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今天怎麼這麼難得會找我?不是嫌我昨天回去的太早了吧?」一邊玩笑,一邊擔心着今天只怕是不好混過去。

「你要,就這麼想吧。」手肘支在桌上,臉掩在後方,眼裏也不知是真還是假的輕鬆。

看着那個已經很熟悉的充滿愜意的笑容,少昊不禁一陣冷戰,好久沒有看見蘭陵這麼「天真無邪」的表情了,從——那次之後就再也沒有在他面前出現過的表情。

蘭陵微笑着,幾乎會讓不熟悉他的人忽視了他的眼睛。——那是盈滿算計、威脅和嗜血的張揚的冷冷的眼,那是曾經那樣微笑着下令殺掉了自己謀反的親叔叔;曾經那樣冷冷的將教導自己多年的太子太傅斬首示眾;曾經那樣嗜血的將對自己無禮的敵將一劍斃命——的笑容和眼神。

不知為什麼,每次看見這本該令人驚恐的表情時,他都會有想擁抱對方的衝動,那是比任何的魅惑都挑動人心的神情。——幽深的眸子象是無底的寒塘,不知不覺就將人吸入其中,泛着殺意的光與黑暗交界點上涌動着惑人的漩渦。最深處透出的一點銀星,彷彿想把世間的全部照亮;而周遭的黑色卻又吞噬了每一點光明。

明明是站在眾人之上的天之驕子,為什麼會有這種又悲傷又絕望的、想毀滅一切的眼神呢?少昊有些愛憐的看着那個美麗而任性的表情,象以往的每一次一樣想着。

「這次,那個倒霉的人是誰?」他伸手托起蘭陵尖尖的下巴,而蘭陵居然沒有出聲駁斥,臉上也沒有絲毫的動容,依然笑的可人。

——這是有比這更令他重視的事情的表示嗎?少昊想着,接近,欣賞着手中可稱為極品的藝術般完美的臉孔:「不會……是我吧?」

閃閃的眸轉了一下,烈艷的紅唇一揚,笑的很是媚人:「你說呢?」

嘆息一聲,如果蘭陵是在勾引他,那麼他很輕易的做到了,在雙唇只距些微的時候,他才吟出自己的迷亂:「你到底想我作什麼,還是直說吧——」

堵上來的清香,讓他沒了下文。離開一隙,溫柔的讓人生寒的聲音響起:「那個啊——再說吧。這算前款好了——」

「蘭——唔——」隱隱知道了他的目的,但是卻實在沒有決心推開靠近身軀的纖細,畢竟蘭陵這麼主動的機會可說是絕無僅有——不抓緊這個良機那種事,以他的個性,是不可能的。呵呵,蘭陵,這個把柄可是你給我的哦,不要後悔——「喂,放開啊——你在幹什麼?」先忍不住的果然還是他——少昊有點遺憾的放開,那麼至少證明今天的主角不可能包括自己了——若蘭陵有想法要將自己一起收拾了,不會這麼沉不住氣。

「在主角來以前,干點大家都不吃虧的事啊——不要忘了是你先挑逗我的,蘭陵——」危險的逼近,看見蘭陵還未平復的氣息紊亂,有些凌亂的衣着和貼頰的髮絲讓人想入非非。

狠狠瞪着少昊很久,突然象是想起什麼一樣,笑了。「我啊,還真是什麼也瞞不過你呢——」眼裏的卻是不能否認的憤恨和不甘。

聽見了遠遠傳來的通報聲,也顧不上失意,湊近蘭陵,他眨眨眼:「你還要不要繼續?——好戲就要開場了。」

心裏泛起說也說不清的感覺,好似還在從前,他們一起策劃施行着各種狡計的時候,一起嬉笑着面對即將踏進陷阱的獵物的興奮和刺激。

熨帖上來的熾熱感,讓蘭陵有了雙方又再次心意相通的交融,只是——是真的嗎?

