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如果說,孟獲對這一延再延的家居生活感到不耐或是覺得受困縛,那根本就是在睜眼說瞎話。
“孟大哥,你又在對着我乾瞪眼了。”將剛泡好的熱咖啡在他鼻下晃呀晃,汪左蓁笑丑着他的視而不見。“喏,咖啡來了。”
“嗯。”
一旋身,她斜趴在長沙發的另一端,歪着腦袋,笑問:“你是在想事情,剛好目光對準我?還是,你壓根就是在看我?”
“都有。”
“依我說呢,你是在看着我發獃。”反正想等到他開口說出確切的答案,不知得等到民國幾年,所以她乾脆直接挑了項答案比較省事,看能不能將話塞到他嘴上,叫他默認。
可孟獲更賊,不吭也不說,老毛病未改的將答案自鼻梢逸出,“哼。”
“沒錯吧,你是在看着我發獃。”頑心一起,她朝他擠眉弄眼的做着鬼臉。
凝望着她嬌俏的模樣,孟獲的面容細胞猛然鬆動,差點跟着她一塊兒擠眉弄眼。
“就算是吧。”他給她一個模稜兩可的回答。
沒錯,他是在發獃,而她呢,正是讓他又怔又愣又目不轉睛的對象。嘖,她猜得真准。
就算是吧?瞬間,她的心提了起來。
“是我變醜了?”所以他才會盯着她不放,想找出她醜陋的缺陷?
“你依舊漂亮如昔。”想也不想,他脫口便說。
“呵呵。”她笑紅了臉。
難得孟大哥這麼斬釘截鐵的誇她漂亮,她的心長了雙翅膀,像即將破蛹而出的彩蝶,蠢蠢欲動。
依舊漂亮如昔,這是不是代表在他的眼中,她臉上無法磨滅的瑕疵根本就不算瑕疵?
而孟獲則反常地沒在肚子裏暗怨着自己的脫口而出。
不可否認的是,來到長島的這些日子,生活與情緒安詳又愜意得叫人心滿意足,甚至可以說,他相當相當的沉醉在這許久未曾有過的安逸心境裏。
如果不是她母親又來一通要錢的電話,或許,他會允許自己暫時拋棄一切的鄙夷與憎怒,再留下來多住幾天,任由愈顯貪婪且不受控制的心去喜歡她、去愛上她!
如果不是蘇珊傳來的消息,他真的已經跟自己承認,即使是隔了六年的空白,對她,隱埋在心底深處的情愫一待被掘出,竟是有增無減的叫他心驚。
當年,年少輕狂的他甫遭喪親之痛,生活無依無助,心境苦澀且郁沉,而她是除了早逝的父母外,第一個不因他的陰鷙與桀驁而對他築起藩籬的外人。是她給了他想要歡笑的理由與衝動……但她為何執意要遠赴瑞士念書?
這是他始終在意且頗有怨怒的一件事。
“孟大哥,你的眉頭又皺起來了。”盯着他在剎那間由開朗愉悅轉為陰沉迫人的神情,她咽回輕笑,緩緩地坐正身子,關切問道:“怎麼了?”
“沒事。”
“你的臉色騙不了人。”她謹慎的提醒他,她沒瞎,有眼睛可以看。
“是嗎?”對她的詢問,他愈來愈做不到沉默以對。“我向來不都是這樣?”
“才不呢,你不是這樣的人。”她才不接受他浮顯着苦澀的自嘲。
對別人,孟大哥確是常不搭不理,只依着情緒喜怒無常,或許旁人對他的行徑已經是習以為常,可是,她不,他向來對她有問有答,即使應的也常只是隻字片語,可是他就是對她……“另眼相待”。
她並非自抬身價,但,她真的很確信這一點。
“對我這麼有信心?”無法否認,她的肯定像股暖流,經由他的心窩流向他深邃冷峻的眼眸。
“那是當然嘍,你從以前就是這樣。”
“怎樣?”
“話不多,但,心地善良。”
是嗎?他曾經擁有過她口中的這種個性嗎?
“初見你,你只到我的肚臍眼。”懷緬的感嘆常教人不由自主地遺忘沉積已久的成見,這一刻,孟獲就是如此,他甚至差點就隨着話和輕喟,將手擱在自己的肚腹上。“這麼一丁點兒大而已。”
“太誇張了吧,就算你長得再高,我那個時候好歹也有到你的胸口那麼高吧?”
