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嗯……小夥子?”
“是。”展顏一應,賈布衣笑得很狗腿。
見狀,君昀挑眉。
“你,笑得很詭異呢。”他說得很含蓄,睿智的老眼暗藏滿是嘲弄的打量。
赫!這麼明顯呀?
“會嗎?”忙斂退過大的粲笑,頓了頓開口,“詭異?”他得注意些。
沒想到這老爹瞧起來憨厚慈祥,眼倒滿尖的哩,他得防着些了!
“小夥子,你翻牆進來,是想找誰呢?”君昀改變方向,大膽猜測。
賈布衣微怔。
不會吧?他的意圖當真這麼明顯呀?
而且,這慈眉善目的老爹看來忠厚老實得過剩,怎會這麼精明?不當他是翻牆進來意欲殺人放火打劫的惡徒,反倒一口就猜中他的目的?
看來,眼前這塊老薑不是普通的辣哩。
“小夥子,說吧,你究竟找哪個丫頭呀?”
因為相思難耐,所以大起膽子,看能不能一窺君家小美人那張令他着迷的芙蓉笑靨。
差點,賈布衣就要脫口道出目的,但是,機敏過人的他趕緊閉上嘴。
若真坦白招出,他賈布衣是存着偷香竊玉的心思翻牆,眼前這位笑得慈善的老爹大概會二話不說,喊人將他扭送法辦,這麼一來,他往後就別想在這城裏混了。
更遑論,還有老頭那兒……
“怎麼突然啞了呀你?”君昀伸手揮了揮。“喂!”
“啊?”驀然回神,賈布衣又是幾聲乾笑。
糟糕,怎能在這個節骨眼上老失神呢?
“你是誰?”這小夥子總是吞吞吐吐,一副欲言又止的為難相,他因此更能斷定,這小子八成是思春期到了。
被老人家連聲催促,賈布衣要自己招供了!但張開了嘴,卻怎麼都開不了口。
“說呀你!”
真要說?他遲疑的目光不經心的掃向君昀不改和善的臉,猛地,他靈機一動,眼也不眨的說了。
“老爹呀,我說你別惱,我是在外頭瞧這院子百花怒放,不禁被撥動了愛花惜花的心眼,想湊近些,賞艷花,順便沾沾撲鼻的馨香花氣。”
隔着一道高厚的圍牆,還能瞧見裏頭的百花怒放?
沒經過深思的胡謅一脫口,賈布衣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更遑論扮豬吃老虎的君昀。
君昀,完全不信。
笑容未變,他不動聲色的多瞟了穿着體面且笑意迎人的年輕公子爺一眼,對他的胡言倒也不以為意。
雖然小夥子的行徑稱得上是鬼祟,但他那雙年輕瞳眸熠亮且清澄有神,雖然說話支支吾吾或光只是乾笑,也不見有什麼鼠模鼠樣的令人厭惡。
“小夥子,你打哪兒來的呀?”他好心情的問。
走近一些又瞧出他身上的那件對襟罩甲非凡品,雖然樣式不兒兒特殊,但飛花布料,手工瞧來又極為精細,普通飛賊穿得起嗎?
所以,他更能斷言,這小夥子攀牆過來,不貪財,就絕對是貪人了。
思緒飛快的轉着,君昀再往賈布衣那雙軟皮靴瞟了下,不由自主地眼一亮……這小子的身家鐵定不俗,若他真相中家裏的某個小丫環,倒也是那丫頭的福氣哩……他迅速的下了決定——
留住他!
“南京城。”賈布衣笑容不減,盡量撿實話回答。
聞言,君昀微微吃驚。
“這段路,倒有點遠哩。”
“尚可,尚可。”
“小夥子剛到這裏?”
“沒,已快一年嘍。”
“你為何選定北京城落腳?”
“我喜歡這裏。”
“嗯?”
“是呀,我喜歡北京城。”他再次強調。
然後,他也不小心地喜歡上這裏的一個小美人。
“是嗎?”老眼閃爍着竊笑。“那你這麼辛苦進來,是相中牆裏的哪一叢花?”
哈,老爹想玩他呀?
眯眼微笑,修長的指頭隨手一指,賈布衣也沒留意自己點中了什麼,直到瞥見君昀的笑臉有異,這才斜眼瞟去,猛地張大眼,他笑不出來了。
呃……這下子當真是糗大了!
