,去散心啊。"縈然的答案跟所有人一個樣。
晏然沒好氣:"身邊跟着一個曾經令我傷心的男人,我怎麼散心?"
"再給他一次機會嘛,"比起來,縈然直截了當得多。"你看不出來他現在有多努力?"
晏然不否認,卻也不肯定。"現在的努力,也不能代表未來。我不想拿時間再跟他去賭。"
縈然坐在床邊,頗富深意地看着她。"你不賭,就什麼都沒有;但是你如果去賭,還有可能賭贏哦。"
這倒是個有道理的說法。但是──"又沒人能保證。"
"他要是再欺負你,我拿把刀去法國砍了他!"縈然做了個劈人的動作。
晏然忍不住笑了,卻沒辦法像縈然這麼樂觀。"你幹嘛這麼替他背書?"
"不知耶。"縈然正色尋思。"大概是覺得他這次好像滿認真的。"
是嗎?或許她曾經親身經歷過他的傷害,所以就算他再認真、再努力,做再多也沒用。
"我說呀,你想那麼多幹什麼?"縈然貢獻她的看法。"你就當去法國玩一趟,花費既少,又有免費導遊;其它諸如以後要不要跟他在一起,要不要原諒他,都是附屬的,先玩夠了再說!"
這是縈然派的思考模式了,而她晏然式的思考邏輯,大概絕對想不出這樣的答案;可她也不能不承認,縈然這是比較聰明,而且有理的作法。但她又十分懷疑,自己一板一眼的個性,能做到這麼收發自如嗎?
晏然還兀自沉思,縈然卻已經等不及,直接問她:
"姊,你的護照放在哪裏?"
晏然正陷於苦思,沒有腦子再來思考縈然的問題,下意識地回:"書桌的第二個抽屜。"
縈然依言找出護照,翻檢着:"嗯,還沒過期耶,這裏也有照片。"她翻着護照的夾層,數數照片的張數。"嗯,夠了。我拿走啦!"縈然把護照向姊姊揚了揚。
晏然陡地回神,發現護照已經被拿走,急着喊:"喂,我還沒答應要去……"
縈然頑皮地笑着,帶着姊姊的護照,很快溜下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