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之七
邵光啟本來要請假陪她,但是她堅持反對,他只好乖乖等下了班牙過來。
他會替她帶些水果和補品,說生病的人需要多吃營養的食物,但是他所謂“營養的食物”,都油膩得讓她覺得──要她吞下去還不如叫她上吊。
她反而覺得醫院的食物好吃多了,清淡爽口,還能兼顧病人的健康。
以前到底是聽誰說醫院的東西難吃得像滿清十大酷刑?下次要是有人這樣講,她一定要鄭重駁斥。
看了看時間,任牧禹也該過來幫她換藥了。住院的日子裏,等待他的出現成了她每天最深的期盼。
果然,他在預期的時間裏推開門,她會目不轉睛地看着,因為她知道,她再也沒有權利,想他時就任性的call他過來讓她看一看、抱一抱。
人,總是要到失去,才會知道擁有時的可貴。
“你不必仰頭,我不是要吻你。”他用輕快的口氣,牛開玩笑地打趣。
她倒希望他吻她。
在心底無聲嘆息,稍稍壓低了頭,只看得見他的肩頸。空無一物的頸項,少了長年來的點綴……
“很好,應該可以放心,不會留疤了。”他彎低身子與她平視。“其他地方呢?有沒有不舒服?”
她搖頭。每天,好像除了告訴她傷口的狀況之外,他和她已經無話可說了……
“那好,放你自由,今天可以出院了。”
此話一出,她反而愣住了。
出院?那她以後,還有什麼借口見他?
“禹!”一急,她喊出聲。
“嗯?”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你──忙嗎?”
讀出她眼底的惶然不安,他心頭憐惜,輕輕笑了。“不忙,怎樣呢?”
“陪我聊聊,可以嗎?”
他像足有些意外,但也只有三秒。
看了看窗外溫和的陽光,問她:“在病房裏悶了幾大,想不想出去走走?”
“好!”她迅速跳下床。
有別於前幾天的高溫炙熱,今天的陽光溫煦多了。
他們並肩走在修剪整齊的樹道上,一名十七、八歲的女孩經過,揮着另一隻沒打石膏的手,俏皮道:“任醫師,摸魚哦?”
“是啊,還得拜託你別向院長告狀。”他笑笑回應。
經過坡道,他快步上前,替坐在輪椅上的男孩推上坡,停在樹蔭下。
“醫生叔叔。”男孩仰首看到他,甜笑喊道。
他揉揉男孩的頭,蹲身問:“怎麼一個人在這裏?媽媽呢?”
“她去幫我買飲料。”
“嗯。有沒有乖乖聽小鬍子醫生的話啊?”
“有。雖然打針很痛,但是我都沒有哭哦!你看,這是小鬍子醫生給我的,很好吃哦,世分醫生叔叔吃。有草莓、葡萄,你要什麼口味的?”男孩獻寶似的掏出兩根棒棒糖。
“嗯──”他像在做人生抉擇似地慎重思考了一下。“草莓好了。”
道了謝,緩步往前走,他順手拆了棒棒糖,送進她的嘴。
“你喜歡小孩子?”她偏頭研究他的神情,他對男孩輕柔疼惜的神態,很有父愛光輝。
“喜歡啊!”
“你怎麼不早說!”那她早就為他生一個了……
“嗯?”他似有不解地挑眉。
“沒。”現在說什麼都太運了。“未來有什麼規劃嗎?”
其實她想問的是,什麼時候,會有另一個人取代她而佔據他心上的那個位置,那個人人渴求、而她曾經牢牢據有卻又不懂得珍惜的位置。
任牧禹雙手插在口袋上,仰頭看了看蔚藍如洗的天空。“也許出國進修吧!有個醫學機構一直極力邀約,我正在考慮。”
他,要出國?!
心臟重重一沉,她反應不過來。
“那──要多久?”她聽見心在顫抖的聲音。
“三年、四年、五年,不一定吧!”他淡淡地說道。
也就是說,她三、五年都見不到他了……
三、五年的變化何其大,幾年過後,他還會記得她嗎?
“非去不可嗎?”想挽留,又沒勇氣,只能婉轉探問。
“這是所有醫學界同仁夢寐以求的機會,我已經延宕了許久。”當初,他根本完全不做考慮,是因為台灣有他更舍不去的牽挂。
現在想去,倒也不是因為機會有多難得,而是這裏已經沒有人需要他了,他不管人在哪裏都無所謂,離開也好,沉澱感情結束后的思緒,也許能讓他更平靜。
“如果……”她張口,又硬生生打住。
“嗯?你想說什麼?”他回首,等着。
如果我留你……你肯嗎?
