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夏琳坐在沙灘旁一塊大岩石上,靜靜地看着海。
她穿着一件白色棉布洋裝,沒有戴上眼鏡,頭髮披散,任憑海風吹拂撩撥。
她看起來非常單薄,似乎海風再強一些,她就會散去。
因此,高明德雖然看見了她,卻不敢叫喊,也不敢跑過去,只有慢慢移動腳步,緩緩接近。
她的靈魂似已飄散,就連他在她的身後站定,她也恍然未覺。
高明德強忍心痛,低聲喚道:「夏琳。」
她沒有反應。
「夏琳。」他繞到她面前,蹲下來,把手放在她的膝上,握住她冰冷的手,仰起頭注視她,「我終於找到-了。」
夏琳恍若末聞。
「黃鈺把一切都告訴我了。」高明德哽咽,「夏琳,對不起,我不知道因為我而害得-父親……我真是該死!」
夏琳還是寂然不動。
「-會恨我、討厭見到我是應該的,我卻不明白-心中的苦,死皮賴臉的纏着-,怪-不肯響應我的心意。我真是該死的笨蛋!」高明德激動地自責,「沒有人會願意跟自己的殺父仇人有任何牽扯。我真是……」
他喉嚨一緊,說不出話來。
浪花反覆翻騰,有節奏的拍打着海岸。
夏琳依舊維持原來的姿勢。
「夏琳,求求-說句話吧!」高明德懇求,「-打我也好,罵我也好,隨便-要怎處罰我都行,但是求-不要這麼沉默,不要傷害自己。既然我害-失去父親,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可以隨-處置,只要-清醒過來,求求-!」
「我不怪你。」夏琳終於有反應,她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真的,因為那並不是你的錯。」
「夏琳……」
「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她的聲音縹緲,「算命的說我命很硬,會剋死所有至親。我一出生,就害母親難產而死,我得了無法根治的哮喘,因此害父親車禍而亡。是我造成這些悲劇,我不能怪罪任何人。而現在……」
她的淚水悄悄地滑落,聲音也變了。
「如果不是我,邱志輝現在也許進了家裏的修車廠,開始當起學徒,幫他父親的忙,再過幾年,他當完兵,就可以繼承父業,結婚生子,活得好好的。要不是我……他不會想繼續升學,參加聯考,要不是我打那通電話,他不會匆匆忙忙跑來學校拿成績單,也不會發生這種事……都是我!都是我!」
夏琳終於崩潰,掩面痛哭。
高明德站起來,將她抱在懷裏。
這麼瘦小柔弱的身軀,究竟負載了多少常人所不能忍受的悲痛?
他的心為之糾結,憐惜地擁緊她,想給她力量。
她的淚水沾濕他的衣服。
「你一直問我,為何要對學生付出這麼多,為什麼我不能把心交給一個愛我的男人?一她抓緊他的衣服,「因為我會帶給愛我的人不幸,所以我只能愛我的學生,因為他們終究不屬於我,他們都會畢業,離開學校,遇到其它更重要的人,然後把我遺忘。所以我可以放心去愛,沒有陰影,沒有負擔。」
高明德心痛得快要裂開,原來她是為了怕給對方帶來不幸,所以封閉自己的心靈,不敢接受幸福。
因為如此,所以她寂寞。但是她渴望愛人與被愛,所以把感情寄托在學生身上。
「但是我還是讓我的學生發生不幸,都是我!都是我!」夏琳歇斯底里的喊。
高明德俯下身,捧住她的臉,情不自禁親吻她的額頭和臉頰,吻去她奔流不止的淚水。
「這同樣不是-的錯,-毋需自責。-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師,沒有人做得比-更好。那是老天不長眼,-不必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在身上。」
夏琳第一次在人前敞開心胸,她張開雙臂,緊緊環住他的腰,將傷痕纍纍的心交給他,放縱自己尋求溫暖。她一直偽裝堅強,以為自己會背負着罪惡感,在孤獨中讓年華虛擲,在寂寞中死去。
