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秋惘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隨著賑糧一案的摺子遞往京城,靈州便黑雲壓城,尤其是名府,更是山雨欲來,彷彿一切都只待塵埃落定。
全城惟獨陳墨霖情緒高漲。辦了這樣的大案非但揚眉吐氣,甚至震動朝野,彷彿已能看到將來的錦繡前程,歡欣鼓舞之餘,只等朝廷欽差早些來到,讓他再着手大於一番。
曠之雲卻沒有他這樣好的興緻,經過這次事件,他倒發現陳墨霖在京里似乎很有些關係,不然以他小小同知怎能將這樣涉及整個江南官場的摺子直遞上京城?而且,他還覺得陳墨霖最近似乎不太對勁——興許是自己總泡在名府而不回府衙幫忙,讓他有些不滿吧,他猜想着,暗笑自己多疑。
唇角微揚,卻發現身旁的佳人似乎比他還心事重重——煙眉凝成一線,名枕秋的目光飄忽在名府的亭台樓閣之間,雖然解脫了仇恨,她卻不覺陷入了另一個僵局。
暗夜仍是有夢,不為仇恨糾纏,卻因去留難定。每每淚流而醒,便撞上他瞭然的目光,撲於她面頰,氤氳成一片。彷彿他什麼都不會在意,一切都隨她選擇,無論“枕秋”“章秋”之名,他都會接受,他只是為她的輾轉而心疼。
每到那一刻,她便會忍不住想緊擁他,卻又有那麼一點點恐懼——她如今究竟是誰?是能一走了之的“章秋”——丟下這一府老幼承受即來的風雨,她於心何忍?何況這風雨也有她一份推波助瀾;還是勉強留下的“枕秋”——難道她還要冒充下去?那她以何身份承受他的情意?
“小姐,老爺有請。”下人的來報,收攏了她的愁思。
名枕秋不自覺地看向曠之雲,眸中有着不安。
“小姐馬上就來。”曠之雲收到了她的求助,首先打發了下人。
“我……”她竟有些害怕,怕一見到名老爺,她就會想到過去的不快,以及她曾經的殘忍。
“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將來你終究是要面對的。”他可不希望她這樣逃避一輩子,他雖然有耐心,卻也不想陪她猶豫到地老天荒,於是他攬住了她的香肩,“畢竟他是你妹妹的親外公。”
名枕秋點了點頭,又抬眼望他。
曠之雲知她倔強難改,永遠也說不出求他的話來,於是會意的與她同行。
秋還未深,離冬尚遠,身處南國的房間內卻已點燃了炭火,淡淡的氣味飄滿了屋子,聞來有幾分蕭索,就像是垂暮。
看着纏綿病榻的名老爺,名枕秋已有了種落淚的酸楚。人生在世不過如此,就算佔盡財富,又能怎樣?就算仇深似海,又能如何?如今躺在床上的,也不過是個可憐的老者。心裏一陣酸,更一陣悔。
“荷荷……”名老爺含混不清地吐出幾個字來,身旁的管家連忙湊上前去,費力地分辨了半晌,方才抬頭對名枕秋說:“小姐,老爺讓你靠近些。”
名枕秋依言走到床邊,名老爺昏暗的眼裏放出了光來,想說話,卻一陣咳嗽。
“外公?!”名枕秋忙替他撫背頎氣,這一切動作看在曠之雲眼中已是那麼地自然。
名老爺咳出一口痰來,終於舒服了一些,“枕秋……你還……怪外公嗎?”
“啊?”名枕秋一驚。
卻聽名老爺又道:“怪也不打緊……是外公老了,記性差了,當初……你娘……唉……我怎麼又要逼你……”他咳嗽了兩聲,“你不願意嫁給陳大人吧?”
