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有人說相思是苦的,還帶着些許微涼和一絲青澀,是一種會讓你失魂落魄、柔腸百轉的戀愛必經感受。
一般的說來,所謂相思,便是吃飯也想他,睡覺也想他,走時想,坐時也想。在茲念茲,牽之掛之,再再難忘,到了這種時候,就是旁人也不由的跟着念起來、記起來,跟着——相思起來。
但是若你且真的不想他,不念他,不記他,是否就真箇能忘了他?
不能的。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世上是有一種不必想念的相思。一種會偷偷滲進骨子裏,摻進你的空氣里,你的呼吸,你的血肉,你的衣食里全是這種味道;所以它根本不必佔據你的思想,若是你已當它是生命般慣常,你也是不會常常想起的。
因此若你的骨肉經常發出沒有來由的哀鳴,將你的心一點一點研磨成嘆息和寂寞,不要以為是你自己出了什麼問題。那不過,只是因為,——你在相思。
到了這個時候,旁人卻是不曉得的。他們當然不知道其實這個人已經不是原來的那一個,裏面的東西,全被一種無藥可救的毒酒悄悄啃噬光了,而人已然沉溺。
所以,相思其實是不會常常發生的,所謂刻骨,一次足以銘心。
…………………
倆倆相望。
囂揚的塵土和凄厲的馬嘶仿似遠去的風聲,周圍的景緻和人們都模糊起來。
他們是很近很近的吧,為什麼會居然看不清對方的樣貌,只是一種熟悉又陌生的哽噎在喉頭滾動。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發不出聲音來呢?
少昊沒有說話,用聽候判決似的覺悟的眼神和柔漫籠住了對面的人。
呼吸困難,急促。眼睛發澀,很酸。
蘭陵一邊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一邊用自己都覺察到的失態怔怔的看着對方。
——那麼,接下來,要怎樣呢?
眼中儘是又戀又苦的痴切,也許,下一瞬間就會被那無情的詞鋒碎裂。因此,請給多一點時間,再看一眼。
心裏儘是又恨又怯的軟弱,也許,下一秒鐘就會被那欣慰的狂喜湮滅。因此,請給多一點空隙,再想一遍。
——那麼,接下來,要怎樣呢?
許久許久,久的少昊都有些絕望了,突然聽得蘭陵幾乎是算咬牙切齒的迸出一句:
「還不過來!……再不走,要遲了!」
離的那麼近,以至於他可以清楚的看見蘭陵轉向一邊的眼,好像剛剛出口的只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似的;那雙緊緊攥着韁繩的手卻收的死緊,白皙的肌膚上青筋暴起,都叫人擔心起是否會爆裂開來。
這一句,想必是費了全部的氣力才說得出來罷?這個人哪——
一笑,驅馬近前,勒轉馬頭,并行於蘭陵之左,回頭對目瞪口呆的衡高,——「還不開拔嗎?」
完全沒有聽見身後眾將舒了口氣的聲音,也沒有注意到身邊的士兵們敬仰崇拜的目光,只是靠近了,將披風掩住了,伸只手過去拿住還是掐的死死的手,一邊用力將纖長的指頭一根根扳開,一邊嘆氣:「這是你自己的手,你都不覺得疼的嗎?」
「我不疼。」硬硬的丟出一句,跟他作對似的又將手指一根根收攏了去,且比之前收的還緊。
「好好好,我疼,總可以了吧。」哄小孩一樣的無奈語氣,寵溺,果然是會上癮的啊。
「肉麻當有趣,」冷冷賞了他一個白眼,蘭陵抽回手,「別碰我。」
「肉麻啊?——」有點失落的右手只好乖乖握回韁繩,少昊突然笑了,眼睛閃閃的,「這個算什麼,要不要我說點更肉麻的給你聽?」
「自己說去吧,我沒那閑功夫。」一個輕甩,加快了速度。
「喂喂,不要走那麼快嘛——」也是一揮鞭,直直的追了上去,兩個身影,在朝陽的曦光里被斜斜的拉長,若不留心,幾乎成了一個。
…………………
「有點不對。」
「哦?」聲音很是模糊,「有什麼不對?」
「我聞見一種奇怪的味道,剛剛一直在鵬湛身邊縈着,好像是檀香…又不太象…」