原來有個寬闊的肩膀可以依靠,有個厚實的胸膛可以棲息,被人呵護的感覺是如此美好。
夏琳哭得累了,漸漸平靜下來,抬起頭面對他。
「謝謝你千里迢迢來看我。」
「我不止來看-,我是來帶-回台北的。」
「我不想回去。」
「邱志輝快要出殯了,他的父母交代我一定要帶-回去,因為阿輝在等-。」
夏琳一怔,又想落淚。
「回去吧,好好地跟他道別。」高明德勸道。
她吸了吸鼻子,站起來,「是啊,至少我應該親自向他道歉,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高明德把身上的夾克脫下來,替她披上。
他攬住她的肩膀,她自然而然靠着他,兩人依偎着一起離開沙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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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怕耽擱,高明德將車子留在花蓮,先跟夏琳坐飛機回台北。黃鈺接到高明德的電話,立刻飛車前往機場接人。
她看到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老友,心疼地拉起她的手。
「-終於回來了!我都快急死了,-怎麼這麼不懂愛惜自己啊?」
夏琳擠出一個微笑,「我沒事,害-擔心了。」
「我先帶-去吃點東西,好好補補身子。」
「不,邱志輝明天就要出殯,我想現在就去他家的靈堂上香。」
「夏琳,-這樣子還能趕去嗎?-應該先回家好好休息。高明德,你還不幫我勸勸她?」
看到夏琳的臉比紙還蒼白,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黃鈺氣急敗壞的瞪着兩人。
高明德攬住夏琳的肩,投給她了解的一瞥,然後對黃鈺說:「-還不了解她的脾氣嗎?要是她不先去一趟邱家,是不會安心休息的,讓她去吧。」
黃鈺瞠目結舌,因為她發現高明德變了。
這個大男孩在短短几天之內忽然褪去大部分稚氣,舉止變得成熟穩重。
他們兩個人站在一起,就像一棵高大強壯的杉樹溫柔地護着身旁柔弱的小草。
這個畫面讓黃鈺感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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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家在巷子裏搭起棚子擺設靈堂。
和尚仍繼續誦經,正中央的放大遺照中,邱志輝微微咧着嘴,露出一個憨憨的微笑。
一看到照片,夏琳就悲從中來,若非高明德的扶持,她很可能支撐不住。
靈堂里只有邱志輝的大姊跟二姊,三姊上樓去請父母下來。大姊燃起香,遞給夏琳和高明德。
夏琳站在靈前拜了拜,在心中默禱。
邱志輝,老師來看你了。對不起,都是老師不好,害你年紀輕輕就失去生命。希望你能原諒老師,安心往生去吧!
高明德也在心中默念:阿輝,很遺憾不能再跟你繼續打球了,希望你在天之靈也能找到熱愛籃球的夥伴,並且保佑你的夏老師。
他們把香插在桌上的香爐里,意外地看到香爐下壓着三張紙。
這時候邱志輝的父母走進來。
夏琳看見他們時,眼眶又開始熱辣辣的疼起來。
邱志輝的父母像是一瞬間老了十歲,也瘦了很多。白髮人送黑愛人的悲哀實在難以言喻。
「邱先生,邱太太,我……」夏琳說不出話來。
高明德上前扶住她,給她無言的安慰與支持。他對邱家兩老微微頷首。
邱母先對著兒子的靈位喊一聲,「阿輝,老師來看你了。」接着轉過來面對他們,操着台灣國語,「老師,我們阿輝等-好久了。」
邱父在一旁抿着嘴,並不講話,整個人看起來毫無生氣。
夏琳想起第一次上邱家做家庭訪問的時候,為了邱志輝的前途問題,邱父幾乎跟她吵起來的往事,心裏的內疚更深了。.