這是第一次,孟大哥主動提到從前……嗯,有進步噢!
“有嗎?”
“當然嘍。”她才沒說謊。
好幾次,她都趁着與他擦身而過的機會,偷偷忖量着彼此身高的差距,再暗自惱恨着不爭氣的骨架,一心一意,只希望她長大后別成了個不起色的矮冬瓜,這樣可就配不上在心目中無人能比的他。
“倒是孟大哥你變得挺多,以前的你比較有笑臉。”只要跟她對上話、聊起天,常會見到他微微地露齒輕笑。
雖然不是她巴望許久的那種快樂且喜悅的捧腹大笑,可至少,那時的他嘴角及眼底的冷冽不是那麼的凌厲迫人。
“人都會變的。”這是他的心裏話。
有好長的一段時間,他已經不擅於跟別人吐露心聲。
“我知道。”她的愉悅斂起幾分。
他曾有段苦日子,曾挨了不少平空而來的責難,雖然他從不提及,可並不代表她全然不知,縱使,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吳下阿蒙,可她對他的心疼始終不褪。
“還有,孟大哥。”
等了半天,她仍支支吾吾地沒再作聲,連他都覺得詫異。
“怎麼了?”話一脫口,孟獲暗嘆連連。
莫說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瞧他,相處不過是短短的一個月不到,竟也學着她一樣多話。
“我是想……”她又欲言又止。
“小蓁?”
“呃,你,你明天就要回底特律?”
原來……眉心輕皺,他點了點頭,不以為意地道出他的揣測,“是蘇珊說的?”
“嗯。”俯首,她舉止略顯無措地輕划著桌布,忍了忍,還是將心裏的話問出口,“你什麼時候再來?”
除了蘇珊阿姨無意中在電話那端提起,她在昨兒個眼尖地看到他擱在桌上的機票;是明天的飛機,一張票。而他至今仍未曾跟她開口,這應該也代表他預備一個人回底特律,不讓她跟。
“不知道。”雖說是毫不猶豫的回答,可語氣里卻摻着淺淺的不確定。
“或許,你可以再請蘇珊阿姨……呃……我知道你的工作忙……”她小聲說著,眼神哀求他再度延續這個假期。
沒見到他,她想他,可一旦見到他,有了共處的機會,她更捨不得放他走。只是,不知道是否她多心,總有種感覺,逐年來,她像是個被豢養的嬌貴女人,無憂無慮!卻似乎在行動上開始有了身不由己且無能為力的無助。
“沒辦法。”她沒將話說完,但,他完全知道她想說些什麼。
“啥?”
“工作堆太多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完全知道你的工作在催你回去。”畢竟,蘇珊阿姨的語氣聽起來挺凝重的,她不是不想當個善解人意的好女孩,只是……“那,我可以去底特律找你嗎?”
“不。”
不?!
他不假思索的拒絕讓江左蓁的心一沉,眼淚在心口泛濫,急急地強吸口氣,她努力抑住急欲湧出的淚水。
“為什麼?”她不想輕易退縮。
“我會很忙。”
“可是,沒關係呀,白天,你忙你的,別擔心我,我會找到事情做的……”她忽然揚起好心情。“沒錯,既然畢了業,我可以去找份工作……”
“不行!”這回,他的聲音多了幾分厲色。
“咦?”為什麼不行?
她已經長大,有手有腳地,當然得開始自食其力啦!總不能一直都靠親人的庇蔭,過着舒舒服服卻問心有愧的日子吧!
“你留在長島。”
“為什麼?”
“瑪麗亞會照顧你。”他規避她的追問。
忍了幾秒,她再度為自己爭取同行權。
“我想跟你一塊兒去底特律。”
“你喜歡海,不是嗎?”
汪左蓁心情灰暗地怔坐在椅子裏,凝望着他的眸中閃着薄薄的淚光。
他說的是實情,她是喜歡海,可是,她更喜歡他,他難道不知道?
***
羅素玉對女兒失約了。
剛迷上珠寶設計的她壓根就騰不出時間現身長島,跟着一群善於花天酒地的姊妹淘自米蘭血拚回來,連屁股都沒坐熱,就又呼朋引伴的飛到芬蘭去洗芬蘭浴,只撥了通電話探問。
“什麼,孟獲那小子有去找你?”羅素玉驚詫的聲音里有一絲絲的緊張。“那,他住了多久?”