「會不會是他們單國用在寢宮或是別的什麼地方的香?你身上不是也有蘭花的香氣?」聲音更含混了。
「可能是吧…但是我總覺得那裏不對……又想不起來。」思維象是一團亂麻,在記憶里形成令人疲憊的漩渦,蘭陵決定還是不要想了,微微垂眼,火氣隱隱:「你能不能離我遠點,我在想事情。」
從雪白的頸間將唇移開寸許,有點失望的輕輕咬着他的耳朵:「你不是想不明白嗎?那就別想了,想想我好了。」
「你有什麼好想的,」臉上是又紅了,緋色湧上皮膚,真的有點昏起來,「這樣下去,我們這次怕都得玩完。」
捧住了他的臉,少昊的眼神是不能錯認的堅毅:「別說這些泄氣話,我不會讓你這麼容易玩完的。」
「靠你?我還不如去靠!——唔——不…要——」
…………………
的確是很不對,少昊冷眼看着鵬湛殷勤的勸蘭陵再喝一杯,心下卻警惕着。
蘭陵射瞎這傢伙一隻眼的那一戰,他是在旁邊的,那時就留了意——因為戰爭中被殘肢體的人他是見的多了,但是從來沒有見過比那張捂住一半,流着鮮血和交織汗水的容色更讓人驚心動魄的。
他無論如何都記得那剩餘的一隻獨眼裏赤裸裸的怨毒,那是種他曾看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的怨毒,——出現在他至今也只知道名字的一個半妖女眼中的怨毒,既不是玉碎,也不要瓦全,只是一味的拚卻所有也要達成目的的怨毒。
不只是怨,還有毒,這樣的人,絕對不會突然轉性,他們的人生幾乎是為了讓怨毒的對象生不如死而存在的;所以他們沒有什麼是不敢做的,每一步,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陷阱。
蘭陵一定是知道了什麼,知道了關於「噬蚨」的真相,否則以他的小心,不可能會在對方的陷阱不明的情況下如此貿然的踩上來;而且一定也做了相當周全的佈置,他知道,因為他了解。可是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也會讓蘭陵有所不安,說明對方的厲害也許在他們的想像之上。
如果不小心,也許就真的要玩完在這裏了,少昊一邊警告自己,一邊嚴密的監視着上座的倆人身後的屏風,雖然確知在那之後什麼也沒有,但是直覺卻告訴他那恐怕是最大的問題所在。
眼光有意無意的望過去的時候,對上了蘭陵的眸光,那雙銳利狹長的眼不動聲色的往身後一轉,而他也換以瞭然的一點頭。
有問題,要小心。
知道了,你也一樣。
——香氣。
蘭陵將眼光收回來,眼靈動的輕輕旋轉,腦海離急速的翻閱着記憶。他一定聽誰說過或是在何處看過關於這方面的東西,香氣,檀香氣,噬蚨,蚨,咒術,香——
少昊一點也沒有將注意力從鵬湛身上離開,眼角的餘光瞥見蘭陵閃動的眸子,他知道也許這就是蘭陵看出答案的時候,所以,他不能讓半點危險有機會接近他的王。
——香——
香味突然變得更加濃烈了,心裏的不安也漸漸擴大。卻在這時,瞬間進入了奇妙的寧靜中,蘭陵腦海里一陣空,他知道自己就要抓住什麼了。
臉色陰晴不定,鵬湛有些尷尬的發現對方對自己的言語居然根本沒有理會,拿着酒杯的手也有點不知所措的擺在空中,他看着蘭陵的眼神由迷惑漸漸的慢慢的轉清,也發覺了獵物的不對。
不行,不能再等了,久則有變!心下一沉,右手的酒杯已經摔下了,心中霎時湧現出那種目的欲達的狂喜,很快就可以報那一箭之仇了!——
青色的酒樽在空中作了一個再標準沒有的自由落體,較重的杯口在直線下降中傾斜,醇香的透明液體灑落出來。看着酒杯即將撞擊地面,蘭陵才一驚。轉過頭,看見了鵬湛猙獰得意的笑容。
一切都象是一瞬間,又似乎過了好長的時間,在預想的清脆聲響發出的那刻,突然有一隻手迅雷不及掩耳的斜抄出來,優美的扶住差一點就要親吻地面的酒樽,並且在空中畫了個弧,將已經傾出的酒液一斟,穩穩噹噹的把那倒霉的酒杯滴水不漏的捧在手中。
「請多多小心。」將完好無缺的杯子擺上鵬湛的案幾,少昊溫和可親的笑笑,然後不露聲色的退至蘭陵身邊一步之距。