龍舌蘭?
一老一少,兩張臉都笑得有些尷尬。
久久,賈布衣清了清喉嚨,勉強先打破沉默。
“那龍舌蘭,長得真是茂盛呀。”短短几個字,他說得結結巴巴。
死龍舌蘭,哪兒不好長,偏長在他所指的方向上,而且,長就長,怎麼附近都沒種些奇花異草呢?他想拗都拗不過來。
今兒個,果真是諸事皆背呀!
小泗那個小王八羔子一早就嘀嘀咕咕,說今兒個日子不佳,果真,那小子果真有張烏鴉嘴哩!
“走吧。”君昀內心狂笑不已。
這小夥子的臉色變得真快,有趣!
“咦?”
“這麼辛苦的攀進來,你也累了吧?”
“呵呵。”勾起唇,勉強幹笑。
去哪兒呀?他實在很想先問個清楚。
這老爹看來敦厚和善,但誰曉得他是哪棵蔥呀?萬一,是只深藏不露的笑面虎,他隨便作答、隨意跟着,豈不是自落陷阱?
不成不成,得先摸清楚他的底,再擬對策。
瞧他又在玩變臉,憨實的老臉泛出一抹連閻王也會卸下心防的笑容。
“進來喝茶水吧。”
“不會吧?”萬萬沒想到,老爹笑着說出的是邀請。
“屋裏應該還有壺熱茶,你呢,索性就陪我走吧。”咬口梨,老眼笑望着他。“既然你已經爬過了那道牆,應該還有體力再多走幾步路?”
說走,他掉頭走人,也不管後頭是否有人跟上來。
賈布衣考慮一下,還是跟了上去。
每令令
結果,跟在君昀身後走,賈布衣沒進宮府、沒下地獄,倒是被拉去當個臨時工人,替君家清光了擱在後園的干枝雜草。
咕嚕咕嚕,他老實不客氣的接過君昀遞來的第二杯茶,仰首一口飲盡。
然後第三杯、第四杯、直到壺空了……他仍意猶未盡的盯着空壺瞧。
沒茶了呀?好渴!
這輩子,吃好穿好住好,連鞋都有人提得好好的,不曾做牛伽,馬過的他,這會又累又渴得很。
“再去拿一壺茶來。”笑笑,君昀低聲吩咐一旁的僕人。
賈布衣眉開眼笑。
呵呵,老爹倒是頗知道體恤人的嘛。轉着空杯,他呼口氣,看着君昀,等茶喝。
“一會茶就來了。”
他但笑不語。
“辛苦你嘍,小夥子。”
可不是嗎,他也覺得自己很辛苦哩;可是,誰叫他出師不利,栽在人家手裏也只好認了。
只不過呀,一想到糗都是糗在君家父女手中,就……更認栽了啦!
“那些雜物原本早該清掉的,但恰巧這兩天外頭忙,工人全都給喊出去幫忙了。”
“你客氣,不過是舉手之勞,應該的,是應該的。”賈布衣擱下杯子,黑瞳笑得幾乎射出強烈的諂媚強光。
“搞了半天,才知你就是君家老爺子呵。”
想到老爹與小美人之間的關係,他更是笑眯了一雙迷死人不償命的桃花眼。
愛屋及烏的心態,只讓他多瞧君家老爺子一眼,就覺得那總是笑呵呵的老臉更人他的眼。
他們父女的笑臉不盡相同,卻同樣令人着迷。
“別,別這麼說,我只是有幾分薄產罷了,稱什麼老爺子呢?呵呵。”君昀說得謙虛。
原來,小飛賊就是街坊口中的權貴少年郎呀?
這下子,他倒是好奇心起了。
聽聞,他渾身桃花亂亂灑,卻也頗知收斂,舉手投足有權貴人家的優雅,卻無權貴人家的驕恣……能獲得這麼多的好評,可見他人緣極佳,應該不是作姦犯科之徒,能引得他不顧一切的翻牆而人,鐵定是被迷得神魂顛倒了。
是哪個丫頭擄獲了他的心呢?
賈布衣倒不跟他客氣。
“老爹,我倒是有幾分好奇哩。”他一開口就直呼老爹,硬是將陂此的距離拉近了許多。
君昀微愕。
“好奇?”
