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八年後春風動物醫院

“唉,MISS李,你快看那個女的。”坐在櫃枱的護土甲用手肘頂了頂隔壁的同事,示意她望向外頭騎樓,正對着醫院玻璃窗這裏搔首弄姿的美麗女人。

嘖嘖,真怪了,又不是反光玻璃,那女的幹麼摸着脖子上的鑽石墜煉,對着醫院透明得要命的玻璃死照活照,還一臉陶醉相啊!

“噗,好像那支賣鑽石的廣告喔。”護士乙掩嘴輕笑。“這裏是醫院,可不是咖啡廳耶!”

“對啊,會讓那女的若隱若現的乳溝給迷得神魂顛倒的是公狗哈利,又不是男人。”護土甲笑望院內幾隻關在籠子裏的狗。

“嗯嗯,而且,而且露西也沒法子用腳掌拿水杯潑哈利。”

“哈哈哈哈……”兩個護士胡扯瞎扯,笑得花枝亂顫。

“呃——”步出診療室的雷旭亮挑起一邊濃眉,自口中逸出的嗓音醇厚且低沉。“什麼事情讓你們倆笑得這麼開心啊?”

今天只有他當班,比起已具知名度、醫術有口碑的好友吳永欽,剛加入這家醫院還不到兩個月、尚未有固定“客源”的他,是理所當然的清閑。

無妨,他對自己有信心,一點兒也不介意現下的門可羅雀。慢慢來吧,醫師不比售貨員,信任可是得花時間累積的。

而時間嘛……他有。

他還是喜歡住在台灣。熱鬧的夜市、美味的小吃、有點兒紊亂的交通及街景……這兒有他成長的痕迹,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的令人懷念。

所以,當同樣也是獸醫的好友力邀他人股時,他再也按撩不住蠢蠢欲動的心,堅持選擇回來台灣發展,不留在美國執業。

“我們正在討論某支電視廣告。”護士甲笑聲稍稍收斂。

“喔?哪支?”雖然好奇,但說實在話,他問也是白問;才剛回台灣三個多月,不常看電視的他怎可能對廣告有印象!

“呵呵,雷醫師一定猜得出來。”護士甲指向醫院那扇偌大的玻璃窗。“你看那位小姐——”咦?人呢?怎麼不見了?

雷旭亮順着護士指的方向望去,就只瞧見一個拖着菜籃的阿婆掠過自己的視線範圍。“……哪位小姐?”

“走掉了。”護士甲聳肩扁嘴。“真可惜你沒能瞧見,那位小姐美得咧!”

“噗哈哈哈哈……”護士乙突然一陣爆笑,口水亂噴。

“MISS李!”雷旭亮、護士甲咋舌驚呼。

“對、對不起!我只是不小心想像到露西狗狗用雙腳捧水杯潑雷醫師臉的畫面啦……”

春風動物醫院隔壁的隔壁的隔壁,俞薇莎手倚着石柱,活像剛跑完馬拉松似,喘得跟什麼一樣。

呼!呼!表弟沒騙她,雷旭亮真的回台灣了!

呵呵呵……真是太高興了!若不是她在經過舅舅開的柔道館時,突然心血來潮跑進去打聲招呼,正巧遇見曾和雷旭亮同一個柔道社團的表弟,她說什麼也無從得知這個天大的消息。

獸醫……好適合他喔,他最喜歡小動物了。

哇,方才自己杵在醫院那兒像個白痴一樣實在值得,因為,她偷瞄到他了。

沒變、沒變,他仍是那麼的高大,笑容仍是那麼的爽朗,仍是她每睡前要膜拜,期盼夢裏會出現的那個雷旭亮。

想想,他真是害人不淺!本以為自己只是將他當作遙不可及的偶像,待失去新鮮感后,自然就會厭膩了;沒想到天不從人願,他都消失得那麼徹底了,可殘留在心中的影像,卻像怎麼打也打不死的蟑螂般苦苦糾纏,害得她總忍不住會拿他來和想追她的男人們作比較。結果這八年來,她一個男朋友也沒交成。

他呢?不知道他是不是和自己一樣死心眼,無可自拔地戀慕着她這個初戀對象?還是,他的心已另有所屬,老早就將她給忘得一乾二淨!