行行走走,有些遲疑,說是少昊大人在宮裏跌傷了,也不知是真還是假。定一定神,管他呢,反正她有所準備,絕不是會輕易就被抓住把柄的。

「司馬大人,您在嗎?」這裏靜的叫人怕,比起隨時可見侍衛的外門,人氣稀疏的讓人懷疑身在何處。

聞見撲鼻蘭香的時候,已經看見了靠窗的幾台邊緊挨的人影。

隨着她的足音轉過來的,是昨天晚上才向她許下婚約的男子,和將頭輕靠在他肩上,喘息着轉過頭來,用足以令世上任何一個女人嫉妒的精緻容顏對着她微微笑的至尊之人。

危機感掠過邐姬的身體,但她還是努力讓自己不要戰抖,邐姬,如果你在這裏就輸了,那麼你一世也休想抓住眼前的男人了。

眼裏閃過一絲欣賞,抬頭看同謀,看見一樣的想法——這個女人,雖然看起來沒什麼頭腦的樣子,但是卻真的算是有勇氣。

——這個男子,怎麼會有這麼驚心動魄的美呢,叫人輸的沒有辯解的餘地。第一次近了打量蘭陵,邐姬心裏也有不一樣的感嘆。

「要先有人說話吧,這麼看着也不是辦法啊——」少昊打斷了倆人目不轉睛的、幾乎可被誤認為是含情脈脈的對視。不知為什麼,反正看見蘭陵那麼專註的看着別人,他就會火大——不管其中真正的意義是什麼。

你還有臉說話——蘭陵轉向他的目光里是如是說的。

你記得我還存在了——他還以皮皮的一個眨眼。

「你到底想說什麼?」有點受不了他們的眉來眼去,邐姬大聲的提醒着對方的注意。

蘭陵笑了,緊緊盯着她:「沒什麼,送你一件禮物而已。」拿起少昊進屋時就已經在意的一個四方錦盒,遞給她。「你不看一下嗎?我很費心的為你準備的結婚賀禮。」不太詫異的看見對方接過盒子后審慎的表情。

「你就不必開玩笑了,你要幹什麼我知道,可是不要以為殺了我就行了,我要是死了,自然有人會把我見到的事情說出來的。」也不看,邐姬直視蘭陵逼人的雙眼。只是這些話底氣是否足夠,連她自己都有點懷疑了,不知怎的,她就是沒來由的心悸。

蘭陵走遠一點,讓她感覺到安全一些,然後才說:「你,是個聰明人。不過聰明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太相信別人,所以你不可能把事情這麼簡單的說給別人聽,」露出個完全無害的笑容,「可是——你又不太相信少昊的承諾,那麼,你會怎麼辦呢?」

那種笑裏藏刀的神情氣質,象極了一邊作壁上觀的人,邐姬不由的看向少昊——「你說過一言九鼎的,你的話就是這樣兌現的嗎?」

發覺矛頭指向自己,少昊有點無辜的皺眉,擺出個任誰也認為真誠無疑的笑容,他有點遺憾的說:「沒辦法,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人在屋檐下嘛——而且所謂的承諾,就是要讓人打破才會被人記住的呀。」

這個男人,是不打算幫自己了,只能希望小香可以不負所托了——「你在想那個小使女嗎?」蘭陵幽冷的聲音象從陰間傳來,一瞬間驚的邐姬脊背冰涼。在她還沒有把對方的話真正消化掉的時候,又聽見蘭陵吃吃笑起來:

「那麼想她的話,何不自己看看她,——那個盒子——」

怔怔的聽命打開手中的錦盒,她的眼在確定所見之後睜的滾圓,下一秒,尖叫聲突破寂靜的空間,久久回蕩在無人的小林深處。

「怎……怎麼會……」邐姬用力用手捂住嘴,只怕自己會禁不住吐出來。

——掉在地上的盒子裏,一顆經過處理的人頭正睜大了眼看着她,死魚樣灰色的瞳孔張的大大的,彷彿在控訴她將不幸帶給了自己,熟悉的容貌,將她所有希望都沉進了谷底。

「可憐,如果你沒有跟她說那些不該說的話,她也許現在還活的好好的,恐怕才只有十幾歲呢!」蘭陵依舊微笑着,絕美的笑顏,殘酷的對獵物作着最虛偽的悲憫。

「你殺了她?!她什麼也不知道的啊!」邐姬已經沒有任何反擊之力了,只能無助的說。

蘭陵走近她,挑起她的臉:「你說錯了兩件事:第一,不是我殺了她,我的人不過是把屍體的一部分帶給我而已,在我下手之前,她已經死了!」

邐姬驚疑的看着他,——不是他?他現在已沒必要騙自己了,那麼是還有別的人知道這件事?緩緩轉過頭:「是……你?!」

少昊笑的似乎有點倦:「你不信任我,我也一樣,世界上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這個,你和我一樣清楚。所以,你才教了這個使女那個意味不明的歌謠,並且叫她連夜逃走,不是嗎?」