“我……’名枕秋猶豫了一下,終於搖了搖頭。
名老爺苦笑了一下,“你可比你娘爽快多了……她當年只敢偷偷地跑,卻不敢跟我說。”想到了惟一的女兒,他已忍不住要落下老淚,頓了頓又道:“所以,你現在要是喜歡誰,不喜歡誰,都不要瞞我……”
“外公……”聽他推心置腹,名枕秋未語已先硬咽。往事悠悠,當真已無對錯可評說。
名老爺抬眼看了一眼名枕秋,又看了一眼曠之雲,說道:“我聽人說,曠先生對你不錯,當初他還救過你呢……你要是願意,不如趁外公還有些力氣,替你們文定了吧?”
名枕秋不知該如何回答,柳眉輕鎖。名老爺看在眼裏,難掩失望,還未及開口再問,又一日氣梗在了胸口,不由得又開始咳嗽喘息。
一旁的管家、下人忙圍了上去,名枕秋也不停地給名老爺拍背順氣,忙了好一陣,名老爺才恢復過來,但已渾身乏力,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能望著名枕秋,等她回答。
“曠某會小心照顧她的。”曠之雲替名枕秋給了他回答。
名老爺盯着他良久,似乎滿意了一些,終於疲倦地沉沉睡去。
“我……我不……”名枕秋艱難開口。
“不想嫁我就坦白說,我受得起打擊的。”曠之雲一臉邪笑,用臂彎將她箍牢,哪裏有半點能受打擊的樣子。
“不是……”契合在他懷裏,一陣暈陶陶的暖。
“那就是想了?”他沒個正經,側首給她一吻。
“我……”紅暈爬上了小臉,名枕秋暗惱:他怎麼總愛轉移她的話題?
曠之雲總算識趣地不再逗她,手裏把玩着她的手指.“你可得自己拿主意。”巧妙地掩飾著期待的緊張,也不知是因為這事牽扯到她的過往,還是當真拿不准她的芳心。
名枕秋從他懷裏抽離,並未發現他在她身後悄悄地皺眉,隨後便閉上了雙眼。她怕在他的懷裏,她會貪戀太多而沒了理智,所以便獨自倚坐在窗前,讓涼涼秋風助她想個究竟。
眼前黑暗的短暫時分,她的抽離竟讓他的心頭一緊:莫非當真是報應不爽,他終究躲不過失明?不!他還想再多看看她的,再多一點時間將她的身影永遠雕刻到心裏!
所幸黑暗每每襲來,卻都來去短暫,眼前很快便又有了光亮,他看見她獨坐凝神的身影。看來她是吃定了他的耐性,知道他會給她時間開口。可此時,凝望那嬌軀,也不知怎的,他忽然很想不問其他,只將她牢牢地凝握在手,一生不放——啊,文定,莫非真是要文定的緣故?他低眉而笑,想不到自己也會如此認真得世俗。
等待的時間最是難耐,貪看那動人身姿,他無意中想起了桌上的文房四寶,終於找到了方法來填補空虛。
思索半晌,名枕秋回過身來,正欲開口,卻見他正埋首案頭,專心致志。好奇心起,她走至他身旁,看他妙手丹青,畫的正是她!
她本不敢相認,只因他將她畫得太美。她何時如此面如芙蓉,眼似秋波?她又何時這樣香花依依,笑容婉轉?可她認出了那淺淡的眉宇,眉宇間的一點輕愁——他竟這樣將她瞧透!他瞧透了她即使能放下仇恨,也還是放不下名府;即使她能忘記過去,卻還是忘不掉內疚。可她終能含笑,都是因為有他,因為有他拈柔情之花管她鬢邊——無論畫裏畫外!
忍不住從背後貼近,將感動的眼淚流到他寬闊的肩頭,“你將我畫得太好,這畫……能不能給我?”
曠之雲則在前面低笑,“這可不行,我要自己留着。”頓了頓,聲音里有着絲淡淡的悵惘,“也許有天我老眼昏花了,還可以摸着它想你年輕的時候。”
她沒聽出話中深意,只赧紅了俏臉,“就是你老了,我……我也還會讓你瞧著的。”這已是她最坦白的表達。
聽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他笑得心滿意足,回身將她抱了個滿懷,“你這是答應了?”