喔!不管、不管,既然他回來了,這次說什麼她也要緊緊地把握住追求幸福的機會。

“小姐,你——”一名路人走近俞薇莎,雙眼直勾勾地打量跟前似乎哮喘病發作的美麗女孩。

好可憐喔!今天天氣不錯、空氣品質也不是很差耶,這位年紀輕輕的小姐怎麼也會……

“幹麼?”俞薇莎雙頰酡紅,胸口微喘地問。

“你好像——”好心的路人想送她去醫院。

俞薇莎白了路人一眼。“我一點兒都不像你的某位朋友。”嘖,來這套,真是煩人!

“不是啦,我是想問你——”

“先生,回家照照鏡子好嗎?”蒼蠅、蒼蠅!為什麼她身邊老是飛來一堆不識相的蒼蠅?“休想我會答應陪你去喝咖啡。”

俞薇莎挺直纖細的腰桿,氣惱地甩了甩猶如波浪的柔軟秀髮,然後蹬着典雅細緻的高跟鞋,噠、噠、噠地走向停在路旁的白色賓士愛車。

“哇咧……哇咧咧……”

呀——呀——呀——烏鴉落屎飛過,路人額際浮現三條黑線,撐得老大的嘴足以塞進一顆芭樂。

媽喲,他還是想帶那位小姐去醫院,不過——改掛精神科。

大街上,不是常常能見到這麼亮麗的女人。

眸如星、眉如畫,俏鼻精緻、小嘴玲瓏,無瑕的雪白肌膚,貼身的尖領白色T恤緊裹完美身段,低腰牛仔褲露出一截毫無贅肉的纖細腰肢,以及可愛得不得了的小肚臍眼兒。

而且,也甚少能有什麼機會見到長得這麼難看的土狗。

……其實路人們如此批評太嚴苛了點。

基本上,一隻長相普通、血統不明的狗走在路上,並不會引起多大的注意;但很不幸地,平凡的它偏偏有個不平凡的主人。

那美麗的女人太亮眼,服裝品味太有格凋,因此,它註定要淪落;為破壞整體造型的瑕疵配件,被人無情地評頭論足一番。

眾人嫌它眼睛比杏仁豆還小,暴牙抵着過短的下顎,還認為嘴邊掛着一截縮不回去的舌頭難看。可大熱天的,哪只狗的舌頭不往外掉!

土黃毛色其實還算賞心悅目,但吹毛求疵的路人硬是覺得沒啥光澤;身子胖胖也稱得上可愛啊,可卻評論成腿短、比例差。

總之,路人們就是認為亮麗女人牽着肥短的豬……喔不,是狗,怎麼看就怎麼怪。害得“狗格”嚴重受創的它走起路來很不安、搖搖晃晃,一個不小心還會讓自己的腳給絆到……

“亮’跌倒了喔!來,媽咪抱抱。”俞薇莎抱起呵護了八年的愛犬,一臉的心疼。

“啊—-嗚——”好可怕,媽咪幫它繫上狗鏈,是要帶它去哪裏啊?“亮”驚慌地睜着豆大狗眼,身軀抖得厲害。

“乖喔,別怕別怕,媽咪帶你去看爹地,看完馬上就帶你回家喔!”像聽得懂狗話似的,俞薇莎纖纖玉手溫柔地搔弄,試圖安撫愛犬的焦躁不安。

深吸了口氣,她目標鎖定前方,勇敢地踏人春風動物醫院。

“七號,謝謝。”認出上門挂號的小姐,就是幾日前害她當場不雅地噴口水的那個美女,護士乙掛着和煦笑容的嘴角有着極不明顯的抽動。

“請問,現在醫生已經看到幾號了?”拜託千萬別讓她等太久!俞薇莎好怕自己臨陣退縮。

“四號。”

“喔。”還好,再等兩號就會輪到“亮”。

六號子。等候的時間裏,俞薇莎心怦怦直跳,好緊張、好緊張。

“小姐,你可以進去嘍。”護士乙喚她。

“好。”呼,別抖、別抖,穩住啊!

終於要打照面子。俞薇莎痴痴地望着跟前背對着自己,正用肥皂洗手的高大身影。

待他回過頭來瞧見自己,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反應?呵呵,一定是非常地欣喜吧!因為,人家可是他打心底喜歡的人哩!