「而你想得到的事,我們也一樣想得到。你第二件說錯的事,——這種事,知道的人都得死,不管她知道多少!」蘭陵的眼神很有些惡毒的捉弄,「而你作錯的事,就是以為自己比別人都聰明,這樣想的人,通常也比別人死的更早。」

已經沒有什麼籌碼了,她的確是輸的一敗塗地,選錯了對手,這實是她最錯的一件事,慘然一笑,看向少昊:「其實,我的所有把戲對你來說都象小丑一樣;那樣的話,昨天你為什麼不連我一起殺了呢?」

「因為他不想殺你。」蘭陵在一旁冷冷的接口,一直帶着的笑也隱沒了,眼底浮現慣常的憎恨和空虛,「可笑啊,教我斬草要除根的人,不就是你嗎?這一次憐香惜玉的,可不是我。」

心裏一痛,少昊卻面不改色的對蘭陵笑了:「我不是憐香惜玉,而是同病相憐。」逼近顫抖的邐姬,伸手接過乙牒。鏘——冷冷的寒鋒,映着它的主人一樣冷冰的眼神。少昊溫柔的看着銀光映出的雙眸:「你要我來,是為了『親眼』看我『親手』殺她,是不是?」

「這麼了解我的話,為什麼不早作個了結,你是捨不得嗎?」沒有波瀾的聲音,卻有不可思議的微微戰抖。

——仍舊這麼壓不住興奮,還是太少見血了,每次都會這樣輕顫呢。嘴上也不停:「我沒有什麼捨不得的,當然——如果是你的話,又另當別論了。」

然後朝邐姬一笑:「不用怕,會很快的——」

——話音未落,已是寒光乍現。

所謂的滅寂,就是斷絕——斷情絕生,連影子、連空間、還有生命都包囊了的劍意,不給對方任何希望和餘地的劍氣,那是先自己滅寂、再對方斷絕的劍法。

沒有逃跑的意念,因為沒有思考的轉息可以快得過光;也沒有驚恐的時間,因為沒有乍現的本能可以快得過死。

美麗的近乎哀泣的幽夢一簾,輕迅若電的動作,旁人看來彷彿一場離別繾綣的殘舞。與其說是滅,不如說是飛蛾受不住那引誘的殞身以酬。

劍起光落,一手攬住跌下的身軀,熟練的避開鮮血迸噴的地方,臉上的表情不知在厭倦對方,還是自己,或是如此貼近的死亡。

「其實,你和我,真的很象……」耳語中,她重重的閉上了眼,他緩緩將之放下。

看着慢慢倒下的人,連尖叫和呼喊都來不及出口的瞬間斷滅,不由的也有了很多人發過的感嘆:「……好美的『滅寂』……你十幾歲時就已經達到這個境界了,為什麼這麼多年都沒能晉入最高的『色空』呢?——只是一步而已。」

一抖劍上的血珠,少昊仍是帶着那種倦棄的神色:「……只是一步。但是卻是最難的一步。色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無執無掛,無牽無念,不着我相,不惑世間情……但是,我……不想要劍法無敵,」轉過身,深深的暖暖的看着蘭陵的眼,「——因為在這個世上,我有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的東西,和——」

撫着絲絹般的發,細語呢喃:「——無論如何都不會背棄的人……」

眼中有一絲迷惘掠過,蘭陵突然冷冷揮開他的手:「別碰我,自己發病好了。叫人來收拾一下,你也不想自己的未來妻子就這麼躺在那兒吧。」

「她不是我的未來妻子。而且你太不公平了吧,你不是也放過了辛夷嗎?」有些習慣了那什麼時候也無知無覺的反應了。

「她可沒有威脅我娶她。」冰涼的聲音。

「她不用威脅,你遲早都會娶她的。」語氣也是越來越冷,快變的和蘭陵一樣。一聲嘆息:「我放過邐姬,是因為她和我一樣可悲。」直面蘭陵木然的臉,「以為憑藉一兩個把柄和小聰明,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傷害對方,離原來的目標也越來越遠,永遠找不回從前。」

