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所謂的統計學,系指搜集、整理及分析統計資料,並由已分析的結果作較大範圍的推論,使其在不確定性的情況下,獲致普遍性結論的科學方法。
如果愛情,也套入統計學的原理,那麼我所搜集、整理以及分析統計的資料,是否足夠在不確定性的情況下,推出結論?
如果,愛情也能科學。
她是我的牽挂,無庸置疑。
從很早以前,就存在心底,一路走來,點滴收藏着她的嬌、她的笑、她的悲歡心事,讓我無時無刻,做任何事,總會不期然想起她。
發現自己已經太過在乎她,這樣的心情,連自己都嚇到了。
回過神來,發現一根手指頭在我背後戳啊戳的。
死耗子,有事不會明講啊?戳什麼戳?
正想回頭念他兩句,加大力道的降龍十八掌直接拍來,我沒防到這畜生會耍陰招,整個人往前一撲——
砰!
桌子倒了,書本掉了,茶杯摔碎了,全班動作也停了,教授看向這邊,滿室鴉雀無聲。
這輩子,我沒有像這一刻,如此迫切地想死掉。
「這位同學,你對我的授課內容有意見嗎?」那是一雙比血滴子更加致人於死地的眼神,相信我!
不,我要更正,死掉之前,我會先做掉那個暗算我的混蛋。
第一堂課就讓教授「印象深刻」,慘了,我這學期的統計學前途黯淡。
結論:今天受的驚嚇實在夠多了,下課要去收驚。】
咚!
手肘不慎撞翻水杯,滾了兩圈掉落地面,幸好家裏鋪着厚厚的長毛地毯,水杯有驚無險,沒摔碎。
駱采菱抽了幾張面紙,順着桌上的水跡擦拭,桌上的書不多,只有一本倒霉的書無法幸免於難。
統計學。
她都忘了還有這回事了。自從買回至今就擱在那裏,沒去翻動過,事實上,也沒有翻動的必要,她只是不想讓朋友多花冤枉錢而已,最後因為朋友的堅持,她只好改為晚餐由她請客。
甩了甩書面上的水漬,一本薄薄的記事本掉了下來,也因此,她發現了那段文字。
初步估計,那應該是上課做的筆記兼隨手塗鴉的成品,看得出來是個非常枯燥又無趣的教授,否則筆記的主人不會屢屢恍神,魂游太虛去。
最後幾行,讓她不經意地笑出聲來。
翻到課本最前頭「緒論」的地方,除了今天才添上的水漬外,隱約還看得見右下角舊有的水痕,這本統計學真是多災多難啊!
「小姐,您的晚餐要幫您送上來嗎?」管家敲了敲書房半掩的門。
她順手將那本筆記往抽屜里塞,側身回問:「我爸呢?」
「老闆今天有應酬,說是不回來吃飯了。」
「噢。」她低應,長長的眼睫半掩住明眸。
「小姐?」
「我在起居室吃,你送上來吧。」她起身,步伐輕淺地離開書房。
望着那道纖細的身影消失在門后,管家輕淺地嘆息。
那背影,看起來分外寂寥。
那麼大的豪宅,光是飯廳就分中、西兩式風格,裝潢得那麼寬敞雅緻,只可惜主人卻甚少使用它。
這就是豪門生涯啊,他知道,小姐其實很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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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注意到那本類似雜記的記事本,是在一個月後。
那一陣子,報告比較多,再加上身兼班代職務,那天將它順手塞進抽屜后,日子一忙就這麼遺忘了它。
而,會再次憶起,也是因為遍尋不着她準備了兩個多禮拜的報告。
那位教授是出了名的大刀,當人不眨眼。這份報告是她的期中成績,換句話說,要是找不到,她就準備脖子洗乾淨讓那把大刀砍下來,明年重修吧!
她心急如焚,翻箱倒篋地找,不經意翻出了那本壓在抽屜底下的記事本。
「小姐,妳要找的是這個嗎?」管家拎着一份水藍色資料夾出現在她眼前。乍見那份報告——不,如今無法再稱之為報告,它只是一坨充滿可笑塗鴉、皺得不象話的廢紙!
駱采菱險些當場飆淚。
是哪個混帳,她要剝了他的皮——
管家苦笑一下。「在小少爺房裏找到的。」
怒氣一泄千里,說不出一句話來。
好吧,是她的疏失,重要物品應該收好,尤其家裏有個超級過動的好奇寶寶。
你要怎麼去對一個三、四歲的孩童生氣呢?