「邱先生,邱太太,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夏老師,不要這樣講。」邱母拭去眼角的淚水,「我們知道老師心裏也很苦,我們找老師來,不是要抱怨老師。前兩天阿輝跟他大姊託夢,說他一定要跟老師說謝謝。哎呀,我不知道要怎麼講,阿春,-來跟老師說。」
邱志輝的大姊走到夏琳面前,低聲說:「阿輝說,他希望能再見老師一面,因為老
師是他的大恩人,他要我替他向老師道謝。老師,這三年來,多謝-對阿輝的教導,他本來是不喜歡上學的孩子,但是後來他天天都快快樂樂的去上學,連感冒發燒都不想請假,我們全家都看得見。老師還在一年級的時候幫他補習功課,讓他跟得上同學,而且不收半毛錢,這份恩情,阿輝說他只有來世再報。」
夏琳捂住嘴巴,避免發出哭聲,但是淚水仍不停的湧出眼眶。
邱父突然走到夏琳面前,「咚」的一聲跪下來,把夏琳跟高明德嚇了一大跳。
「邱先生,您這是做什麼?」
他們想扶邱父起來,但是邱父不動如山。
「老師,我不曉得該怎麼講。老師以前講得沒錯,我們家的阿輝是有出息的。他不像他老爸,一輩子只能幹黑手。我們邱家有這樣的子孫,我也算對得起邱家的列祖列宗。-真是一個好老師,多虧老師看得起我們家阿輝,他才能考上建中,讓我們邱家揚眉吐氣。老師的大恩大德,我邱阿茂一輩子都會記在心裏。」
邱父說完,一連磕了三個響頭。
這麼一個高傲頑固的父親,現在為了死去的獨子,竟然朝老師下跪磕頭。
夏琳揪住胸口,她的視線早就已經模糊不清,但是她瞥見遺照里邱志輝的笑臉竟然清晰起來。
她還記得邱志輝自信滿滿的說:「我希望將來有一天能當上汽車設計師,而我設計出來的車子在世界各國的大街小巷裏到處都看得見。」
邱志輝,老師相信你做得到,老師會一輩子以你為榮!
夏琳緩緩地跪下來,「邱先生,我擔待不起,我只是盡一個老師的責任。阿輝是個聰明又肯上進的小孩,我也以有這樣的學生為榮。邱先生,快請起來吧!」
「老師……」
兩人面對面,邱父老淚縱橫,夏琳掩面哀泣。
他們兩人分別被旁邊的人扶起來。
邱母走到靈前,從香爐底下抽出那三張紙,遞給夏琳。
「我們決定把這三張東西燒給阿輝,先給老師看一下。」
夏琳接過一看,霎時又淚如泉湧。
其中一張是高中聯考的成績單,這張成績單是邱家的驕傲,遺憾的是邱志輝無緣親眼看見。
另外兩張正是邱志輝最珍視,一直擺在皮夾里的評語紙。
高明德看到那兩張紙,想到那天他陪着邱志輝到處尋找遺失的皮夾,結果在垃圾場撿到已經被掏光錢的皮夾時,邱志輝那種高興的表情。
「老師,阿輝非常寶貝這兩張紙,我們全家都很感謝-曾經做過這件事。」邱志輝的大姊含淚道。
夏琳喃喃地說:「沒想到他還留着這兩張紙……」
「我們全都留着它,老師。」
說造句話的正是三年二班的班長徐亮,跟在他後面的是三年二班的全體學生,還有校長。
「你們怎麼都來了?」
「我們拜託高老師,只要找到-,就要立刻通知我,我再去通知其它人。」徐亮解釋道。
「而我也拜託過高老師,所以也來了。」校長向她點頭致意。
徐亮從背包中拿出評語紙,「老師,-看,我還把它護貝起來。」
「我是夾在日記本里。」
「我的壓在書桌的墊子下面。」
「我影印了好幾張,皮夾里放一張,要是破了就再換一張。」
大家都搶着發言。
「我們都保存了那張紙,因為那張紙讓我們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活得很有價值。」徐亮代表發言。「老師,所以我們每個人也寫了一張,列舉老師的優點,然後裝訂成一本。」