她輕輕點了點頭,又趕忙抬起了頭來,辯白似的急急說道:“我……是為了外公,是我對不起他老人家,所以……所以……”下面的話卻遲疑着難以出口:他將怎樣安排他們的未來?她總不能自己開口要跟他浪跡天涯。
“所以,你只是暫時留在名府當大小姐,等這裏風平浪靜了,你便要離開。”曠之雲眼波清明,早將她的心思收入眸中。
“可以嗎?”她問得惴惴。
原以為依他性格,他又要“討價還價”,未料他卻爽快地答應,笑若高天流雲,“說吧,想去哪兒?”
眼眶一陣灼熱,她投入他的懷抱。其實她哪兒也不想去,因這世上,她只貪戀這一方溫柔……
數日後。
“陳墨霖,你到底有什麼事?”一回衙門,曠之雲便指名道姓地發問。他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他怎麼敢在文定之日把準新郎官招回府衙?
“曠兄,實在是不好意思。你莫見怪,莫見怪。”自知理虧的陳墨霖只得賠笑,“實在是有急事,事完了,立即就放你走。”他怎會不知道?且不說名府因要借辦喜事重震聲威,而將文定之事搞得異常盛大,就說了之雲本身,小小一個師爺居然“賴”在名家“賴”成了“駙馬”,這件事情已經弄得全城轟動。要不是事關重大,他又怎會去冒這天下之大不題?
“有話直說。”曠之雲威脅地眯起了鳳眸。
陳墨霖只好實說:“是欽差大人到了。”
曠之雲直覺地一蹩眉,“與我何干?——我告辭了。”
“曠先生慢走。”卻聽屏風後有人說道,一名身着官服的男子隨語緩步而出——正是欽差袁楓。
見到袁楓,曠之雲不覺眉心一緊,隨即只得無奈一笑,定住了身形。
袁楓道:“曠先生在賑糧一案中協助陳大人辦案,多有功勞,就連聖上也有所耳聞,特有密旨嘉獎。”
礦之雲掀袍跪下,陳墨霖則恭身退出。
袁楓請出賽旨,曠之雲接過閱后,不禁眉峰更緊。
袁楓拉他起身,問道:“事情不妙?”原來他二人是京中舊友。
曠之雲苦笑着看他一眼,“是密旨,你還敢問?”
袁楓笑了,“密旨我也能猜着七分。皇上是不是問你:居喪三年,喪期已滿,怎麼有空查案,卻無心回朝?”
曠之雲點了點頭,嘆道:“看來這回是非回去不可了。”
“你就是不回去,我也要把你押回去。”袁楓道。
“怎麼?’
袁楓壓低了聲音,“朝里有人彈劾你居喪不憂,借查案之名,行苟且之實,與江南富商之女過從甚密。”
“想不到我在朝中的人緣如此之差。”曠之雲揉着眉心。
“怪只怪你是天字號第一大寵臣。”袁楓語有深意地笑道。誰讓他那麼得寵?居然找了個乳母病故的理由就能准了憂,想想朝里誰能服氣?
曠之雲看着他,“你是來抓我的?”
袁楓擺擺手,“我只是負責護送你的。”
礦之雲輕嘆了口氣,“你可知道今天是我什麼日子?”
“全江南都知道。”他這欽差一路上就聽人都在說某曠姓師爺怎樣高攀上名家的傳奇故事,還不止一個版本,“莫非——你是當真的?”
曠之雲坦然一笑,斬釘截鐵,“當真。”
他是不是不要命了?!讓彈劾之辭罪證確鑿了不說,還要再加上欺君之罪——他忘了當年是怎樣感天動地地討了那麼一張賜婚的聖旨了?袁楓不禁勸道:“都這個時候了…”
“我答應過她的。”曠之雲打斷他,“此時又豈可相欺?”
不欺她就欺君?袁楓直覺地要阻止他的愚蠢行徑,於是向門外喊道:“陳大人!”