乍紅乍青的臉色突變,鵬湛一時被這意外驚的不知如何處置。
微緩一口氣,抬頭,眉目交匯,唇不經意的微微揚起,又極快的將目光轉回同座的危險人物。
——香味突收,清新的空氣刺的蘭陵一個激泠,一直在頭腦里盤桓的話語霎間呼之欲出——「是香——」
「動手!」鵬湛一聲大喝,已經抽出了幾墊下的佩劍。
迅速上前,手中已多出一把長劍。——叮。兩劍一個交擊,碰出清亮的和音。少昊立即收劍退步,護在蘭陵身前。
大廳之中,已經開始了屠戮,說是屠戮,因為以有備攻無備,以刀劍攻徒手,本來就是可以預料的結局。
血氣,開始蔓延,尖叫和驚號,刀劍刺入人體的悶哼,殘軀飛落地上的沉重質量,交織着漫天的紅,落如飛雨。
少昊將近前的一個兵士斬斃,這次是不能善了了,看來不用遁術是逃不掉的,心念一定,把左首的敵人擋開,回身要去拉人。
看見的情形卻叫他一怔——「蘭陵?!你怎麼了?」
將身體緊緊蜷起,不停的顫抖着,低下的頭完全看不見臉,但是拽着衣角的手卻白的發青。少昊一把把蘭陵的臉抬起來,「怎麼會這樣?!」,眼前的是慘白的怕人的臉,黑氣隱隱浮動於額間,冷汗不停的往外冒着。
「是——香螄——」一張口,就是一口紫黑的血,蘭陵吃力的攀住少昊的肩站起來,顫動的劇烈的幾乎讓少昊也抖起來的細瘦的身體,好容易轉向對面的鵬湛。
「相思?」一時聽錯,少昊不解的重複着。
「不錯!是香螄!」鵬湛遠遠的,開懷的笑起來,「久聞你見多識廣,真是名不虛傳,這麼生見的物事你也能認的出來。佩服!佩服!不過除了香螄,還有游鬼,你要怎麼護住你的二十萬大軍呢?哈哈哈——」
「宗虎將軍,你看那是什麼?」
——「游鬼!是游鬼!!」
「天呀,這麼多的游鬼——」
「不是要來攻擊我們吧?!」
「聽說游鬼都是不死之身——怎麼辦啊?——」
黑壓壓一片的游鬼,帶着屍體特有的腐敗和惡臭,一點點的逼近,黑色的乾枯的軀體,淋着血跡還是屍水,且不要說人類對上后是不是能將之除掉,光是這副形象,就能叫許多訓練有素的士兵落荒而逃了。
「怎麼會?……」對巫術也稍有研究的陸族驚的定立原地,睜大雙目喃喃自語:「這麼多的游鬼,我從沒聽說過居然有人能自如的操縱這麼多的游鬼……這……宗虎將軍,我們該怎麼辦?!」
一雙雙企盼的眼睛望向無疑是資歷最老也最受尊敬的宗虎,期望着能從沒有辦法里找出什麼辦法來。
宗虎定定的看着已經開始和營外的士兵交戰的游鬼們,沒有說話。
雖然唇角不停的滴落黑血,身子也因為痛楚而打顫,但是蘭陵突然笑了。
「你以為我什麼也不知道嗎?或者是我沒有辦法對付那些妖怪?」蘭陵居然越笑越開心的樣子,病了似的楚楚可憐的嬴弱,透出些極難得見的嫵媚來。少昊一邊不動聲色的看着他,一邊辨識着背上那纖長的指頭輕輕畫出的語句。
蘭陵好像真的是站都站不穩的依在少昊身上,手指的遊動點滴不露,嘴上也不停:「可惜天不助你,我不但知道了噬蚨,知道了用它們來幹什麼,還不巧也知道怎麼破解。」
——我傷的不算重,還能動——
鵬湛果然被他煞有其事的樣子騙的一震:「你說謊!!」
蘭陵依然在笑:「我有必要說謊嗎?不過你也真是有一個天才的術士,居然想到利用噬蚨本身的血緣相吸配合咒術來控制游鬼,真的很厲害。」手上是停也不停。
——他的咒術師,我們對付不了——
被完全說中,鵬湛的自信開始動搖:「就算你知道了又怎樣,你不可能有辦法的。」
「『不可能』?!知道嗎?很多人死的時候都喜歡說這句話的。」蘭陵笑的都有點愉悅和爽朗了,少昊卻握了握手裏的劍。
——找到機會,就沖,用遁術走——
「你真的一點都不怕?!」鵬湛已經開始半信半疑。
「要輸的人又不是我,我有什麼好怕的?」蘭陵反問回去,然後發現在他信心十足的笑容下,對方越來越不安的神情,唇角微揚——是時候了。
鵬湛的眼神一瞬間開始迷茫,就在這一剎間,蘭陵和少昊簌的分開,身形是無與倫比的快,眨眼間,兩把寒光凜冽的長劍就向著他直逼過來。
…………
看着宗虎小心翼翼的從懷裏取出一個白布包裹,大家都睜大了眼——雖然他們原是不抱什麼希望的——莫非宗虎將軍有什麼辦法嗎?