“咳嗯。”她輕咳出聲。

“抱歉,請再等我一下。”雷旭亮沒回頭,仍仔細地搓揉手指,繼續必要的診前、診后清潔工作。

“呃……好……”期待的眼神一閃即逝,俞薇莎安靜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為待會兒的面對面做好準備。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雷旭亮總算旋過身子,歉意的眼神瞟向同處診療室內的一人一狗。“俞薇莎?”

好訝異!真想不到會再遇見她,那個曾當著同學們的面拒絕他,還暗指他是野獸的女孩俞薇莎。

“咦!我們認識嗎?”俞薇莎演出失常。

喔笨笨笨死了!錯了啦,她怎麼會冒出這一句話?方才不是在心裏頭練習過好幾次了嗎?她應該說:“哇,雷旭亮,意外遇見你真是今人高興!”才對啊。

“你不記得了!我是和你讀同一所高中的雷旭亮。”他失笑道。

她不記得他了,嘖,真糗!剛才自己應該留意她陌生的眼神,然後假裝不認識就算了。

也難怪她不記得,高中時除了她跑去柔道社找表弟時,偶爾會與身為社長的自己打聲招呼,以及向她告白那次曾和她多說了幾句話之外,就甚少再有交集。

她是大家公認的校花,總是被人簇擁着,像他這樣偷偷地凝望着她,悄悄地戀着她的人一堆……

想來好笑,他還曾經為了俞薇莎不留面子的拒絕,而落寞了好一段時間。

“雷旭亮?”記得,當然記得!她記的可牢了。

“嗯,雷旭亮,跟你的表弟同一個社團。”他比了比柔道過肩摔的動作。

“聽你這麼一說,我好像有點兒印象了。”呼!豈止有印象,根本就是將他深深地刻劃進骨子裏去嘍。“呵,好久不見。”

加油、加油、加點機油——太好了,現在情況離自己原先所設定的局面相差還不算太遠。

“好久不見。”他收回過往思緒,將注意力移轉至俞薇莎懷中的狗。“怎麼了?它哪裏不舒服?”

“它、它拉肚子。”唉?就這樣?他不多表示些什麼嗎?比方興高采烈地握着她的手啦什麼的……

“幾天了?”雷旭亮示意她將狗放在檯子上,仔細地端詳了起來。

俞薇莎有些心虛地說:“昨天才發現它有拉肚子的現象。”其實,“亮”它好得很,排出來的便便既完整且漂亮。“你也住附近嗎?”

不用檢查得那麼仔細啦,狗狗無礙,拜託多看她幾眼吧!

“嗯。”他點頭。“它看起來還好,拉肚子的次數頻繁嗎?糞便是呈軟泥狀抑或是更稀?什麼顏色?”

狗兒的精神挺不錯的,見着了他不但高興得猛搖尾巴,連屁股都晃得厲害。

“兩、兩次而已,便便較平日軟了些,顏色就是黃黃的啊……”俞薇莎紅唇微微地噘起,有點兒惱他未如自己所想的那樣回答。

光只是“嗯”一個字就離了題,教她要如何套問出他的住處嘛!

“你放心,它應該只是吃壞肚子而已,不是腸炎。”見她臉上漾着苦惱,雷旭亮連忙出聲安慰。

好命。這隻有着嚴重暴牙的狗運氣頂呱呱,遇上了個關心它的好主人。

不過,他還是有些驚訝就是了。像俞薇莎這般講究外型、注重品味的人,若決定養寵物,也該是選擇看起來較嬌貴的其他品種,比方說西施犬、西高地自、雪納瑞什麼的不是嗎?

現在這樣的組合很怪、很不相配,讓他忍不住要想起她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美女配野獸很噁心耶!

不懂,真的不懂。除非她的想法已經改變,要不,自己不過是體格雄壯了些、五官剛毅了些,這樣都能她比喻成野獸了,更何況是跟前這隻長相有點兒抱歉的狗?!

“喔。”她笑得很不自然。

唉唉,接下來該怎麼將話題給轉回來咧!好難喔。

“它叫什麼名字?”

“嗄?它、它——萊特!它叫萊特。”想不到他會有此一問,差點兒沒把俞薇莎給嚇死。

呼,幸好她還能鎮定地立刻將“亮”的名字給中翻英再英譯中(亮=LIGHT=萊特),否則要是讓他知道狗的真名,豈不糗大!?