徐亮從背包里拿出一本非常厚,用活頁紙裝訂成的本子,綠色粉彩紙做封面,上面用很漂亮的藝術字體書寫「MEMORY」,下面寫「給最敬愛的夏琳老師,三年二班全體同學敬上」。
夏琳再一次掩面痛哭,感動不已。
「老師,一張根本不夠寫,我隨隨便便就寫了三張,還雙面的喔!」游家齊冒出一句。
「這算什麼?我寫了五張,來比呀!」王軾文不服氣。
「你們兩個不要在這裏吵。」徐亮出聲制止。
大家意識到這裏是靈堂,立刻乖乖閉上嘴。
「謝謝你們。」夏琳將那個本子緊緊抱在胸前,覺得心好象氣球一樣,漲得滿滿的。
高明德明白她此刻的感受,不禁擁她入懷。
「我想,這麼多學生都可以證明-是一個好老師。」校長上前一步,面容慈藹,「所以這玩意應該用不着了。」
他從外衣口袋掏出一個信封,夏琳認得那是她寫的辭呈。
「夏老師,我可以撕了它嗎?」
夏琳睜大淚眼,環視在場所有人,只見他們眼中充滿期盼。
「老師,拜託-不要辭職,不然以後我們以後就沒有『娘家』可以回了。」孫大邦傻傻地說。
這句話讓大家都笑了,包括邱家的人。
「夏琳,不要輕言放棄。」高明德在她耳邊輕聲說。「而且-根本沒有放棄的理由。」
這句話激勵了夏琳,她點點頭。
校長將那封辭呈撕成兩截,「歡迎回來,夏老師。」
大家一陣歡呼,將夏琳和高明德團團圍住。
「高老師,我們三年二班全體學生,把夏老師交給你了。」徐亮拍了一下高明德。「你要好好照顧她。」
「這還用得着你說嗎?」高明德回敬他一記。
大家都笑起來,而照片里的邱志輝彷佛也燦爛的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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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琳和黃鈺相約在一家茶藝館裏。
「真高興看到-又恢復精神了。」黃鈺仔細打量她,看見夏琳神采奕奕,十分高興老友已走出陰霾。
「多虧了-跟那些寶貝學生,天天都打電話來問候,我的房東太太都快煩死了。」夏琳笑着說。「我看我得找房子搬家-!」
「搬去姓高的人家如何?」黃鈺曖昧地眨眨眼。
「黃鈺!」
「剛才-只提到我跟-的學生,對那個傢伙很不公平喔!」黃鈺咯咯笑起來,「-以為我們怎麼放心只用電話問候啊?當然是因為有他在照顧-啊!瞧-現在白白胖胖,可見他養-一輩子絕對沒問題。」
夏琳微笑不語。
「夏琳,他是一個不錯的男人,雖然有時候孩子氣了點,但是大體上來說,他是一個可以託付終身的對象。如果還有什麼恩恩怨怨,看在他這一年來的表現上,-就饒了他吧!」
夏琳拿起茶壺,替黃鈺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黃鈺,-要收多少媒人禮?」
黃鈺大聲嚷道:「-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是基於好心才勸-的,我是那種出賣朋友的人嗎?」
「黃鈺,-的脾氣要改一改。」夏琳慢條斯理地說:「我是在問-,-『要收』多少媒人禮,不要話沒聽清楚就隨便亂叫好嗎?」
黃鈺張大嘴巴,腦筋一時轉不過來,等她終於想透夏琳的意思,又忍不住尖叫。
「-的意思是-決定嫁給那個傻瓜,請我當媒人嗎?」
「瞧-剛才還替他說盡好話,這下子又說他是傻瓜,-說我到底嫁不嫁啊?」夏琳失笑道。
「廢話,當然要嫁!」黃鈺興奮得差點手舞足蹈,「不過我要當伴娘,至於介紹人,應該留給-那個老奸巨猾的校長。」