一層層的布料揭開,眾人看見其中的東西時心下都是一涼。
這下完了,將軍是不是要交待後事了啊?
包裹里,端端正正,躺着一本古書。
…………
「哼,你們以為都這樣了,還能逃得掉嗎?」鵬湛得意的看着眼前的倆人。
大廳里已經沒有他們之外的多餘的人了,但是只有三個人的開闊大廳卻一點也不覺得空曠。屍體橫陳,有自己人也有敵人——在少昊和蘭陵周圍,空中密密麻麻的,圍滿了一種小如指殼的黑色泛金飛蟲。
那一瞬間突如其來的攻擊顯然是卓有成效的,不知從何處四面八方圍上來的蟲子不分敵我的蜇咬,支持不住的普通人立刻倒了下去,連掙扎的時間也沒有,紫黑色的血跡與蘭陵唇畔的如此相似,看着蘭陵小口小口的吐着顏色詭異的鮮血,少昊心如刀絞。
鵬湛笑的很寫意也很猙獰:「好好看看吧,這就是要你們命的香螄。」
空氣中飄着令人不安的檀香味,成百上千隻蟲子鼓動翼翅的嗡嗡聲,和氣流凝滯而暗涌的粘着感,將圍在當中的倆人緊緊縛住。
「香螄是一種以香氣為生的蠱術蟲,你一直坐在我身邊,身上被熏了最濃的檀香味,所以剛剛它們光咬你一個,不過要是餓極了,它們什麼人都吃!」對着狼狽已極的蘭陵,鵬湛也把話說開了,轉向緊緊擁着蘭陵的少昊:「剛剛要不是你用身體護着他,他現在已經是一個死人了,不過你自己是活不成了,嘿嘿,我原本還想你為我所用,看來也不行了。」
蘭陵一震,驚恐的抬起頭來,不自覺的拽緊了少昊的衣角,止不住的口裏鮮血狂迸。
一拂手,少昊輕輕抹去他唇邊的血,朝他笑了:「我沒關係的,」然後又轉頭,「很遺憾,我的血……似乎比較難喝。」將右手一伸,掌心赫然躺着兩隻紫黑的香螄,竟是死了。
鬆口氣,不知不覺竟而笑了,偎近了,也不覺得自己骨髓之中鑽心的痛楚,蘭陵一面喘息一面微笑着道:「香螄是巫咒奇術御心通的一種,也是最難練和最惡毒的一種。『蟲與心通,相思追命』,我沒有想到居然真的有人能練出這種蟲,不然也不會着了你們的道。」
放任自己將整個身子靠進少昊懷裏,蘭陵不停口的說著:「不過香螄再毒,也有比它毒的——」有意頓了頓,少昊悄悄攬上了他的腰,「天下最毒的,莫過於血絕咒的咒血。」
話音剛落,少昊已經毫不猶豫的揮劍斬上自己的左手,並瞬間運氣將血布成漫天的血霧,手則即刻擁蘭陵在胸前,一指捻訣,藍光耀目,從指尖形成一個圓屏——
「遁術?!」鵬湛一驚,「墨岸!快追!別讓這兩個小子逃了!」
…………
宗虎小心的將那本古書捧起,抬高,然後突然向著游鬼來襲的方向將之遠遠拋了出去。
在一眾的愕然之中,只見那本古書在空中盤旋,飛翔,慢慢的展開。這才發現,原來並不是一般的翻頁書,在空氣中飄飄遙遙,一折一折的打開,掖合式的金色頁面終於變成一匹長長的錦緞。
書頁的最後一折完全剝離開的時候,突然從中發散出金色的光芒,整個錦緞成了一道直通天際的光柱。光柱開始旋轉,越轉越快,金色溢濫,耀的將士們都停住了動作,怔怔的看着這人間奇景。
金色最終成為了一個小小的漩渦,旋的密集的都看不清轉向,就在旋風越來越細的時候,突然光芒一收。
很長又很短的一瞬寂靜后,光柱的中心驀的翻飛出無數金色的雀鳥,薄如絲翼的雙翅,煽動時似乎都能顫下璀璨的金粉。說是鳥,翅膀僅卻大如斑蝶,鳶飛厲齒,鷹爪銳目,小雖小,倒是五臟俱全。
這些鳥兒們繞着空中打了個旋,就象接受了命令般的朝着來襲的游鬼直直衝去。
這時,游鬼的身上突然裂開,飛出一隻一隻的淡紫色小蟲,數目驚人,約有近十萬之眾,黑壓壓的覆的天地一片昏暗。