哼!——「從前?你說的是什麼?我不知道。」又說這些有的沒有的,有什麼用。

看來遲早是要被這人氣死,他為什麼這麼固執啊!「其實你也有機會殺掉她,你為什麼沒有動手?為什麼要我親自動手?為什麼對這件事這麼在意?」

看見蘭陵避開的眼神,他有點得意的逼近:「你生氣我隨便答應娶她,你要親眼看着她死在我手上,你不準任何多餘的人接近我。你——是在嫉妒嗎?蘭陵。」

「沒空陪你自作多情,我有事,你出去吧。」越說越心虛,他調頭想逃離少昊越來越近、越來越熾熱的眼。

「蘭陵!」一聲輕呵,扳過他欲走的身子,認真的、危險的看着他——「你想幹什麼?」心裏居然有點怕怕的。

笑了,燦爛的比陽光還耀眼:「陪我去喝酒吧,你答應我我幫你殺邐姬,就滿足我一個要求的。」

「只是喝酒?」很懷疑的眼神,也懷疑自己是否不對,才居然答應他這種條件。

「只是喝酒。不過要去一個很特別的地方。」讓人毛骨悚然的甜蜜聲音。

………………

「這是哪兒?」將手從少昊肩上收回來,蘭陵打量着這器宇軒昂的華宅。坐落在距離歷都二十公裡外的晉陽山上,居高臨下的俯瞰歷都全景,院落交錯,排列有致,頗有一番大氣磅礴的威勢。

「我家的老宅。」少昊先走近大門。吱呀,古老的銅鎖應聲而開。

「為什麼沒人?」踏上寬廣的青石板路,蘭陵有些詫異它的凋零。

「因為有怨靈。」挨近,聲氣卻不似平時的輕佻,撫上石雕的庭燈,眼中有許久沒見的追憶:「我曾祖父的時候因為立了大功,先太皇賜了這塊地,就建了這座老宅。」

「嗯,我好像聽你說過。」蘭陵的語氣也不由的和緩了些,今天發生的事,讓他的判斷力有點混亂,戒心也減緩很多。

「但是他也是死在這裏,他的妻子和僕人私通,事情暴露后合夥殺了他,當然,他們也沒能雙宿雙棲,都被弔死在曾祖父墳頭上。我太爺爺因為殺人太多,成天被幻象迷惑,失足摔進了荷花池——就是那邊,看見了嗎?」不知不覺走到後庭,蘭陵安靜的聽着少昊的訴說。

「我的祖母死在那間屋子,她是在生我父親時難產死的,據說她死時還叫着自己初戀情人的名字——她是被我祖父看上后強娶的……」

站在一間房門前,怔仲良久,似乎想斷了話頭,卻還是說了:「我母親就死在這裏,——那根房梁——」

「還有我叔叔,大伯,表姐……以及祖父、曾祖輩的好些說不清的人。發生了這麼事,你說還有人敢住下去嗎?我母親死後,就完全廢棄了,只有每隔兩三天有人來打掃一次。」

推開一間房,少昊熟練的找了靠窗的榻席坐下:「有人說這座老宅被詛咒了,被家族的武將文官們殺掉的怨靈日日夜夜纏繞着、憎恨着。甚至每夜都有人聽到空中的聲音,從死亡之地傳出的引誘的聲音。恐怕每個在這座老宅住的人,最後都會發瘋的。所以弄到後來,連打掃的人都要重金聘僱。」

四下看了看,蘭陵也坐上榻:「這是你的屋子嗎?」

「是。我已經有十幾年沒來過這裏了,沒想到還是老樣子。」站起來,走到書堆邊左翻右找。

「你叫我到這裏來——」不耐煩,但是突然被打斷了,「啊!找到了!居然還在!」

拎着兩壇酒,高興的象個孩子,少昊走到蘭陵身邊:「我很小的時候,就很羨慕大人可以對酒當歌,可是被禁止喝太多,所以就偷了這兩小壇酒藏在屋角的地板下面。然後發誓要在十年後來喝這壇酒,可惜後來忘了,所以到現在才想起回來。」