夏琳大笑,黃鈺說得沒錯,若沒有校長這隻「幕後黑手」,高明德也不會進學校當代課老師。
「你們已經決定好日子了嗎?」
「準新郎還不知道這個消息呢。」夏琳搖頭。
黃鈺又大吃一驚,她對好友捉摸不定的個性永遠不了解,「換句話說,他還沒向-求婚-!」
「他表白過一次,那是在阿輝的事情發生之前。後來他沒有再提,我想是因為-告訴他我父親的死因。」夏琳嘆了一口氣。
「這不能怪我啊!我……」
「我沒有怪-。」夏琳微微一笑,「只不過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之後,人的心境會改變。我對他的看法也轉變了。以前我雖然嘴上說不怪他,但是實際上並沒有做到。現在我是真的不介意了,不過他因為心裏有罪惡感,對我內疚,恐怕不會再開口了。」
「那是他以為-還在恨他,所以-必須親口告訴他-的心情。」黃鈺點點頭。
「嗯,我會告訴他的,不過在此之前,我必須先告訴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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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明山上飄着細雨,整個山區都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
夏琳撐着一把傘,提着鮮花素果,慢慢走上階梯。
今天,她要到父親面前,告訴他,女兒已經決定好終身大事。
她走進墓園,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她父親的墓前,雙手合十,正在默禱。
「明德,你怎麼會在這裏?」夏琳訝異地喊。
高明德也嚇了一大跳,隨即欣喜地咧開嘴,這是她第一次沒有連名帶姓的喚他。
夏琳走到他面前,把雨傘移一半到他頭上。
「你看看你,全身都濕了。」
她從皮包里拿出一條手絹,踮起腳尖為他擦拭頭上的雨水。
高明德傻傻的張着嘴,他不太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好事,才得到這樣的待遇。
「拿着。」她把傘交到他手上,然後繼續為他擦拭。
目前的狀況實在有點教人不知所措,而且心跳不已。高明德只覺得自己好象面對初戀情人的純情少男,緊張得手心直冒汗,不過她本來就是他的初戀情人。
夏琳察覺氣氛有點尷尬,於是開口:「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麼會在這兒。」
「哦,我是來向夏伯伯請罪的。」
「請罪?」
高明德別過頭,慚愧得不敢看她,「自從知道真相以後,我每天都睡不安穩,一想到我闖的禍,不但害夏伯伯丟掉性命,還害-吃了那麼多苦,甚至放棄夢想。我真的覺得我應該被千刀萬剮,凌遲處死。」
夏琳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真的這樣覺得?」
「當然!」高明德回過頭來,激動地說:「在這個世界上,我最不想傷害的人就是-,但是我萬萬沒想到自己卻是世界上傷害-最深的渾球。夏琳,我情願犧牲所有的一切來換取-的幸福,可是我卻是造成-不幸的罪魁禍首。我……」
他掉下眼淚,肩膀微微抽動。
夏琳不禁動容,她抬手輕觸他的胳臂。
「所以你來看我爸爸,求他原諒你?」她喟然道:「就算你淋雨感冒,他也不會活過來,這又是何苦呢?你真是個傻瓜。」
