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展氏企業大樓內。
重回故土,老實說,展拓凡並沒有太多的感觸。他是個很實在的人,很難去學人家多愁善感地詠詩傷懷,也不會特別地湧起“月是故鄉圓”的感懷之情;這片土地雖然熟悉,卻不會令他有眷戀的感覺。
還好他是中學畢業后才隨家人一同移民英國,中文才能說得這般字正腔圓;否則回到自己的家鄉還被人當成了外來客,那不是笑死人了。
立於落地窗前,他雙手環胸,俯瞰着腳下的車水馬龍,一樣是烏煙瘴氣的交通亂象,一樣是煙塵滿天飛的空氣,一樣是酷熱難耐的天氣。望着外頭頂着大太陽揮汗如雨的人群,連他都覺得能舒服地窩在辦公室吹冷氣,實在是幸福得不像話。然而,那是在望見桌上堆積如山的文案資料前的想法。
嘆了口氣,他很認命地坐回寬大的辦公桌前,着手處理眼前成堆“據說”刻不容緩的公務。
沒辦法,老爸都交代下來了,這裏的分公司才剛成立,在一切未完全步入正軌、穩定運作之前,他得留守於此,這一串重大決策還等着他拿主意裁斷。正因老爸對他的能力百分之百地信任,所以才會將這裏的一切交給他全權負責。
他忍不住又要嘆息,人就是不能太出色。看嘛,有才幹的下場就是操死自己。
他,展拓凡,是自負、也是自傲的!因為他有這個條件。他十分清楚自己有幾分能耐,對自己的出色也有相當程度的認知,再加上傲人的身家背景,主動纏上他的女人多不勝數。
雖然俊朗卓眾、丰采逼人的他擁有了十足當花花公子的條件,然而,他並不熱衷於愛情遊戲,所以,此番會接下父親的委任前來此地,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煩不勝煩,被那群八爪女纏得快受不了啦!
轉眼間,小山一般可觀的待閱簽呈已解決得差不多於,剩下的,就是比較值得他關注投入的問題。
為了這一系列香水的推出,他投入了不少心力,他更計劃利用此案為展氏分公司的成立順利打響成功的第一炮,奠下穩定的根基,換言之,這對分公司未來的發展有着決定性的成敗,其重要程度,自是不言可喻。
於是,挑選足以擔任全程推廣行銷的廣告公司,自然也必須慎重其事。經過了一番嚴苛的篩選,脫穎而出的三家公司皆十分傑出。他翻着其中一家廣告公司早上才剛送來的企劃書,暗暗凝思着。
他不置可否地抿抿唇,合上檔案夾,取過另一項構思、理念全然迥異的企劃案。
像想起什麼似的,他目光在桌上搜尋着,手也沒閑着地在成疊的資料夾上翻找,再看看眼前兩家公司提供的企劃案,他微皺起眉。新揚的呢?這麼大的事,他不認為他能幹的女秘書會疏忽,那麼,便是新揚廣告公司尚未提出任何足以說服他的企劃案?
修長的五指無意識地敲着桌面,他凝思着。其他兩家公司皆卯足了勁地爭取機會,“新揚”難道不知道對手競爭有多激烈嗎?相較於這兩家公司的積極態度,他們的全無動靜未免顯得悠閑過了火,是認為慢工出細活?還是根本就不把這次的合作機會當一回事?