父親中年得子,對弟弟寵得不象話,小鬼在這個家裏簡直是小霸王,她想罵也罵不起來。
認命地接了過來,默默回房收拾殘局。
好吧,老實說,她也是寵壞他的兇手之一啦!
當了太久的獨生女,好不容易家中有點聲音了,孩童的哭鬧、歡笑聲,讓寂靜的宅院活了起來,她是真心喜愛這個老愛纏着她口齒不清喊姊姊、要她抱的小霸王,不管他做了什麼,她總是無法怪罪。
尤其,當他睜着黑白分明,乾淨又無辜的大眼睛仰望她時。
「姊姊——」男孩絞着手指頭,躊躇地站在門口。「管家說,我做錯事情了……」
「沒關係。」明明煩得半死,十指忙碌地在鍵盤上敲打,補他捅的樓子,嘴裏卻還是說不出一句指責的話。
「可是……」
「凱凱乖,到一旁去玩,等姊姊忙完再陪你。」
「噢。」這會兒,又十足識大體地坐到床邊去,文靜得像個小紳士。
這小鬼,太懂得看人臉色了,懂得什麼時候可以搗蛋,什麼時候又該乖巧,難怪大伙兒拿他當寶,疼進心坎底。
奇怪,下一頁到哪裏去了……
左手翻動着,試圖拼湊原句——「那個不許動!」
「啊!」安分不了多久,又開始東摸西摸的駱亦凱趕緊抽回手,偷瞄了姊姊一眼.
找不到,看來這頁要重打了。
她頭也沒抬,埋首敲鍵盤,努力挖出殘餘的記憶。
凌晨三點半,總算勉強補回來,雖然不若原先的精采,但勉強還算完整。
捶捶僵硬酸痛的肩頸,肇事的小傢伙早被管家抱回房去睡了,偏頭瞧見靜躺在左手邊的米色記事本,很自然地就伸手翻開它。
這實在很奇怪,她明明累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倒頭可以直接睡到十八殿去,卻還坐在這裏,一字一句讀着別人的心情紀事,而她甚至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所謂變數,又稱變項,系指特性的分類標準,它可依不同數值或類別出現或改變的屬性。
例如,老天心血來潮,倒下一盆水,以此為變數,路人可分為淋濕和沒淋濕;以交通安全為變數,可分為發生事故和沒發生;以運氣為變數,可分為幸運和不幸,而……見鬼的變數,我就是很不幸、撞了車、而且濕得不象話!
為了趕這份統計學報告,我整晚沒睡好,居然一路滑去撞安全島,這是我畢生犯過最嚴重的奇恥大辱。
一路趕到學校去,拎出來的報告簡直慘不忍睹,更準確地說,它甚至可以擰出水。
該死、該死、該死!被統計老頭叮得滿頭包。
以心情為變數,可分為晴天、陰天以及——我現在的等級,烏雲密佈。
討人厭的變數,我老是被歸類在不想被歸類的地方。
想見她,想念她的笑,至少那可以讓我心情好一點。
我似乎,有一點明白,那樣的心情代表什麼了,或者說,我其實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不敢對自己承認。
以愛情為變數,可分為愛我,以及不愛。
認識她那麼久,一直守在她身邊,如果沒有變數,我和她會不會就一直這樣下去?沒有變數,是不是就不必歸類?
但是,愛情有了,另一個他也出現了,看着她迷濛夢幻的笑意,我心裏隱約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
下了課,在校門口等了她三小時,從傾盆大雨等到雨勢漸停,她沒來。
昨天明明約好一起吃飯,但是,她沒來。
我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又是怎麼回到家,體溫是熱的,但心卻是冷的。
可是她電話一來,用軟軟的聲音向我道歉,問我有沒有等很久時,嘴巴竟然不由自主地冒出這邊一話:「沒,雨下很大,我等一下而已就走了。」
我還是怕她內疚,不捨得讓她難過。
身體在抗議,腦袋昏昏沉沉,健康指數呈低迷狀態,但我懶得移動,懶得看醫生,甚至,懶得思考。
如果以這場雨為變數,不曉得能不能統計出生病和沒生病的數據?
……真是夠了,姓關的,你是笨蛋嗎?
去他的傾盆大雨,去他的統計學,去他的……愛情。
再重複一次,我討厭變數。】
砰!
一陣撞擊聲過後,睜着眼數秒,空茫的腦袋才緩緩接收訊息。
她撞車了?!