陳墨霖自然沒敢走太遠,急忙進來,只聽袁楓道:“曠先生的安危就交給陳大人你了,望你‘護’牢了他,直到天黑時他隨本官一起上船。”
“袁……”還沒等曠之雲出言,袁楓便匆匆離去。
曠之雲只得望着他的背影興嘆,隨後便將目光移向了陳墨霖。
“他官大,我聽他的。”陳墨霖知道他想幹什麼,忙不迭地向門外退卻。
未料曠之雲卻慢條斯理地坐了下來,笑道:“放心吧,我不會讓你為難。”
聽他這樣說;陳墨霖反倒不好意思,只得在他對面坐下。
兩人皆無話可說,只能各想各的心事,直到忽然曠之雲站起了身來,除墨霖下意識地也隨着他站起,卻不料曠之雲一手扶住了他的肩頭,“大人……“你怎麼了?”他不會要裝病吧?
卻聽曠之雲沉沉道;“我……看不見了。”
“你不是好了嗎?”陳墨霖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曠之雲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地抬起頭來,眼波已清亮如常,“你是什麼時候認出我的?”
陳墨霖吃了一驚,“你怎麼知道?”
曠之雲鬆開了扶在他肩頭的手,“是你不該那樣發問:曾經失明的曠玉,而不是曠之雲。”
陳墨霖臉色一白,頓時說不出話來。
曠之雲解嘲似的笑笑,“我還以為我藏得很好,沒想到還是被你認了出來。”他頓了頓,“也難怪,七年前的瓊林宴上,我們見過面。”
他竟也記得那場瓊林宴,他永世不忘的瓊林宴!陳墨霖不覺在袖中握緊了拳:那是他最深的回憶,因為正是那場瓊林宴影響了他一生!那時他剛過十七生辰,正是金榜題名、躊躇滿志,更何況考官們都讚歎他是本朝最年輕的進士。本以為從此青雲直上,卻不料金殿上金口一開,此等殊榮便讓與了他人。瓊林宴上,他鬱鬱寡歡,知情人都笑他傻,指指那頭語含深意地勸他:他怎比得上人家!他順手看去,果見一清雅少年——原來就是這樣一個少年讓他變得亟亟無名——再看那容顏絕色如玉如英,他當然比不上!
而當多年以後,這張容顏居然又出現在他面前,他竟一直沒有發覺,甚至還和那人成了朋友!直到最近和京城來往漸密,聽人提及那人丁憂不歸,他這才驚悟:那人就在他身邊,甚至連姓都沒改!
“是你說出我下落的?”曠之雲淡淡問道。他起先還奇怪,都三年了,朝里怎還有人”惦記”着他?不禁聯想到了陳墨霖前段時間的反常,於是恍悟。
陳墨霖默然,心裏不動有些愧疚。當初他也是一時嫉妒心起,透露了他的行蹤,哪裏知道他在朝里人緣那麼不好,又哪裏能料到後果會這樣嚴重?
見陳墨霖定定地看向自己,曠之雲不由想起了瓊林實上的情景,想起了被阿諛包圍的自己,忽然感到一束目光直視。當他循着那目光看去,他看到了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少年,正牢牢地盯着他看,目光里滿是和他人~樣的鄙夷,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心像被針刺過.他沒想到就連一個同齡人都將他想得那麼骯髒,他更沒想到這目光所帶來的刺痛他到今天還記得,即使他已知道了原由——他曾打聽過那少年的來歷,得知那少年比他還小兩個多月。
“人羨桃花舞春風,又鄙其色艷媚春風。”望着陳墨霖,曠之雲漸漸斂去了笑容,神情之中難得幾分蕭索,幾分落寞,“可又有誰真明白桃花心意,更有誰敢去問春風原由?既然如此,春風何過,桃花何辜?”
陳墨霖怔了好一會兒,方才明了他話中諸多無奈,不由更加赧然,正猶豫着想說些什麼,卻見曠之雲正悄悄向門口移步,忙拉住他,“你還是要去?”
“你們不就怕我不是奉旨成婚嗎?”曠之雲遲疑了一下,終於坦白道;“你們怎麼就那麼肯定我要娶的不是我向皇上求的那個人呢?”