她好恨自己!不過就簡單幾個字,為何說不出口?
“保重……”出了口的,是這低不可聞的兩個字。
“嗯。”他垂眸,看不出思緒。“你也是。什麼時候會有好消息?”
“好消息?”腦子轉不過來,對她來說,這個時候最好的消息,是他說不出國了!
“邵光啟啊!他有沒有說什麼時候結婚?”
結婚?和邵光啟?!她連想都沒想過!唯一讓她有過這個念頭的,只有他啊!
“還早呢……”她漫應。現在她滿腦子只惦着他將出國的事,永遠離開她的世界,在另一個遙遠的國度,她看不到,也觸不到……
“是嗎?我以為你很愛他了。”愛到不惜和交往七年的他分手。
“是很愛……”只是我到現在才發覺我更愛你。我知道我很笨,你能不能不要走啊?我少不了你……
“哦。”他扯唇,笑容有點苦。“他不知道你今天出院吧?要不要我通知他來接你?”
“隨便。”如果一定要走,那我等你好不好三年、五年都好,你讓我等……
“進去吧,陽光開始轉烈了。”走了兩步,見她還站在那裏發獃。“心影?”
“啊?”她少了魂似的。
“我說回病房去,不必這麼失魂落魄的,你很快就能見到他了。”
啊?見到誰?他們剛才說了什麼?
回到病房后,她就一直呈遊魂狀態,直到護士端來午餐。這是她在醫院的最後一餐了,還是上次那個姓何的小姐。
“餓了吧?先喝點驢魚湯暖暖胃,任醫師說驢魚湯有助傷口癒合……”說到一半,突然打住。
若不是她一副說溜嘴的表情,心影還不會覺得奇怪,偏偏她就欲蓋彌彰。
“任牧禹吃了嗎?”她小心探問。
“正要吃,叫我先端來給你。”
他吃不吃,和端不端來給她,有什麼關係?
她梁心影不是笨蛋,七年也不是交往假的,前男友的性子和手藝,不會摸不透幾分,她早就覺得有哪裏不對勁了,只是說不出怪在哪裏而已。
“這些,是他準備的吧?”
“啊?”Miss何張大眼看她。
“我曾經讓他喂到我媽想叫我減肥,你說我會吃不出他煮的東西嗎?”
這下,Miss何反倒不知該說什麼。
“他要你別說的嗎?”
“欸!他不想醫院的東西荼毒你的胃,但是又怕你男朋友誤會,所以要我別說。”
是啊,渲的確很像任牧禹的性子,總是只做不說。
停了一下,Miss何隱忍不住,問了出口。“你就是前陣子,讓任醫師整個人迅速消瘦的人吧?”
她一震。“他──過得不好嗎?”
“何止不好!誰都看得出來,他只是在撐日子而已,以前工作覺得他很有動力,現在卻覺得他連笑容都很空洞,像是不知道在為誰辛苦為誰忙一樣。我想,你應該就是他心裏的那個人,你的幸福快樂,才是讓他一直努力的人生方向吧!”
“是嗎?”她這麼重要?那他為什麼從來不說?就連她要走,他也默默放手,尊重她的決定……
如果真是這樣,那,她究竟傷他多深?
她打了個寒顫,連想都不敢想。
而他,會是因為心灰意冷,才毅然求去?
她犯的錯,比她所想像的還要大,這樣,他還有可能原諒她嗎?
“那個常來看你的人,真的是你的男朋友嗎?我心裏一直很疑惑,為什麼你選擇的不是任醫師?偷偷告訴你,其實我暗戀過仟醫師呢!不以找,這醫院裏頭,有一半以上的護士都是。可是啊,任醫師從不諱言他已經有個論及婚嫁的女友了,大家都知道,除了這個幸運女孩,他心裏已經容不下第二個人。他的感情那麼堅定,誰還敢再妄想?
“後來啊,那天晚上,他送你到醫院的時候,臉上慌急沉痛的表情,是我們從來沒見過的,他一向是那麼沉着從容,面臨生死交關的重大手術時,都沒看過他臉上有一絲慌亂。
“他一整晚都陪着你哦,看着你的那個眼神……我也不會形容,反正就是讓人看得很心碎就是了,那時,我就知道是你了──那個讓他幸福,也讓他痛苦的人。可能你會覺得我雞婆啦,但我還是覺得,任醫師才是那個可以安心託付終身的人,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你。他很疼你耶,連換藥、打針都自己親自來,怕你疼,又怕護士粗率……你看整個醫院,誰有這種待遇?他可是本院的紅牌醫師耶。”
“來得及嗎?現在對他說後悔,還來得及嗎?”他都要走了……
在她恍然驚覺自己對他負疚夕深之後,連請求原諒都沒有資格,又哪有臉要求他放棄大好前程,為她留下來?