不至於吧!他想,對方應該十分清楚,接下展氏的這一筆生意,至少勝過他們半年的努力,沒有不在乎的道理。
他翻閱着“新揚”的資料,細細玩味着負責人的名字--莫芷柔。
這帶給了他短暫的訝異,竟然是個女人,能獨力撐起這麼大一間公司,且拓展得規模可觀,業績蒸蒸日上,在競爭強大的廣告界闖出一席之地,此人的能力自是不容小覷。
一個事業有成的女強人--他撇了撇唇,自然而然地將其定位於年逾五旬、一板一眼又不苟言笑的職業婦女。
算了,不想了,如果她不認為放棄可惜,他絕不介意將機會留給這兩家搶生意搶得快反目成仇的公司。
揉了揉酸疼的頸項,看看時間也快中午了,他可不想真的操勞死自己,民生第一,若讓肚子大唱空城計,那多對不起自己。
順手拿起掛在架上的西裝外套,他走出辦公室,隨便找了間看起來還算順眼的餐廳解決他的民生大計。
才剛坐下沒十分鐘,一抹熟悉的身影吸引了他,令他不由自主地將目光停駐在她身上。
看來像是一場商業形式的午餐一由她一絲不苟的態度,以及臉上的冰冷可研判,但是……怪了,怎麼她對面的男子會一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恍惚樣?展拓凡懷疑她的話他到底聽進了多少。
聰穎如她,他不信她完全感覺不出對方那色迷迷的眼神,真虧她還能無動於衷,處之泰然地應對。
眼尖的他,沒有遺漏掉當她將一個公文夾交給對面的男子時,那男人竟藉機握住她白皙細緻的手--
該下地獄的下流胚,芷柔慍怒地凝起冷眸,抽回了自己的手,努力壓抑幾欲潰堤的怒濤。
他以為他在幹什麼?這種假公濟私的人最討厭了,挾公事之便,行調戲之實,一雙賊眼令人看了說有多厭惡就有多厭惡,要女人不會去找妓女嗎?若不是看着這樁生意是底下的員工辛勞多時的成果,她早就不客氣地拂袖而去了。
“如果沒問題,事情就這樣定案了。”她努力保持平穩的語調,不讓在胸口燃燒着的熊熊怒焰泄漏半分。
那麼等這件事忙到一個段落,我是不是有這個榮幸邀你----”
“方經理!”芷柔不耐地打斷,“我說過;除了公事,我不會與你有任何私人的接觸。”
她受夠他了,這段日子飽受他的騷擾已令她忍耐到不能再忍耐,要不是太過理智,一再告訴自己不能讓私人情緒影響公事,她早就叫他從她眼前滾蛋了。
因為離他們有一段距離,展拓凡並不清楚他們的對談.但自認比那個色胚子聰明一點點的他,已看出芷柔堆積了不小的怒氣,隨時預備發作。尤其,當那名男子不顧她的抗拒,神情急切地再一次死拉住她的手,白痴都看得出他是在一傾情衷,然後----天哪!這樣就想一親芳澤,未免太猴急了吧?
他好奇芷柔可能會有的反應,依她的嚴謹自律,應不至於做出失態的事,那麼冷靜而優雅的她,又將如何應對呢?
沉思的目光轉向芷柔冷如寒霜的容顏--啊!他失算了!
瞧瞧他看到了什麼?在掙脫不了對方的糾纏后,她憤怒地起身;另一隻手毫不猶豫地端起眼前的玻璃杯往那名男子的臉上潑去,在他錯愕地鬆手之際,迅速抽出自己的手,很酷地抄起賬單結賬;然後瀟洒地離去,全然不將她此番壯舉所引起的側目放在心上。
呆愣了半秒之後,展拓凡終於失笑出聲。真有個性,她又給了他一次驚奇!
他真的沒想到,印象中穩重端莊的她也會做出這樣衝動任性而又意氣用事的舉措,再看了看那名狼狽萬分的“男主角”,他更覺有趣了--雖然,他很難培養起憐憫同情的情緒。
可惡,下流的臭男人
直到下了班回家的路上,芷柔胸口那把燒旺的怒焰仍平息不了。
目光瞥向操控着方向盤的右手,想起了自己在回公司后,差點將它洗掉一層皮。
當時,壓抑已久的不滿情緒已達到臨界點;潑他一杯水算是便宜他了,她還想送他一巴掌呢!他算什麼東西,還以為她有多稀罕這筆生意,他也未免太小看她莫芷柔了!
停妥車,她推開大廳的門,裏頭仍亮着燈。
湘柔正捧着英文課本坐在沙發上專註地無聲背誦着,聽到開門聲本能地望去,“大姐,”她隨口一叫,正想再埋回課本時,目光卻繞在芷柔身上,偏着頭打量她,
“咦,大姐臉色不太好看耶,誰惹着你了嗎?”
有嗎?她以為在回來的路上已將怒火平息得差不多了。
“一個超級賤骨頭的爛男人!”她忿忿地咒罵道,又湧起了想將右手徹底消毒的衝動。
只見湘柔那兩道娟細的柳眉微蹙了起來,細緻無雙的絕美嬌容浮起了淡淡的不苟同,“大姐,身為一個淑女,是不該口出穢言的。”
低柔輕細的話語,換來芷柔地莞爾,“小丫頭,你教訓我啊?”
對於這個纖柔嬌弱的小妹,芷柔有着滿腔的憐惜,最心疼的是她,最放不下的也是她,她純凈宛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不染纖塵的靈魂,無邪得有如一張白紙,嬌怯得無法在人群中生恬,若沒有一雙有力安全的臂彎供她棲息依靠,為她擋風遮雨,呵疼一生,她將如何是好?