「原來是這樣!」已經有通曉巫術的將軍驚叫起來,「沒有任何術士可以同時操縱那麼多游鬼,但是卻可以利用噬蚨血緣相吸相通的天性,牽一髮則動全身,持一蟲可使百鬼。」
「噬蚨,居然是能這麼用的……」
「呃,你們看!」
噬蚨對上金鳥,高下已然分出來了,雖然噬蚨數目是鳥兒的百倍不止,但是只金色的羽翼一揮,就將擦過的地方悉數燃成烈焰。火光星星點點,落在人的身上倒是絲毫不覺不適,然而但凡被火焰波及的蟲子,都在空中點燃、焦黑、碎裂成一剎那的煙火。
紫色的煙火和金色的魅影,划的夜空分外的繽紛絢麗,這一場巫術下的對決,竟然是讓人目瞪口呆的精彩好看。
有人注意到了游鬼,沒有了噬蚨操縱的游鬼,象是失去主人的傀儡,定定的站在原地。膽大一點的人,伸手去刺去戳,居然沒有一點反應。
空中的戰爭已經到了尾聲,剛剛還是鋪天蓋地的黑紫色,現在只余了數百隻噬蚨還在四處突圍。金色的鳥兒們飛到了一起,開始在最初出現的地方集結,盤旋,成為一道鳥旋成的光柱。
最後的幾隻鳥將剩餘的噬蚨清掃乾淨,也匯合到鳥群之中。
如同開始時一樣,它們越轉越快,越轉越密,最後融成了光的漩渦,合成了光的天柱。終於在極短的時間裏,回復了緞子般的長長書頁。
啪的一聲響,書掉到地上,又摺合成那本不起眼的古書。在眾人如痴如醉的眼光里,無知無覺的靜靜躺在那裏,剛剛的一場大戰,只似夢幻般。
宗虎站上點將台,威嚴的命令把那些游鬼集中起來全部燒掉,大家這才回過神來。那奇景異相,百里之外的慶廷也有數人目睹,一夜之間,慶廷人人向金光紫焰出現的西南方向焚香祝拜、望天禱告。是以該次戰役,史稱「金紫玄相」。
走過去,將地上的古書撿起來,虔誠的又把它包回白色的絲絹里。旁邊的陸族好奇的問:「宗虎將軍,這本……『書』……到底是什麼?」
宗虎搖搖頭:「我也不知道……王只是把它交給我,叫我在危急的時刻把它丟出去而已……對了,王說過它是一本上古異書,名為『青囊』。」
(此書於百年之中數易其主,載沉載浮、隱沒於世,幾已失傳,后三國之時有神醫名華陀,欲為漢相曹操劈腦取瘤,操疑其不軌,將之下獄。華陀自知必死,傳此書與獄卒,然卒妻懼禍,私拋之。自此後千年更迭,不復見此奇書,一代神術,就此絕響。)
這一場戰役的影響是深遠的,雖然單國未失一兵一卒,而祁國也只是個別兵士的些許外傷。但是這次戰役對天下諸國之間的俗成慣例,和戰爭秩序的破壞卻是巨大的,從祁單之戰開始,先民的樸素倫理學遭到了顛覆性的衝擊。各國都開始在戰爭中明目張胆的使用巫術和法師,天下諸國,從此慢慢的捲入了亂世的命運里。
…………
「那是什麼?」南邊天空中的異相,讓才脫出重圍的少昊皺了皺眉。
竭力支撐着自己不要倒下去,蘭陵也朝着那邊看了一眼,微微的笑了:「那是一本書。」
「書?」少昊詫異的轉向他,雖然從來不用術力,但是蘭陵一向對巫術懂的就比別人多,這一點,他是甘拜下風的。
「對,」蘭陵蹙眉,壓制喉頭滾動的腥甜,「那是一本書…一本上古時的天書…無字的——七情天書。」
…………
「王,怎麼辦?我們的游鬼已經失敗了,是不是再派影鬼……」
「你是怎麼吃的,你不是說對方絕對拿你的游鬼沒辦法嗎?居然這麼快就被打敗了!!」心中最痛恨之人在眼皮底下給溜了,已經很叫他光火了;以為必勝的法寶又不靈光,難怪鵬湛怒若雷霆了。
「王上息怒,這……微臣也沒有想到居然上古的七本天書還存在人間,一時失算,所以……不過青囊書也並非萬能,要是給臣一點時間…」