“快一個月。”
“這麼久……呃,他說了什麼沒有?”
“沒什麼呀,就東聊西聊罷了。”汪左蓁狐疑反問:“孟大哥該跟我說什麼嗎?”
“我哪知道呀?誰知道他那個悶葫蘆會冒出什麼閃死人的話。”她嘖了嘖。“他買了什麼送你?”
“他為什麼要買東西送我?”她的生日又還沒到。
聞言,羅素玉的聲音一下子揚了好幾度,很是不滿,“他沒送?!”
“媽,孟大哥為什麼好端端的要送我東西?”
“小氣鬼。”沒理會女兒的質問,她嘀嘀咕咕,轉來轉去,話題又溜回他的長島之行。“他去幹麼?”
“什麼叫他來幹麼?媽,你才有問題呢,這裏也是孟大哥的家,是他買的房子,他當然有權利偶爾過來住個幾天。”
“唷,怎麼回事?我不過是嚷他幾句不是,你反應這麼大做什麼?”
“我哪有!”
“沒有?”哼,她八成忘了自己是打誰的肚子生出來的,還敢否認?“有沒有你心裏清楚,我沒精神跟你窮扯。說啦,他去幹麼?”
“就說是度個假、住個幾天而已。”提到才離開不到兩天的心上人,體內的低氣壓又開始泛濫,伸舌輕潤潤唇,明明身邊也沒別人,她還是不自覺地放低聲音,“媽,你常跟孟大哥見面嗎?”
羅素玉的心一揪,又緊張起來。
“怎麼突然問這種事?”
“或許是因為幾年來全沒見過面,總覺得……嘖,我總覺得他變得疏遠多了,有點……難以親近。”
“哪會,他從頭到尾不就都是這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才不呢,孟大哥人很好的,雖然話不多,但,他真的對我們很好。”說到這一點,心情不禁又開朗幾分。“這年頭有誰像他這麼大方呀?不但將這麼漂亮的別墅免費借我住,還用那艘剛下海的遊艇教我駕船呢。”
說到孟大哥的了得,她就佩服得五體投地,飆起車來四平八穩,連駕遊艇也這般得心應手,教她無限痴戀地連調轉眼光都難。
“呵呵,他當真買了一艘遊艇?”羅素玉笑了起來。
所有的財物都是他的,聽女兒的口氣,孟獲那傢伙當真是守口如瓶,不但沒跟小蓁提起他這幾年來撥給她們母女倆的花用,連黑着神情依她的索討而買這棟別墅跟遊艇的事也沒說出來,哼,害她瞎擔心。
可說也奇怪,他明明是個受害者,幹麼這麼死心塌地的沉默是金呀?
“媽,你幹麼?笑得這麼奇怪?”
“你又聽得出來了?”心情一爽,她糗起女兒來。
早知道孟獲這麼好欺負,又這麼沉默寡言,平時就該跟他多要一些。但,沒關係,這個錢坑一時片刻還跑不掉,慢慢來,遲早將他的名下財產全都挖過來。
啐,真不知道為何有些人一提到他都是一副他不好惹的謹慎神態。
“誰會聽不出你活像在調嗓子!”真切說來,是像個陰惻惻的巫婆,沿着夜色灑了幾聲叫人顫慄的恐怖笑聲。但她可沒這個膽子將話說出來。“媽,有空你來這兒住個幾天,看看那艘遊艇嘛,很漂亮耶。”
“遊艇不都是那個模樣。”羅素玉不以為意。
“這一艘不一樣,我們……”
“你們?”
“嗯,我跟孟大哥呀,我們一塊兒替它取名字,還親手將名字漆上船身哩。”夢幻般的一個月裏,有他在身邊,任何事都可以讓她做得津津有味。
“怎麼,跟他做了幾天工,這樣你就滿足了?”
“媽,你怎麼說得這麼曖昧?”握着話筒,汪左蓁微糾起眉心,突然想到畢業典禮那天,來接她的蘇珊阿姨無意中所說的話,“對了,我有件事想問你,紐約的公寓是怎麼回事?”