「你忘了?!」他可不認為少昊是這麼健忘的人,雖然一貫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是在想的什麼,誰也沒能真的明白。

微怔,然後淡淡笑:「可以說是吧。」拿出一對翡翠杯,將罈子拍開,一時間屋室里熏人慾醉,蘭陵有些不能消受的皺了皺眉。

倒滿。遞給蘭陵,不意外的看見他拒絕的表情:「放心,不是烈酒,是你最喜歡的竹葉青,只是擺的時間太長了點兒,味太重了。」

接過來淺酌一口,的確是竹葉青那清冽甘甜的味道,只是真的擱久了些,臉上禁不住掠過一陣紅暈,眼也有些花。

盡量不讓自己痴迷於眼前臉色微熏,眸光迷離的動人模樣,少昊只好找回剛才的話頭:「因為我後來發現,喝酒是最傷人的事。既然喝了,就想醉,但是醉了,卻總要醒。宿醉不但難受,還有說不出來的無聊。」

「那你還找我喝酒。」是有些微醉,可防衛倒是一點沒減。

「只是喝酒嘛!而且我又明白了一件事:這麼一點酒,如果一個人喝,很快就會醉的;但是兩個人喝……就不一樣了。」殷勤的笑容,怎麼看也缺乏說服力的。

………………

果然是沒什麼說服力,說什麼「只是」喝酒的話,最後還不是弄成這樣子。

用手肘支起上身,一邊再次警告自己的不小心,一邊用力把環住赤裸腰身的手扳開。費儘力氣,終於從手腳的糾纏中脫出,抓起一件外裳披上,順了順披散的發,下榻開門。

迎接他的是落了一地的星光,寂靜夜裏,蟬鳴聲聽起來分外的凄涼。

不知是幾更了,睡不慣別處的床,還是驚醒了。隨便走在荷塘邊,看見輕輕搖曳的幽幽冷冷的藍色柔絲面上蕩漾的荷葉,以及中心斷斷續續的銀線。

仔細看的話,原來是明麗的月亮映出的破碎幻象。真是一輪好圓的月,也許又是十五了吧——有多久沒有這麼認真的看過月亮了呢?溫一壺月光下酒,借一縷和風醒醉,好像是很遠很遠的情趣了。

荷花的香是帶着些水氣的,風過盪波,飄搖着層層疊疊的綠浪青圓。不喜歡荷的香,總有種無法言喻的刺鼻,所以只是停了一停。

披在肩上的柔漫華彩,掠過身邊的嗚咽風聲,一路伴着走走停停,直到一棟小樓前。抬頭拾階,緩步而上。這是這裏最高的建築,大約有四層吧,到了高處,是怎樣的風光呢?

到了最高的一層,走近窗,伸手打開雙扉。

呼嘯的風一下子灌進來,吹的有點昏眩了,蘭陵定一定神,微探出身子看向外面。

月亮已經看不見了,這個窗是朝東的,那麼說,太陽就要升起來了嗎?遠處的啟明星清晰可見,提醒着他時間的流逝。

呵,清晨的風果然是分外的透人,只穿着薄薄的外裳,身上自然發冷了。用手環住雙臂,微微打了寒顫。

一件披風罩上,熾熱的氣息擁他入懷,熟悉的聲音:「朝起露重,你不要着涼了。」

因為是很冷的緣故吧,自己才沒有推開對方,只是任由那有力的雙手圈着,汲取從貼近的身體上散發的溫度。

「這裏叫聽辰樓,是宅子裏唯一可以看見日出的地方,以前我常和父親一起站在這兒看日出日落,星河流轉。時間的腳步聲,總是從這裏最先踏過。」比往常還要低沉的語音,用耳語般的綿細在蘭陵的頭頂囈語。

「所以叫做『聽辰』?」受蠱惑一般的也柔和答腔。

「嗯。——你看,天亮了。」

巡着聲望去,東邊已經是白夜拂曉了。森森蒼白的地平線,而後是淺白,嗣後是微藍,頭頂上的天空還是深海般的絳紫,如同變化的綵衣樣突然的褪盡了顏色,一下子整個天洗鍊似的白。