回過神來,駱采菱趕緊下車查看。
一輛機車橫躺在馬路邊,再抬頭,號誌燈顯示紅色。帶點心虛的目光移向跌坐在地面的男子。
「呃……那個……」愧疚地伸手扶他起身,同時也做好準備承受對方的指責。
她心裏十分清楚,這場交通事故責任歸屬在她,昨晚熬夜趕報告,又為了一名陌生男子的心情紀事徹夜未眠,今早精神嚴重恍惚,如果他接下來破口大罵:「又是女人!學人家開什麼車,難怪會有發生不完的交通事故!」她實在也無話可駁。
令人意外的是,他靜默地凝視了她等待責備的表情三秒,然後輕輕嘆了一口氣,牽起機車。
見他預備離去,她呆了呆,由驚訝中回神,連忙喊住他:「喂!」
他回眸。「有什麼問題嗎?」
他的聲音,溫溫地、平平地,沒有太多的情緒起伏。
「呃……那個……你的損失……」他是這場事故的受害者,不要求賠償嗎?
輕瞥她局促的神情,他淡道:「不用了。」
不用?!
「可是……」錯在於她啊,他沒罵她,更不求償,這樣她會良心不安的,尤其在瞧見他擦傷的手臂之後。
他已經在發動機車了,她急忙拉住他,翻找出便條紙,匆匆寫下姓名和手機號碼。「如果有什麼損失,打這支電話可以聯絡到我,我會負責到底。」
駱采菱。
瞄了眼字條上的名字,他不置可否地點了下頭,順手放入口袋。
趕來學校,小小遲到了十五分鐘。
她擦掉額上的汗水,拿出課本擺在桌面上,悄悄問旁邊的同學:「點名了沒?」
「還沒。」
她吁了口氣。
夏日微風很涼,她撐着下巴,耳邊斷斷續續傳來講台上的授課聲,她不自覺又拿出害她今早嚴重恍神的米色記事本。
【所謂統計分析,系指求算一些統計數值來表達統計資料的特徵,以了解資料特徵。這此一數值,在統計上,稱為統計量數。
而我,一個月內發生了三次車禍,根據這三次的統計量數,我能否導出——女人開車影響公共安全的結論?
我沒有性別歧視,更無意挑起女性同胞群起圍剿,但是——好吧,坦白說,我確實對女人的開車技術存有極大的質疑。
事實上,那個讓我為了閃避而去撞安全島的,就是女人。
雖然三次的個人數據太狹隘,有違統計學之客觀原則,但是天可憐見,我實在不期待有更多的數值以佐證之。
身上多處擦傷,手肘關節處隱隱作痛,全身沒有一處對勁,最後敗給持續了一晚的高燒,投降看醫生。
拿了藥包回來,整個早上在昏睡中度過,流了一身汗,進浴室沖完澡,勉強吃下一包葯,燒還沒退,但是待會兒得出門了,她說電腦有點問題,向我求救。
我還是沒問她昨天為什麼失約,她也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如以往,將所有無法消化的心事往我身上傾倒。
她總是挽着我的手,甜甜地說:「關,有你真好。你總是那麼溫柔、耐心地陪在我身邊,聽我說心事,要是沒有你,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呢!」
但是她知道嗎?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不聽她說心事、不看她用柔醉的神情對我談論另一個男人,說著她的心動,而我卻只能隱藏心痛,安安分分扮演着她所定位的,好朋友的位置。
她滿心滿眼,只容得下他,她甚至沒發現,我生病了。
握着她倒來的冰水杯,體內持續的高溫已令我視線略略模糊,她一直在問我,要怎樣才能讓他喜歡她?她要怎麼辦?
她不知道,她其實好殘忍。
我已經沒有辦法,像以前那樣強自鎮定地安撫她、鼓勵她,修好了電腦,我再也撐不住,幾乎是逃出她的住處……】
接下來的字跡,凌亂得無法辨視。
很怪,這樣的文章,沒有邏輯,沒有章法,只是信筆寫來的情緒抒發,她卻着了迷似的,愈是往下看,愈是被每一個字句抓住心思。
也許他以為,沒有人會看到,於是毫無保留地敞開自己,也因此,讓她看見了一個男人,赤裸裸的內心世界。
這應該就是莫名吸引她的原因吧!她彷彿真能感受到,他深沉的無力、難以言說的情感、強自掩抑的悲哀……
這樣一個男人,會讓人忍不住憐惜。
來來回回,將這段文字重複看了又看,接連幾次似有若無的雷同遭遇,巧合得令人驚異,恍惚間起了與現實交錯重迭的錯覺……
一個月內發生了三次車禍,根據這三次的統計量數,我能否導出——女人開車影響公共安全的結論?