“對了,你三姐呢?”芷柔左右張望,沒見着海柔的身影。
湘柔據了抿唇,嬌柔的低低一笑:“和孟大哥在廚房裏邊做菜邊你儂我儂,情話綿綿。”及時傳出的萊香印證了湘柔的話;
“你沒告訴你孟大哥,君子遠庖廚嗎?”
“有,但是他說,廚房算什麼,天涯海角他都跟了。”
芷柔搖了搖頭;“我知道你和我一樣,目前還不想餓死,所以我去看看。”天曉得他們是在做萊還是談情說愛,要想等他們做好晚餐,她們必得先有餓死的心理準備。
因為太了解這一點,她只好勞駕自己前去一探究竟。一接近廚房,果然沒有意外地聽到裏頭傳來笑鬧聲,她繞過區隔的屏風,好笑地望見那對小愛侶正童心未泯地搶着一塊吃了一半的蝦卷。
“討厭啦,你已經吃了一口,換人家了啦--”莫三小姐大發嬌嗔地嚷着。
“好啦、好啦,一小口就好喔!”孟稼軒不放心地叮嚀着,然後將手中的蝦卷遞到她唇邊,誰曉得賊透了的海柔姑娘竟奸詐得一口就給它“蠶食鯨吞”掉。
“哎呀--小心、小心,那是我的手啦!”孟稼軒不平地哇哇叫着,“莫海柔,你好小人,快還給我--”說著、說著;孟大帥哥已心急地湊上嘴去,想奪回屬於他的那一份,不讓自己的虧吃得太徹底。
但是海柔動作比他更快,在他湊上嘴時已盡數人了口,孟稼軒只來得及印上她的唇,小兩口就這樣火辣辣地纏吻起來--在海柔口中猶有蝦卷的情況下。
“你吃蝦卷,而我吃你!唔,還不算太吃虧,你比蝦卷好吃多了。”他氣喘吁吁地離開她的唇,滿足地說。聽了他的話,海柔早已羞紅了耳根子。
嘖,這小兩口真讓人受不了,好像隨時隨地都能表現恩愛。
芷柔清了清喉嚨,開口問道:“那麼孟先生和湘柔吃什麼?”
“呃?”芷柔什麼時候出現的?
“在那之前,我得先弄清楚你冒出來多久了情收取觀賞費。”他不甘示弱地回了句。
這像人話嗎?他在她的家、“吃”的是她的妹妹,還有臉向她收費?
“難怪婉柔會受不了你們,逃到村鄉去。”她喃喃說著,下意識地嗅了嗅,困惑地望向他們,“這是什麼味道?”
“好像有東西燒--”本能地答到一半,他瞪大眼,“海柔,我們的魚!”
羞澀的小女人這才如夢初醒,尖叫了一聲,跳離親密愛人的懷抱,沖回爐火旁,見到鍋內的慘狀,不由泄氣地垮下肩頭。
孟稼軒跟了上去,先關掉爐火,然後安慰地拍拍海柔的肩,好似在說:事情都發生了,你就看開點,節哀順變吧!
芷柔光看他們舶神情,便已得知結果,不禁嘆了口氣,“看吧,再親呀,再親到天昏地暗、物我兩忘呀,功力再練深一點,搞不好下回可以創下把廚房燒掉的壯觀成就。”
“大姐!”海柔懺悔地叫了聲。
“少來,你對不起的是那條魚而不是我,要反省找它去。”言下之意,是要海柔去面魚思過。
“沒關係,海柔乖,別難過,那條魚是我們‘愛的證明’。”孟稼軒摟了摟他的小情人說道。
“你還好意思扮演寬恕者的角色,這都是你害的。”海柔不滿地捶他肩頭。
“你不也被‘害’得樂在其中,意猶未盡?”他曖昧地調侃。
“你們再給我打情罵俏試看看!”莫家大姐頭不爽了,“二十分鐘后,我要是看不到令我滿意的結果,你們自己看着辦,有本事的話,就再搞砸任何一道萊試看看!”
哦喔,玩得太過火了。
小兩口很心虛地對望一眼,沒有異議地乖乖動手各自忙各自的,孟稼軒洗菜,海柔處理那道慘不忍睹的魚。芷柔看了下,這才滿意地轉身離去。
瞟了一眼,確定芷柔已然走遠,海柔悄悄挨了過去,壓低了聲音問着心上人:“稼軒,你覺不覺得大姐今天好像比較情緒化?”
“這就要問你們女人才清楚。”孟稼軒隨口回道。
“問我?”小女人無邪而不解地眨了眨眼,一派純真地反問,“為什麼?”
“她上個月也是這幾天嗎?”