「時間?!我們已經先輸一戰,還有什麼多餘的時間!」一劍劈裂眼前的桌几,鵬湛已經有了定見:「你不用管別的了,給我去追蘭陵,把他的頭提來見我!」
「這……」
「不計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價!你可以用上所有影鬼和剩下的香螄,一定要給我殺了他!」
「是!」
…………
「蘭陵?你還好吧?」看着蘭陵越來越蒼白的臉,和已經將倆人的衣襟都染黑的——不知是他的,還是他的血跡,少昊終於忍不住問了。
抬頭,本是沒什麼顏色的容顏強自笑了:「我沒事的。這次遁術只移出了六七里地,大概還在困龍江邊,不走快一點的話會被追上的。」
「我……」少昊一手捏成不動根本印,準備再使用一次遁術將蘭陵一次帶回去,另一隻擁着他的手卻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頭裏微微的發暈,——恐怕是剛剛失血過多,而且遁術原就不是他所擅長的——超過極限了嗎?
有些無力覆上他已經結出印結的手,少昊看着懷裏蘭陵,平靜的望向他:「你不要再用遁術,剛剛你失血太多,況且以你現在的身體,又帶了一個我,逃不掉。」
「現在怎麼辦?」手指放鬆了,將人擁的更緊,「我們現在在遠祁的江邊,是腹背受敵,要是被追上來,沒的可逃。剛剛你為什麼不要我帶你直接回營?」
蘭陵望着他笑笑,眸光里,是說不盡的凄涼:「你真要聽,我也不瞞你,因為——」
——「因為就算你們能逃到天邊香螄也會追你們到天邊;且就算你們真的逃掉了,他也活不過七天。」冷冷的,嘶啞的聲音插口,一陣狂風捲起,摻着原就分外凌厲的北風,倆人的身邊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片片黑色的影子,和,一群群振翅的香螄。
蘭陵容色不動,語聲也是無波:「影鬼,香螄,鵬湛是下了必殺我的決心了嗎?」
——原來如此。
將蘭陵緊緊的,又怕弄疼了的細意環在懷裏,少昊長笑一聲,持劍的右手穩的沒有一絲動搖。掩不住的心裏的悲憤和疼痛,一股豪氣向著喉頭衝出來:「他想你死的這麼容易,我還不讓!」
「嘿嘿嘿,」不知從何處傳來的笑聲,聲音的主人似乎又遠又近,在影鬼與香螄的環峙下,根本看不見對方躲在哪兒。「你倒是很忠心嘛,不過你身中血絕咒,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就讓我好心,送你們君臣一併上路吧!」
…………
「將軍,王會不會有事?」
「我不知道,我們這邊遇襲,王那邊也不會太平的,這單王手段如此狠辣,看來也是一場惡戰。」
「還好少昊大人一起跟去了,雖然近來傳說他和王多有不睦,但是他一定會護衛王的。」
「你說的對,縱然是自己肝腦塗地,少昊他也不會讓王有任何閃失,我們,還是只有相信他們了。」
風吹的很凜冽,很無情,也很狂烈。
蕭瑟,還有肅殺,以席捲天下之姿,向著那江畔,那岸邊,那林間,呼嘯而來。
天空的星星晦暗了許多,不知是不是也感染了這第一場北風略帶哀慟的瘋狂,不停的明滅着。
冬天,已經來了。
祁歷273年,冬。
和議第三天,單王鵬湛背信失義,先使人暗殺祁國困龍江邊領兵大將徊曄,再派游鬼眾奇襲祁軍本營,同時欲咒殺祁王。奇襲事敗,游鬼盡毀敵手,該役名「金紫玄相」,天現異景。單國由是役動用巫鬼靈亂之術,為天下所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