腦海不期然浮現今早的意外,此時看到這段話,還真沒來由地心虛。
身上多處擦傷,手肘關節處隱隱作痛……
她想起那隻手臂上的擦傷。
由他的外表判斷,應該也是學生吧?不曉得他現在怎麼樣了?有沒有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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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機車在十分鐘后熄火,關毅幾近認命地嘆了口氣,不費吹灰之力地接受了事實。
早該知道的,女人開車是種無預謀的殺人行為。他想,這輩子他都很難再扭轉這道觀念了。
更倒霉的是,今天是大刀王的課,他註定是趕不上了。到目前為止,班上還沒人有那個狗膽蹺這堂課,他需要更多的祝福。
牽着機車逛了半小時的大街才找到機車店,趕到學校時,同學用極度同情的眼光告訴他,教授剛點完名。
……無言。
認命接受事實。
「你好像一點都不擔心?大刀可是點痣做記號,把你列入黑名單了,你居然連眉毛都沒挑一下,真洒脫。」
誰說他不在乎?只是哭天搶地改變不了事實,他已經被「命運」這玩意兒訓練得很堅強,容易接受現實了。
一個人再倒霉也有極限,可是他的極限在哪裏?目前為止好像還看不到。
「喂,你手怎麼了?」同學關切地拋來一眼。
「沒事,不小心扭到。」
小傷而已,他是這麼認為的。
但是一連幾天下來,他不這麼樂觀了。當時的衝撞力,讓他手肘關節直接撞擊地面,恐怕是引發舊傷了。
他擔心的其實不是舊疾,而是……
唉……心底暗嘆一聲。
大四了,能上的課其實不多,他的生活很單純,除了吃飯、睡覺,沒課的時候就是兼差,偶爾,再加上那一個女孩吧,這三者,佔了他生命中絕大部分的比例。
大刀王叮他叮得滿頭包,下課後,他在班上同情眼神的目送下,趕去工作的地方。
門市小姐見他手肘捆了這麼大一包,只差沒打上石膏,驚訝地問他:「天哪,關毅,你是花生省魔術了?」
他扯了扯唇角充當回答,沒心情和她打屁,直接走進維修部,看看有哪幾台是今天送來維修的電腦主機。
「嘖,學資訊的,和機器面對久了,都快沒表情,忘記怎麼笑了。」
腳步一頓,身影消失在門內前,他聽見了門市小姐的咕噥聲。
如果把這一連串的事件也讓她來經歷一遍,他懷疑她還記不記得怎麼笑。
左手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紗布,無論是日常生活或者是工作上,都造成許多不便,只不過他已經學會應對各種突發意外,很能調適心情去面對了。
偶爾,「她」會拎着他住處的鑰匙,不期然地出現在他面前,巧笑嫣然地對他說:「同情你這個半殘障人士,今天本姑娘做飯給你吃吧!」
這樣就夠了,對他而言,這樣就已經很足夠。
就算,只是偶然的出現,偶然的幸福假象。
那一天,她拎着他的衣服,由房裏衝出來,劈頭就問他:「這是什麼?」
他的視線,由她手上捏縐的紙張,緩慢地往上移。「什麼?」
「駱采菱。這是女孩子的名字,上面還有電話,是你喜歡的人?還是喜歡你的人?」
她是真不知,還是裝傻?明明比誰都清楚他心裏的那個人是誰,何必還問?
他定定地凝視她,不答。
「關,你說話啊!」
她的表情,微慌。
她,會在意嗎?他是否對其他人動情,對她而言有意義嗎?她的心已經讓另一個男人滿滿地佔據,容不下其他了。
他明明知道的,可是當她驚慌失措地追問他時,他還是忍不住澄清:「不是。陌生人而已。」
抽出她緊捏在掌心的字條,揉了丟進垃圾簡。如果不是她翻找出來,他已經遺忘這件事了。
她重新綻開笑顏,挽住他的手臂嬌聲道:「關,你不可以喜歡別人哦!」
為什麼?
他想問,聲音到了喉間又化開。
何必問?她不要他走開,他就保留完整的心容納她,眼裏只看着她,不再想其他可能。
「我不會。」凝視嬌顏,他低聲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