“你是說:名小姐就是你要找的人?”陳墨霖恍然大悟。
“是——”曠之雲趁他鬆手,急忙向外溜。
“離天黑可沒幾個時辰了!”陳墨霖好心提醒,看着那亦敵亦友的背影漸漸遠去,心裏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哦,對了!”走了兩步,曠之雲忽然駐足。
“誒?”
礦之雲轉過臉來,依舊笑得一臉邪魁,“這半年的薪俸,你可別忘了算給我,天黑之前,一兩也不許少哦!”
陳墨霖望着他終於溜之大吉的背影,心裏忽然升起種感覺:他怎麼好像又被他給設計了?!
這是什麼回事?被約到后牆外的名枕秋有點弄不清狀況:怎麼他們這對未婚夫妻不好好地在正廳文定,反躲到這牆角來私定終身?
“我……我很抱歉。”曠之雲開門見山,一臉歉意。
在他太過真誠的歉意里,名枕秋心一沉,“出了什麼事?”
“京里有些急事.我要離開一段時間。”說著,他撫平她立刻蹩起的眉心,“放心,我會回來的。”
幾乎要脫口而出跟着他走的話,可終究被她咽了下去。他既沒有開口,她又怎能強求?再者說,即使她能放下自尊,也難放下如今風雨飄搖的名家。本打算將文定作為對名老爺以及名家的最後交代,卻沒料他要提前撒手。心思飄飄搖搖的,興許是這些天她已習慣了倚賴於他,沒了他,她竟不知自己以後該怎麼辦?
如果可以,他會告訴她,他有多麼不舍。看到她的憂慮,他忍不住環抱住她,吻得細細密密,彷彿是在勾勒她的輪廓,“依名家現在的情況,我想你也離不開,那不妨就在名府等我吧。”名老爺如此操辦足見對她的重視,他知道她心裏還有愧疚,她不可能就這樣忘恩負義地一走了之。再說,京中風雲多變,他也不忍帶她同去歷經難測天成。
等他?要怎樣等?心跳得好快,可她為什麼總覺得不安?他好像依戀得過了火,她怎麼都疑心他這樣熱吻簡直是要將她揉進他身體裏去!為什麼這樣的纏綿竟讓她又有了那樣的幸福感——彷彿飲鴆止渴,彷彿此生難遇·,…·敏銳地察覺了她的疑惑,他將她摟得更緊,也吻得更熱,只盼能用更濃的情潮淹沒彼此的憂慮,卻仍不敢直言相告,生怕因她擔心而節外生枝。
“也不知為什麼,我……我有些怕。”她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
能讓倔強的她說出這樣的話來,該是怎樣的一種擔憂?心弦牽動,他卻裝作不察。彷彿他不說,時間就能這樣停住,他就永遠不必離開。
他的吻甘中帶苦,讓她一顆心七上八下,好不容易他終於停止了狂熱的探詢,對她露出了往常的笑容,“有什麼好怕的?你忘了你當初是怎樣激公孫曉的?留在名府,才是最大的勇氣。”
他就是這樣深知她的弱點,他知道一旦激起了她的倔強,她便會無所畏懼,一闖到底。可這回不同啊,這回他就要放手了,被他撕去了偽裝的她還能否恢復當初的勇敢?她不知,她心揪。
彷彿知曉她的脆弱,他探身在她的頸項,在她耳邊柔柔地低喚了一聲:“枕秋——”維緒二字,語意沉沉,心意沉沉。
怎麼忽然提起這個名字?她起先一愣,隨即明白了他的用意:是啊,她名義上仍是“枕秋”,她的身份也還是名府的大小姐,於情於理,她都得堅強起來。可是淚水卻悄悄地浸濕了眼眶——如果是要用他的離去換回她曾經的堅定自持,那她情願埋首在他懷裏脆弱!她再也不要以前那個冷然的自己,不要!
心房揪扯中,耳邊傳來了喧嘩聲聲.她知道府里已經賓客盈門,現實卻讓她覺得格外清冷。
曠之雲也聽到了聲響,於是鬆開了她,含笑道:“我們該回去了。”說著,舉眸看向身旁的院牆,挑高了眉梢。
名枕秋讀懂了他的暗示,含淚而笑,‘’還要翻牆?”