“傳聞道,老爹曾有一段奇遇。”
君昀明白。
“你是指那龍魚的事情呀?”
“可不就是這樁傳奇故事嘛!”
“呵呵,這事嘛……”他咳了咳,一副有話慢慢說的悠哉。
微眯起眼,頭皮微微發麻的賈布衣有種問錯話的感覺。
瞧老爹那張笑臉瞬間洋溢着濃濃的緬懷與受用,怎麼,該不會聽個陳年老故事還得先拉腔打板一番,再話說從頭吧?
“這事,說來話長……”
果然!
“那你就長話短說嘛。”見笑呵呵的老臉聞言微愕,賈布衣暗罵一句,忙不迭地陪笑解釋,“我是擔心老爹你一段過往說下來,會精神不濟呀。”
即使了悟他的原意,君昀也決定有聽沒有懂。
他還沒探出這小子到底想搞什麼鬼呢!
“無妨,我睡得夠飽嘍。”
叫是,他沒有呀!
整個晚上,昨晚、前天晚上,他腦子都充盈了小美人的一顰一笑,想得他都痴了,哪還顧得了睡不睡的。
唉!莫怪常言道,有得有失是自然,難道,想追個黃花大閨女也這麼困難重重嗎?
賈布衣滿肚子的哀號,但老天爺沒有聽見。
耗了半天,甚至,在盛情難之卻下,賈布衣不但聽完了君昀長長一段的“話說當年”,還被留下來用過晚膳。
飯後,再過一盞茶工夫,真相逐漸揭露。
“原來,你真是進來找某個丫頭的呀?”
“百疋呀。”賈布衣應得很磊落。
也不必多瞞呀,橫豎今兒個沒讓老爹知道,遲早也會讓他摸得一清二楚;他翻牆,為的就是君家大姑娘、他女兒這含苞待放的芙蓉花朵呀……
正陶醉在自己的愛戀心境即將化暗為明,說不定,還會得到一份鼎力支持,冷不防地,恍惚的他捕捉到一個重點,不容他忽視的重點。
一雙精瞳瞪着君昀,賈布衣沒急着問,等他善解人意的再一次透露訊息。可惜,他沒開口,顧着啜茶。
耐性沒人足的賈布衣不由得輕嘆,心裏微犯嘀咕。
“老爹家的大姑娘不在呀?”
“應該不在府里吧,家裏幾個丫頭我都沒多管她們……”他睜目微訝的問:“呃,小夥子,你該不會是找咱們家的迎夏?”
這是怎麼一回事?難不成,跟他有情的小丫頭竟是自家女兒?還是那個總是眼淚汪汪的老大?
君昀愕然,而賈布衣也是悶悶不樂。
“對呀,”他有點嘔了。“偏就是,我就是來找小美……君姑娘的呀。”
他受累、出糗、吃盡千辛萬苦,就是為了見她一面,她怎可不在?!
瞧那張俊臉浮出微慍的神采,君昀暗忖片刻,本想與其閑聊一番、送客出門即可,卻按捺不住翻騰在胸口的好奇,這下子,更不能輕易放人了。
事關女兒的閨譽,他得問清楚一點。
“小夥子,你是跟迎夏約好了?”他聲音微微卡在喉頭,有些喘不過氣來。
大丫頭,不會真跟人家……有個什麼糾纏吧?
“沒呀。”
“沒?”
“我……呃……她不知道我來找她。”他一副有難言之隱的為難。
君昀這才吐出好長一口氣。
原來,君家有女初長成,而這少年郎,是熊熊被大丫頭給煞到,不關她的事。
“那,真是不巧呢。”
不巧?賈布衣的頭皮冷不防地又升起麻意。
“今兒個,大丫頭好像陪她娘出門去嘍。”
不會吧,今兒個他當真背到底了?
“一大早就出去……”
真的假的?
殘酷卻現實的答案揭曉,瞪直眼,賈布衣有着哭笑不得的自嘲與無奈。
君家大姑娘,不在家!