高明德凝視她,輕輕地說:「我寧願當個傻瓜,至少傻瓜不會痛苦。」
夏琳迎視他的目光,兩人就這麼彼此凝望好半晌。
夏琳終於微笑,拉起他冰冷的手,「如果你真的想求他原諒,跟我來吧。」
她牽着他的手,轉身面對墓碑,朗聲說:「爸,我來看您了。」
雨絲仍然細細地落下。
「山上很冷吧?希望您沒凍着。我來替您介紹,這位是高明德,他是我的小學同學,高中又同班,現在是我的同事。」
夏琳的聲音輕柔如夢,飄散在雨霧中。
「爸,剛才他說的話,您都聽見了吧?沒錯,他就是那個放狗追我的傢伙,他應該為您的去世和女兒的幸福負全部責任,我們絕對不能隨隨便便放過這個該死的渾球,您說是不是?」
高明德驚愕地轉頭注視夏琳,只見她一臉肅穆,不像是開玩笑。
「夏琳,-……」
她白了他一眼,「我跟爸爸講話,你不要插嘴。」
高明德乖乖閉上嘴,噤若寒蟬。
「爸,為了要好好懲罰這個傢伙,所以女兒決定了。」夏琳揚起嘴,「女兒要把下半輩子交給這個渾球,逼他負起該負的責任,為您的女兒以及您的外孫做牛做馬一輩子,您覺得這主意可好?」
高明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完全呆了。
「爸,這個傢伙不太聰明,粗心大意,有點冒失,又很愛現,總之缺點很多,不過他就是需要一個像女兒一樣聰明能幹的老婆好好管教他,才能成大器,所以……」夏琳朝墳墓深深一鞠躬,「爸,只要您不出聲,就代表同意這樁婚事-!」
高明德像一尊雕像站在那兒,腦子裏一片空白。
「喂!你在幹嘛?換你講話啦!」夏琳忍住笑,戳戳他的胸膛。
高明德喃喃的問:「夏琳,我在作夢嗎?」
夏琳在他的臉頰上狠狠地擰了一把,「傻瓜,這是在作夢嗎?」
高明德結結巴巴的說:「-……剛才說……說的是……是真的嗎?」
夏琳看他一臉不敢置信,促狹地問:「怎麼樣?你不甘願受這樣的懲罰啊?那算了,我還是……」
高明德丟掉雨傘,一把將她拉進懷裏,摘去她的眼鏡,猛然吻住她。
「哦,夏琳,我怎麼會不願意?這是我夢寐以求的事啊!」
一顆真心在陷人多年看似無望的痴戀中,歷經漫長的等待,終於得到響應,那種狂喜的情緒如潰堤的洪水湧入他的心房。
他將她緊緊擁在懷中,似乎想使勁把她揉進他的身體裏,讓兩人合而為一。
「明德。」一夏琳找回了聲音。「我想問你一件事,你……你會不會介意我是白虎星轉世?」
高明德瞪大眼睛。「夏琳!」
「我的確是不祥之人,畢竟我的家人跟學生都因為我……」
「夏琳。」他捧起她的臉,深深望進她的眼底,「那不是-的責任,-不是不祥,而是不幸。從現在開始,我絕不會讓-有傷心哭泣的機會,因為我一定會給-幸福。」
「可是……」
「去他的白虎星,去他的鬼話!」高明德撫摸她冰冷的臉頰,「我絕對不信這個。不過要是-還不放心,我發誓我以後一定小心開車,每次都系安全帶,而且每年都做一次全身健康檢查,這樣-可以放心了吧?」
夏琳眼眶湧出淚水,但是她並沒有喪失幽默感,「我還是不放心,除非你的保險單上的受益人是我。」
高明德緊盯着她,不放鬆地問:「這麼說,-真的願意嫁給我了?」
「你說呢?」她俏皮地反問。
「我以為我永遠等不到這一天,哦,感謝老天!」
高明德再次吻住她。他的嘴唇灼燙,讓她的心也跟着燃燒,不知不覺踮起腳尖響應他。良久,他才把臉移開。
「-為什麼會改變心意?」他喘息着問。
夏琳把頭靠在他胸前,「這很重要嗎?你不是只想要結果嗎?」
高明德擁着她的手加重力道,「我想知道為什麼,因為這像是一場夢,我的心不踏實。」
她聽出他的恐懼和不安,於是她仰起臉面對他。