“今天可是我們文定的大日子。”他笑開,執起了她的手,“我們該大大方方地走前*”
正說著,卻見一片秋葉正巧翩然墜下,落在她的肩頭,他替她拂去,輕柔的動作帶動了她的眸光,她低后看到了彼此交握的兩手,恍榴間,笑容凝駐在了嬌顏,彷彿天長地久……3@暴天將晚,人方散。
“曠之雲那個傻子!”陳墨霖匆匆闖進名府,一見名抗秋便低叫。他給他機會溜出來,是讓他帶名枕秋上京開脫,可不是要他來辦喜事的!誰知那傻子竟然自覺自愿地回府跟袁楓上了船,而且,根本就沒帶上名枕秋!
“不行,不行!”那傻子不顧惜自己的性命,他還怕因他一輩子內疚呢!陳墨霖拉了名枕秋就走,“你跟我走!”
“去哪兒?’名枕秋莫名其妙。怎麼今天連陳墨霖都失常?
“去碼頭!”陳墨霖也來不及細說,只道:“你再不去,你那未婚夫就犯了欺君之罪了!”
風聲呼呼,落木蕭蕭,月已在天,遺一地霜華遍照凄冷,馬蹄起起落落,呼應名枕秋心跳聲驚。
一路上也記不清陳墨霖究竟向她解釋了什麼,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他要走,而且可能永無歸期!剎那間心湖像被巨石投人,心急如焚,理智全喪——從沒憧憬這永遠,是他用等待給了她堅強;從沒奢望過婚姻,是他用柔情給了她希望。是他奪了她的心跳,是他讓她……愛上了他,他又怎能用柔情將她束縛在原地后,自己撤線而走?!他怎麼可以這麼殘忍?!他難道不知道冷清的深潭經不起漣漪,她本就脆弱的心房再也經不起任何的變故?!
馬車終於速度漸慢,她聽見了外面的人聲嘈雜,拉開布簾,撲面而來的是圍觀欽差大駕的人潮,熱浪滾滾的氣息只讓她更加心焦。來不及等馬車停穩,她便迫不及待地跳下車去,可人山人海之中,她又向哪裏去尋他的身影?
幸好有陳墨霖在旁開道,為她在人海中“殺”出一條小路,曲曲折折通向那頭隱身在漸垂夜幕中的船隊。好不容易擠到了船隊之前,卻又被官兵攔住了去路。
“官爺,請你讓我過去,我要找人!”放下全部自尊,苦苦哀求,都只為他!
“不行,不行!”船隊就要起錨,哪容一女子在此胡鬧!
“我是靈州同知,你去告訴欽差,讓曠之雲出來!”身材不便的陳墨霖稍後也擠了過來,立時端出了官威。
“這……沒這規矩,大人。”那兵顯然為難,而船隊已要起航。
“那……那拜託你將這個交給他!”從懷裏掏出一方層層疊疊包得整齊的絲帕,遞到那兵面前,淚已忍不住要掉落——拋掉所有矜持,也只為他!
“還不快去?!”
也不知是被她淚眼汪汪所感,還是被陳墨霖一聲怒吼所懾,那兵忙擇了那絲帕,跳上甲板,奔向身後的船艙。與此同時,他腳下的船身也開始漸漸離岸。
快些,再快些呀!心跳如擂鼓,恨不能變成那兵的腳步,闖進那戒備森嚴的船艙,哪怕是紫禁金鑾,她也無所畏懼——一切一切,還只為他!