海柔愣了一下,白皙的小臉因會意而漲紅。“死相!”
通常,會說出“死相”這句話,裏頭絕對含有不言而喻的親呢氣息,滿滿的甜蜜充斥着孟稼軒胸口,怎麼辦?他又想吻她了。
應該--沒關係吧?他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然後把握時機出其不意地將他的小女人拉進懷抱,封住了她的唇。
由此看來,要想寄望他們規規矩矩、安安分分地挨到煮完這一餐--唉,希望芷柔明白“希望的幻滅,也是成長的開始”這句話的精義。
近來,芷柔全心投注於展氏這宗生意的爭取之中。公司內部幾名最令她看重的人員已將各人的創作呈上,但她總覺得不甚滿意,當然不會期望展氏那方面看了之後會有什麼令人振奮的回應。
考慮了許久,她決定自己執筆,擬出最令自己滿意的企劃案。
只是,忙碌的生活並不曾令她忘卻存在的愁思,更不曾分毫減輕隨着日子的逼近而日益深濃的凄苦。丟下手中的筆,她無力地往後仰靠椅背,讓思緒逐漸飄遠--
今天……就是在三年前的今天,她失去了生命中的歡笑與幸福……曾經,她也擁有過人間摯情,她也柔情似水過,她也曾洋溢着無憂的歡容,拾起了全世界的美好,任心愛的人將她憐疼,可是……
為什麼要有那場車禍?為什麼要殘忍地奪去他的生命,同時也埋葬她的快樂、她的愛情?要不然,今天的她不會是永不融化的冰霜美人,她會是全世界最滿足、最幸福的女人!
君衡……棄我而去,你於心何忍呀!
泛起點點水光的眸子由遙遠的天際幽幽地收了回來,芷柔隔着衣衫握緊了襟中之物。
她勉強逼回酸楚的淚意,食指就着細細的金鏈勾出靜躺在衣內的鏈墜,微微一挑,開啟的,心型墜子將裏頭甜蜜雙人合照呈現分明,另一頭刻着細緻工整的幾行小字:
贈予芷柔二十四歲生日:
伴你今生今世,年年今日,此情長在!
生日快樂,芷柔,更願我最深愛的你永遠快樂
君衡
儘管已極力剋制,涌着水霧的眼仍是讓顆顆清淚跌落。
生日快樂?這句話如今於她而言已成了椎痛心扉的諷刺,她怎麼快樂得起來呢?那一天簡直是她的噩夢,一個永遠醒不來的噩夢,每年的今天,她只有倍感痛苦,身邊每一個親近的人,在這一天也絕口不提這四個宇,她的生日,再也不可能快樂了--.
若不是那個該死的日子,她不會失去岳君衡,她不會有今日的擁抱凄涼!
她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天,他們約好了下班后他過來接她,可是,她等了好久、好久,他一直沒來……
那個孤獨的生日,她擁抱寂寞地等待他,沒想到等到的,卻是粉碎她的世界、晴天霹靂般的噩耗--
匆匆趕到醫院,望着奄奄一息的他,她幾乎無法承受地暈厥過去,當時他的手中,便是緊緊握住這條項鏈,口中喃喃地喚着她的名字,霎時,她淚如雨下,難以遏止地放聲痛哭!
他不顧所有醫護人員的阻止,堅持在他仍清醒時親手替她戴上項鏈,除了一聲聲的道歉外,他氣若遊絲地叮囑她:
“讓自己快樂,我希望你快樂,永遠、永遠……不要你回到過往的落寞,我愛看你璨亮的笑顏我,一定要幸福,要快樂……”
至死,他猶掛心牽念着她,放不開她。
那一年,是她最刻骨銘心的一次生日,她永遠記得,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要快樂!
不,她辦不到,她真的辦不到!每一年的今天,除了淚水、除了飲恨,她什麼感覺也不剩。
生日?!這個日子是她最深的痛,她恨生日,她情願不要這個日子!說什麼伴她今生今世,才剛許下承諾,他便殘忍地對她食言,年年的今日,他的情在,但人不在有什麼用?她要的,並不是他的靈魂來伴她今生今世啊!
月華映空,空空蕩蕩的辦公室一片清冷,相映凄涼的她。
“君衡、君衡、君衡……”她喃喃低喚;一聲喊過一聲,凄迷淚霧中,任心碎的滋味一遍遍將她淹沒;滄桑的心,好苦、好累,她再也無力承載,凄切地喊出壓抑在心頭的悲愴,她起身狂奔而出。
今晚,且讓她放肆一回,她已壓抑好久、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