今令今
君迎夏陪着母親送一些食物到城南的綠弦巷弄,離開時,別了母親,轉向偏側的一條小巷內。
“上回陸婆婆身體不適,不知道好多了沒?”她低喃着。
但,陸婆婆沒撐過來。
當君迎夏瞧見巷口的幾戶人家全都釘上一塊白布時,心裏頓時了悟,不禁雙眸含淚。
“小姐……”
輕應了聲,她微側過蒼白的臉,不讓小珍瞧見她已然泛紅的眼框。
但,小珍眼沒瞎,哪會瞧不出主子的心情起伏。嘆了嘆,她將空的錦盒抱在懷裏,上前低聲勸慰。
小姐,你別難過了。”
“陸婆婆的病拖着,也是折騰她老人家呀。”
“我懂。”君迎夏輕吸吸鼻子。“我該去給陸婆婆上個香。”
小珍不語,跟了幾步路,猛然想到不妥,旋即拉拉她的袖子。
“小姐你現在不太適合踏進陸家呀。”
“為何?”
“因為小姐你穿的衣裳……”她打住不再說下去。
微愕的君迎夏低頭檢視自己身上的紅衫鬱金裙,也對呵,穿紅戴金的上喪家,確實不妥。
垂首,她杵着不動。
“小姐,我們先回去吧。”瞥了瞥早已西沉的夕陽,小珍勸道。
“明兒個再來給陸婆婆上香也不遲呀。”
拭了拭眼角的淚,君迎夏沒再堅持,只再對巷尾投去一眼,踩着蓮步慢慢離開。
大老遠他就看見她,還有那因傷心而哭紅的眼眶,他心口一陣愕然,哭什麼呢她?
原本一心急着上前的賈布衣,此刻反倒停駐不前,深邃的隼眸定定的凝望着她……瞧見她抬眼、瞥見他,毫不掩飾淚眸的倏然開朗……剎那間,他的心緒也隨之掀波起浪。
芙蓉笑靨,真是美極!
他幾乎要無酒自醉,就這麼叫她的輕笑給醺得陶陶然。
“賈公子?!”
“還記得我?”
“當然。”心思單純的她啥也沒多想的直答。
“那就好。”不枉他對她一番迷戀。但因為她泛紅的眼,他笑意微斂。
君迎夏沒留心他的變臉,輕吁了口氣,矜持且客氣的說:“真是巧呀,竟然會遇你。”
巧個屁呀!
他根本是從君府出來后,就等在這,存心堵她來着的,還巧哩?
想到一整天下來受到的鳥氣,差點,咒罵就脫口而出了,嘲笑的話在舌尖兜了一圈,吞回肚腹。
“我是來找你的。”
“啊?”
“聽你家的下人說,你回府時,都習慣走這條大街。”這個消息花了他不多不少共十枚銅錢換來的。
君迎夏微怔。
“找我?”
“就是找你呀。”
“呃,賈公子有什麼事?”
“沒事就不能找你嗎?”
頓時,君迎夏啞口無言。
沒事沒情,他找她做啥?她與他素昧平生,頂多,就是欠他當日幫忙捉貓之情,如此罷了。
他為何應得這麼理直氣壯呢?
“為什麼哭了?”
“啊?”
“遇到了什麼事?”他的話很輕,口氣卻有着不容輕忽的逼問。“或者,是遇到了什麼人?還是遭人欺負了?”
聽他連珠炮般的問了一堆,再思及自己紅了眼眶的原因,君迎夏輕咬下唇,不由得又是淚眼汪汪。
見狀,賈布衣暗罵自己的莽夫舉止,不假思索地將語氣放得更柔,態度更溫和。
“走吧。”
走?
“晚了,我送你回去。”眼角瞥向跟在她身邊的小丫環,再回望她的目光。“還要上哪兒嗎?”
“呃……沒,正預備回家呢。”
“那我們走吧。”
“啊?”
“至於是誰讓你掉眼淚這事,你可以邊走邊說。”
像被蠱惑了,君迎夏慢慢的踱向他身邊,泛着迷惑不解的水眸瞅着他。
他為何這麼關心她的眼淚為誰而流呀?
賈布衣也沒多作解釋,只給了她一個滿意的粲笑,等着她走到自己的身邊。
始終睜着大眼的小珍跟在兩人後頭,細短手指在錦盒上輕輕的敲擊着,看着身材頎長的俊俏公子伴在小姐身畔,刻意配合小姐的蓮步輕移,不由自主的在腦子裏作起春秋大夢。
她不知道這位公子爺是誰,但聽他們的對話,似乎是舊識呢,而且呀,平心而論,小姐與這位公子爺並肩而行的這個畫面,挺美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