這麼可恥的事,她做不出來!
他太好,相較於她的膚淺無知,她根本不配擁有這樣一個男人。
“應該來得及吧!我覺得,他把你看得比他的命還重要,這樣對你的男人,是不該被辜負的。”
一句“他把你看得比他的命還重要”,深深敲進了她的心坎。
“我今天就要出院了……”她喃喃自話。
“那就今天說嘛!”Miss何急急接口。
她仰起頭,打定了主意。“何小姐,我能不能拜託你一件事?”
“你說、你說!”對方連連點頭。
“幫我──把這個交給他,告訴他,我會一直在醫院門口等他。”如果他們之間,還有一絲轉圜餘地的話。
交出那條意義深遠的項煉,她賭他們的未來。
如果他收下,那就表示,他還願意屬於她;如果不按受,那她就死心,祝福他。
他知道,她下午三點辦出院手續。
她由三點整開始等,一個小時過去了,他沒出現。
很明顯了,不是嗎?他否決了他們的未來。
也許,對現在的他而言,未來已經有了更好的規劃,而那當中,並沒有她。
曾經有的,曾經他的未來滿滿都是她,是她親手拋舍,活該,這是現世報。
她輕輕笑着,眼淚掉得心酸。
四點半了──
夠久了,她還要再等下去嗎?
一個半小時,繞醫院散步半圈都夠了,何況只是由他辦公室走到門口。
“啊,心影,抱歉、抱歉!我來晚了──”該來的沒來,不該來的卻氣喘吁吁地出現在她面前。
“你來做什麼?”她意興闌珊。
邵光啟喘着氣。“生氣啦?我不是故意要讓你等那麼久的,因為臨時有個客戶……”
他說了什麼,她全沒聽進耳,他摟着她的肩坐進車內,她也無知無覺的任他擺佈。能夠麻木一點,或許比較輕鬆吧──
“任醫師──”
“麻煩把上次醫學會議的紀錄拿給我。”
“哦。”找啊找的,三分鐘OK。“任醫師,我有件事──”Miss何再一次試圖開口。
“如果是私事,等我忙完再說。”他頭也沒抬。
“哦。”這一次,等了半小時,終於等到他合上會議紀錄。“任醫師──”
“三一八號房的王先生病歷呢?我看一下。”
“哦。”找啊找,也是三分鐘搞定,但是她已經不敢想,這一個病歷又要耗去他多少時間了。
林林總總加起來,已經過一個小時了,梁心影該不會已經哭着離開了吧?
看她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坐立不安,他抬頭瞥了她一眼。“尿急就去,我沒綁着你。”
比尿急更慘。憋尿最糟不過就爆掉膀胱而已,壞了人家的姻緣,可是會衰三輩子的。
“任醫師,你真的不聽嗎?”
“什麼事?”
“梁心影她──”
“我知道她今天出院,是我準的。”他頭也沒抬。
“我是說──”
“這個病歷不太完整,之前的呢?”
她嘔血的又去找病歷。這次花了十分鐘。
這次再讓他投入下去,沒半個小時以上。是不會罷休了。她吸了口氣,用力地說:“你連聽都不敢聽,根本是在藉由忙碌麻痹思緒!”
他終於放下工作,無奈地抬頭。“我已經打電話通知她男友來接她了,不會有車的,你到底在緊張什麼?”
她氣到了。“好,是你不聽的,你就不要後悔!”這次,換她酷酷地轉身要走。
“等等!”任牧禹喊住地。“到底什麼事?”
“她要我把這個交給你,說她會在門口等你。”
一看到她手中的項煉,他跳了起來,臉色大變。“你怎麼不早說!”
“我幾百年前就想說了。”
“你──”該死!
抓過項煉,他飛快衝了出去。
狂按電梯,等不及它足以讓人發瘋的龜速爬到十三樓,索性走樓梯,用盡畢生最快的速度奔到一樓,花了不超過三秒的時間來喘口氣,又三步並成兩步的沖往門口。
然而──
迎接他的,是她倚偎着別人,坐上車離去。
還是遲了嗎?
他靠在門口喘氣,痛苦地閉上眼。
她的選擇,仍舊不是他?
那她把項煉還他,又是什麼意思?相戀一場,留作臨別紀念?
只是這樣而已嗎?
如果是,那她何其殘忍!
他還以為……還以為……
將項煉緊緊握在掌中,心,痛麻得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