終於,模糊的淚眼裏,她看見他出現在船尾,卻已水走船行,急忙向他揮手,他又怎生靠近?只能兩兩相望,語不能及。
“曠之雲——”見曠之雲始終不曾移動過腳步,陳墨霖心下一沉,也顧不得什麼官體,高聲呼喚。
曠之雲果然向他出聲的方向走了幾步,直到觸到欄杆,再無去路。
“出聲呀!”陳墨霖在名枕秋身邊焦急催促。
她說什麼好呢?她還能說些什麼?轟轟然的心跳早已溢出了喉腔,卻聽曠之雲在那面向她喊道:“別擔心——等我回來——娶你——”
幾個字尾音長長,劃破夜色沉沉,拂過水波深深。淚水潰如決堤,她只能拚命地點頭,用力地揮手,彷彿要抓住天地間最後的幾點回聲,彷彿這樣就能證明他們姻緣一場。
最終只有水過無痕,飄渺的時空裏,只剩他在船尾綻出的一抹笑容,印在她心頭,好像生了根……
“就是她嗎?”袁楓走到船尾,目睹這一場生死相許。
曠之雲沒有回答,依舊面朝著水波,眼波微瀾,好像已將整個天地都置於眼底,其實卻什麼也瞧不見。
袁楓也遠眺浩淼煙波,問道:“這麼自信你回得來?’得寵歸得寵,他這次惹下的可不是一般的麻煩。
“那你放了我?”礦之雲挑眉,不改戲謔本色。
“休想。”袁楓笑道,臉上卻不禁露出了擔憂之色。
曠之雲沒有繼續這個話題,遞給袁楓一件絲帕包#的東西,“幫我打開看看。”
“你又看不到了?”袁楓這才發現他眼無光澤。
曠之雲點點頭,不忘囑咐:“你小心點。”
袁楓依言打開了層層包裹,不禁一愣,“花?怎麼還是枯的?”花瓣已然乾枯,不但本色褪盡而且微微泛黃,少說也有好幾年了。
曠之雲聞言迅速迴轉,摸著了那絲帕,搶在手中,笑意盎然,“是桃花。”手指撫過花瓣,那小心翼翼的神情,彷彿是觸摸着他的美夢,醉意陶然——原來這十年並非是他一廂情願,原來她也在心底珍藏着那場邂逅——否則她又怎會將這桃花留了十載?
水面來風,他將那花瓣貼近胸前,彷彿是保護著一顆芳心——他終於得到的芳心——即使它倔強,即使它外表冷然,它最終還是將所有未來都交付於他,他又怎能讓它空待?!
這樣想着,月光照出他一抹笑來,自信滿滿,恍如誓約……
思君如明月,蕭蕭秋深處。
當秋葉堆滿窗前,名家也如大樹經風。幸好頂替賑糧之事查實名家確不知情,所以雖經幾番公案折騰,名家終也安然無恙地度過了這多事之秋。人心難定之時,多虧名抗秋泰然自若,任黑雲壓頂而不改從容,這才穩住大局。可又有誰知她的心驚——他可無恙?
“京城我們可夠不著,上面也沒提有個姓曠的。”官差們如是說。
那京里可有他消息?
“他好像進宮后就沒再出來。”已升知府的陳墨霖如是說。
那他究竟怎麼樣了?
無人能給她確切的回答。於是輾轉、惶惶、心碎……思君如明月,飛雪漫天時。
當小雪初臨江南,名府也素白一片,名老爺安樣病逝,喪事、雜事,讓她忙了一個冬天,沖淡了思念。幸好還有公孫晚幫忙,而他們常會相視苦笑,她知公孫晚是笑堂堂名家最後竟落得由他這個外人料理——可她又何嘗不是?那時,空虛就會涓涓滴滴湧上心頭,情難自抑。
思君如明月,不覺又一春。
當春花開滿芳庭,她會想起那初次邂逅的甜蜜,會惦記他十年守侯的痴狂,有時她會甜極而笑,有時又會悲從中來。
思君如明月,夜夜減清輝。
明月如他目光,讓她忽然想起了分別時他在船尾的反常,驚跳起來去找陳墨霖,這才知曉了關於他的一切,還有他從未痊癒的眼睛——難怪他總愛那樣肆無忌憚地瞧她,原來不止因他找了太久,等了太久,更因他生怕有天會再也無法凝望!
原來,他瞞她好苦!
原來,他竟是這樣一個誓願以一生等待的男子,她又如何能忍心去讓他在黑暗裏獨自空侯?
於是她決定不再坐等。叫入畫收拾了包袱,尋著那相思追隨……