“紐約的公寓?”羅素玉低抽着氣,淺淺的磨起牙來。“誰說的?孟獲?”啐,還以為那傢伙八竿子也吭不出個屁來,應該是藏得住話,可原來也是個話了底的話匣子。
“是蘇珊阿姨無意中說的啦。”不疑有他,她坦白跟母親招供消息來源。“你要求孟大哥替你買一層公寓?”詢問的口氣滿是提心弔膽的緊張。
萬一,媽媽承認這事是事實……老天爺,最好不是,否則,她以後拿什麼臉去面對孟大哥?
“哪有。”羅素玉睜眼說瞎話,臉不紅、氣不喘,不假思索地滿口否認。
幸好母女倆這會兒是隔着千重山、萬重水,汪左蓁瞧不見她臉色大變的憎惡樣。
小蓁在她肚子裏窩了九個多月,性子她怎會不知呢?啐,不吃嗟來食、不取不義財,跟她老爸是同一個倔性子。嫁進汪家二十幾年了,若不是她在他們父女身邊挑斤撿兩,憑他汪守晟的能耐,想過好日子?
哼,下輩子看看有沒有機會再說!
“沒騙人?”
“喲,你還擔心我騙你?幹麼,我騙你有錢賺呀?”
“別生氣啦,我只是順口多問一句嘛。”即使母親的否認鏗鏘有力,她仍是半信半疑。“媽,你千萬別隨便跟孟大哥伸手要東西噢,他不欠我們什麼。”
她不喜歡母親提起孟大哥時,語氣中的憎厭與挑釁,更憂心當她提起她跟他之間逐漸復蘇的情誼時,電話那端傳來的嗤聲與不掩的竊笑。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怒氣微揚,羅素玉旋即便決定反守為攻,惡口駁斥,以求逮着先機,堵得聰明卻心軟的女兒先退下陣去。“就跟你說過幾百遍,你媽又不是乞丐,何必去跟人伸手要錢呢?”儘管是事實,她不時地透過蘇珊跟孟獲要錢,可依舊是應得理直氣壯,不容他人質疑。
的確呀,她又沒騙人,無論她人是身處天涯海角,只要一通電話,自然就有錢入帳,又何必她親自伸出纖纖玉手去看人臉色呢?
去,不知變通的笨女兒。
“我不是在罵你,只是……這幾年我們的經濟是拮据了點,但是,如今我已經畢業了,可以找份工作賺錢養家活口。”正因為體恤母親的理財不易,這幾年來,雖然她的零用錢幾乎是零,可她絲毫不以為意。
她夠大了,早該學着自食其力,爸爸留下的任何一筆資產,全都該是屬於媽媽的,更何況,她一年下來所掙得的獎學金應付生活所需是綽綽有餘,甚至,還可以在逢年過節時匯一些給母親應應景呢。
當年,如果不是母親的堅持與幾近狠心驅離的態度,她才不想千里迢迢的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念書,更遑論這筆錢還是孟大哥出的……嚇,對了,這件事,她都忘了親口跟孟大哥說謝謝呢。
“養家活口?”羅素玉聽得一愣一愣的。
小蓁在說什麼天方夜譚?!
“是呀,我已經考慮過了,再過幾天就去找一份工作,開始賺錢。”地點,就在底特律。
雖然孟大哥似乎不贊成她去底特律,也不太贊成她想找份工作的念頭,但,她想去那兒,想住在那兒。
因為,那兒有他!
“你想找工作?”
“嗯,雖然教授替我介紹了幾個工作,可是,我想了想,決定放棄。”之所以不願接受教授的好意,是因為這幾份工作的地點全都不在底特律,自然,沒有第二句話,不予考慮。
“等一等,你先別忙着找工作。”
“那怎麼可以呢,不賺錢,我們以後吃什麼?”她頗為訝異母親的阻止。
爸爸留下來的錢應該不算太多,她不清楚詳細數目,但,即使錢再多,只進不出,遲早也會有揮霍殆盡的一天呀;她不想再繼續寅吃卯糧的過日子了。
“放心啦,你的事,自有媽媽作主。”
“什麼意思?”
“你媽媽我的意思呢,是要你乖乖地等着過好日子就是了。”笑笑,羅素玉不待她再有話說便急着收線。
接下來,她也該親自走一趟底特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