先是一點搖搖欲墜的微光,從模糊的天地之間升起來,然後象是導火索,那紅黃的熾光綿延到眼力所不及的地方。燃燒的感覺讓那條本就不分明的界線變得氤氳,彷彿被蒸發了某一部分的實在,混合成一片刺眼的金。

動了動不適應突如其來的強光而收縮的眼睛,蘭陵睜大眸子,不想放過每一個變幻。

就象是誰輕輕彈動的球,微露出一角的圓在探出頭后居然又是一沉,積蓄力量,然後還等不及你眨眼,那金紅的球體就自在的從夾縫中掙脫出來了。噴薄而出,怒火般的湧出的赤焰,遠遠的就讓人有燒灼感。

溫暖,蔓延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金色象是落雨撒在屋檐瓦片上,光輝從縫隙中伸展手腳。太陽在最後一次與天地的繾綣中輕輕用力,就完全的、沒有一絲留戀的躍起。

手,被覆住,分開,手指一根一根緩緩相纏,握的緊緊的都有點痛。頭,依偎到耳側,摩挲,熱熱的氣息相互纏繞。但是,有心無心的,都沒有在意。

嚮往的注目着那燃燒的今天,蘭陵似乎並沒有注意到他們的距離已經近到沒有距離的地步,只是夢囈似的:「——日日受陽光恩澤,但這還是我第一次認真的看日出,人的所謂豐功偉業,怎麼比得上它育佑眾生的瑰麗壯美。」

從斜上方望下去,蘭陵的臉微微側傾,金色的光撒在那樣玉般流光不息的容顏上,居然也溫潤起來,長長的睫毛微卷,黑色的頭髮籠上了一層金芒,細幼的汗毛融成一片薄薄的光華,將本就美麗的不可方物的臉托出一派飄然若仙。

那雙什麼時候也藏着懷疑和驚懼,充滿了欲等觸摸卻又在下一瞬間會將你推開的高傲和掩不住的拒絕的深色眼睛,在陽光的照映下透的金褐色彷彿多變的貓咪,看來是那麼純粹和透明。遙遙的距離,成了只要伸手似乎就可以抓住的實在。

「好美——」不由的自心底深處嘆出此刻唯一的語言。

「嗯,我也是這麼想。」完全不覺對方話題的主角是自己,順口接上。

「不,我說的是你。你好美——」

詫異的轉頭,想駁斥這本不該用來形容男人的詞,卻在看見的一時間失神。

只是側面,眼光看着前方,剛剛的話好像僅是一時忘情的衝口而出,第一次這麼近、這麼用心的打量他,才發現他原來真是這麼吸引人心的。堅毅的臉龐,刀削般深刻清晰的輪廓,薄薄的、形狀優美的唇,據他自己說是天生的薄情明證。濃密的短髮,黑色的劍眉,筆挺的鼻樑,還有,他的曈。

總是帶着一分散漫,兩分不羈,三分挑逗和餘下的深不可測的眸子,這刻是分外的認真和專註。似乎發現了被注視,緩緩轉過頭來,少昊溫和的凝視他的眼,裏面儘是不可言喻的深沉和溫柔刻骨的痛楚。

慌張的匆忙轉頭,只留瀑布般的發作為倆人間的屏障,希望阻隔那樣令人不能承受的目光。心裏想着,是什麼時候呢,他用這樣的眼光看着自己,好像從很久以前就是了,只是自己從未深思過其中的含義——等一下,那樣會有什麼含義啊,是不是被太陽曬昏了頭。無比清晰的認識到正被凝視着,纏綿的眼光完全穿越了現實的界限,肆無忌憚的張揚。

怦怦。——心臟無規則的悸動着,希望逃開,但是卻沒有力氣動撣。從交纏的手間傳來的溫暖是如此灼熱,貼近的身軀,難以釐清誰是誰的。

此刻,天地間,沒有了身外這樓,沒有了耀人的日頭,沒有了可供考慮的所有。

只有,他們,倆人。

——心,是跳的很急嗎?——這傢伙,不會聽見了吧?——對我,你真的沒有一點動搖嗎?——是害怕什麼,會被知道呢?——是,真的嗎?——不是,真的吧?——將頭轉的更偏,一瞬的動作驚擾了凝滯的、曖昧的空氣。