“那麼,我先幫萊特開些止瀉藥以及營養劑,如果情況沒有好轉,胃口變差、糞便惡臭而且拚命喝水,立刻再帶它過來一趟。”

“好……”沒了!哇,不要啦!

“還有其他的問題嗎?”雷旭亮納悶地瞅着仍杵在原地的俞薇莎。

將挫折隱藏,俞薇莎抱起狗兒,對着雷旭亮展開笑靨。“沒、沒問題了。謝謝你,再見。”

唉,划不開凝人的距離感,他一定是仍在為當年被她拒絕而彆扭吧!沒關係,再想其他辦法。她俞薇莎不會就此放棄的。

“再見。”雷旭亮望着俞薇莎纖細的背影,表情有些怔忡。

真想問問她的近況,但彼此的交情連朋友都構不上,哪來的立場問呢?

更何況,俞薇莎也不見得想和自己說話,搞不好她覺得煩也說不定……

哈!嘿!

柔道館裏,一陣廝殺。空氣中,充斥着刺鼻的汗水味。

如果不當獸醫,雷旭亮猜想自己應該也會和俞薇莎的表弟阿佑一樣,選擇當個柔道教吧!

這是他最喜歡的運動,而事實上,他也真的在柔道界闖出了不小的名氣。

在美國的家裏,大大小小的獎章和獎盃,多到不得不騰出一個房間來擺。前些日子想流流汗,才剛踏進道館,至少有三成的陌生人喊得出他的名字;當然,也多虧了道館牆上掛着的幾張從前自己贏得冠軍的照片啦!

“亮哥,怎樣,事業步入軌道了吧?”阿佑一屁股坐下,將毛巾遞給自己最為尊敬的學長。

“呵呵,比原先預期的還要好。”雷旭亮朗朗而笑。“學校沒課?”

“嗯,最近學生得忙着準備考試,社團活動暫停。”阿佑點頭。“本以為賺到空閑,結果又讓我老爸給抓來這裏幫忙教他的學生。”

“幫你老爸也等於幫你自己,這間道館你遲早要繼承的。”

“說的也是。不提這些,亮哥你家地址給我。”阿佑導入正題。“你的一些學弟們急着想上你家串門子,幫你接風呢!”

接風不一定非得去學長家,真正想知道學長住所的,是他那個死要面子的表姊俞薇莎。

早就知道她愛學長愛得要死。讀高中時她老跑去柔道社找他這個表弟,在別人看來或許是姊弟情深,但事實上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兒,她不過是藉機想多瞟學長几眼罷了。

“好啊,待會兒寫給你,我也挺想念他們的。”他接着又說:“對了,你猜我前天遇見了誰?”

“誰?”

“俞薇莎。”

“是喔!怎麼那麼巧——”廢話,是他告訴表姊,學長回台灣發展的咩!

“她帶狗去我醫院看診,我本來以為可能是你介紹她來的。”

“沒有啊,我都還沒有機會碰到她咧。”阿佑心虛說道。“哇,那她見到了你一定很驚訝吧!”

雷旭亮搔頭苦笑。“她……不記得我了。”驚訝的人只有他自己,俞薇莎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嗄?她、她還真是……健忘。”哇咧,那個白痴女人!難怪喔,他才在奇怪表姊幹麼不直接跟學長問地址,老逼着他出面。“她的狗還好吧?叫什麼名字來着……”

“萊特。還好,它只是吃壞肚子。”

“噗!”萊特?虧她想得出來。“對對對,萊特。英文名是LIGHT,是‘亮’的意思。”

聽得懂嗎?他這樣暗示,學長聽得懂嗎?“亮”啊!

“呵呵,很有意義的名字。”雷旭亮能體會俞薇莎為愛犬取這名字的心情。“你看過那隻狗吧!它的主人很有心,希望它的世界充滿光明。”

不只人類無情,動物其實也是很現實的;像萊特這樣有着暴牙缺陷、吃食困難的狗若想獨自生存,並不容易。

而它雖然豢養,但大概也是常得承受許多人輕蔑的眸光吧!?

“呃……嗯。”完全打敗。阿佑嗯啊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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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小土狗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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