「我承認,過去我對你是有偏見的。」她伸出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頰,「但是這一年來,我們為了學生,成為並肩作戰的盟友。你的表現讓我不得不修正心中對你的評價,可是當我後來反省我以前為何會對你有這麼大的成見時,發現那是出自於恐懼。」
「恐懼?為什麼?」高明德有些困惑。
「我一直提醒自己,你是我的仇人,其實是一種自我催眠。」她繼續分析,「我爸的死影響我至深,這件事又與你有關,我認為若我不繼續恨你,與你保持距離,就是背叛我父親。但是其實我真正的目的是逃避自己的感情。」
高明德已經明白她的意思,心跳開始再次加速。
「你曾經質問過我,我是否對自己的感覺誠實。」她微笑道:「你的洞察力不算太糟,因為你的戀情從來就不是單行道。」
「哦,夏琳,-這傢伙把我折磨得好慘,我絕不饒-!」
他又狠狠地吻住她,甜蜜又粗暴地懲罰這個讓他痴心苦守、愛得死心塌地的小女人。
夏琳感到暈眩,下意識地勾住他的脖子,手指插入他濃密的發中。
當他吸吮她的頸子時,她不禁逸出呻吟。
高明德突然放開她,他的臉漲紅,不住地用力喘氣。
她蒼白的臉染上一層淡淡的紅暈,雙眼水亮,唇辦紅腫,明艷不可方物。
愛情能讓一個平凡的女人成為傾城傾國的美女,在她身上得到了實證。
「明德,你怎麼了?」剛才甜蜜激情的氣氛猶在,乍然失去了溫暖的護翼,她不由得感到強烈的失落。
「夏琳,別高估男人的自制力。」高明德痛苦地抑制體內的騷動,「我不能冒犯-,讓-留下惡劣的印象。我不想再讓-討厭我。」
夏琳的臉更紅了,羞怯的低下頭。
「不過,我也不想再忍耐太久。」他深情地凝視她,「雖然剛才-說遇了,但現在是我正武向-求婚。原諒我來不及準備戒指,但是請-答應嫁給我。」
夏琳沒有馬上回答,而是仰首望天。
「夏琳?」高明德有點擔憂。
她舉起手指向天際,「看,雨停了,有彩虹呢。」
「夏琳,-還沒有回答我。」他焦急地喊,唯恐她變卦。
「我想,這表示我爸爸答應我們的婚事了。」夏琳臉上充滿愉快的笑容。
高明德呆了呆,望向那道彩虹,隨即露出會心的笑容。
他立刻改口,「爸,我一定會讓夏琳幸福,請您放心吧!」
「說到要做到喔!」夏琳臉上帶着小女孩的頑皮與嬌羞。
「相信我。」他重新把她抱在懷裹,「不過-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我知道-心裏向來把學生擺第一,但是以後我不許-拿這個當借口冷落我。」高明德鄭重地警告。
夏琳失笑,他竟然會吃起那些學生的醋來。
「原來你擔心這個啊?」她拍拍他的臉頰,「我說過,他們終究不屬於我,他們都會畢業,離開學校,遇到其它更重要的人,然後把我遺忘。」
「可是……」
「別擔心,今後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怎會冷落我的丈夫呢?跟你比起來,他們算哪根蔥啊,你說是不是?」她嫣然一笑,調侃他神經兮兮。
「哦,夏琳。」高明德呻吟一聲,「以前-讓我受烈火煎熬,現在-又讓我差點被快樂淹死。-把我的心臟折磨得接近衰竭,我……」
「有嗎?你的心臟還滿健康的嘛!心跳聲好大。」她把耳朵貼在他的左胸上。
「因為它現在是為-而跳。」他滿足地將她擁緊,「夏琳,我會愛-一輩子,至死不渝。」
「我也是。」她低聲呢喃,吁了一口氣,閉上眼睛,靜靜聆聽他的心跳聲。
太陽在天上露出溫暖和善的笑臉,彷佛一個慈祥的父親看着這雙心愛的小兒女,賜予無限的祝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