一反常態的沒有逼迫他,少昊僅是將下頜放在他的頭側緊貼,垂眼凝視着又逃掉的人,輕聲說:「蘭陵,有一件事我騙了你。」

竭力控制自己脫軌的心跳,也沒有太在意對方的話,蘭陵只是低低的應了一聲。

沒有回應,也不停口,少昊繼續坦白:「其實我沒有忘記去喝那壇酒,那時我收藏它也不是因為我說的那些理由。而是有一天,我聽說我父母相識,是因為我父親在宴上喝了母親親手釀的酒,對能釀出那樣清透冷冽的酒的人大為傾倒,登門拜見而一見鍾情。所以我就偷藏了母親手釀的兩壇酒,發誓有一天我有了愛的人,就一起來這裏,喝這壇酒,然後告訴對方這個故事。原本不打算說給你聽的,」他微微揚唇,「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突然什麼也不想顧忌……」

低着頭,蘭陵默然不語,也不知聽見了沒有。

「你聽見了嗎?」都有點納悶了,要是平時,早就聽見蘭陵吼不要講這些廢話了。

「聽…見了。」聲音不知為何很空洞。

「蘭陵,你怎麼了?」覺察氣氛不對,少昊低頭捧起垂着的臉。

甩開,髮絲波浪似的在空中挽了個弧,背對他,只聽見沒有起伏的平板:「我累了,想去睡。」頭也不回的下樓去了。

手中仍是剛才擁滿的餘溫,髮絲劃過臉龐的感覺依然如新,馨香還在糾纏鼻端,但是那一瞬間交匯的心靈卻完全拒絕了來往,只是一場夢幻吧。手緊抓窗欞,抓的一角扭曲、變形、碎裂,木頭髮出痛苦的哀鳴。

蘭陵,還是這樣?你什麼人也不願意去相信了嗎?因為那麼深那麼重的傷害過你,你就不會再讓自己軟弱,而被再次擊倒吧。這是我的報應,呵呵,原來就不該對你說的話,為什麼就藏不住了呢,明知道你是怎樣的痛恨着我,明知道你是怎樣的忌諱着觸碰愛情,明知道你……並不能愛我……

只是,在一瞬間,接觸了你的內心。那樣的心有靈犀,是夢還是真?

剛剛,是真還是夢?為什麼心裏會這麼亂,亂的都沒有辦法思考,可是,我要想什麼呢?

經過一棵樹,突然看見了褐黃髮亮的小點定在樹榦,走近了,是一個蟬殼,脈絡清楚,透明的殼子隱約可見黑色的蟬軀蜷於其中,沒有任何活動的跡象。

已經是夏末了,只有三個月的生命,蟬已經開始死去,那本就是一種只有今天的生物;三個月,就是一生,對人來說,是多麼可悲可憐的存在。

——那麼,人呢?

明天,又存在於何處?

祁歷271年,初秋。

單祁聯盟欲成之際,單新王襲央突發急病暴斃,其弟鵬湛即位。鵬湛,單之大將,為人薄情好利,寡恩無義,以戰成狂,一時單人心惴惴,國威浮異。鵬湛與祁王曾兵戎相見,着祁王射眇一目,怨恨實深,單祁聯盟一事就此作罷,又成水火之勢。

註釋:

關於劍法的「境」,因為這一章涉及到,所以還是說一下。

劍法分為「天三」和「人四」兩個等級,其中人境的四品分別是:刃器、技擊、戰冥、華舞。天境三品分別是:滌塵、滅寂、色空。

刃器:將劍當成是一種純粹的工具,殺人的利器。

技擊:到這一品,方對劍術有了技術要求,不過只是講究技巧一點罷了。

戰冥:技擊到了一定的水平,就境入這一級了,所謂的戰無不勝,大概是這級數吧。

華舞:無論殺多少人,其實仍被劍所迷,這一品的特點是將劍術發展至了藝術的水平。

天境三品講究的是悟和道,不被劍所御,超越劍手的範圍,進入宗師的創造境界。

滌塵:劍中的隱士,不染塵世,不沾俗氣,滌身脫塵。蘭陵的劍術是這個等級的。

滅寂:已經說過了,事實上是一個先斷己生機,再滅人的劍法。寂,是真正的難點。

色空:是由劍出世,又由劍入世的劍法境界,無成法,無定見,大概是佛家的頓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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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陵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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